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堂的钟声 (2)

      1945年1月16日。

      距离岗察洛夫离开中国来到鄂木斯克仅仅三个月零八天。

      这天清晨,古老的监狱里又传来了本不该在监狱里出现的清脆的高跟鞋声。

      一听到这“咔咔”声,就像听到阎王爷派来索命小鬼的脚步,所有人都面露惧色。岗察洛夫似乎很冷静,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惶恐。在他的潜意识里,仍对他的谢尔盖叔叔抱有一丝幻想,尽管他的理性并不愿承认这点。但他内心深处确实存在着一丝幻想,幻想谢尔盖叔叔在送往内务部的众多案件中,发现了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的名字。那么,谢尔盖叔叔就会过问此案,就会做出批示:立刻释放此人。

      然而,他的幻想就在这天早晨彻底破灭了。

      判决书只有两行字: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无国籍,1921年1月12日出生,反对苏维埃政权,企图谋害内务部官员,推翻苏维埃政权。经特别会议决定,判处二十年劳动改造,期限自被捕之日算起。1945年1月6日。”

      这张判决书就像一盘巨大的石磨,把岗察洛夫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连同父亲留给他的并不坚定的信仰,全部碾碎了,碎得如同飘浮在空气中的尘粒,散落在这肮脏而充满尿骚味儿的监舍里。

      他当然明白,二十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将在人间地狱里度过二十个春秋,七千三百天!

      在这七千三百天里,也许没有等他熬满刑期,就被绞肉机绞成了一堆白骨。即使没有被绞肉机绞死,他侥幸存活下来。二十年后,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早已变成了四十几岁的半大老头子了。而他朝思暮想的未婚妻早已成了别人的新娘。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想到未婚妻成了别人的新娘,他的心简直就像要发疯一般。

      从这一刻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绝不能等着让绞肉机把我活活地绞死!

 

      1945年1月16日,鄂木斯克最寒冷的日子。

      这天晚上,岗察洛夫夹杂在众多犯人当中,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推搡着,押离了古老的鄂木斯克监狱,被塞进一列沙丁鱼罐头般的特制“黑乌鸦”闷罐囚车,被押往人烟稀少的极北地区。

      数天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叫沃尔奇特的地方,被押进一个层层铁丝网围着,盖有许多简陋监舍的集中营里,开始下井挖煤。

      囚徒们都是黑棉袄、灰帽子、破毡靴,胸前缝着编号。岗察洛夫的编号是4986。

      每天清晨天不亮,早早就被赶到井下挖煤,背煤,晚上很晚才被赶上来,一个个跟黑鬼似的,一摊泥似的瘫倒在冰冷的地铺上,一天只给一点带皮的马铃薯。

      岗察洛夫这才明白,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往前线,而是把这些最廉价的劳动力送来挖煤,砸矿石,因为前线需要大量的煤、钢铁来制造枪炮。

      在这里,囚徒的生活就像机器一样,劳动,劳动,再劳动!等待他们的却是,饥饿,寒冷,死亡,没有任何出路。

      在煤矿里,岗察洛夫遇到过德国人、波兰人、朝鲜人,还有一些被打成“托”派的中国留学生。他们从30年代初就被判刑、流放了。岗察洛夫从不跟任何人搭话,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的性格变得比井下的煤层还要沉默。

      不久,他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那些老犯个个瘦得跟大烟鬼的,只剩一口气支撑着一把骨头架子,随时可能倒下去。他们经常背着这些新来的犯人偷偷地咀嚼着什么。

      有一天,在一处隐蔽的坑道里,岗察洛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没办法,为了活下去,只好如此。相信上帝也会宽恕我的。”

      对岗察洛夫说这话的,是一个曾在中东铁路哈尔滨站当过雇员、四十五岁的别列斯基。此人是1936年12月2日从哈尔滨回国的,被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他妻子被判了十年。

      别列斯基说:“据说内务部曾经下令,凡是在中国工作过的中东铁路雇员及从满洲回来的人,全部逮捕。共逮捕了四万多人,三万多人被处死了,一万多人被判刑。”

      说这话时,别列斯基和岗察洛夫坐在一处坑道里。

      “岗察洛夫先生,我知道你觉得我没有人性。是的,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也觉得那些活下来的老犯太可恶、太没有人性了。可是,没过多久,当我体内所储存的那点体能消耗怠尽之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坑道里,等待死神降临时,一个在哈尔滨生活过的白俄将一块……我不说是什么你也知道,送到我的嘴边。说真的,我没有任何犹豫,死亡已经不允许我有半点犹豫了。嗨,人在死亡面前,什么道德、信仰,统统一文不值了。活命是生存的第一需要。”别列斯基用那双毫无活气的眼睛,在黑暗中怯怯地瞄着岗察洛夫。

      岗察洛夫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心想,我他妈宁可饿死,也不会堕落成你们这样的魔鬼!

