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夏威夷》

作者:甘芳名(依然)

 

        到达酒店时,天早已经暗了。 我在lobby到处转转,寻找一样最常见的东西——Detox water(漂浮着新鲜蔬果的天然维他命排毒水)。寻遍了角角落落却没有发现。

        去前台看看,我想前台的服务员一定会为每个入住的客人送上一杯鸡尾酒或者一杯无酒精调酒。

        一次次事与愿违。我仿佛正在承受某种隐约的伤。

        我开始怀念起过去的假期,走进酒店时随手可触的Detox water以及前台颇具风貌的接待员笑意盈盈递上的鸡尾酒,他们会对我女儿温温暖暖地说给她的是Mocktail(无酒精调酒)。

        沉浸于这种鸡尾酒般瑰丽的回忆时,只见先生正在接过几大串用贝壳做成的项链,前台送的,还有三只空塑料水杯,上面环绕着S H E R A T O N  Maui resort &Spa一串字母,酒店的名字。这是我们此次旅行入住的第一个据点,一家网评有那么高的位于茂宜岛西岸的度假酒店送给我的初识印象。

        愣了几秒之后,我对前台接待员说能给我三瓶矿泉水么?此刻我感到自己渴了,我猜我女儿和我先生也渴了。从檀香山机场到茂宜岛机场的航班没有任何服务,饮料,小吃什么都没有。 接待员愣了一下,她肯定是鲜少见到这样的旅客。但她没有拒绝,她长得像个华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答应我说去拿几瓶矿泉水给我,便转身推开一扇门,我看着她走进了一间仓库一样的大房间里,旋即给我取了三瓶水出来。

        夜色完美,不逊于加勒比。我拍下数张照片,发给瑶瑶。实际上发给瑶瑶之后,就没地方再发了。现在只有瑶瑶才会过问我的行踪。

        我偶尔会发发朋友圈,在众多的点赞与更多的沉默之中我早已经失去了判别的能力,也早已经不再拥有判别真假关注的心情。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亲朋好友和各路网友融合在一起,陌生的头像逐渐熟悉,熟悉的头像逐渐生疏,最后都成了差不多的距离。

        我和我父亲最近,说得确切一些,是在感恩节前闹翻了。他写了一首词发给我,我对他的那首词很不满意。我从他那首词之中读出了他对我母亲的责怪,他总是奇怪地认为如果我们几个兄妹之间若是有了隔阂(他所说的隔阂,不过是兄妹几个没有小时候那样亲密,那样无话不说),那就是我母亲该负的责任。他认为这就是我母亲没有教育好我们要相互关爱的结果。实际上我母亲几乎是以靠主耶稣最近的距离来为我们示范了人应该怎样彼此相爱。

        尤其让我恼火的是,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五年,我父亲还在什么事情都要责怪责怪她,就像我母亲并没有去世,而是不想和他说话躲在另外一个城市一样。

        我和他狠吵的时候,瑶瑶正要来新泽西。所以当我在机场迎接瑶瑶时,我带着一脸倦容,我去洗手间的镜子里看了下自己,几乎是有点脱水的样子。我没有对瑶瑶说因为和老爷子连吵了两天两夜,没睡好,没吃好。我再也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说这些事了。她比我小,但我对待事情的态度在她眼里一直是不成熟,根本就是幼稚得可笑。我怕瑶瑶以为我是带病去接她,便对她说,这几天心情不佳,和老头的关系没处理好,装出一副这事根本不值一提的样子。可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在等行李的时候向她袒露了我和某老师(我与别人说起我父亲时都是称他某老师)吵架的起因和过程。我甚至把相互攻击最后发展到怒骂的话原封不动地对瑶瑶说了。当然某老师只骂了我是上帝的败类。我母亲一直教育我要修炼,修炼到什么话都能听,不要一听见不对头的话立刻暴跳如雷,就像热油锅里溅进了清水。所以,至于我说了什么,我自己想想都感到害臊。

