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荷风来 》

作者:简妮

                   题记: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到荷塘问候荷花。看见荷叶一圈圈 扩展,荷蕾一天天膨胀,心里便不由地充满元气,这一天的 日子便缓缓明亮起来。

              迷上种植荷花,是在一个本来不适宜植荷的地方。

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明尼苏达州,号称“万湖之国”, 也被比喻为“美国冰箱”。它的冬季寒冷漫长,气温经常降 到零下,而夏季短暂。虽然七八月份气温可达八九十度,但 在这里,湖面莲花处处可见,但是荷花却是很难觅。

            这也是为什么当地人常把莲花误认为是荷花。

            有一首佚名古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这重复单调的句子呈现的是一幅无实用主义 的美丽画面。这也是我在不适宜荷花生长的地方种植荷花的 初衷。恰巧后院有一方池塘,有几尾锦鱼,冬天是需要从池 塘里捞出放在室内过冬的。想必荷花也可以在冬天活下来。

            其实,这种植荷花的探索,并非如想象中那样简单。

种植荷花的那些年,生活并非轻松。世界充满恐惧气息, 新冠病毒正在夺走无数人的生命。起初我种植荷花,也没有 想到它们会成为我们应对这场大瘟疫的良药。

            英国知名科普畅销书作家,神经科专家奥利弗·萨克斯 在临终前回望人生,写下了《最初的爱,最后的故事》。他 在书中写道:

            “在郁郁葱葱的花园或无边无际的荒原中漫步,在河畔 或海边散步,或是登山。这些活动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恢复平静, 还能激发活力,让我们的精神变得更专注。从生理和心理上 都焕然一新。”

            他还说,从我四十年的临床经验来说,我发现只有两种 药物疗法,对慢性神经疾病至关重要,听音乐和逛花园。

            黄岳渊和黄德邻的《花经》里早也说过,“既浑浊之日, 百无可一,唯花木差可引为知己。”

            在人类生病蒙难,整个世界戴上口罩的日子里,我和老 公每天在家与植物和湖水相伴,渡过了精神上的心理难关。 以美对抗丑陋,以花消除恐惧,种植荷花成为我的抗疫秘方。

            荷花一向被赋予了圣洁的象征和意义。我从 2020 年初 夏开始种植荷花时,眼见瘟疫横行,夺去无数生灵。深感虚 空至极,生命无常。俗曰花开见佛,佛祖皆以莲花为座。荷 花有灵性,似能解救尘世间众生于水火。荷花,传说是百花 中唯一花,果(藕),种(莲子)并存的。它的包容和无我, 也许能让我虚无之中心有安放。

            开始培植荷花是在五月初,明州的气温逐步升高。按照 教科书的说法,先找齐沙土黄土胶泥,在圆形大盆将三种土 壤混合搅拌,再将邮寄过来的荷花茎块小心埋在圆形大盆土 壤里,以便荷根盘结。

            圆形大盆注满水,,每日查看。阳光澎湃,一周有余, 泥水中悄悄冒出一支支嫩绿的芽,像是婴儿微闭的双眼。接着, 荷叶如纽扣大小,挣扎着一日日展开。当荷叶如铜钱般大小时, 才开始施肥。施肥过早过多,会烧死荷芽。当一片片浮在水 面上的荷叶变阔,从羞羞答答到咧开嘴大笑时,算是对我这 个初次植荷者的奖赏。当这六盆荷花长到半尺高,再移进池 塘里,水刚刚漫过大盆,荷花安好了家。

            日日张望,看着池塘里的荷花一天天生发起来。

            白天,我用清水慢慢浇在荷梗上,冲洗掉上面爬满的黑虫。 好像每天淋浴冲掉身上的病毒一样。

            傍晚,我要在池塘边坐一会儿,观察荷蕾初绽后,花瓣 合拢的样子。如同陪伴一个新生儿进入梦乡般满怀期许。

            荷花和阳光最亲,是向阳而生的植物。夏季,荷花经历 了发芽,阔叶,含苞,盛开。伴随着它们的生命轮回,不知 不觉日日心里有光,忘却了病毒的存在。

            我的《荷花日记》里,记录了与荷花相依相亲,从它们 发芽抽叶到盛开时的自然现象。这里摘录几段:

            起初,一根根笔挺的荷茎从泥土里冒出来,像是毛笔杆子, 随时准备书写生命新篇章。荷茎长到齐腰高的时候,水面上 荷叶层层叠叠,随风卷滚。

            荷花第一朵花骨朵开始出现的时候,像是一根毛笔尖。 接着,从锥形到棒槌形,孑然挺立,饱满精壮。花蕾鼓胀的 几乎要爆开,荷塘溢满盛气。当花骨朵顶部的口悄然而张, 像是憋不住的能量终于蓬勃而发,花瓣傲然绽放。

