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
在Marroitt Fairfield闲住了三天，这三天我们只去了一趟盐湖城的天空之镜，回来的途中下了高速去看了大盐湖。犹他州的高速公路线速比较快，车辆很少，这一行只花去了半天时间。因为看过了天空之镜，大盐湖即便再美，也是顺路捎带的风景。离开盐湖城之前又去看了看大盐湖，那是在雨后，我穿了条乳白色的裙子在湖畔留了影，不管是何地，更别说大盐湖，离开时所见的才是最美的一眼，所以把纯洁的装扮留于这里。
也就是去了盐湖城的天空之镜，我又做了一个决定，要到玻利维亚的乌龙尼盐沼去一趟。过去我对自然景观没有多大的好奇，我很懒。我只愿意享受生活。每一个假期躺在一些度假胜地的椰树下，让海风从身上拂过，眼前穿梭走动的服务员手持托盘，把我想要的鸡尾酒轻轻放在一旁。对于音乐和热舞，却也从不挑剔，无论是何种音乐，何种舞蹈，我都能听，都能看。美食触手可及，美酒也是，诗歌亦然，头顶天空浮动的云彩，如果我愿意，也是可以摘下来的。在我的心里，假期只能是这种模式。时间久了，虽然也慢慢察觉这是一种鸦片式的生活态度，想戒掉，又无力。
直到我们决定跟上亨利的旅行团去黄石公园，交出几千美元的团费和服务费之后，才了解到不管路途有多么艰苦，那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所幸后来又知道了：很多的旅程，从开始到结束，根本不需要勇气，也不需要力量，即使一个最胆怯最无能的弱者，只要不放弃，也一样能够抵达目的地。
去黄石公园的前一天傍晚，我们在酒店的餐厅见到了亨利。这是一个带有几分文艺范的导游。他穿了一条紧身裤，裤子上满是泥巴的图案，像是刚刚穿越了泥泞而来。
他说所有的团员都已经和他meet过了，只差我们。亨利说出发前需要了解的注意事项现在来和你们说一下，这样整个旅途的概况事先在脑海里有个清晰的轮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凡事做好准备，物质准备加上思想准备，就是最好了。
“首先，明天早晨我们6点钟准时出发，出发前是没有早餐吃的，你们知道了，啊，这酒店的早餐是七点半才开始，你们还想在这里吃早餐吗？我们的团队是不会等候的了，6点钟准时出发，记住了，6点钟准时出发。那早餐怎么办？你们要自己解决，怎么个解决办法？今天晚上去超市买好！还有我们去的路上是非常辛苦的，绝大部分经过的地域没有高速，没有信号，没有厕所，没有加油站，什么都没有，有几段路啊，有几段路一连两三个小时没有厕所，你们女孩子要有思想准备啊。明天是最辛苦的一天，我们有八，九个小时坐在汽车上，还有我们要步行走到黄石公园的牵牛花池，差不多要步行一万几千步，啊，一万几千步。这是在长久的乘车之后，体力基本上是不足了，但是没办法，到牵牛花池没有汽车道，只能走路，所以呢，明天是旅行的第一天，也是最考验耐力的一天……
我不得不打断了亨利的话，我说：“如果……嗯，如果我真走不动了，可不可以在车上等，牵牛花池我们就不看了，错过几个景色没有什么大关系。”
“哈哈哈……那当然，你们可以在老忠实酒店等我们，我们去完牵牛花池回来再一起去看老忠实喷泉，但是你要知道啊，你要知道，这三天啊，这三天，每一天都是早晨6点钟准时出发，每一天都没有早餐吃，早餐自己解决。”
我不得不又打断了亨利的话，我说万一我走不动了可不可以不去看什么老忠实喷泉？你看看我们都坐八，九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了，哪里还有体力去看老忠实啥啥啥的呢？我们就在车上等，等你们全部看完，再把我们带到酒店好了。
“哈哈哈，看样子你们没有跟过旅行团，所以我见你们第一面感觉就是这样了，啊，事实证明啊，我的感觉是对的，是对的。”
“我们也跟过团，游轮上的旅行团是常常跟的，也跟过一天的旅行团，比如从拉斯维加斯去铃羊谷，比如……”先生赶紧纠正，似乎连旅行团都没有跟过的家庭会被人鄙视。
“那不一样啊，你跟一天团第二天可以睡一上午。我们是连续三天六点钟出发！行啊，行啊，到时候再说，你们要怎样我都会尊重。不过呢，到了明天的最后，你们要换一辆车，那辆车是个女导游，为什么呢？因为你们是住在黄石公园外面的西黄石小镇，我这辆车的旅客呢，大部分是住在黄石公园里面的小木屋，因为你们来得晚，小木屋已经住不下了，你们的住处我们只能安排在西黄石小镇的酒店。”
听到这里，我只能想起了卖猪仔这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担忧，我开始后悔跟旅行团这一莽撞的决定，这决定出自于一种没有及时压制住的心血来潮，无论怎样，后悔是来不及了。我想聊点别的，如果总是聊黄石公园的旅行，我想很快我会被亨利吓得晕过去。
“嗨，亨利，你家就住在本地么？”