 

      一天傍晚,矿顶塌方,一块滚落下来的大石头把别列斯基砸在下面了,动弹不得。临死前,他哀求岗察洛夫:“求求你,看在哈尔滨老乡的情分上,为我做最后一次祈祷吧。”

      岗察洛夫接受了他的乞求,为他做了最后一次祈祷。

      “谢谢你……”别列斯基用一只能动的手拉着岗察洛夫,哀求道,“请你给我的妻子艾琳娜写封信……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告诉她……不要再等我了……我再也无法等到跟她团聚的那一天了。”

      别列斯基死了。

      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以及他内衣兜里留下的两件遗物,深深地刺痛了岗察洛夫的心。一件是两块硬邦邦的肉干样的东西;另一件则是一张磨损得不成样子的照片。西装革履的别列斯基搂着年轻漂亮的妻子,一脸灿烂的笑容站在哈尔滨的松花江边,身后有一艘“龙”字的客船从江面驶过。

      看到这熟悉的江畔,看到这亲密的合影,岗察洛夫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韩雪……也想到了别列斯基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再也无法等到跟她团聚的那一天了。”

      他不由得问自己:我能等到那一天吗?我能活到二十年吗?饥饿、寒冷、塌方……不!不可能!任何一项灾难降临到我头上,都会索去我的小命!

      他瞅瞅周围一个个黑得跟小鬼似的囚徒,觉得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空气,都飘浮着死亡的幽灵。这些幽灵在黑暗中狞笑,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不时地抚摸一下他们的头顶,笑望着下一个是谁,再下一个又是谁。

      岗察洛夫心想: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呢。

      别列斯基的死,促使岗察洛夫痛下决心,尽快逃出去,绝不能在这里等死!

      不久,传来了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的消息,随后又传来二战结束的消息。此刻,岗察洛夫跟众多政治犯一样,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战争结束了,期待苏维埃政府能对他们这些政治犯开恩,对他们实施大赦。

      然而,战争结束的消息传来,只不过让一群看守兴奋了一个晚上,聚在一起,人手一瓶伏特加,喝得大醉,高呼几声“呜啦”之后,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没有任何大赦的迹象。

      全世界反法西斯的胜利,并没有给这个为了反法西斯而献出了全家性命的政治犯,带来任何希望。

      此刻,正是北极的白昼,高悬的太阳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光亮。后来听说,苏联政府只对刑事犯实施了大赦,而对触犯了“五十八条”的政治犯并没有实施大赦。

      岗察洛夫的逃跑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集中营里除了看守,还养了不少警犬。

      这些警犬该死的鼻子和锋利的牙齿比子弹还可怕。他觉得唯一可以冒险的方式,就是雨天混在死人堆里,趁着犯人将尸体掩埋之际逃出去。在这里,死人就像每天打死蚊子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这期间,又押来了一百多名新犯人。其中有一个少女引起了岗察洛夫的注意。

      她叫瓦丽亚娜,穿着一件白色泡泡纱布拉吉,十五岁,美丽,活泼,爱唱歌,尤其爱唱一首犯人自编的歌,给犯人打饭的时候,经常听她哼唱:

      “银白色的寒冰,卷起无数的波浪,在这寂无人烟的荒岛上,喧嚣着你的威风。高悬在岛上的明月,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悲伤?我们迎着凛冽海风,感到无限的茫然和凄凉,经历多少个寒暑,才能返回我那自由的家乡?也许将我的骨骸,永远埋藏在这里,永远被人遗忘!”