        瑶瑶这次对我说,当你生气的时候你想说什么就先放在心里,过一会再说。过一会这话就不想说了。这话我听过很多遍,可是对我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吵架的过程算是说完了。往常有什么事情我对人说完之后,就没什么事情了,这次不一样。我父亲那首词一直占据我的脑海,使我对这个老头恨得咬牙切齿。我想我和他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瑶瑶却偏要和某老师视屏,我说没什么好视的。瑶瑶说聚在一起就要和某老师视视屏。瑶瑶把微信视屏打开之后,就和某老师聊起来,聊着聊着镜头猛然之间对着我,我一眼看见某老师的脸,眉毛白了。我像条光滑的泥鳅,一下就钻到了桌子底下。我先生把我从桌子底下揪上来,几乎是把我的脑袋按住在手机前。猜猜某老师说什么?他可一点也不尴尬。我真是不懂为什么那些老人的脸皮会那么厚。他们从不难为情。某老师说:“女儿,莎士比亚说,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同一件事情,对同一个人,对同一首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少看法其实是误会,是曲解,比如我这首词,与你妈妈无关啊……”

        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说:“我又不怪你。”然后就赶紧把手机推掉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像骗小孩子一样骗我,你还不如承认你心中的那点腐烂,我倒是不会怪你。

        老父亲的这首词真是挥之不去。说它是一片阴影真是不过分。无论我走到那里,这片阴影就跟到哪里,遮住了我的阳光。我原本想跑远一些,比如说我跑到夏威夷去,那片阴影就跟不上我。可这片阴影飘得比飞机快多了,它早早就到了夏威夷等候。

        我们是飞到欧胡岛再转机来茂宜岛的。在欧胡岛机场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机场迎接他的父母,是的,圣诞节快要来临,家人要团圆。中年男人个子很高,他爸爸的身形还很挺拔,看上去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他妈妈却坐在轮椅上,颤颤巍巍,看起来根本不能自己站起来,即使用力扶住什么,最多也是和扶住的物体一起摔下去。唉。中年男人蹲下去亲她的脸,然后和他爸爸两人就像对待一个集装箱那么重的货物一样卖力对待她,免不了小心翼翼,就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物品。

        我现在已经说不上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了。我只是专注地看着这种情景,着迷般地看着他们,像个傻子一样。也像个小孩一样。我们经常在走路时看见一些小孩子,他们的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成年人却不会,成年人如果这样目不转睛盯着人看,肯定会被人以为是个弱智。可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在欧胡岛机场又想起了某老师。想起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想起他那首词,心中又有点悲伤。机场人少,我在机场到处走走,有几个女人远远地走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经过我时就冲我友好地笑笑。这似乎提醒我该把身上这件银雪灰色大衣脱下了,可我担心脱下后脊背有点冷。每次想起某老师那首词,我就有些心寒,以至于脊背都有些冷。

        我把发给瑶瑶的照片贴上动态,正要按下发送时又取消了。我父亲有跟看我微信朋友圈动态的习惯,就像一个侦探。不让他知道我的消息,就是对他的惩罚。我总是有那么一些小孩子的思维。

        然后我们去吃饭。离开新泽西之前就订好了今夜的餐馆。我在网络看过了菜单以及菜的图片,真不错,奇怪的是餐馆冷清,没几桌客人。服务员把我们带到一个说得上最浪漫的座位,抬头即见在夜空里高高晃动的火苗,几步之外是篝火,篝火还在碧水畔。隔开一张桌子之外是一对老年夫妇。 我又一次专注着,侧过脸朝着他们俩。每当坐在一个什么地方,没有人会以为我正在盯住别人看,因为我总是一副沉思者的模样,就像眼里只有星辰大海。高冷这两个字毁灭了我本该拥有的很多东西,比如许多擦肩而过的友谊。

        他们多么像一对完美的伙伴。如果要我猜测他们的人生过往,我觉得他们俩在幼儿园就是好朋友。此刻银发苍苍,还是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小伙伴。再没有什么比他们配得上无邪这两个字了,就像再没有什么人生阶段比得上幼儿时期那清澈,明净的目光。可分明是相偎相依相互搀扶着来到这里,更像是相偎相依度过和将要度过这完整的一生。肯定也发生过争执,却是只留下过一些这样的争执痕迹,就如战国时期列子散文《两小儿辩》