“不是哦，我家在洛杉矶啊，洛杉矶，最近四个月才来接这里的路线，老江湖了，老江湖。”
“我们刚去了一趟天空之境，很好看。”
“喔喔，你们自己开车就知道了，去天空之镜的高速一直往东开，就到了新泽西，不过啊，整整开四天才能到。”
此刻我对新泽西的思念只能藏在霎那间的沉默之中，是哦，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呐，我母亲几乎整整说了一生的这句话。
“还有，黄石公园的厕所是你们难以忍受的啊，难以忍受，这是绝对的，那就是一个大坑，气味是非常难闻的，没有抽水马桶，你不要低头看，你一低头看，就会吐，里面都是排泄物，尤其是你们女孩子，甚至没法进去，进去就要吐。这个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要有心理准备。”
“嗨，亨利，旅行团的中餐和午餐吃什么？”我怎么会在此时问这个问题，那一定是被吓得不清醒了。
“你们住在西黄石小镇，那里有各国的食物，中餐馆有几家，还不错，不错……”
与亨利告别后，驱车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精致，唯美，生牛肉薄如蝉翼。服务员典型的地中海面孔，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吉他手朋友，眼神美而忧郁，总如那地中海蓝宝石一样的海水。
突然想起明天，六点钟准时出发，早餐自己解决。赶紧买单，驱车前往一家已经熟悉过的超市the store，那里有一种独特的蜂蜜，定有解决早餐的东西。它会在9点钟准时关门。我们赶到时还差10分钟到9点，可是门已经关了，小镇已经灯火辉煌，闪闪烁烁点缀在尚未完全垂落的夜幕里。是的，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圣诞彩灯的装点，如此静谧，干净得如一片洁白的雪地，可此刻是盛夏，七月中旬，晚风干爽，迷人，似乎总在召唤出一些层出不穷的美好意境。
怀着一种没法采购早餐的遗憾，又立刻寄希望于别处，一搜索，还有一家大超市在10点钟关门，寻着navegation快到超市时，感觉原来就在刚才晚餐的餐厅附近，几乎是几步路的距离。夜幕徐徐，没有看见超市的停车场，盐湖城的汽车都停靠在宽阔的街道两旁，把车停在超市对面的街道，一家三口手牵手走过马路。在这个生疏的城市，尽管人们说不尽的友好，然而夜幕垂落的时刻，举目望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心中顿感异地他乡道不尽说不明的苍凉。然而我们的嘴里说，这里真好，没有纽约的拥挤，这是一个乌托邦般的小小世界，纯洁，无忧，小资，丰富，安居，乐业。
靠着超市的外墙，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枯瘦如柴。正要打他面前走过时，难免我多看了他一眼，细细看了他一眼。白色人种，年老，体衰，身旁放着一个敞开口的袋子，里面装着些破烂杂物。一双枯槁的手颤颤抖抖正在往嘴里送东西吃，就像要使出劲来才能把食物成功地送进嘴里。顿时，这个世界让我再次感受到突如其来地失望，即使在犹他州这个人口少而又少，财富多而又多的地方，一个乌托邦一样的存在，依然有流浪汉。一种落寞让我无言，走进超市，温度恰恰好，不像新泽西的一些超市，夏季穿着极短极薄的衣服走进去时，总是一种冷气逼人。超市很大，装修和摆放都贵气逼人，新泽西的小资超市whole foods与之相比几乎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穷家伙。
刹那间，我觉得我要先出去一下，看看墙角下的他。我问先生身上有现金吗？先生给了我三张二十美元的现钞。我拉着女儿在超市华美的灯光之中走了出去。我把钱塞在女儿手里，我说，你要礼貌地去问他，愿不愿意接受这一点钱，因为这是在犹他州，不是在纽约，犹他州的流浪汉一定具有不同寻常的尊严。女儿蹲下去，手里谨小慎微地捏着几张钞票，说道：你介意吗？枯槁的老人温暖地笑着，这出自夜幕下异地他乡的苍凉感在这温暖的笑容里便不再了。他真该是个慈祥的老爷爷，不应该是坐在墙角流浪的命运。可他摆摆手。女儿没有站起来，手里依然捏着几张钞票。老人接住了。他举起一只大拇指，嘴里说着：I love you……我们站起身走回超市往门里进去时，他还在说我爱你。我和女儿驻足回望了片刻。
这么华美的超市，巧克力是华美的，鲜花是华美的，摆放的蜂巢是富足的象征。明天，我们便要离开这里，离开盐湖城，去远方的黄石公园，去西黄石小镇。不论旅途如何艰辛，可我们必须随着大部队前进了。
2021/7/28夜
此篇收录于个人散文小说集《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