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祖母》

依然

 

        祖母姓陈。因为祖母,我对每一个陈姓的人都可以立即滋生出一种亲切感,幼年如此,少年如此,青春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祖母出生在四月,究竟是四月的哪一天,居然没有被好好地记住。后来我的父母选了四月的某一天作为祖母的生日。祖母在世活了九十年。她一生奉行不吃药不打针的规矩,直到去世。

        关于祖母的最初印象,我应该是在祖母的背上。祖母头上的草帽为我遮出一块小小的庇荫,我胖乎乎的下巴附在祖母的肩头看前面有着青石子的路。祖母提了一个篮子,里面有她种好的蔬菜,她把这些菜卖给附近学校和医院的食堂,换成了钱,然后再去百货商场给我买一堆糖。我在祖母的背上陪她完成一桩桩小小的交易,这却是我一生之中最初的记忆。祖母喜欢管理我的零食和糖,她规定我每天只准吃两颗糖,这样可以细水长流,每天都会有糖吃。我从祖母嘴里听懂了“有日必思无日”的意思,并且会摇头晃脑脱口而出背书成“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烈日下祖母的影子很矮很矮,幼年的我以为祖母的模样已经被草帽、骄阳、菜篮、背上的我永远定格。

        偶尔的一个夜晚,我睡在祖母的身旁,祖母问我若是那一天她去世了我会不会难过,我立即把头钻进被窝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以后想起,那个时候的祖母已经处于她人生的暮年,或许她已经在频繁地思考离去的事情了。

        待我上了学,和祖母已经是聚少离多。我们只在每个周末回到祖母的身边,短暂的一夜相处之后又离开她。回家时经过每一家包子铺,我都买上两只包子放进书包,带回去给祖母吃。祖母很喜欢吃包子,我每一个星期六遇见祖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书包里掏出各种馅的包子,然后看祖母吃包子。祖母要把包子掰给我吃,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每天早上吃包子,所以不爱吃了。祖母却逢人便夸奖我是个最好的孩子,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给奶奶吃。每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祖母站在夕阳下用手遮着额头看我们离去。我通常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祖母在夕阳下小小的身影,直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父母也很少催促我加油走,他们陪着我慢慢在夕阳下磨蹭,磨蹭能看见祖母的那点晚霞中的光阴。

        祖母从来不因为离别而流泪。她站在家门口等候我们回家,她站在家门口送别我们离家,她小小的身影站成了岁月,站成了老家门前的风景,站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家乡的泥土是黄色的,加一点水揉和一团泥巴,我们可以做出各种黄泥小汽车,黄泥小房子,甚至是泥巴高跟鞋,然后我们得意地把这些泥巴玩具摆在太阳下晒干。每当我们做好了一批玩具,祖母就要时刻观察天色,怕阵雨把它们浇坏,她还要随时去查看怕村庄里的几个调皮蛋孩子把我们的心血捣毁。做泥巴玩具是我们的事情,晒泥巴玩具就是祖母的事情了。

        秋天柚子成熟了。祖母用刀子把柚子从中间划开,把柚子皮剥开成两只碗的形状,再把它们晒干。春节到了,祖母给我们每人一只柚子皮碗,用来装各种果子吃。这样的碗又绿色,又牢固。待我为人之母,也常常买上几只柚子,学着祖母的样子,给女儿晒几只柚子皮做成的碗,无奈每次还没晒干就长出了霉。

        关于祖母的身世,我们一知半解,只知道她出生在清朝。祖母的脚很正常,不是小脚老太。祖母五岁那年被人背着来到这个当地的大家族之中做童养媳,似乎来到这个家族就把裹脚布拆了。待祖母成年后,就成了这个家族的太太。祖母不是因为出身贫寒才当了童养媳,相反她出生在当地另外一个世家,与夫家有密切的关系。祖母没有上过学,却认识不少字,且脱口成书,祖母在这个家族的私塾门边长大,因耳濡目染而知书达礼。

        当地人一直流传着关于祖母的故事,祖母在世时很多后辈来找祖母核对那些故事的虚实。其中有一件这样的事情。年关了,家丁们抓住了一个年轻小偷,交给祖母处理。祖母厉声对家丁说:退下,这里没有任何小偷。祖母把门关上,对小偷说:“孩子,你刚出世为人,你没有错,是我不知道你的需要,快过年了,我们回家吧。”然后祖母让一男丁把男孩悄悄送回家,挑了满满的各种过年所需物品。这件事情一直传为祖母的佳话,大致是说祖母非常顾及别人的名誉。

        祖母面临过多次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家被抄过几次,土地山林被瓜分。在我们刚听得懂话的时候,祖母常常对着前面的山山水水自言自语地说:时代变了,若不是这样,这一切都是你们的了。

