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普林斯顿》

作者:甘芳名(依然)

 

        从机场回到家,差几分钟就到了下午四点。北方的冬季天黑得很早,尤其阴天,下午三点多就是临近天黑的样子,树木光秃,线条突兀,只等再冷一些,无数的细小冰凌挂上树枝,一副紧紧不能脱落的样子,就是北国最美的寒冬了。偶尔在路边看见一棵树上还有不少明黄的叶子,像一张苍白的脸上艳丽的唇。如果大地慢慢扎进暮色的海里,这明黄的叶就像浮在水上的紫萍。

        感恩节假期前后,更是频繁地往来于机场。接人下飞机,送人上飞机。瑶瑶一行两天前离开了新泽西,杰恩今天回学校。

        让我幸福的是,下周杰恩就回家了,圣诞假期又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杰恩回学校,我们都是在机场笑容满面且带着点诙谐地说着再见,因为几天后又再见了,这可怎样也说不起什么别绪和离情。

        很快杰恩在机场的休息室发来照片,她拿了蘑菇,鸡块,土豆泥,胡萝卜,米饭等。每次进机场休息室她都要发张这样的图片,汇报她吃什么喝什么。她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整天担心的就是她吃什么喝什么。这些天功课繁忙,又要忙着申请学校,我一会儿把刚洗好的葡萄朝她推近一点,轻轻说一声,吃点吧;一会儿把一碟蓝莓朝她推近一点,轻轻说一声,吃点吧;一会儿把一杯茶朝她推近一点,轻轻说一声,喝点吧。

        “妈妈,你一会儿吃点吧,一会儿喝点吧,你知不知道人不仅仅只有吃点吧,喝点吧,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我默不作声从桌边走开,去取了一本书坐在杰恩身边读起来。那是前几天瑶瑶睡前翻过的一本,她翻了就留在台灯下,临走的前一夜我看见她把书放回了远处,我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瞥见这些细节时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就像在聚会的餐桌旁,我总想端起酒杯对人说点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于是总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喝下了想与别人举杯的酒。

        我本想说,这翻过的书,就留在翻书的地方吧,像从前的你那样,也好。

        可瑶瑶是个妈妈了,她会一丝不苟教导孩子们要保持整洁,保持秩序,而她也在她自己发出的种种教导之中改变了自己。这些随时光而发生与改变的,只能不声不响地看见,说什么都是不必。

        瑶瑶离开后,我在她卧室里的每个角度都站站,从这里看窗外是什么样子,从那里往窗外看出去又是什么样的情景。那是多种不同的窗外了。

        我在她看书的沙发上坐坐,体会她如此靠近这橘黄的灯心中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愿这橘黄的灯像一座小小的港湾。书籍,港湾,休憩,我喜欢这样的事情。我甚至希望瑶瑶会爱上这里,爱上普林斯顿这个地方。尽管多年来我心里都在打着主意,什么时候就搬到加州去,因为加州气候暖和。杰恩将来到伯克利大学去当个教授多好。我和她爸爸就住在离瑶瑶几步之遥的房子里。这不是团圆还是什么,我的脑海里早就有许多笑满的画面。

 

        几日前身处普林斯顿大学校园的瑶瑶,这些年来我从未见到她有过如此的欢快,就像看见了她天真烂漫的童年。

        我说你从这古老的门廊里朝我走来,就像刚刚从讲台上下来那样。我跑远几十米,拍下瑶瑶朝我走来的身影,她一袭米黄色风衣,长发,气质超群。她很美,大学时代总有美术系的男孩要去画她。可她一直忽视着她自身的美。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她总是在寻找什么,可在我的眼中,她什么都有。同样在我的眼里,她像郝尔曼.黑塞笔下的悉达多,总像是有什么终极的焦渴从未平复。怎样才能寻觅到内心的源泉来平复这焦渴?成为我对瑶瑶的思索。就在我退后几十米,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仿佛解开了一把锁,打开了一扇门,揭开了一个关于瑶瑶的秘密——重回校园就会获得内心的源泉。可我并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与想象之间,总是存在着距离。我们总得为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所爱的人去探索解决这种距离的路径,即使是一种徒劳。

        想起今年春季离开公司的安吉鲁,他那时要去考试申请读医学院,当时我一听就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重提读书的事情,虽然在西方世界或许平常,但在我这个东方保守女性的眼里,四十几岁还去考学,真是一种冲击。可前几天安吉鲁被医学院录取了,他的人生有了崭新的道路和方向。在为安吉鲁高兴的同时突然之间我觉得四十多岁了,并不是什么岁数大了,而是正当年华,无论要开始什么都是正当年华。要获得人生的通透感,首先要跳出各种各样的狭隘,尤其是关于时间的狭隘想法。