            细想,花儿也很辛苦,等待一个最好的日子。它能绽放 也能隐忍。有风雨的时候,平时很谦卑地生长着的荷叶,随 风摇动着身子,大把大把将雨水抛洒出去。荷藕的根部萌发 出的荷花尖尖隐蔽在荷叶下面,一寸寸渐渐粗壮,然后猛地 挺直出来,几乎和荷叶齐高,开始分享从缝隙里透出的阳光。 接着,它们开始摇曳多姿,在被荷叶荷梗推搡抑压之中,一 边顺从一边生长。当一荷风举时,连荷叶也仰面赞叹荷花之美, 鱼儿也雀跃。

            看到荷花瓣儿伸展的清晨,如见新娘子款款迈出花轿。 它不胜娇美,无比神气。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身 体像被注入河流和森林,还有花草。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 住了,痴痴站了很久,一直到太阳收回热量,光线转暗。荷 花在暮色里不动声色的合拢了花瓣。它是不喜欢黑暗世界的。 它睡了,天亮时会再醒来。

            向阳而生的荷花,早晨八九点钟最有生气。当小鸟们在 瀑布流过的石板上抖动着翅膀洗澡,鱼儿在池塘里匆忙穿梭 在荷叶下面,荷花只是微微地张开口,仿佛叹气说,还早, 急什么。

            随着阳光的光线丝丝缕缕粗壮起来,荷瓣随着这光线缓 慢而优雅的绽放,直到完全自由自在。我是亲眼观察荷花是 怎样被阳光唤醒的,它不在乎鸟儿的喧闹和鱼儿的摇动,唯 有阳光能让它醒过来。

            艳阳当空,大把的阳光笼罩住了荷塘和大地。荷花中心 绿里透黄色的花蕊,与太阳遥遥对望,荷花激奋难以自制, 完全展露出它的全身。

            八月的阳光,不必透过层层荷叶直接倾泻在荷花身上。 

            这是它的盛年,蓬勃自信且成熟。 在不同阳光时间段里,荷花的形态和颜色也随之变化着。 风一吹,淡淡荷香环绕后院。有邻居来到池塘,看到荷 花十分惊喜,他们在寒冷的明尼苏达州很难看到荷花,常常 分不清荷花和莲花的区别。问我如何养荷,答,除了爱荷, 无它。

 

 

(图片说明:作者种植的荷花)

           

            我一直相信荷花有灵性。此灵根一说出于李时珍药典《本 草纲目》:

            “夫莲生卑污,而洁白自若;南柔而实坚,居下而有节。 孔窍玲珑,纱纶内隐,生于嫩弱,而发为茎叶花实;又复生芽, 以续生生之脉。四时可食,令人心欢,可谓灵根矣!”

荷塘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花蝶飞舞,金鱼吐泡,一汪 青莲映碧天。宇宙间充满了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尽管我们对 荷花赋予了无数想象和意义,它有自己的生物规律密码。

            一群闺蜜约下日子来看荷花,是疫情下难得的欢聚。荷 花盛开受天气影响很大。我担心七月聚会的那天下雨,一场 暴雨足可以让荷花败落。这年养育的新品种里,有一款名叫 “新娘的红脸”,深粉红色,正在浪浪阳光下绽开,笑中含羞, 像是新娘丰满的圆脸。还有一种印度品种,象牙色的白荷花, 花瓣修长厚重,极其素雅高贵。

            记得前日,预报中的暴风雨没有来。一早起来蹲在池塘边, 看着刚刚绽开的荷花舒缓着身板,水面上几尾金鱼一动不动 只是摇尾,青蛙蹲在荷叶上鼓着腮帮,一派生气平和,不由 心头泛起喜悦的涟漪。

            傍晚,天空突然满布乌云,像扑向大地的斗篷。荷花的 颜色也失去了明艳,不和这阴暗颜色较劲。当滂沱大雨从云 中泻出,荷花竟有些妆容凌乱。那雨,时大时小,仿佛也没 有过于难为一池荷塘秀色。但也没有停住淅沥的雨声。

            我站在荷塘边,任凭雨箭射在头上身上,体验一种凉丝 丝的雨水渗透力,陪伴荷花接受洗礼。雨珠滴滴答答,敲打 着荷叶。似水银泻在青玉盘上,有像是我胸口上的一粒钻石 项链。这是我为赏荷会上一款荷花长裙的配饰。在封闭的生 活里以荷花之名举办的这次聚会“荷花汇”,被好友们看作 是消减新冠病毒压力的举动。荷花如被暴风雨打的落花流水, 明天,荷花如何向来客们展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的灼灼神采呢?