        祖母的这一生,经历了荣华富贵,也经历过流浪乞讨。作为一个妇人,祖母自然有她的局限性,她不知道什么是政治,但她能够理解时代,她把一切归结为是时代的原因,从不埋怨什么。当土地被瓜分,整个家被抄得一干二净时,那些从来就养尊处优的太太们很多上吊自杀了,她们或是承受不了一无所有的贫寒,或是承受不了一茬又一茬的政治批斗。祖母把她们一个个含泪埋葬,自己坚强地一定要等来曙光。祖母也曾把弟弟们一个个送去奔跑台湾的路上,无奈有的丢不下妻子半路折回。家族中有英武的年轻人最后参加青年从军去了台湾,祖母躲在闺房在深夜里为他宰了一只鸡,在床边墙角偷偷摸摸烧了鸡为他饯行,并叮嘱不要回头。待到再相见时,祖母已经风烛残年,对方轻拥祖母叫一声嫂子然后彼此声泪俱下。

        祖母始终是一个体面的人,她曾带领全家大小一路乞讨到武汉投奔亲人,甚至在路边的庙里产下死在腹中的婴儿,自己剪断脐带后继续前行。那时的一个爷爷在武汉高等法院做法官,还不知道家中已经沧海桑田。终于与祖母接洽上后,祖母洗去一路风尘,暂时在武汉又度过了一段繁华光阴,她每晚都要去黄鹤楼看看。后来祖母凡是看见外出打工的女孩都要问问是不是去武汉,然后又开始说起当年一路乞讨到武汉,讲起她穿着绸缎旗袍拿着绸缎手帕上黄鹤楼的日子。只是她千叮呤万嘱咐我们这些后代不可去武汉大学读书。那年长江发洪水,整个学校疏散,待洪水退去后学生回校学习,宿舍都长满了霉,很多学生染疾而亡。家族的一对长辈兄妹相继在那里死去,哥哥身染重疾而死,妹妹本来没有染病,却因兄长去世忧郁而死。祖母因此很关注我们的心情,她曾因发现我多愁善感的个性而时常忧虑。

        文革祖母遭受了无人性的批斗。批斗前她会风度翩翩叫人家稍候,然后她照镜梳头,衣着整齐干净,气宇轩昂走出去接受各种批斗。由于祖母在大富大贵时谦卑谨慎,对人善良体贴,她一方面遭受批斗一方面又受到很多贫下中农的暗中保护。小时候的一个黄昏,河对面村庄来了人,匆匆把祖母叫走,我们都纳闷。后来才知道那里有个老太太死不咽气,指着祖母房子的方向。祖母一去就拉她的手说:“放心吧,那个时候怪不得你,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时代要发生的,你好好地放心啊。”那个老太太就满足地断了气。那个老太太是祖母常常照顾的人,是祖母的闺中密友,却在文革期间狠狠批斗祖母,文革结束后也没有了来往,死时却要见祖母一面才可断气。祖母那个黄昏抹着眼泪走进家门,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我知道祖母的内心世界是非常丰富的,却每每掩饰在平常的面容之下。

 

        我大学毕业那年祖母去世。那个寒假回老家过年,祖母突然间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勃发。她坐在火炉旁,不像以往看见我们回家两眼放光。祖母变得很安静,我给她泡了一杯带回家的葡萄糖,祖母喝了几口就没了兴趣。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我看见祖母很快要走了。春节前几天开始祖母卧床不起。家里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亲戚,都是来探望祖母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母亲准备了饭菜端进祖母的卧室,准备让她和前些天一样坐在床边吃。祖母一定要下床上桌吃饭。她示意我们让她自己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帽子。哥哥把祖母背在背上,我们搀扶祖母身体两侧,一路到餐厅把祖母放在桌前。祖母坐立已经困难,她像往年一样举杯祝福,并且表达了一个心愿,说希望能够陪我们再吃一顿年夜饭。祖母的眼神已经游移不定。那个大年夜,家里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气息,满满的一桌饭菜几乎没有动过,我们倒也没有流泪,因为怕祖母伤怀。这顿年夜饭后,哥哥把祖母背回床上,此后祖母再也没有起床。

        春节过后不久,又是各奔西东。我们一个个向祖母告别。祖母卧床不起后总是头朝墙壁而睡。我们向她告别时她一定要翻身面朝我们,睁开眼睛看我们,那浑浊无神的眼睛又突然间出现了亮光,可很快又暗淡了,祖母流下晶莹的眼泪。我离开时祖母说:孩子,即使奶奶走了,也不会走多远,我总在老家的周围,可以看到你们的。看我们哭泣,祖母严厉地说你们该走了,不可耽搁各自的前程,不可牵挂家里的事情,你们的路在远方。