      看到这个少女,岗察洛夫感到很惊讶,从哪来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站在一群衣着褴褛的囚徒面前,简直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给人一种久违了的圣洁与高雅,把男囚徒们全看傻了,端着肮脏的破磁缸子傻呆呆地愣在那里,忘记了领食物。

      少女的出现勾起了岗察洛夫心中对爱情的渴望,对韩雪的思念。他对这少女也多了几分担心,担心她在魔窟里遭遇不测。在这里,强奸,失踪,死亡,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好多女犯为了活下去,主动找那些能让她们活下来的人上床。

      一天早晨盛汤时,少女微笑着主动跟岗察洛夫打招呼:“先生您好!我叫瓦丽亚娜,听说您是从哈尔滨来的,是真的吗?”

      “是的,我叫岗察洛夫。”

      “噢,太好了!岗察洛夫先生,我也是从哈尔滨来的。我在哈尔滨出生的。您也是因为通敌叛国罪被关进来的吗?”少女显得很兴奋,特意从水桶里多捞出一点荨麻叶倒进岗察洛夫的磁缸子里。

      “不,不是。”

      少女听到他不是通敌叛国罪似乎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那您知道什么叫通敌叛国吗?”

      “这……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好吗?”

      “噢,太好了!”她习惯地说了一句“噢,太好了”。冲着他微微一笑,“我父母就因为通敌叛国罪被处死了。我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可我一直不明白,什么叫通敌叛国,您能告诉我太好了。岗察洛夫先生,祝你好运。再见!”她一边盛汤,一边又哼起了那首犯人自编的歌,“高悬在岛上的明月,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悲伤……”

      可是,岗察洛夫再次见到这个少女,却是一具美丽的尸体了。

      十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集中营门口发现了少女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草丛中,仍然穿着那件白色泡泡纱布拉吉,却浑身沾满了血污。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掩埋时,人们发现她的下身已经溃烂了。

      一连好多天,岗察洛夫都沉浸在自责之中,责备自己没有叮嘱少女当心魔鬼,没有告诉她什么叫通敌叛国。他明明知道,告诉她也没用。一个女孩子怎能逃脱了魔鬼的糟蹋呢?

      少女的死,让岗察洛夫加快了出逃计划。

 

      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矿井内外一片乱糟糟的泥泞。

      岗察洛夫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夹杂在七八个塌方砸死的尸体当中,被犯人拖出矿井扔到一辆手推车上。他被几具尸体压得喘不过气来。雨水顺着尸体的血水和煤灰流进他的嘴里,他一动不敢动地躺在那里。当听到验尸看守“咕叽咕叽”的水靴声来到跟前时,他极力屏住呼吸,只觉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到他的鼻孔前晃了晃,走走过场,“咕叽咕叽”的水靴声就离开了。他想好了一旦被发现,就慌称他昏迷了,不知谁把他拖到死人堆里的,他还想找这个混蛋算账呢!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个犯人将尸体拖到矿井外一处低洼的水坑里,一股腥臭的污水呛进他的鼻子。几个犯人开始动手掩埋尸体,沉重的土块砸在他身上。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你们几个混蛋可别埋得太深啊,好让我能爬出来!

      雨大,土黏,几个犯人被大雨浇得像水耗子似,一个绰号叫猫头鹰的犯人挖不动了,骂骂咧咧地,把锋利的铁锹往死人堆里使劲一插,想歇一会儿,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岗察洛夫的脸上了。

      “啊——”剧痛使他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下子昏了过去。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距离出事已经是数天之后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睛,想弄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一只眼睛又胀又痛,而另一只眼睛被眼眵死死地黏着睁不开。

      他恍惚记得,被铁锹铲坏的第二天中午,脸肿得跟篮球似的,跟随一帮犯人,被绳子一个挨一个地拴着,就像拴着一串蚂蚱,走过一段泥泞不堪的茅茅小道,来到伯朝拉河边,被押上一艘从伯朝拉河上游开来的封闭式钢壳驳船。

      这艘钢板焊成的钢壳驳船,是专门为押送犯人特制的。被塞进钢壳船舱就像塞进了密不透风的蒸笼,又闷,又热,又窒息。船舱里一团漆黑,没有窗,只在钢壳舱上方,有几个指甲般大小的圆窟窿,射进来几束针眼般的光亮。舱内挤满了骷髅般的犯人,一个挨一个,黑压压的,就像一群从水里捞出来的泥鳅,大张着嘴巴,呼呼大喘,极力吞咽着寥寥无几的空气。

