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下周还来吗?》

依然

 

 

              这个教堂的部分地下室被分成了多间小教室。穿过两边都是小教室的过道,便会来到一个大厅,每到感恩节、圣诞节、元旦这样的日子,厅里就会摆上一排排简易桌子,桌子上摆着各家各户带来的菜。我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节日聚会以后,就对这种聚会失去了兴趣。一大盘一大盘的菜堆积如山,炒粉丝、凉拌面这样的很多,几大锅红烧肉、红烧猪蹄占据在这些简易餐桌上,人们拿着泡沫盘子、塑料刀叉还有巴掌大的劣质纸巾排着长队伍等候用这些食物来装满自己手中的盘子,再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享受。

              过去我也会跟在这些队伍之中,也会觉得这些还在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或许很好吃。那一天排在我前面的妇女拿着一把勺子一边往她的盘子里舀冬瓜炖排骨一边和在她前面的女人聊天,我亲眼看见她的口水溅在几盘菜里,我皱起眉头时又看见她的衣袖边在那锅冬瓜炖排骨的汤里浸了一下。后来我装腔作势随着这支队伍移动到了尽头,什么也没有拿。另一排餐桌上有甜点和水果,我拿了几个橘子,那一顿节日大餐,我只吃了五个橘子。

              聚会结束时,我明显饿得有点头晕。先生说: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的美食你非不吃,你要是不能融入这种生活,就不要吵着来教会。你那是叶公好龙,叶公子对龙那样喜爱,真见到龙时吓得失魂落魄,口口声声要来教会,要和教会的弟兄姐妹融合在一起,真来了又是这样一幅模样......我说一个女人的口水溅在菜里,她的袖子在汤里浸了一下。先生说:用餐前已经祷告了呀,求神来洁净了这些食物,你到底信不信上帝?

               我以后不去参加教会的节日聚餐,我们星期五傍晚在家里吃好饭,然后去学习圣经。一个个小组聚集在地下室那些小小的教室里,冬天人们的外套总是散发着一些气味,多数人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墙壁上,露出一些衬衫之类的服装,也有一些人不脱外套,形态臃肿地坐在那里,像我少小时看到的坐在火炉边的乡村大爷一样因为臃肿而显出一副威严的模样。那些外套的味道飘散在小教室的空气里,窗外或许正在下着雪花,人们把圣经摊开在桌上读经,然后突然间开始了就某一句圣经展开的千奇百怪的讨论,倒是有了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查经小组的领头人往往摆出一副掌握了圣经真理的博学模样。偶尔到来的福音朋友总爱提出各种问题,这样的问题给我的感觉无非是为了显示他们有一个爱思考的头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查经小组的领头人总是不得要领地解释着这些问题,带着一副有问必答又谦和又耐心的态度。问问题的朋友多半听得云里雾里也就算了,也有个性刚硬的非要辩论出一个水落石出,争得面红耳赤。我看着这些热闹,感受着寒冬里与人凑在一起的温暖,对这一切见怪不怪。

                那段时间带领我们查经的是一个失去了工作的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生着一双眼球略略突出的闪着光泽的大眼睛,一副奶油小生的模样,倒也显得比较沉着。衬衫的领子是僵硬的,保留着一种还在职场的简洁之感。听说他目前在家里带孩子,也在修神学课。一个男人在家里带孩子想必也是铁棒磨成了绣花针,我了解他的现状之后立刻就这样想了。果真他脾气温良谦让,面对你一言我一语杂乱无章的交谈,他一味显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慈祥面容,像个老者耐心看着年轻人的轻浮之举,神情充满了喜悦的包容。

                几周后的一个夜晚,我倒吸了几口冷气。那温暖的小教室里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走进来,脚步雷厉风行。她在我的正对面坐了下来,旁边坐着的几个男人和她一比显得弱小了很多。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像啄木鸟又长又尖又硬呈凿形的嘴,在准备插进我的胸膛,然后准确无误地钩出我的心脏来一探究竟。她终于开口了:"你一定就是依然了!"我受宠若惊。茫茫人海里认识我的人少之又少,一个先前从未见过我的女人竟然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因此激动起来。

             “我是赵君的太太,今天我让赵君在家里看孩子,我特意要来看看到底谁是依然,这段时间赵君屡次都要说起依然这个名字,我还真好奇依然是谁了。"

                "我来说说我自己,我在主里面的改变是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到的,过去我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我爱漂亮,也非常漂亮,每天不化妆不会出门,那是多么不自由的生命啊......我出生在书香门第,凡事都要胜过他人......我们的主真是又真又活的神,他亲自地把我雕琢,让我有了今天如天使一样的自由和完美......"