            我在焦虑担心之时,被好友一句话点醒,“让荷花做主吧”。 后来,荷花果然自有主张,不负众望。

            你看,奇迹出现了。首先,白莲花,我今年的精神灵师, 它正从容地合起一片片花瓣,形成一个鼓鼓椭圆形,像是一 枚晶莹的青白玉石。而红脸的新娘,也悄然合拢,如同蒙上 了红盖头。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会再次绽放,我知道, 荷花与我心灵相通,它们不会辜负我的辛劳,我的期望。

            遗憾的是,今年种植的杂交品种蔓越深吻,花瓣红火, 茎根细弱,在零零落落的雨丝打击下,花蕊灌满了水,无力 合拢花瓣,垂下了沉重的脑袋。我用竹竿和麻绳将荷梗支撑着, 也还是看着它们四散落红。但它们的荷梗是绞缠在一起的, 主杆是另一枝荷花,像伸过来的手高擎着。这是生物的自然 属性,还是扶着公主后腰跳舞的王子再现,就看你愿意怎样 相信了。

            荷花还有一个独特的授粉手段。它通过自身发热的生理 机制,为甲虫提供温暖的避风港,并散发香气,吸引它们停 留更长时间,提高授粉成功率。我在荷花绽放之初,触摸花 托,手指感受到温和的暖气。花朵与人类的情欲有共同之处, 超出了你的想象。荷花的爱,真是可以触摸到的。

            两年前,我们从四季分明的中西部迁移到阳光明媚的南 加州,带了六粒荷花种子。科学研究证实,荷花种子保存千 年仍具有发芽能力。“莲实有心应不死”。荷花从历史深处 走来,只听阳光和水土的话。我无法和它们商量是生是死, 又何时开花。

            种植比往年早了一个月。我从四月就开始培育荷花。从 种子发芽到抽出荷叶两个星期左右。如同孕育新生儿一样满 心期盼,就这样将它们在新居安顿下来。填土,换盆,浇水, 施肥,又是一年轮回。令我意外的是,种植在大缸里的荷花 也很给面子,开得风情万种。

            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到荷塘问候荷花。看见荷叶一圈圈 扩展,荷蕾一天天膨胀,心里便不由地充满元气,这一天的 日子便缓缓明亮起来。

            夏季,海风从山坳里吹来,荷花轻轻摇曳,悠悠荷香弥漫, 漫上满脸,渗入心肺,我微微闭上双眼。

            荷风来,掀动我的衣衫,近水亭角上的挂铃发出细碎的 声响,好像在念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那首诗《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

 你的脸

 便哗然红了起来

 惊起的一只水鸟

 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

 再靠我近一点

 便可听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时的寂寞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轻声唤我.

 

寅卯年初夏完稿于圣地近水亭荷风徐徐之时

摘自于《荷风来》简妮花道散文集

 

 

 

 

 

 

散文《爱,是应该忘记的—忆琼瑶》


作者:简妮

 

          星星在天空发光。我静静地坐在暗黑的庭院里,凝望着一颗放射出钻石般耀眼的新星。

        “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2024年12月4日,如果我正在举头凝望的这颗星,今夜是琼瑶的化身,她就是不美不罢休的一个。

        “翩然离世”,这种形容“死”的浪漫词汇,非常琼瑶。如今,离她去世一月有余,互联网上关于她的种种热议也渐渐冷清下来,仿佛这时更适合追忆琼瑶,探寻她的死给人的启示是什么。

        八十年代,我与琼瑶平鑫涛夫妇在北京,因一次人生交织时相识。那个年代到处洋溢着文化复兴思想开放的气氛。这一对儿台湾来的文化事业开拓者,正赶上天时地利人和,正是他们影视出版事业处于腾飞之时。

        他们在北京的朋友很多,能动员的力量都凝集在一个目标,拍戏! 将在台湾出版的琼瑶作品变成影视剧打进大陆市场。我有幸亲眼看到这对夫妻一个人管写,一个人管拍,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从写剧本到选演员,从找场地,到订餐食…… 他们配合的默契欢然。琼瑶有文学才华和惊人毅力,平鑫涛有艺术眼光和经商头脑,这样的搭档和知音,在娱乐圈里真是绝配。他们的爱情建立在现实基础上,是双方的互相欣赏互相成全的浪漫。

        我还记得,忙碌的一天过去,晚餐他们最放松的时刻。王府饭店的晚宴大圆桌上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琼瑶夫妻待人热诚大方,通常都是他们买单,众人笑称“吃大户”。但在公司支出上,他们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就省。我曾听到过平先生和财务每天算账筹划,在拍戏时如何节约开支。

