长篇报告文学《与魔鬼博弈》第二章(2)

[七]

       写到这里,我的手沉默了,半天敲不出一下键盘。

       我的心却在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一种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

       并不是自作多情、故作高深的自我标榜,而是一个中国人为自己的民族、为自己的国家,感到一种沉痛的、无法化解的悲哀。此刻,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说真的,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思考过国歌的内容,以往唱国歌,只是跟着大家随便唱唱罢了,从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国歌歌词的真正含义。 但今天,当我写到南京人民遭受日军大屠杀时,我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中华民族为什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外国列强为什么一次次地入侵中国、一次次地瓜分中国?为什么日寇1931年占领了中国东三省,1937年又对中国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除了帝国主义侵略成性的原因之外,我们中华民族自身到底存在哪些问题,存在哪些劣性, 这些问题摆在我的面前,令我不得不思考。

      我想到了中华民族的百年屈辱史,想到那些大大小小一千多个不平等条约,想到外国人形容中国人那些侮辱性的词句:“猪罗”、“一盘散沙”、“军阀混战”、“睡狮”、“窝里斗”,想到那些为了唤醒中华民族觉醒,无数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场面……

      令我想得最多的,当然是1937年12月的南京——

 当疯狂的日军以人类最残忍的手段扑进南京时,中华民国的总统和国民政府官员,全部撤走了。 国军败退,大小官员全部逃之夭夭。

       南京城只剩下几十万穷苦百姓,他们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成了被人夺命的羔羊,成了被禽兽不如的魔鬼强暴、啖食的囊中之物!他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拖儿带女,走投无路,流浪街头,蜷缩在角落里,听凭着无法预知的命运摆布!

      就在这时,一群素昧平生的外国人却留下来,冒着生命危险,为走投无路的中国百姓,成立国际委员会,设立安全区,担当起保护中国同胞的重任。他们像母亲呵护孩子,像上帝佑护子民一样,张开他们人性中最美丽的臂膀,施展出他们全部的能力和能量,尽全力保护着几十万随时可能被魔鬼掠走生命的生灵!

       而国际委会员主席拉贝先生,不得不履行着南京市长和警察局长的职务,因为整个南京没有一个比他更大的“官”了。可他只是一名德国商人,那些国际委员会成员,也不过是一群自愿留下来的外国有识之士而已。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中国的父母官,为什么把自己的子民交给几个外国人,自己却逃之夭夭?为什么没有一个官员留下来,与他的子民们生死与共?尽管我们不愿承认,尽管我们找出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尽管蒋介石所领导的政府军队后来的确开始抗击日寇了。但是,前一阶段的历史却是不可更改的……

      就像日寇对南京大屠杀一样,想否定,想磨灭,想掩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历史就是历史,那是刻在人类史册上的史实,是永远磨不掉的碑文!

      我在想,拉贝他们这些外国人,虽然在南京生活多年,对南京很有感情,但他们与南京市民毕竟没有血肉亲情,没有种族关系。他们为什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留下来,无怨无悔地拯救中国同胞?他们到底出于怎样的目的?是什么力量,什么精神,支撑着他们做出这种忘我的选择?

       我觉得,仅用人道、博爱、高尚、善良等美好词句来形容,来颂扬他们人性的光辉,是远远不够的。我穷尽有限的知识,穷尽有限的智慧,极力探寻着他们此举的真谛,想触摸他们灵魂中的灵魂。可是,我的知识有限,我对人性的认识太肤浅了。我无法诠释他们深层的灵魂,只能写出我个人的浅薄之见。

       我首先想到了宗教,他们这些人都是基督或天主教信徒,好几位都是传教士。说心里话,过去我对外国传教士并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们都是带着政治使命来的,用宗教来给中国人洗脑,有的本身就是国际间谍。这次看到那么多传教士留下来,不顾生命危险,来拯救中国同胞,我对他们不得不重新刮目相看了。

       我想是不是宗教的力量,使他们从小就在“爱邻如己”的《新约》教义感召下,用普度众生之心来救赎那些无辜的生命,来尽心尽力关爱他人呢?博爱是他们的核心价值。对于虔诚的基督徒来说,多半会将经历灾难视为“上帝对我的考验”。可我又想,日本人不也同样信仰宗教吗?教义为什么对日军却没有丝毫的约束力?

