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片落花》

赵燕冬

 

    东北大地,天寒地冻,漫天飞雪,地上一片银白。突然一阵急促的叫喊声在达子窝棚知青点门前响起来:“赵大夫,赵大夫。”

    我刚睡下,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我,便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问:“谁呀?”

“我是老王,小窝棚的。我孩子烧迷糊了,你快去瞧瞧!”声音里透着焦急。

他的话刚落音,我已拎着药箱冲出来。我俩朝小窝棚奔去。小窝棚离达子窝棚不太远,快走五分钟就到了。

    村东头的第二个小土房就是老王家。我跨进屋,看见小孩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抽动着。我赶紧去掐孩子的人中。不一会儿孩子的抽搐停了。我摸他的头,“好烫。几天了?”我问着话,快速地检查孩子的体征。量体温,查心率,听肺部,查皮疹。孩子的心跳像打小鼓似的,跳得特别快,肺部有明显的湿罗音。“有痰吗?什么颜色?”我快速地下了诊断:高热抽搐,急性肺炎伴心衰。我对老王说:“太危险了,高热,肺炎,心衰。赶紧去医院。晚了就没命了!”

    老王愁苦着脸,说:“赵大夫,俺没钱呀。求求你,给娃治治吧。”

    我知道这几个村穷,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是啊,半夜三更上哪借钱?就算立刻套马车去医院,跑十多里地,也得一个小时,怕是来不及了。救人要紧哪。我知道当务之急是要立刻退热,抗心衰,就喊:“快弄水,擦头,脖子、胳膊窝、大腿根都擦。快!”同时找出药,先照着小屁股打了一针退热针。孩子都没有反应。接着扎头皮针,静脉注射西地兰葡萄糖治心衰。我一边慢慢地推着药,观察着孩子,一边催促着:“再换手巾,冷水擦。”想起外面正下着大雪,就叫老王弄点雪放水里。老王两口子忙得团团转,一个端碗弄雪,一个不停地给孩子擦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出汗了,热慢慢地降下来了,心衰也缓解了。我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一脸的汗,棉猴外衣还没脱。接下来,配青霉素过敏试剂,给孩子做过敏试验。我告诉老王,如果能打青霉素,就可以在家治疗肺炎。如果青霉素过敏,你还要去医院打滴流。还好,小孩的青霉素实验阴性。注射青霉素六小时一次,一天要来四次打针。

看着小孩平缓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老王媳妇看见孩子好转了,对着我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说道:“你是救命恩人呐!”我赶紧扶她起来,“别,别,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

    老王,叫王义顺,只有这个三岁的儿子。两天前咳嗽,发热,没当回事,今晚上发高烧,抽了。我打量着他们的家,破炕席上卷着一床破被子,还补了几块补丁。地上没有东西。真是家徒四壁,看着心酸。

    我看了表,凌晨三点多了,金山堡队的老金家的儿子该打针了。老金的儿子五岁,得了急性肺炎,已经打了四天青霉素,病情明显好转。我昨晚给老金家孩子打针,回到青年点已是十点半了。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被老王叫来了。我赶紧收拾药箱,嘱咐了几句,就往外走。夜漆黑黑的,雪还在下,小北风夹着雪刮在脸上有些疼。我缩了缩脖子,带好帽子,顶着雪赶往三队去了。

    我是1968年的知识青年,看到农村缺医少药,社员没钱看病,就自己学习针灸,想为社员解决病痛。为了找准穴位,我自己扎自己,体验进针的感觉;有时扎出血,出现了淤青。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针灸技术越来越好了。

    我从1970年当大队赤脚医生,负责金山堡大队的三个小队的医疗工作。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得病的人很多。大队没有钱买药,我的药箱里只有很少的急救药和消炎药。这点消炎药都留给小孩了,而给大人治病都用针灸和自己采集制作的中草药。

    周大娘,患有慢性气管炎,多年咳喘,喘得躺不下,只能坐着。我给她针灸了几个月,还是时好时坏。有一天,我用了天突穴,在锁骨窝处进针,她立刻感觉嗓子清了。我好兴奋。等我再看赤脚医生手册,才知天突穴的危险,进针深了会穿破气管。我吓出一身汗,有惊无险哪!一些社员的头疼脑热,腰疼腿疼,通过针灸都有了好转。每个队都有几个老病人,要天天针灸。我从早忙到晚,错过午饭就饿着肚子。我背着药箱走街串巷,看病扎针。每到一处,都有人围过来,扎针的,要药的,来说话的,还有看热闹的。我笑称自己是乡村卖货郎。

    大队准备发展我入党,要政审,派人去我父亲单位调查。不久,大队王荣主任找我谈话,说:组织决定撤去你的赤脚医生,交出药箱,回小队劳动改造。因为你父亲是走资派,你和地主富农的孩子一样,属于接受改造的人。我们不信任你,不放心你给贫下中农看病。我听了王主任的这番话,很震惊。父亲还没定论,就不信任我了,还把我视为接受改造的另类人。我是知青,不是被改造的人。我委屈,我没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在回青年点的路上,“我们不信任你”这句话反复在耳边响着。一个满腔热情的知青,一个真心为社员看病的知青,一下子被社会抛弃了。我感觉自己被推进无底的深渊,眼前一片黑暗。我扶着树,在林带里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着。

天很黑了,我还没走出林带。这个通往达子窝棚的林带,我每天都走几遍的路,今天却走不出去了。

    几只乌鸦惊叫着,飞出树林。我定睛细看,发现自己绕着几座坟包,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一惊,清醒了。我想,我得走出去,我一定能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