        一个场景仍存在心里:晚餐的甜点是一片片西瓜,大家捡起来用嘴啃。平先生用餐刀将西瓜皮切下来,西瓜瓤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琼瑶面前的盘子里。只见琼瑶夹起西瓜块,轻轻放进嘴里,不会碰到口红。琼瑶长相柔美,骨子里却是一个要强刚烈的人。但在平先生面前她温和顺从,很有女人味。她拿着剧本和平先生一起修改,没见他们争吵过,还经常开着玩笑论决策。

        提起琼瑶给人的印象,关键词往往是“浪漫”。她书里的故事和人物的确“浪漫”的不识人间烟火。那不仅是她心里有浪漫的爱情追求,而在生活里,她的浪漫追求在和平先生的婚姻里得以实现。这样天设地造的一对儿,试问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可以模仿呢?琼瑶迷们以为爱情只是住在“象牙塔”里卿卿我我,难免是想多了的。而今,猜测品论他们婚姻关系里谁利用了谁,外人是很难界定的。

        我与琼瑶只是萍水相逢,但她的死令我不禁伤感。特别是网络上各种流言纷纷扬扬,而对于她和平先生在那个时代,联手打造出的文学与影视盟姻奇观,鲜见有诚恳的评价。这一切,逝者都看不到了,也无从为自己辩解。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但留下的记忆是难辨真伪的。纵然琼瑶生前有令人动容的文字为自己的离去有安排,并且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她如果知道“翩然离去”扬起的是一场灰,不知道她还愿意这样做吗?

        由琼瑶之死想到的是,爱,是不应该忘记的,还是应该忘记?假如琼瑶晚年能对琴瑟之好的恋恋不舍放下来,活的会不会不那么痛苦,会不会选择这样的离去,这是平先生想要的吗?对琼瑶来说,书写爱情和留传爱情是她的执念。爱已逝,宁可死。她追随着爱人翩然离开尘世,如蝶双双起舞,这是多么诗意的画面。不得不让人,对这位行必践言的“言情教主”肃然起敬。

        我们普通人,一生也有深爱的人,也有被人深爱的时候。华年之爱激情四射,浪漫忘我,无论结局是美好还是悲催,人生都值得有此体验。经年累月,我们因恋所累,为爱所伤。但当岁暮之时,收拾行装检点人事,许多曾经的爱,是应该忘记的。父亲去世,我花了十年时间平抚悲情,母亲去世十年之后,心碎的伤口仍然隐痛。如今,常常焦虑我与老伴如果失去一方,如何度过余生。未来的肉体和灵魂,不知会隐入何处,又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有一天,与深爱轻轻告别,为自己,也是为爱你的人。

        从这个角度看,爱,是应该忘记的。

 

2024年末写于圣地近水亭

收录于《荷风来》简妮花道散文集

散文《贵人在天堂》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贵人在天堂》

 

作者:简妮

 

    一只松鼠在结冰的湖面上跳跃而过, 尾巴尖上挑着新鲜的阳光。

    时值隆冬。我坐在补石湖畔的书斋里,望着窗外雪片儿和大地织成的幕帘,思绪越过千山万水,仿佛又站在北京木樨地附近那座长方形的公寓楼里,按响了门铃。

    也许,还能听见文洁若老师那响脆熟悉的应答:

    “来了!”

    可是,再也听不到她的通报声:

    “萧乾,简妮来了!“

    萧乾先生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我脑海里还会出现以上的幻觉。随着岁月流转,那个时代的人文气息将游离的与我们越来越远。我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这里追忆的只是渗透过个人成长的细碎往事,感怀老一辈文化人的厚道和真诚。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命运转折,在节骨眼上,出现一位改变你命运走向的关键人物,能扭转你的人生走向。萧乾先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人生的导师。这样的贵人在天堂,值得一生致敬。

    我和萧乾先生相识是在一九八六年春, 是中国人刚刚从十年浩劫中苏醒,新鲜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的年代。那时我在北京当记者,采访过不少政要和名流, 也曾经在中越之战的火线上做过军事报道。直到有一次采访到萧乾先生,对我的人生和写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在采访萧乾之前,我读过他的《人生采访》,《负笈剑桥》等一系列名作。因此我敬仰的名人就是萧乾先生。这不仅因为他是中国现当代优秀的小说家,杰出的记者和出色的翻译家。他人生采访的新闻理念和独特的经历吸引了我。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在战火迷漫中跟随英军几次横跨过德国舰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到达过美法两个占领区的战场。他曾采访过从波茨坦会议到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再到联合国成立大会,这些重大的历史场面报道给新闻史留下了精彩篇章。

    我第一次采访萧乾先生,令人耳目一新。他当过斯诺的高徒,上过剑桥的讲台,经历过欧美的风雨,却没有一丝洋派头,或者架子。他对所有的提问不回避,并且告诉我,你如何写不用让我审稿。

    虽然八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空前开放,这样不设防的人物采访也是很难得的。看我吃惊的神情,他说,我坦诚回答问题,怎么写是你的自由。