      他恍惚记得,两天两夜,没喝到一口水,也没有撒一泡尿,只觉得半拉脸连同那只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别人都是大汗淋漓,他却冷得浑身哆嗦,伤口不断淌出又腥又臭的脓水。再后来,他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觉得他被人扯着手脚抬了起来,身子悬在半空了,他听到了海浪撞击钢壳船帮发出的巨大响声,闻到一股清新的、腥耗耗的海水味儿,还听到有物体被接二连三地扔进海里,发出“啪啪”的响声。他觉得他的身体被人悠了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不!不能把他扔到海里!他并没有死,他只是伤口感染昏迷了!”

      “滚开!闭上你的臭嘴!你没闻到他身上已经发出恶臭味儿了吗?”一个粗鲁的声音骂道。

      “不!那是因为伤口化脓感染造成的!我不允许你们把活人扔进海里!”

      “你痛快躲开!再不滚开,把你一块扔进海里喂鱼!”

      “不——不——”

      恍惚中,他觉得有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那悬到半空的双腿,把他拼命拽了回来,重重地跌落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而不是汹涌的大海里。他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随后,随着一阵晃晃悠悠的颠簸,他又陷入了昏迷。

      此刻,他终于彻底清醒了,发现他躺在黑糊糊的地方。

      他用手扒开那只黏着许多眼眵的好眼睛,伸手摸摸左脸,发现脸肿得跟大列巴似的,包着一层破布,又试探着去摸摸左眼,却摸到了一个坑,一个足可以埋葬他生命的坑。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

      他甚至怨恨那个救他性命的陌生人,把他丢进大海里喂鱼算了,远比这种苟且地活着更好。现在,他带着这只瞎眼被押到这个鬼地方,没有自由,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靠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韩雪是那么美丽,即使逃出去,他也不可能再去找她了。

      他躺着,听到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砸石头声,一阵接一阵,慢腾腾的,不死不活的样子。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用一只眼睛扫视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破旧的大帐篷,上下两层地铺,帐篷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透进来一束束圆的、方的、三角形的光亮。两排头顶头的大通铺,不远处的下铺好像躺着两个人。

      “喂,请问这是什么鬼地方?……喂!那个家伙,我跟你说话呢!你他妈是聋子吗?”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火气很大。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回答,声音弱得跟弥留遗言似的:“这里是……新……生……岛。”

      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但岗察洛夫听起来,却不亚于日本的原子弹爆炸。

      他在中国时,很早就看过俄国流亡者从法国带去的一本书,英文版的,不记得署名是谁,但他记住了那长长的书名——《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

      书中写道,1928年间,一个会说英语的犯人趁在索洛维茨群岛的克姆码头给外轮装木材之机,打通了英国船员。船员把他用锚链放进水里,让他嘴里叼着一根出气管。这才躲过了看押人员的多次搜查,侥幸逃离了索洛维茨群岛监狱,逃到欧洲。没过多久,这个人以亲身经历,向世界第一次揭露了被关押在索洛维茨群岛的大批犯人的悲惨遭遇。书中写道,索洛维茨岛坐落在白海上,周围有大大小小上百个岛屿,关押着八九百万名犯人。此书一出,震惊了整个欧洲,世界许多报刊纷纷谴责苏维埃的残暴统治。

      斯大林对此大为恼火,派苏联作协主席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立刻前往岛上视察,让他写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在世界各地报刊上发表,以消除该书对苏维埃政权的恶劣影响。

      1929年6月20日上午,高尔基在儿媳的陪同下,乘着轮船,来到索洛维茨群岛一个叫波波岛的岛屿。上岛以后,高尔基看到一块块大苫布在微微晃动,就像起伏的海浪,觉得奇怪。这时,一个叫伊利诺夫的男孩冲着高尔基远远地大喊:“高尔基,你看见的都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

      原来,帆布下面苫的不是物品,而是活人,一群没来得及被送走、衣不遮体的犯人。

      高尔基冲着小男孩微笑道:“我的孩子,我当然想听到真实的情况。你过来谈好吗?”

