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异国他乡》

作者:甘芳名(依然)

 

 

        她看得见的——镜子中的她拥有颀长的身材,修长的腿线条极美,细腰婀娜多姿,眉眼生辉。时装在她手里是一种游戏,她玩得如鱼得水。

        可比起这些,她更美。可惜她不知道。她一直在美这个阶梯上朝上孤独地爬着,似乎没有尽头。她为美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背负的使命就是来美,我总是这样想。这种狭隘,我曾经偷偷鄙视,不过看她孜孜不倦,便无法说出任何一点批评,只能暗暗地想:你就这样吧,为美而活, 如果我提醒你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比如我——爱美只是其中一部分,你一定会受伤,我不想让你受伤。

        就让她生活在井底之中,看见井口之外的那一片极小天空,这其实是种幸福。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

        我时刻在看她那片极小天空之外的浩瀚,她从不知道。我也不想对她描述天空有多么浩渺,蓝天无边无际,星辰也无数。我如果对她说了,她或许不信,或许受伤。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而且,仰望天空时也是孤独的,当我独孤的时候,我便回到她的身边,听她的故事,故事不多,却总像寂寞的花朵,如今有了我,便一朵朵相继怒放一会儿。

        我搬来普林斯顿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她。说是遇见,其实不切实际。有谁跑到你家里来遇见你?那天我几乎是刚刚抬脚进去普林斯顿的新家,她后脚就到,那个飞快。早晨的天空还在飘着雪,我到达这个新家的时候却是阳光明媚,车库的门敞开着,阳光布满了整个车库,我站在车库里,朝外望去。这视野让我感觉风水极好。

        她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

       “你们就是我等来的,我等了八个月,每天站在楼上的窗前等你们,我心里有祈祷,要等来像你们这样的家庭,果真,你们就是我等来的!”

        我看她,从未见过,似曾相识。那天她身穿一件蓝色羽绒衣,短短的款式有些时尚 。她有读心术,对我说这衣服只是临时出门比如信箱取信,进出车库时才穿一下。我尴尬地一笑。

        我和她一人一个女儿。我女儿比她女儿小一个月,刚好一个月。她问我怀孕时有什么反应。我带着一种光荣的感觉说开了:“每天流口水,白天流口水,晚上流口水,站着流口水,坐着流口水,躺着流口水,走路流口水,我有四个装口水的瓶子,每天消毒后轮换使用,用来吐口水,因为总不能二十四小时蹲在洗手间里吐口水。奇怪的是,我女儿一生出来,我立刻不吐口水了。”她惊讶地听着。

       “又是和我一样,我怀我女儿的时候就是这样,每天口水吐个不停,我俩什么都一样,连怀孕生女儿都一样!”然后武断地补充了一句:“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与她相识,真像久别重逢,究竟曾经在何处相处,在何处分别,在何处彼此丢失,却真是没有过的事情。我看着她,眼神充满感激,感激她找到了我。她走进屋内,指手画脚说着家具要怎样摆放。我一任自己为满厅的金色阳光惊喜。她似乎没有觉察我是否在听,一味指手画脚。我注视着阳光和她,惊奇上帝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一切安排得如此完美适合。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写诗,可我几乎是带着一个写诗的梦搬到这里来的。来之前我差点请了位风水大师来看看这里是否被文曲星照耀,后来有人对我说,当你走进一个房子,感觉舒畅,那就是被文曲星照耀了。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很多,我感到的正是舒畅,请风水大师一事就忘了。

        她说她请过风水师来看过她的房子。风水师说要在小客厅的角落放个水晶装饰,因为这个房子什么都好,就一个缺点,人际关系不顺,在小客厅靠西边的角落放个水晶装饰,就会化解。我们的新家和她的房子同一个格局,并排。我无法开口问她风水师是否说过这里有文曲星照耀,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诗歌,喜不喜欢文曲星。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害怕自己会与她格格不入。在此之前,我与人差不多都格格不入,不过我有亲密的朋友,他们包容着我的格格不入,居然包容得乐此不疲。

       “你一定是独生子女!”她说道。

       “不是,我父母有两个儿子,我还有个妹妹,她是个超计划生育子女。”我表达得很乱,尽量把那几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说成和我关系不大。

        她的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她说你看起来像独生子女。她是独生子女。那一刻我想改口说我是。为了她,我可以说谎,如果能够让她不失望。

        她问我读过什么书,我明白她在问我的学历。

       “你呢?”我抢先问道,像个拥有street smart(街头聪明)的人那样随时机警起来。

        她说她只读过大学专科。

       “我差点连大学专科都没读过。”

       “你看起来不像。你看起来像读过很多书。”

       “这个也是需要装一下,我会装。”

       “气质怎么装得出来,一脸书卷气怎么装得出来?”