       日本是一个多宗教的国家,以神道、佛教、基督教三大宗教为主。他们对天照大神顶礼膜拜,视其为天皇的始祖。而佛教、基督教的教义都有教人行善,不得杀生,不得作恶的内容,并设有诸多戒律。

      可是,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这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日军对中国同胞像“切豆腐”似的,血淋淋地切着中国无辜百姓的脑袋,视中国人为草芥,拿杀人取乐,用杀人比赛。如果宗教对人真有约束力,那么,那些日军就不怕遭到天谴,就不怕老天爷降天灾来惩罚他们及其子孙吗?

       最具讽刺的是,后来被东京国际军事法庭送上断头台,南京大屠杀头号刽子手松井石根大将,竟然也信佛。佛经上说:“杀生有罪。”他害怕杀人太多遭到天谴,战败后,居然从浸透30多万中国同胞鲜血的南京城挖去泥土,带回日本,建起一座3米多高的陶土观音像,并刻上一段文字:“中国事变,友邻相争,扫灭众多生命,实乃千古之惨事也。余拜大命,转战江南之野,所亡生灵无数,诚不堪痛惜之至。兹为吊慰此等亡灵,特采江南各地战争染彼鲜血之土,建此‘施无畏者慈眼视众生观音菩萨’像,以此功德,普度众生……”

      松井石根每天都人模狗样地向观音菩萨朝拜。被关进监狱以后,他仍在牢房墙上挂有一幅观音像,每天诵读《观音经》,向观音朝拜。但是,观音菩萨并没有饶恕这个刽子手,最终松井石根被国际军事法庭送上了断头台。

      有关人性问题,不仅我在探讨,作家赫伯特·斯坦豪斯也在探讨。他在采访辛德勒之后,说:“辛德勒的卓越事迹,只是源自于基本的正义感和人性……”

      用宗教去解释人们的行为,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从拉贝日记中不难看出,拴住拉贝心灵的,不是信仰,不是为了西门子公司的利益,也不是为了纳粹政权的原因,而是出于他天性的“仁爱”与“侠义”,出于他最纯朴、最善良的感情,正如难民送给他的锦旗上写的“佛心侠骨”。

      我觉得,对于侵略成性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来说,宗教只是一种美化自己的摆设,凶残早已剔去了他们心中的些许善意,剩下的只是狼性与杀戮了!

      写到这里,一种深刻的拷问在叩击着我的灵魂,是否有敢于揭示自身丑陋的勇气与胆识?是否有敢于担当的良知与民族责任感?  一句话,是否敢于坦言你灵魂深处不得不一吐为快的观点——一种自我认识、自我反思的观点——

      说实话,我只是一名普通作家,内心并不强大,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当我的双手在键盘上敲击出这段文字时,我心里不断承受着良知与胆识的拷问,那个不断被“大我”压倒在角落里的“小我”,在痛苦地挣扎中,最后败倒在我的键盘之下……

      这一沉重的话题,不仅在拷问我自己,也是在拷问我们的民族,在拷问我们这个几千年的文明古国:

       南京沦陷,为什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外国人,能够留下来,能够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中国同胞?而我们中国人自己,我们的父母官们,同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并且在这片土地上谋得高官厚禄,为什么没有一个肯留下来?

       为什么南京城的许多外科医生跑光了,一名外国医生却留下来,日夜坚守在岗位上,为成千上万的受伤百姓及伤兵员进行手术和治疗? 为什么中国父母官都跑了,而一些外国教授、传教士却留下来,并留下了日本大屠杀的摄影、摄像和日记,从而为世界留下了日本法西斯铁的罪证?