        我对瑶瑶说你辞职吧,来普林斯顿读完你的博士学位,然后慢慢地去实现当一个教授。就在这时,我猛然之间意识到普林斯顿这个地方的多重意义,我不能打算离开这里。最多的,我要在这里守候。

        瑶瑶说她适合的地方其实只有高校,欢喜涌上我的心头,似乎涌上我心头的欢喜是母亲的微笑落下的云影,我看了看瑶瑶,时间仁慈地飞速往回,不过仅在刹那间看了一眼过去,瑶瑶是母亲的骄傲。我对瑶瑶说安吉鲁四十几岁考医学院成功了,你比安吉鲁小不少。

        普林斯顿大学的教堂,这时只有我们在。彼此都心照不宣,都走到了第一排虔诚地坐下。我们有太多想要祈祷的,我们的心中有许多拥挤的愿望,却在这里平铺开来,我甚至没有开口祷告,也没有无声默祷。我相信  神比我更知晓人心中的期望,如果表达出来只是一番笨嘴笨舌,不如不表达出来,上帝反而更加容易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语言经常是一种无用,更是一种干扰。

        低头而坐,沐浴在  神慈爱的目光里,这是怎样无从描述的美妙,我的心变得宽广如天空和海洋,被无数颂赞  神的诗句所弥漫,却没有一句能让我说出口。上帝会体谅那些言辞木讷的孩子,因为这些人的精神容器此刻已经盛满。当一只容器被盛满时,晃动是发不出声响的。

        许久,我说我们走吧。

        这个温暖的冬天终于开始清冷了。我停下脚步,看了看远处那栋爬着常青藤的古老建筑物前面的几张座椅。那年父母亲参观普林斯顿大学时曾坐在上面留影。一晃,母亲去世五年了。

        在我脑海里火速闪过寂静的画面往往来不及让我和瑶瑶讲述,我们又说起一些让人笑到不能不捧腹的事情。我们都习惯于用笑和幽默掩埋心灵的深处。我知道瑶瑶的心灵是一潭美丽的湖,我能看见的只是阳光里的波光粼粼。她只愿意让我看见这些。而我,也只想让她看见同样的湖面。

        瑶瑶的先生吉姆听不懂我们的家乡话,总是怀着热切想要知道这究竟是说了什么才会笑成如此放肆,待我用普通话对他重说一遍,他便笑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不应该失控成的模样。

        走出大学,小镇临近暮色。

        在一个地方究竟要住上多久才能够有家园的感觉?过去我反反复复思考,每当没有答案,怅然便一日胜过一日。这些天,几次在这小镇上溜达,有天夜晚飘着细雨,我们走进一家奶茶店,和蔼的奶茶店女老板随便一句笑盈盈地招呼:“一家人随便坐吧,随便坐吧。”我的心中便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有种过去环绕我而我从未自觉的东西何其珍贵却慢慢遗落在遥远的银河,此时因被人提起而让我重新发觉。这一行人那么多,陌生的店老板一眼就懂这是一家人。终于,这最平常的言语像是充满魔力的诗句,替换了我长久以来的乡愁。

        人们说开枝散叶,我总着意于开和散之间形成的距离而落寞,却没有好好想过天空因此给了枝和叶的更为广阔。

        那夜,普林斯顿小镇带给我家园的感受,种种灯火似乎在愈合我漫长的漂泊。

        这夜晚远远长于白昼的季节,今天下午五点多,夜又是差不多接近了浓黑。我看见了禾禾的信息,她说今晚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教堂有个service of lessons and carols,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认识禾禾已经好几年了。认识她的过程简单又奇妙,有个教会的姐妹对我说她看见我就突然之间想到了禾禾,她说就像被圣灵启发,她觉得禾禾应该认识我。

        天空又飘起了如丝的细雨,普林斯顿小镇上各种林立的餐馆,酒吧,茶店,咖啡店,在夜色里温暖袭人,我走过时所呼吸的空气清新如山涧清泉。就在前些日子里,门内门外都是亲人们的身影,此时我吹过一起吹过的风,走过一起走过的路,似又一次相逢。

        又是普林斯顿大学校园的教堂。人们陆陆续续到来,教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人,不知道禾禾坐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来到。于是只循着有空座的地方而去,走过了一排又一排,正要坐进一位围着大红披巾美女身旁的空座时低头一看,大红披巾美女正是禾禾,如此巧合。禾禾说她先生找停车位去了所以还没有进来。

        从教堂出来时细雨依旧,昏黄的路灯下与禾禾夫妻俩挥手道别,被夜色涂抹掉的是些许白发,些许眼角的笑纹。这些岁月痕迹被夜色抹去之后,我看见一对美丽的少年情侣,禾禾和她的先生,就像看见二十多年前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牵手从我眼前飘过。

        夜色可以让时间倒流,让人还原到多年以前,一些晚来的相识和相见如此填补了岁月的空白。夜色多么慈祥。

 

2024/12/4夜于普林斯顿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