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芳名(依然)
我在2009年秋天认识了秋波,又在2010年秋天与秋波失联。
现在回想起来,我说不上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过秋波,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他来自哪里,他在美国干什么工作也是在我与他失联之前才知道的。我不知道他的妻子长什么样子,虽然无数次听见过她的声音。他的名字究竟是不是这样写,我并不知道。但是我见过他的岳母。
记不清那天我们是怎样交换了电话号码。只记得那个下午天气凉了,天空晦暗而没有阳光,时间正弹着将要步入漫长阴郁冬天的前奏曲。而我已经是冬天的感觉了,我怕着冷,风衣套着马甲,靴子。如果有人说起人生忧郁,我没有异议,在那段时间里因为这个原因,我交了好些朋友,每一个都推心置腹,毫无保留,互相倾诉人生各样的迷惘。
医生都说我没病,性格也阳光得很,真是哪里都好得很。我只好去看遍中医去问诊,所有的中医都说我生下我女儿之后没有坐月子,所以有了月子病。他们都说这病只有一个办法治好,就是赶紧再生个孩子,生完后好好坐月子。这些医生为我针灸,按摩,开中药,努力把我调理到很快就能怀孕生第二胎的状态。后来我从未刻意去避孕,却并没有生第二胎,就这样辜负了一大群中医的努力和厚望。我也从未因此而耿耿于怀,不少人对我说,上帝说你只能生一个孩子你就只能生一个孩子,多余的努力没有用。说这些话的人和我一样,只生一个孩子,都各有各的只生一个孩子的无可奈何的故事。
我不知道秋波得了什么病,他看起来瘦弱,穿着厚夹克,像滑雪衫。诊所一位五十几岁的男医生对他说他每天都要裹条围巾才行,即使盛夏也要裹条丝巾为脖子挡风挡冷气,丝绸的那种最好。我一听就忍不住笑起来,那一刻我就像彻底坐实了庸医的忽悠,便顺势开起了玩笑,我说恐怕要爱马仕丝巾才能起到作用。说完的瞬间我在大脑里画了一幅画,秋波裹着爱马仕丝巾的样子,脖子上一片缤纷,轻盈得如停靠了几只美丽的蝶。于是自己把自己笑弯了腰。
陪秋波来看病的是他岳母,话语之中满是焦急,她几乎是想要得到一副灵丹妙药让秋波三天见好就改头换面成为一条壮汉。此时急切询问医生的人是她而不是秋波,秋波是家庭的顶梁柱,这根顶梁柱是要稳稳地,她才能安稳了心。面对她的焦急,秋波一脸无可奈何又对不住的难过神色,大约是因为自己让老人如此操碎了心。秋波的岳母无疑把我当成了秋波的病友,因为我和秋波有同样的症状,怕冷,看着是弱不禁风。她说以后要常常来往,交流养好身体的办法。
果真是这种来往建立得飞快。很快秋波打来电话,说着他做了针灸吃过中药之后的感受,又问起我的感受。以后秋波的电话总是定时,在周五的傍晚或在周六的傍晚。秋波和我谈着他听来的各种食疗办法,要我也记下来试一试。而我因为那些不痛不痒也不见效果的针灸和中药治疗,从那时起便专注于钻研中医典籍,试图自己来解决问题,每每有什么学习心得,待到秋波打来电话,就一丝不漏地分享。在对待身体这样一件事情上,我们都在感激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一丝不苟,并且与自己一起度过。我经常听见秋波的话筒那边有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她们在对秋波说着把这个对芳名说一下,把那个对芳名说一些,都是一些她们费力气打听到的偏方。秋波常常说起等他体质变好了,就要请我们到他家去玩,他岳母和他太太总念叨这事呢。
这是认识秋波的那年秋天,在我们都很爽朗的个性之下似乎都掩藏着什么,就像掩藏了丝丝源于生命本质的忧郁,是在这样的一种本质忧郁之中,我们看起来是病了,却是谁也没有什么病,只是怕冷。我们谁也不愿意谈及生命以及生命中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东西,都在尽力给予对方积极,带给对方心灵的蓬勃朝气。秋波的每一次电话,我在电话里的笑声总是让他忍俊不禁,我也忘记了这只是个偶然遇见的“病友”,自自然然地把他当成了兄弟,尽力发挥自己幽默的潜能,尽量让秋波感觉生机勃勃,尽量让秋波笑得失态。每一次电话挂断之后,我就有了极大的满足,我便想起我哥哥被我逗笑成这样:从沙发上笑得跌坐到地上。秋波或许也是这样。
来年春天,我便不想再找中医调理身体,我感到自己已经找到了秘方——无非是锻炼身体和去南方晒太阳。我把这个秘方传授给秋波,秋波显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改变,他想继续相信中医的调理。像是一场意识形态的分道扬镳,以后秋波的电话来得少了。
直到秋初,秋波才再打电话来。他激动地说他所在的默克公司有职位open,要我先生赶紧申请,他说默克公司的薪水比大学好很多。我才知道秋波是默克公司的一个leader。可我先生并没有去申请那个职位,每个人有自己心里所愿意的。
儒家思想的精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谓“仁”。秋波和我太像,总是一心想把自己想要的,喜欢的,或是说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推己及人,似乎在“仁”之上增加了更多一层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只会成为他人的压力或说是负担。比如说,我是爱吃刺身的,但是当我心怀好意迫使一个本不喜欢吃这种食物的人来说,己所欲,未必人所欲,加之不妥。秋波有些失望,但是他说他能理解。
自那以后真是再没有过联络。我常想起给秋波去个电话,但是一想到想法不同了,秋波有他的坚持,而我又轻易改变了方向,就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于是作罢。
只是在每年秋天,便想起了秋波这个人,想起了秋波这个人,便总要在心里祝愿他,祝他如今体格强壮,生机勃勃。
可一晃也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让我从一个只要给予一点点滑稽的想象就能够自己把自己笑弯腰,就能够把人从沙发上笑得跌坐地上的人有了很多改变。唯独笑声没有。那一丝丝源于生命本质的忧郁,在这十五年之中不知不觉地去掉了,身体也强壮了。我允许自己溯流而上,去找回少年的率真,并且不再去迎合一个人成年以后该有的成长,我学会了遵从自己的内心。因为倘若跟随一个成年人那样的生活方式以及思维形式会让我痛苦,那么我宁愿成为一个永远长不高长不大的侏儒,宁可让那些高大的人们低头看我,带着奇怪的目光。我仅仅以上帝刚刚造出的人的样子活着,人生便也波澜不惊,便也美好。
每当秋天来了,我便向上帝祷告,秋波能不能也如此?
2024/9/25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