       罗伯特·威尔逊,大学医院的外科医生,美国人,1904年出生于南京,父亲是牧师,在南京一所中学任教。母亲是希腊人,在南京创办了教会子弟学校。南京是威尔逊心目中的美好故乡。在这里,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留在美国发展,而是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到他的故乡南京,在金陵大学医院担任外科医生。在日军开始轰炸南京之时,他却觉得南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让妻子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到美国,自己却留下来。他是南京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外科医生。而南京需要手术、需要救治的受伤人员,却是成千上万。威尔逊只能夜以继日、不分昼夜地玩命手术,累得他几乎崩溃。有时,炮弹就在距离手术室50米远的地方爆炸,他和手术室的人都险些丧命。威尔逊在12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这简直是特大新闻,在这座遭战火蹂躏的城市中,我竟然是唯一的外科医生!”

      他是医生,目睹了太多不忍目睹的悲惨景象——

       一群日本兵抓到一帮十几岁的少女,就在大街上,不顾她们拼命的挣扎与哭喊,把她们强行按倒在泥水里,实施集体轮奸!有的少女因流血过多当场死去。有的虽然还留有一口活气,但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久,便听说她们都自尽了,都结束了她们花蕾般的生命。

       这一幕幕令威尔逊万分愤怒,可他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大学医院的手术室里,偷偷地进行手术,在那里,比大街上所见到的景象更悲惨,更令人痛彻心扉。

       来就医的:有的满身血污、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肠子淌在外面;有的半拉屁股没了;有的半面脸没了;有的连中数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侥幸存活下来,身上多处中弹;有的脸被烧焦,面目全非;有的少女下身淌着血,一根木棍插在阴道里……

       最令威尔逊难忘的是一名妇女,她的脖子几乎被砍断了,脑袋晃晃荡荡地挂在脖子上。她是被日军抓去洗衣服的,白天洗衣,晚上供日军泄欲,每天晚上,二三十个日本兽兵在她身上发泄兽欲。这天,日本兵对她玩腻了,把她拖到无人处企图砍死她,砍断了她脖子上的肌肉,却没有砍死。她假装死了,侥幸躲过日本兵的检查,挣扎着来到医院。

威尔逊在1937年12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今天是现代人间地狱的第六天,是用血腥与淫秽的大字写成的。大批人被杀戮,成千上万的妇女被强奸。看来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些野兽们的残暴、淫秽和野蛮。……今天的南京是但丁《神曲》中地狱篇的现代版,鲜血与强暴是这篇章的关键词。起初,我尽力对日本人表示友好,以避免惹怒他们,但后来,我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眼神变得同他们一样冷漠无情!

       他在12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 穷人的所有食物都被偷走了,他们饱受惊吓,处于歇斯底里的恐慌状态。这种局面何时才能结束!

12月30日的日记中,他只写了一句话:城中已经被他们杀得没有那么多人可供继续屠杀了!威尔逊说,他从受伤者身上取下来的子弹和炸弹碎片,足够开一家相当规模的战争博物馆了。

      约翰·马吉,美国传教士,1884年出生于美国一个律师家庭,美国耶鲁大学和麻省剑桥圣公会神学院毕业,1912年,他以牧师身份被美国圣公会派来中国传教,在美国圣公会的南京道胜堂当传教士。至1937年,他在中国已经生活了25年。日军对南京进行大屠杀期间,他任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主席。他爱好摄像,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用16毫米的摄影机,极其秘密地拍下了8卷日军惨绝人寰的暴行,并让乔治·费奇冒着生命危险,于1938年1月19日将胶卷秘密带到上海,为日寇大屠杀留下了极其珍贵的证据,为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留下了铁的证据。而且,2007年11月,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反诉日本右翼作家名誉侵权案,日方败诉的一件重要证据,就是马吉当年拍摄的这部纪录片。纪录片的画面中,当时年仅8岁的夏淑琴,被日军刺数刀后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全家9口人7人惨遭杀害,只有她和4岁的妹妹侥幸活下来。当时,马吉用摄影机拍摄下夏淑琴一家惨遭杀害的现场。70年后,马吉所拍的电影证据为夏淑琴讨回了公道。

 乔治·费奇,生于苏州,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干事。父母是传教士,早年从美国来到中国。