    从那以后,我成了到萧老家串门的常客。有时是借书还书,有时是厚着脸皮请他给自己的拙文号脉,更多的是聊家常话世事。

    萧老的家离我居住的月坛北街很近,我一抡腿骑上自行车,穿过三里河,十几分钟便到了复兴门外21号楼。对于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懵懂无知的人,萧乾夫妇用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 成为他们多年的忘年交。两位老人一个车间,他们著书颇丰。每有新书出版,他们总是赠送给我,扉页上工整手写“简妮好友指正”的谦句,令我诚惶诚恐。

    北京是座世态炎凉的城市。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很少来往结交。但像萧老这样,从世界各地来访的名人要员,到邮递员和小保姆,鸿儒和白丁,他一律平等相待,都能在他这里得到尊重和温暖,实属罕见。在他简陋的书房里,除山书字海,还有朋友们送给他的各式各样憨态可掬的动物玩具。有一次,我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取书,他握住孩子的小手,塞进一只布老虎。后来还经常问:“娃娃好吧?”

    萧老还带我们到凉台上看乌龟。他用拐杖掀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说,“老大起来了。老二还在贪睡哩!” 他提一小桶清水,乌龟就“扑通”跳进去洗澡。

    有一段时间,八十多岁的萧乾住院后在家休养。他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病魔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访客仍不断,他一次次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一次次对人家说,“这不是对你的,进来,进来。”

    他家门上的这张逐客令已经换了三次,来访的客人不见少,他的夫人文洁若怕他身体吃不消,在门上重贴一张纸头,恳请不要让他太累。

    萧乾先生还是一位直言不讳的老师。他在百忙之中对年轻人的书稿,信件里的错别字,不规范的标点符号都不留情面的指出。有一次,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你不要带着沉重的翅膀飞向世界。要舍得下儿子,要舍得下壇壇罐罐……。”

    他马上来信指出,“壇”字应该是“罈”。令我汗颜之际,感恩之情无以言说。

    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福分,结识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导师,消受过人与人之间那种平朴诚挚的感情。

    后来,我赴美到明尼苏达大学新闻学院做访问学者。他在多次来信中总是鼓励我好好生活,也不要放下手中的笔。

    多少年来,我在世上兜兜转转,心里搁不下写作这件事,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怕辜负萧乾先生的期许。后来我花费十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战爱》,不管这本书的文命如何,心想,算是给萧老的一个羞涩的交代。

    有一年夏天,萧老的儿子萧桐一家四口到我家小住。告别那天,我看着一双儿女簇拥着父母走向汽车,挥手告别时,我忍不住泪如泉涌,那是喜悦的泪水。我为萧老高兴,如果他老人家天上有知,盼了多少年的儿孙如此活泼可爱,不知该多么欣慰呢。

 

 

 

 


一九八七年北京,萧乾先生教导简妮写文章。

散文 《父亲的玉兰树— 清明节的纪念》       

                                                                                                              

 

作者: 简妮

 

                 前言:如何面对失去至亲人的现实?如何从伤痛中艰难拔出,重新出发。在父亲去世后心思迷乱的日子里,我记录下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痛悔与情绪风暴,还有对生命意义的思索。

                你开车在这街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目的地。你想寻找的只是痴想中的一树白玉兰。

                 你身后,是那株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白玉兰花树。它在后车厢里发出细细碎碎的磨擦声,像是对你窃窃私语。

                 你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你觉的那株玉兰花树是你父亲的尸骨。你带着他走街穿巷,你带着他在美国这座中西北都市里,一个他和树都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

               不,也许并不陌生。它,玉兰树,也许就是在明尼苏达的园林里栽培长大的。此地冬季寒冷漫长,但玉兰花树却能存活下来。它总是在四月初春寒料峭时,迫不及待地冒出花蕾,突然间绽放出硕大的花朵,让地上的残雪再也没有理由赖着不走。

                  而父亲也许来过此地,十多年前他来美探亲,你曾带着他在这风景如画的城乡间出出进进,不过他没有见过玉兰树。那是夏季,玉兰花早已逝去。

                  如今,你的父亲也逝去了。谁说过,死亡将人生变得有了终点。事实上自从父亲一年前再次中风以后,你知道那终点随时会到来的。你常常在睡觉时缩紧着身体,用背对着天空,仿佛这姿势能减轻一瞬那之间恶耗袭来的疼痛。那天,你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从地球那一边传来娜娜断断续续的声音:

               “大姨……你先别着急……姥爷去世了……。”

你手中的话筒像是一只炸弹,霎时间你浑身发抖。随后,你扔下电话冲进浴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睡衣,满脸倦容,一副惊慌失措模样的人。

 

                  父亲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意味着,过去无论你从世界的哪个角落回到家,总是有一对老人在那里等你。父母亲年迈体弱,再没有工作等待他们,也没有出门远行的计划,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而现在,当你再推门而进时,父亲坐的那只轮椅空了。这也意味着,你的生命里的某个部分也随之而去了。

                  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你在全身的细微之处寻找与父亲相似的地方。那种叫作基因代码的东西会无处不在吗?你相信那个制造出你生命的人死后, 那种哀伤的穿透力会激活你的记忆,带你走回过去吗?