        回学校后不久,我向辅导员请假说我奶奶很快要走了,我得回去再见她一面。辅导员摸一下我的头说:丫头,又说胡话了。回家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很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穿了一套崭新的我没有见过的衣服朝我走来,祥和、温暖、平静地对我说:孩子,奶奶走了。我问奶奶你去哪里呢?祖母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我,她朝着老家房子右边的方向走去,慢慢地越走越快,双脚渐渐离开地面,飘忽而去了。我追呀追呀,当祖母消失在我的视野时我跌倒在地面痛哭,醒来时我立刻看手表:凌晨4点。我记下了这一天的这一个时刻,记下了祖母在我眼里的最后一次身影。没过几天,我收到父母的加急电报,拆开时赫然出现五个字:祖母葬,速归。父母亲用这种严肃的加急电报方式向每一个子女每一个后代讣告了祖母离世的消息。

        我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在拥挤的人群里挤上了回家的火车。已经是菜花遍地了,看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满野菜花,我感觉世界上最惨淡的风景就是满眼的花了。想起很多人说亲人去世了悲伤痛哭等,我却流不出眼泪。似乎祖母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不是去世了,而仅仅是与我们分别了,至于何时又能够见面,只是遥遥无期吧,或许等我们老了,老成与祖母一样吧。长时间的一路奔波后我到站了。火车站门口是亲戚家的餐馆,我照例走了进去。亲戚接过我的行李,没有如往常一样笑脸温情相迎,只是默默地给我倒水炒菜。待我坐下吃喝,亲戚坐我对面说:孩子,你哥哥下火车后在这里坐了一天才回去,说是要在这里等妹妹回家。那是自我知道祖母去世以后的第一次流泪。我知道哥哥只是没有勇气再见到那个物是人非的老家了,就如此刻的我。近黄昏时我一路磨蹭到了家,我进了那间书房,小时候祖母把我们关在里面读书写字。春寒料峭,一只孤独的火炉边空无一人。我看见走廊里人来人往,却安静如无人经过。很久后才有人发觉我回了家。母亲陪我在炉火边孤坐一会,她脱掉我脚上的红皮鞋,把我身上所有有颜色的装束御下,再把我一袭素衣带到祖母的棺木前。祖母的鞋在红色的棺木边静静地躺着,就如静静躺着的祖母一样。我用手摸着祖母小小的鞋子,那就是祖母了。

        第二天祖母下葬了。哥哥们手捧祖母的遗像一路走在前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隆重庄严的葬礼,人山人海在送祖母的最后一程。下山时我的母亲哀痛地对祖母说:再见了,妈。我想起祖母与母亲这两代女人,她们虽然完全不同却惺惺相惜度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我搀扶着自己的母亲随着人群默然往山下走,祖母就留在那片山林里。那个晚上,待祖母真正入土后,哥哥们去山上为祖母点燃灯火。哥哥们回来后,我们一起守在炉火前,等候祖母的魂灵回家。凌晨时我们熄灯进房,我听见祖母吸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在厨房,在她的卧室,在厅堂,轻轻地在每一个地方。

        次日,我们离家。哥哥怕我回学校的旅途凄清,南辕北辙一路把我送到学校。在我的学校过了一夜,我担心哥哥内心掩藏的凄凉,安排哥哥与男同学住一夜。我睡觉前想起哥哥明日要离开我了,就再去找哥哥一遍,我第一次见到哥哥抽烟,我的很多男同学陪着哥哥抽着烟,一宿舍是沉默。第二天,我坚持要跟着哥哥去火车站。想起哥哥一个人要在旅途度过几十个小时的落寞时光,我开始流泪。火车开动,我在站台上哭着一路追赶火车奔跑,直到站台的尽头,直到火车消失在天际。祖母走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揣着一份惨淡和凄凉,似乎只有相互同情,却不再可以相互温暖。

        祖母就在我梦见她的那一天,那个凌晨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黄昏,一只鸟停在窗棂唱着什么,祖母很清醒地问母亲我是不是又出远门实习了?母亲警觉地问她是否想念我们。祖母摇头。母亲说要立刻给我们打电话叫我们回家。祖母说:孩子们都有任务,不要让他们担心家里的事情,怕耽搁学业和前程。这是祖母与母亲也是与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次交流,非常清晰明了。

        现在的我想起祖母时常常会忍不住一个人笑了。我想起有一年春节前祖母让我们兄妹几个去集市上卖她种的菜,祖母的菜园郁郁葱葱。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菜搬进了集市,顾客们围着祖母的菜大声问卖主在哪,无人回答。我们都觉得卖菜很丢人,一个个躲在离菜不远的地方不出声。集市散尽我们把菜原封不动扛回了家。祖母一看就明白我们想了什么干了什么,气得把我们轰出家门,我们却在屋外笑得喘不出气了。祖母的菜园早就荒芜了,却又永远郁郁葱葱地在那里,就如祖母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一切杳无消息,祖母却又永远站在那里,站在我回首故乡时看见的每一缕朝霞每一缕晚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