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仙
枚红轻轻搅动杯中的咖啡,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客厅墙上的全家福上——那是三年前拍的,儿子站在正中央,穿着笔挺的西装,嘴角挂着自信的笑。他左手搂着妹妹,右手搭在父亲肩上,身后,是裱在相框里的哈佛法学院录取通知书。
“妈,我的领带呢?”儿子的吼声从楼上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
“在你衣柜第二格,深蓝色的那条。”
最近他总是这样,为一点小事就情绪失控。自从那个女孩拒绝了他,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枚红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沙发上的丈夫。他正低头翻着《纽约时报》。
“他昨晚又没怎么睡。”枚红低声说。
丈夫抬起头,眉头微蹙:“要不要再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上次开的药……好像没什么用。”
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却依然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疲惫:“我们已经丢不起这个人了。”
楼上忽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砸在地板上。紧接着,是急促、凌乱、近乎失控的脚步声。枚红心头一紧,手中的咖啡杯“啪”地摔在地板上,洒了一地。
儿子冲下楼来时,枚红几乎认不出他了——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微颤,额头青筋暴起,仿佛被什么燃烧着。
“你说谁丢人?你以为你是谁?”他的声音低哑而疯狂,直直朝着父亲冲过去。
“你怎么了?”丈夫刚起身,话音未落,儿子已扑上前去。
“你怎么能打你爸爸!”她尖叫,那声音陌生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
儿子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死死按住父亲的肩膀,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去。父亲奋力挣扎,眼镜早已飞到一旁。
她冲过去拉儿子的手臂,却被一把甩开,狠狠撞在茶几角上,一阵剧痛沿着脊椎蔓延开来。她眼睁睁看着丈夫的鼻血喷涌而出,滴在地板上,喷向全家福的影框。
她颤抖着抓起电话,指尖在数字键上一再打滑。
“911,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我儿子……他打他爸爸……请你们快来人……求求你们……”她声音破碎,泣不成声。
警笛声由远及近。枚红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三名警察冲了进来。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儿子被按在地上,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他的手腕。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刚才的暴行只是一场梦游。
“Please…be gentle with him,”她哽咽着用英语解释,“He’s not himself…他有精神分裂
症,自从……自从失恋后……”
二十年前,他们带着两岁的儿子移民美国,放弃了国内安稳的生活,只为给他更好的未来。一路顺风的儿子从没让他们失望,从小到大都是全A的学生。
“他会成为最出色的律师,”丈夫总说,“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费。”
直到他遇见那个女孩。
丽莎,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法学院的同学聚会上,对方礼貌地拒绝了他递去的酒杯。
可他却像着了魔。他开始在图书馆“偶遇”她,在她公寓楼下徘徊,偷偷翻看她的社交媒体。每一次拒绝都像一把刀,划在他完美无缺的自尊心上。
“为什么?”他无数次问自己,“我哪里不够好?”
枚红试图劝解,可他的执念却越陷越深。他开始出现幻觉,说听见丽莎在嘲笑他,说看见她与别人亲密。最终,他在丽莎的公寓楼下大闹一场,被保安拖走。
他们用整个前半生为他铺设了一条通往成功的金砖大道,却忘了告诉他如何面对第一个“失败”。
当丽莎第三次推开他递来的玫瑰时,那些被完美主义浇筑的裂缝终于全面崩塌。
那晚大雨滂沱,他被保安强行拖走,嘴里喊的却不是女孩的名字,而是——“为什么不是我?”
精神病院的走廊长得像他们漫长的移民之路。枚红把额头贴在观察窗冰冷的玻璃上,看见儿子正用指甲在墙上一笔一划地刻字,每一道划痕都重复着同一句话:WHY NOT ME。
他的目光呆滞,手腕上还留着被手铐勒出的红痕。
“医生说需要长期治疗,”丈夫沙哑地说,“至少……一年。”
枚红的泪水静静流下。她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女儿——那个从小活在哥哥光环下的女孩,此刻正低头玩着手机,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枚红突然意识到,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那天晚上,她推开女儿房门,屋里静悄悄的。墙上贴满了素描,全是女儿的自画像,一张张冷峻沉默,每一张都签着日期。最近的一张下方,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也许疯的不是他,而是这个家。”
枚红的手指颤抖着抚摸那些画,指尖仿佛触到岁月的裂痕。
她终于明白:他们用二十年时间,培养了一个疯子。
而现在,女儿的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简介:
水仙, 原名符水仙,出生于中国西安,毕业于西安文理学院,现居西雅图。早年在校刊、《西安晚报》发表散文。移民后在《西华报》《侨报》《世界日报》发表作品。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美国海外文轩作家协会会员, 有文章编入《匍匐前行》《抹不去的痛》《隐蔽的创伤》《心迹屐痕》等书籍,2024年出版散文集《女流浪者》,接受西雅图中文电台专访。获第二届美国华文原创IP创作奖。
2025年1月出版自选集《黑旋风》, 同年5 月出版双语短篇小说集《黑车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