        “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

        “我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当那时,孔子不能决也,谁也不能决也。

        辩过,辩着,便活到了老,学到了老,最后归于璞玉般,也就是眼前这对老人的样子吧。跋山涉水千万里,步步渐近于此番可让人着迷的慈祥,他们的人生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书籍,我无从知道,最多只能驻足于一桢封面图片前沉思默想。

       “妈妈,这两个old guys看起来多么cool啊,我喜欢old guys。”女儿把我从一阵出神之中拉了出来。她和我说话总是这样,中英文随意交杂着,似乎和我说一口纯正流利的中文不妥,和我说一口流利纯正的英文还是一种不妥。似乎为了尊重来自重洋之外的血统,她选择了中文尽量多一些,英文尽量少一些。

        这一夜的盘中餐有当天现抓的金枪鱼,章鱼,海鲜宽面等。我头一次知道世界上的菜有如此东西南北完美结合的做法,以至于我感到自己既不是在吃西餐,也不是在吃中餐,不是西方饮食,也不是东方饮食,吃的就是一些融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精髓的美味。完全不同的传统,不同的文化完美相拥,渗透,融入,就成了那顿晚餐的样子。原来真正的夏威夷饮食是如此啊。

        也难怪,夏威夷位居太平洋的十字路口,古老的传统与几百年来移民带入此地的全球风味,就像人们所说的,这里的饮食文化比茂宜岛上的洋葱层次多多了。可怎么能够彼此渗透得这么好,彼此融入得这么好,就像水乳交融那样?海水是夏威夷群岛的怀抱,或许就像海纳百川,自然就有了迷人的湛蓝的汪洋。所有的融合都值得讴歌。

 

        这夜我们已经打算好,这些天就在这餐馆吃饭,我说就按这菜单一道道吃过去,还换什么地方呢。

        那对如璞玉般的老人夫妻正在和服务员说话,我听出了彼此的恋恋不舍。我想如果此时有大风吹过,我依然听得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老人明天就要回弗吉尼亚了,回去过圣诞节和新年,在这里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的夏威夷假期,这餐馆是他们的最熟悉,贴心的服务员包括此时面前的你,一草一木,一花一水,都在他们心里,该带回去了,这些美好的记忆。

        女儿听得入神。

        是啊,即便我,看多少人间之美,再见都如初见。

        老人慢慢起身,走出了几步,又站住,转身回头看看由粗犷木头做成的桌椅。这些天的晚餐,或许他们一直坐在这餐桌旁,抬头即见在夜空里高高晃动的火苗,几步之外是篝火,篝火还在碧水畔。

        女儿更是沉默了。我更是沉默了。

        老人走出了餐厅,两人站在高耸夜空的火苗柱子旁,其中一个抱住火苗柱子朝着火苗仰望,两个老人开始了一起仰望。

        老人离开了,我们目送他们的身影。身影在夜空里看起来越来越小。夜已经孤单了,圣诞节还要一些天才会来临。很高兴他们明天就要飞回弗吉尼亚过节了,肯定是子孙承欢膝下,天伦之乐。我似乎看见了老人在弗吉尼亚的家,透过窗户,一颗挂满彩灯的温暖的圣诞树。里面是热闹的欢声笑语。

       “看,妈妈,old guys又回来了,他们坐在那里。”

        我望过去,他们坐在篝火旁两只矮木头椅子上,面朝一湾碧水,两个小小的静静的身影。岁月似乎和篝火一起,在夜色里带满沉思舞动。他们虽然漫长,在这浩然的宇宙,身影也将会像是一晃而过。谁又不是呢?陌生的我们祝愿陌生的他们生命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彼此温暖和陪伴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我想起我的父母。尤其是不久前我争吵过的父亲。他们有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我未曾见过的,有人见过,篝火见过,碧水见过,夜色见过的——时空永存的无数瞬间。

        这次,我怕我的视线会扰乱篝火旁那副人间至美的画。便收回目光,写了如下的句子。

        致父亲

 

    梦里的母亲告诉我

    一个哲理

 

    当我从心灵的隘口经过

    不要把你忘在原地

 

    在多种对于爱的回忆

    对于爱的遗憾之中

    形成一个新的你

 

    你爱得全力

    宽恕也带着全力。

 

2025/2/24写于普林斯顿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