                  过去的岁月,你并没有真正认识父亲。你的心和他贴近,是在他死后。过去他在你的生活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你认为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是靠自己,世界是为年轻人准备的。而他只是一位本份勤勉的医生,只想默默的做个好人。他无法理解你的报负,你的追求。而今你意识到,世事总是繁杂,回归常识便好。生命中最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空气和水,比如真与伪, 这些维持我们生命的基趾,却常常是我们轻慢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那一天会来到,但当恶耗真的来到的那一天,你并没有准备好。你这时才知道,失去亲人的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对旁人而言,是司空见怪的遗憾; 对你,是麻木,深入骨髓的哀痛,无穷的追悔。

                  父母对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父亲与你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有着根深底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又对你种种叛经离道的行为又惊又惧,还有几分推服。而你对他的寄望和劝说只是不屑一顾。你敢在他面前撒泼,你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因为你知道他的底线﹣厚道的本性和对你有着歉意的爱。你刚满月不久就送给了奶妈喂养,以便母亲腾出身子怀上儿子。你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外地一路自生自灭长大。可以说你从来不认为欠了他什么。奇怪的是,他对你的影响又是最深最不见痕迹的。当你失去他的时候,你才意识到,那个最不让你惧怕,最不用在他面前掩饰你缺失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天人永隔,爸爸走了。这念头占据了你的全部心灵,使你对外界的事物无感无觉。表面上,你的生活在继续。你打开计算机收发邮件,你去画廊筹展,你开车去花店,去洗衣店,又去了画框店。你找出父亲当年穿学生装的一张黑白照片,装上画框,摆上鲜花,设起灵堂。你注视这照片上的那个人,一头浓黑的短发,剪成七分头,紧抿的嘴唇,卧蚕眉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率地望着你。你仔细端详着那双眼睛,想从那里读出一种他那时的精神状态,读出你没出生前他的故事,结果你失败了。他的目光纯静,温良,一心一意地在等待组织的安排。没有个人的欲望,也没有对前途的担心,五十年代初期河北白求恩医学院的一位毕业生,人生蓝图确定无疑: 为人民服务。而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冲击,也都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他经常对比的是日本人的侵略,腐败无能的政权,凄苦的童年……。即使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将他抛来抛去,他也是逆来顺受,想办法生存下去。

              那时候的人都有一种憨直的忠诚,朴素的做人信念,人与泥土的距离还很近,人与人的关系保留着传统的温热自然。父亲那一代人是连接着庄稼人和城市人的一代。变革使他们激情燃烧,同时也固执守旧。那一代人生存的底线与现代人如此不同,他们知足顺从,崇尚一致性,自觉个体是卑微不足道的。

                  失去父亲的日子,看似常态的生活下,你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的念头,是试图减轻父亲去世时不在他身边的负罪感,还是天人之隔的撕裂在你身上作怪?你变得神神叨叨,丢三落四。比如,你连续不断地给弟弟妹妹打电话不管是中国的白天还是黑夜;你一再追问你的丈夫M,我是不是神经不太正常,而又不想从他嘴里听到Yes或No的答案。

              早晨,M正在床上阅读《 Inseach of Scoland 》,一本关于苏格兰的书。这本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旧书四角破损,书页发黄。他说,我真想重回苏格兰。我拉起他的胳膊细看,金色的汗毛,白皮肤下紫青色的血管隐隐可显。你理解他,人类血液颜色相同,皮肤有别,无论如何都有不同,这些最初源自亲生父母。你和M是天生的不同种族,竟能互相包容,不弃不离,这在父亲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那天早上,你们并没有再继续讨论如何划分生命中剩余下来的时间里,多长时间住在苏格兰,你喜欢苏格兰的沉静之美;多长时间居住在北京,M 对故宫和烤鸭深有好感……。

              谁知,时间到了2020年,所有人的生活状态将因新冠病毒而改变。

                  此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但你又难以启齿。

          昨晚在明州博物馆看过“五月花开”年展,开车到一家日本餐馆就餐。本来是到一家著名烧烤店,里面人满为患,等座位要二十分钟。你们便走进拐脚处的一家日本料理,屋顶上倒挂着雨伞,窗前摆着灯笼式台灯,让你的中国乡愁有了一种认同感。