               这个块头很大的女人说话时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吐出每一个字时目光都像啄木鸟又长又尖又硬呈凿形的嘴,啄食着我的双眸,让我产生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她说她有了今天如天使一样的自由和完美,我暗自想着,"我看见大理石里面的天使,我就不停地雕琢,直到让天使完全得到自由",无疑让这位天使得到自由的不是米开朗基罗,而是上帝。我开始认真审视对面的这位天使,窄小的前额、小小的脑袋与那樽魁梧的躯体在一起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滑稽之感,眼睛小而圆,唯有皮肤是白里透红的,却是一种老年人血液回流上涌时的狂躁不安的高血压来临之前的征兆。听说少怕黑,老怕红,她已然没有任何年轻的迹象,在我的眼里她至少是五十开外的岁数了。赵君是她的丈夫,她是赵君的太太,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半天还是感到茫然。

                 以后不再看见赵君,却是这位被上帝亲自雕琢成了天使的赵君太太来带领我们查经。她的目光一直啄食着我的双眸,每一次都让我产生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

                我们要搬走了,这个消息传到了赵太太的耳朵里。那一夜她突然间对我温和起来,目光一次次温柔地拂过我被她啄食啄伤的地方。我就像身处在寒冬之外春风送暖之地一样,整个人都愉悦起来。我和她讲新家的地点,给她留下联系方式,我和她站在教堂某个偏僻安静的地方谈得很开心。我觉得我先前误会了她的目光,她是一个甚好的充满了温情的人。是的,她说的是对的,我们的主真是又真又活的神,他亲自地把她雕琢,让她有了今天如天使一样的自由和完美。“是自由和完美的灵魂,”我轻轻地对自己补充说。我感动地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夜晚,她的见证很打动我,给了我深刻的印象。说这些时我果真是觉得那夜她的见证是美好的,我完全没有奉承她的意思。

                搬家前的几周我依然去那里查经。我甚至对那个地方充满着离情别绪,每个夜晚看着那些发黄的灯光,我离开人群去到那些僻静的地方东站站、西站站,说不出的伤感和留恋。那里有我们的朋友。为了能来这里聚会,我等了几年。以前朋友在另一个地方聚会,他们多次邀请我们去和他们一起聚会,我去了一次,发现他们的聚会地点在一座小教堂里,小教堂的窗户外就是一片墓地。去过一次后我就不去了。朋友们说:"依然,别怕,我们是基督徒,基督徒的额头上有个上帝盖的印章,人看不见,鬼却看得见并会害怕。"我还是再也不去了,那片墓地在黑夜里让我毛骨悚然。终于有一天,朋友聚会的团契和在这个教堂聚会的团契合并了,搬到了这里。应邀而来的那一天,我们把女儿送到孩童的教室,再回到这个大厅,我庄重地站在大厅里敬拜上帝。那夜主持敬拜的弟兄拿着麦克风指着我和先生说:"后面的两位年轻人能不能站起来介绍一下自己?"那一夜到今天,弹指一挥间。有人走过来说你们要走了,也不远,常回来聚会,还有,要学会自己铲雪,铲雪是有方法的.......在这个异国他乡,若是有人这样叮嘱我,都会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

                 赵太太对我说:“其实你们以后可以不来这里聚会了,普林斯顿有华人教堂,我去为你们联系那边的团契,你到那边去聚会吧。”

              “是的,我们以后不来这里聚会了,应该找个近的地方查经,”我说道。

搬家前的一周赵太太走到我面前。

                 “你们家具多吗?”赵太太问道。

                 “是的,还挺多的。”

                 “上周我们团契有人搬家,全是我安排弟兄们帮忙搞定的,人多力量大,一会就搬完了。感谢主!团契就是家庭,大家帮忙,一家的事情就是大家的事情.......”

                  “那是真的很好,我也很喜欢这种生活。”

                  “可是我不能安排团契为你搬家了,你应该早点说,你没有早说我无法安排。”赵太太细小的圆眼睛闪烁着某种快感,我能感觉到她的心里有扑闪的灵感。

                   “没关系,我们自己可以搞定的,”我说着。

                   “那你们哪天搬?”

                   “下周末。”

                   “有朋友帮忙吗?”

                   “我没有叫朋友帮忙。”

                   “是啊,在这里叫谁帮忙都不容易啊。”

                   “那你和你先生两个人搬?是啊,人都有难处,没有人帮你们搬就仰望神吧......”赵太太接着说。

                  “我们订好了一家搬家公司。他们会帮我们分类打包,装卸家具,到新家后他们会帮我们全部重新布置。我们不用做任何事情的。”

                    “那要多少钱呀?“

                    “搬家公司说按小时收费,来估过价格了,说大约二千美元。”

                    “你们还真会享受!”赵太太的语气变得酸溜起来。

              “没有呀,我只是怕麻烦朋友,大家都很忙,也都不是干苦力的人,我在美国搬过多次家,只有一次是朋友搬的,以后就没有麻烦过朋友,搬家这种活太累了,还是让专业搬家公司处理好。”

                离开那里来到普林斯顿的第一个星期五。女儿坐在楼梯上哭了起来,她说往常的今天她在那个团契和她的朋友们一起meet。我披上大衣,带着孩子走进汽车,朝周五夜晚的老地方疾驰而去。

                赵君回来了,在那里带查经。一个人影在门边偷偷晃动几次。我看见是赵太太。那晚她对我说:“你不是去普林斯顿聚会吗,怎么又来了?”我说下周不来了。

                我们下周又去了那个团契。赵太太走向我,脚步雷厉风行。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一边说:"那是普林斯顿一些团契的联系人,我把你的电话也告诉了他们,以后你就到那边去聚会吧。"我笑着说谢谢。赵太太说:“那你下周还来这里吗?”我说不来了。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赵太太和赵君。几年后有朋友对我说起赵太太,说赵太太得了糖尿病以及其他好几种严重的疾病,一直被疾病困扰。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想所幸的是赵太太肯定知道要仰望 上帝。

 

2018/2/11

此篇收录于个人散文集《情可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