      于是,就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旁,这个长着一双诚实大眼睛的男孩儿,对着这位享有盛誉的大作家,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把一个孩子在劳改营里所亲历的饥饿、残暴、奴隶般的劳动,统统告诉了这位作家爷爷。

      高尔基在岛上待了三天。

      6月23日,高尔基携同儿媳乘坐轮船刚刚驶离波波岛,轮船的影子还没有从海面上消失,一颗子弹却划破了小岛上的宁静。那个叫伊利诺夫的孩子永远倒在了高尔基曾经坐过的石头旁,年仅十四岁。小男孩儿瞪着大大的蓝眼睛,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天空,期待着用自己的生命能唤醒作家的良知。

      可是,一个弱小的生命并没有唤醒大作家的良知。也许,作家也屈服于残暴的专政吧。

      不久,一篇署名雄鹰和海燕的文章《索洛维茨岛——犯人的天堂》,刊登在苏联及其他国家的多家报刊上,称岛上的生活无与伦比,到处都是“寂寞和惊人的美”。

      当索洛维茨群岛几百万犯人,看到《真理报》上登出斯大林和高尔基握手的照片时,却把报纸上高尔基的眼睛,全部给偷偷地挖掉了。

      岗察洛夫记得,在《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一书中,写到了新生岛,称它为死亡之岛,凡是被送到新生岛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新生岛距离北极圈最近,一年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冰雪消融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内陆的船只才能驶近岛屿,给岛上的犯人和看守送来食物,派人来换岗。大多时间都是漫长的冬季。这里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岛屿。

      看这本书时,岗察洛夫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觉得书里的内容很新奇,很好玩,认为那一定是一个神秘岛,就像关押拿破仑的圣赫勒拿岛,关押“基督山伯爵”的伊夫堡监狱小岛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甚至想,如果能去神秘的死亡岛上看看,那该多好啊!

      他曾经问过父亲:“书中的内容是真的吗?高尔基是说了假话吗?”

      父亲却说:“不要听那些人的胡说八道!那完全是西方国家对苏维埃政权的诬蔑和诋毁!绝对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你千万不要受那些谎言的蛊惑!”

      但此刻,岗察洛夫就躺在死亡岛上,再也不觉得好玩了。而是觉得父亲太可悲了,完全被虚伪的政治欺骗了。他自从被关进鄂木斯克监狱,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那一刻起,就彻底明白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

      现在,他躺在这里,悲叹着父子俩的悲惨命运。然而,那本用生命诠释残暴的书,《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却像一口生了锈的大钟,依然钟声铿锵,在他灵魂深处骤然敲响,唤醒了父辈遗传给他的永不屈服的高贵个性。

      他努力回忆着,那本书的作者叫什么名字?是契亚诺夫,还是尼古拉耶维奇?不,都不是!管他叫什么呢,总之,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不肯屈服的灵魂!那么,既然那个人能从地狱里逃出去,为什么我就不能?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立刻就像流星般地消失了。

      他深知这里不同于索洛维茨群岛的克姆码头,没有外轮,更没英国船员可打通。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岛屿,关押的都是逃跑未遂的重犯。政府对这些人采取的态度是让其自消自灭,砸石头只是为了榨干犯人的最后一点血汗而已。夏季轮船到来时,顺便拉回一些建筑用的石材。再说,他现在即使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以往他拼着性命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是为了跟韩雪将来过上幸福的生活。可现在,没有了使命,没有了爱情,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毫无价值的丑陋生命苟且地活着。

      但是,一个人的出现,却改变了岗察洛夫的态度,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就在他苏醒过来的这天傍晚,随着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一群衣衫褴褛、胸前缝着号码的囚徒,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个像死人幌子似的,“扑通、扑通”倒在地铺上。唯有一个人端着一只肮脏的大瓷缸,来到他跟前,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昏暗之中,岗察洛夫发现这是一个瘦弱的亚洲人,穿着破旧的黑色囚服,胸前缝着627的号码,一脸黑糊糊的胡茬儿,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岗察洛夫从口音中听出,此人就是拼命抓住他的双腿,坚决不让把他扔进海里的人。

      “谢谢。但你不应该救我。”岗察洛夫用俄语说了一句并不领情的话。

      “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带回来两个马铃薯,还弄来一点洗伤口的盐水。”中年人并没有计较他。