坐下点完菜,你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讲出来。“我想将那株玉兰花树挖出来,去换一株紫粉颜色,长长花瓣的那种……。”

              “什么?”M 从菜单里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你的脸色,作为一名资深医生,他一定怀疑父亲的去世造成了你精神上的反常。平时他是最反对买了东西又退换的,何况这次是一棵活生生的刚栽下的树。

              “我已经问过了花店,他们说可以退换。你只要帮我从地上搬进车,一切由我来处理。”你赶快打消他对退货的顾虑。他大概看你头脑还会转动,谈吐也有条理,便叹了一口气说,“只要你觉的舒服便好。”

                  接下来上菜。一碗乌龙面,上面漂着几片紫菜;一盘炸龙虾,支楞着长长的龙须。你突然没有了胃口。你开始后悔到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餐。在亚洲菜里,印度菜,泰国菜,都有着鲜明的口味。而日本菜咸淡不明,温雅精致,像一下子看不出真性情的日本人。而你对日本花道情有独钟,从来没有今天的感觉。

                  想到此,你才意识到,不是食物本身的问题,而是食物让你触景生情。你不由想起父亲当年在美国的日子里。他最怕见到狗。走在街上,一条哈巴狗都足以使他惊慌失措。他说他少年时曾被日本兵的狼狗追赶,差点儿丧了命。因此你从来没有带父亲去吃过日本菜。为什么要去引起他的惨痛记忆呢?

                  他又怎么能理解,如今你对日本的插花,庭院,浮世绘……有着执迷的爱好,你也是印度瑜伽信徒, 而与你结为连理的是一位美国人。生活的时代不同了,我们最终都要和这个世界和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你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一双老胶鞋,提上铁锹,向后花园走去。

                  那棵玉兰花树正静静地在晨曦里休眠。稀疏的树枝上站着几朵花蕾,几朵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花蕾像刚刚睁开的惺忪的双眼,对你陪着几分小心。你只顾埋头用铁锹将树根上的一层木屑刨开,露出黑呼呼的泥土。近看那树身上有一层细细嫩嫩的黄绒毛,像是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鸭子羽毛色。随着铁锹的挥动,树枝摇曳,花朵惊颤失色,仿佛对你轻声哀求,别动我,别动我。

                  你不忍心再看下去,扔下铁锹转身回到房间,透过玻漓窗远远望着那棵树来回踱步。你内心里忍受着熬煎,头脑里进行着激烈争斗。怎么办?怎么办?是留下这棵素洁安分的,还是去换一棵色彩亮丽,恣意浪漫的花树。

                  这不是对一棵树的选择,这是你想让你的父亲如何活在你的记忆。或者是你希望,你的父亲如有来世,他用什么样的姿态在这个时代再活一次。

                  前几天在蒙蒙细雨中,M陪你去选树。雨越下越大,他问你是不是可以等一天。你的脸色比天气更阴沉,你的头发被雨水淋的如一团乱麻,你的目光固执地望着雨雾中的一排排树苗,“不,今天一定要将树搬回家,一定要在父亲头七那天将树种下!”你说。

                 平时碰到不懂的中国风俗,M马上苟同我的观点。但在选树上,他却有了不同意见。他指着一株开的一团喜气,大朵粉白花瓣的玉兰花树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吗?它春天最早开花。你当然记得,早上打开门,一株雅丽清新的玉兰花枝鞠在你的脸前,有一个人和花同时向你问候,早上好!

                  但你并未被说动,你心里想着当年在中国看到的一株株玉兰花树,白色的花,单纯的颜色,像征着高洁与孤傲,也有一股哀悼之气。朴朴素素,简简单单的人生,不正是父亲的本色吗?当时你指着雨中的一树白花说,就是它了。

                  傍晚时,你们将树搬回了家。儿子从刚刚加完班的办公室赶回来,一起和你在后花园的一块空地上挥锹刨土。当一个圆圆大大的深坑完成时,你已经气喘吁嘘,双手发麻,腰酸背疼。突然一阵凄伧之感涌上心头,泪水在胸口像一团旋涡一样打转,就是找不到出口。只是花树不知,你下意识中将树当作父亲的化身,你仿佛不是在种树,你是在刨坑埋葬父亲的尸骨。

                  你们将树根带着泥土小心的放进树坑,填上肥土,撒上一层碎木屑,最后浇上定根水。

                  你那一夜睡的很安稳。

                  第二天你开始观看父亲葬礼的录相。先是父亲大大的遗像,这是当年他赴美前为办护照拍下的照片。他神采亦亦,双眼充满期待。仅仅十年之后,他便因中风,失忆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粗黑的“奠”字向你越推越近。你看到了躺在玻璃棺里的父亲。他被四周艳俗的塑料花丛围拥着,倒是站立在两侧的花圈是金黄色,真实的菊花做成的。影像里到处是人,悲哀的面孔,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你能听出大妹妹一句一个“亲爸爸”的嚎啕……。