      费奇冒着生命危险,将约翰·马吉所拍摄的8卷日军暴行电影负片,缝在他的驼毛大衣内衬里,冒着被日军搜查出来的危险,乘船奔赴上海。到上海之后,他在柯达冲洗店拷贝了四份,很快带到美国,将日军暴行见之于媒体。为世界留下一部弥足珍贵的、真实记录日军暴行的动态纪录,为审判日军战犯提供了铁的证据。

       12月1日,当美国大使馆最后一次召集滞留在南京为数不多的美国公民开会,并警告他们:“再不撤离,以后我们将无法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一位戴眼镜、相貌端庄、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女子,坚定地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中国!”之后,拿起如椽之笔,在大使馆工作人员出示的“无论如何也不离宁”的证明书上,庄严地签上她的名字:明妮·魏特琳!

  而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郑重拒绝美国大使馆让她离开南京的要求了。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中国!” 这时候说出这种话的人,何等胆识,何等令人钦佩?

      这句足可以震撼世界的话语,不是出自中国人的嘴里,而是发自一位51岁美国女性的肺腑——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主任明妮·魏特琳(后来兼任该学院院长)。

       美国大使馆见魏特琳留意坚决,只好给她留下最后一个“救命符”,一面9英尺大的美国国旗,让她铺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院子中央,以避免遭到日机轰炸,还给她留下一卷长长的绳子,让她以备城门关闭,利用绳梯翻越城墙逃命之用。明妮·魏特琳,美国传教士,1886年9月27日,出生于美国伊利诺州的西科尔小镇,毕业于伊利诺州大学师范专业,1912年,来到中国安徽,创办了合肥三青女子中学,后来应聘到金陵女子大学,掌管校务,筹建新校园。她发现中国女子大多都不识字,便决心致力于中国妇女的教育,为推动中国女子的教育而努力,鼓励中国女子走出家庭,献身社会。至1937年,她在中国整整生活了25个春秋,生命的一半时光是在中国度过的。

      我不仅在想:这些外国人为什么如此勇敢、如此决绝,如此热爱中国呢?

      魏特琳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中国!”

      拉贝说:“我在这里工作生活了30年,因此值得为这件事赴汤蹈火!”

      威尔逊太太说:“罗伯特·威尔逊认为这是他的职责,中国人是他的同胞。”

      我从这些外国人身上,似乎看到一种感恩情怀,一种勇敢精神,一种敢于担当的正义感,一种做人的准则!

      相比之下,我们中华民族近百年来所缺少的,正是这种敢于担当的精神,缺少一种勇气与血性,缺少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气节!整天陷于烟榻与肉欲的享乐当中,浑浑噩噩,贪生怕死,一盘散沙,军阀混战,争权夺利,热衷于内斗,除非到了敌寇入侵、民族要灭亡的时刻,有识之士才发出啼血般的呐喊,吼出“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被迫发出愤怒的吼声”,以唤醒昏昏沉睡的国民!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这句出自《诗经·小雅·棠棣》的话,告诉我们,兄弟之间虽有分歧,但能一致抵御外来的欺侮。 可是,就在日寇占领中国东三省前后,蒋介石不是一心抗日,而是一心要消灭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

       自1930年10月、1931年2月、 1931年7月,调集了10万、20万、30万大军,三次“围剿”红军,都以失败而告终。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入侵中国东北,东三省3000万父老乡亲沦为亡国奴。蒋介石却将张学良所率领的30万东北军调离东北,调往关内,不是让他们去抗日,而是让东北军去参加“剿共”。

      国难当头,身为国家元首的蒋介石,不去救助3000万东北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于1932年10月,调集几十万大军,向红军发动第四次大“围剿”。再次失败之后,又于1933年9月末,调集百万大军、百架飞机,向红军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五次大“围剿”,迫使红军主力退出根据地,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蒋介石的做法,不仅令国人愤怒,就连刚来中国不久的德国军事顾问团团长法肯豪森将军,都对蒋介石提出了诚恳的批评。

      法肯豪森将军于1935年8月20日,向蒋介石提交了一份《关于应付时局对策之建议》,其中写道:

       目前威胁中国最严重而最迫切者,当数日本。日本对中国之情,知之极细。其利害适与中国相反,故一心用尽各种方法破坏中国内部之团结与图强,至少设法迟延其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