       “哦,那这就是天生的,我老家那个乡村有几个农民看起来像大教授,我认识的不少教授看起来像农民,气质与看书没有多大相关。”我意识到自己在瞎扯,却并不感到羞愧。

       “这个有道理。”她不再纠结。

       “你看起来比重庆妹子还重庆妹子,长得完全像重庆人,你上辈子就是个重庆人,这辈子长得和上辈子没有变化。”

        她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得不可动摇,她相信我和她是前世缘今生续。我本来就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她说的这些我不容置疑。

       “江西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长江中下游的一个省,那里有很多方言。”

       “这个还用你说!”

 

        我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你又没去过。她说你就是重庆美女,什么长江中下游。

        我的诗歌梦开始与我若即若离。

        偶尔我有些着急,这个梦是否该重新靠近,声音来自我的本心,而我的本心已经离我渐远。

        我发觉我过去过着一种不接地气的生活,整日做着一些不接地气的梦。我面对刚搬离的那座小镇产生过种种诗情,那个我一年也没有踏进几次的阳台,以及春天窗外的白色粉色飞花,夏日阳光影影绰绰,秋日凋零出明朗澄净,冬天的飞雪,我所看到的一隅一隅的自然,正因为我从不去触摸,距离远而又近,近而又远,总是像诗一样朦朦胧胧。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描写那个小镇了,除了诗。

        可惜我没有写过一首诗。

        不过在那座小镇,我获得过纯真的友谊,当然是和几个losers(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个词翻译成汉语,一旦翻译,就失去了这个词更广阔的含义)的友谊。她们连牛排都没吃过;她们觉得只要是红酒就是一种高级的东西,喝红酒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她们觉得新泽西海边那几个outlet很了不起,那是卖名牌(她们口口声声称之为名牌的其实就是banana republic 和polo这样的东西)的地方;她们把一个脏兮兮的连本色都看不出的抱枕拿过来给我,让我坐在上面,这样我就非常舒适地坐在她们家门口那片不大的草地上,她们自己都是一屁股坐在那些水泥台阶上。有时候她们会对我说,本来想请你去里面坐,家里太脏乱了,我就会趁机从门缝里看看她们的客厅,乱的确说不上,实际上是极简。是的,至少得有个像样的沙发才行,要不请进去坐在哪里?

        总之那座让我产生过诗情又写不出诗歌的小镇,我真是又爱又恨。

        我爱那座小镇,因为在那里我看见过诗歌的种子想要破土萌芽的冲动,另外在那里我获得过最朴实最难忘的友谊。我恨那座小镇,因为我在那里体会过人生忧郁,诗歌的种子并没有破土。想留在那里又想离开那里,带着这组矛盾,我还是离开了那里。

        她对我说她热爱厨艺,这在我的心里立刻形成了一种时髦的印象,刚离开的那座小镇,从没有谁说过热爱厨艺。她们虽然总是在蒸馒头,做包子这些事情,但她们从未表示过热爱,从她们身上我甚至听出过某种无精打采,对这些日常的事情。

      “我出国前和你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完她哈哈哈笑起来,这让我惊奇。她会大声说话,却很少爽朗地笑,她的笑总是带着些顽强,像是从石头缝隙中长出的草,这让我总觉得悲伤。

        我从不纠正她的话,比如她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从来到美国,我的手就一直沾着水。

        她喜欢唱歌,我们便经常在一起唱歌。她最爱唱的一首是《女人花》,她唱得真好,就像这首歌就是写给她唱的。她唱完这首就看看我的杯子,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茶,然后又赶紧倒上一些。而我,总在她的歌声里听出了一些什么,并且因此感到些许伤悲,因此忘记了茶还是身旁的一件事情。可我又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出了什么。

        她喜欢喝酒,是那种很难喝醉的人。偶尔几次像是醉了,她把手撑住额头说她是要回重庆的,即使等到老了,她还是要回去的。我说等到那天再说吧,现在先不下结论。我从不说我要回江南,带着一副坚韧的神态。

        不久,她把房子卖掉,果真走了。临走前她说:“我真想把你带回重庆。”她走后,我开始写诗歌,当我写了第一首诗歌,便不再感到岁月落寞。

 

2025/4/1写于普林斯顿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