      第一次见面,只说了两句话。

      两个人真正的相识是在几天之后,岗察洛夫的伤口在盐水的作用下,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一天傍晚,砸完石头回来,两个人离开闹哄哄的帐篷,坐在一块僻静的大石头上,前面不远处就是结冰的茫茫大海了。这里已经进入了没有白昼、长达半年的漫长冬季。从北极吹来的冷风一阵比一阵袭人。

      “你是中国人?”岗察洛夫问中年人。

      中年人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就用中国话交谈起来。中年人说他叫苏立群,哈尔滨人。1926年在北平读书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被派到莫斯科列宁学院学习期间,秘密参加了“托”派组织。由于“托”派组织内部出现叛徒,一天夜里,全校二百多名“托”派同学全部被捕。除了少数人因为认罪态度好被遣送回国之外,大多数同学都被判刑了。他被判了十年徒刑。本以为十年之后就可以回国了。可是,1938年刚出狱又被逮捕了,第二次又被判了十八年徒刑。不少中国留学生都在苏联的“大清洗”中几进几出,成了政治运动的倒霉蛋。他不想在劳改营里熬过这漫长的刑期。所以,在沃尔奇特煤矿干活时,两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最后被送到了这里。

      说这番话时,苏立群一直望着灰蒙蒙的远方。

      他说:“那天在伯朝拉河开来的钢壳驳船上,我听见你在昏迷中,一直用中国话呼喊着韩雪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你的恋人吧?”

      岗察洛夫点点头:“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约好战争结束就举行婚礼。可是……”岗察洛夫说不下去了,抱着脑袋哭了。

      苏立群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兄弟,眼泪在这里没用,只能换来他人的欺负。”

      “我完了!全完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心爱的姑娘了!呜呜……”岗察洛夫越发大哭。

      只见岗察洛夫脸上淌着两股不同颜色的泪,一股是清泪,另一股则是浑浊的脓血泪。

      苏立群感叹道:“我也一样。十几年了,无法跟家里通信。我的未婚妻可能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苏大哥,我不想在这里等死……”

      “对!绝不能在这里等死!一定要……”苏立群打住话头,忙瞅瞅四周。

      周围静悄悄的,充满了死亡般的寂静。偶尔从山顶的犬舍里传来几声狗叫,那是专门用来对付犯人的狼狗。不远处的山坡上,趴着几座坟丘般的帐篷,住着几百个等待死亡的生灵。只有山顶一排石头砌的、装着铁栅栏的房子是看守住的。

      在这里,看守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睡大觉,无须担心犯人逃跑。周围几百里海域没有陆地,没有船只,除非长了翅膀才能飞出去。冬季,眼瞅着犯人已经逃离了警戒线,看守们却跷着二郎腿,像一只懒猫似的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以一种猫捉老鼠的心态看着手中的猎物,跑吧!看看你到底能跑多远。他们从望远镜里,看着犯人就像一具从千年古墓中爬出来的木乃伊,在冰面上跟头把式地跑着。有时,放出几条狼狗,看着它们冲到木乃伊面前,像撕扯稻草人似的把犯人撕得粉碎。有时,连狗都懒得放,而是静候着木乃伊爬回来,或者几天后让狼狗叼回来一具尸体。

      “一定要逃出去!在这里,没人能熬过这漫长的冬季。宁愿在逃跑途中冻死,饿死,也不能在这里等死!死在外面起码灵魂是自由的!”苏立群说。

      “对!逃出去,起码灵魂是自由的!”岗察洛夫说。

 

      从此,在这个等待死亡的孤岛上,两个同病相连的囚徒多了一份生死情谊,相互关照着,搀扶着,熬过一个个漫长的白昼,熬过一个个比白昼更漫长、更寒冷的冬夜。他们在等待着逃跑的最佳时机。

      在岛上,没有时间概念,白天和夜晚都是黑暗的,只是白天比夜晚黑得稍稍轻一点。

      有时,他们透过灰蒙蒙的大海,遥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世界,那里是想象中人类的世界。人们坐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喝着热汤,吃着热的食物,盖着被子……而在这里,除了用囚服包裹着骷髅般的人形之外,一切都是兽性的。为了一个乒乓球大的马铃薯,为了一根萝卜缨子,一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另一个人掐死。为了填饱肚子,岛上不多的几棵大树,早已被饥饿的爪子剥得溜溜光了。人吃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饥饿使人发疯,而死亡则像劫匪一样,在路上恭候着每一个囚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