                  画面突然中断。又断断续续出现一个个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深夜时分,你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透过模糊泪眼,只见父亲正被移上一张床板,缓慢地被推进一个长方形的洞孔。那是火化炉吗?那里的高温彷佛扑面而来,掠过你身上的皮和肉……。当你再睁开眼睛时,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块长长的铁板,铁板上躺着一个白色的骨架。一个年轻人正在用一把小铁锹将骨架敲碎,再铲进骨灰盒里。父亲的头颅,胸腔,腿骨……变成了一堆闪着磷光的白灰色结块。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停止了呼吸,尸体被推进化尸炉里的一瞬间,便成了一种固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怵目惊心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创造出你生命的人这样不堪一击离你而去,这样赤裸裸地,毫不保留地变成了一堆温热的骨灰。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不管别人给你贴上多少标签符号,不管你的名字之前冠上多少头衔,从肉体到骨灰,灰飞烟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的回归,就是这么简单。

                  你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你木然的走出房间,将计算机屏幕上的一片骨灰定格在那里。你是在看到这一幕时才懂得一个浅显事实的吗?人﹣这种灵长类动物,这种生生不息繁衍不断的生灵,并非永恒不朽。死亡让你直视生命的本质,真如佛语一般,“人生如谜语,肉体即虚无”。

                  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你的回忆连绵不断。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世道险恶,父母被下放到一家城镇卫生院。在庭院里的一座石头磨盘旁,围坐着你们子妹六个,听父亲给你们讲课。数学,语文,历史……。那时他就讲过医学基础知识,人的神经人的骨骼……如何组成人的躯体。奇怪的是他没有讲到人的情感,而后者遗传的力量往往更悠长。

                  如今,他的去世为你上了关于生命的最后一课。

                  深夜,你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那株玉兰花树,它正不动声色地站立在暗夜里。它那细细碎碎的白色花瓣像飘浮在夜色里的磷磷白骨。

                  你问自己,也许不该用白色纪念父亲。难道他生活中不该有色彩吗?难道他死后就一定活得像悼词一样干干巴巴,千篇一律,高尚完美,像骨灰盒被固定在一个个框子里吗?他不是名人,伟人,他没有必要为世人虚应故事。他只是一个勤勉,淳厚,没有心机的人。天性如此,生命的局限又是如此。他如有来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委曲好吗?让他也过一回无拘无束,挥洒个性的日子好吗?

                  你实在是为父亲心有不甘。

 

          如今白色也成了你戄怕的颜色。你内心惧怕的其实是死亡。它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父亲还活着,他还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委曲谨慎地活着。你知道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迷思,这是一种在情绪风暴的冲击下,认知能力降低的表现。但你无法停止那玉兰花瓣和父亲骨殖的联想。当你一钻进被窝,拉上被单,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你,是父亲躺在火化炉前,静静的等待着进入人生的最后一站。

                  不要再想下去了,你要和这棵树告别,你要去寻找一棵全新的树,寻找一个全新的父亲。黑暗里,你对自己说。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那天傍晚,你看到M宽容的一笑,就以为自己说服了别人也说服了自己。其实,这换树的折磨仅仅是开始。你还是有个心结,那棵树被你幻想成父亲的尸骨,是不是可移动?是不是可以种上一棵不同的树呢?

                  你楼上楼下的乱窜,你惶惶不安地望着庭园里那棵开满白花的树。M在厨房里煎鸡蛋,摊面饼,做墨西哥早餐。他问你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你心不在嫣的说,随便。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做三个。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再分吃一个……。”

                 你突然打断他,“你说我该不该移动那棵树?”

             “做你感觉舒服的事便好吧。”还是那句话,他头也不抬地在灶台上忙碌着。

                  你嫉妒他做事简单直接,就事论事,没有多少曲曲弯弯的念头。又痛恨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人。哎,你是一个凡事求十全十美的傻子,一个斤斤计较的疯子。

                  你冲下楼去,从车库里抓起一把铁锹,向那棵树走去。你要赶在改变主意之前将这棵树换掉。树开始颤抖,你忍住眼泪,对着它大吼,“你只是一棵树,你不是任何人。你不要吓唬我,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

                  在不远处除草的邻居琼抬头看了你一眼,看你周围并没有人和你吵架,便又低头忙她的园里的活去了。

                  你刨开了上面的土层,看到整个树根还保持着一个完整的土坨子。你用铁锹从根部往上一撬,再用尽全身力气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又顺势将它放进一只大盆里,正如它来时一样。

                  你又跑进厨房匆匆忙吃完了M做好的早餐,一仰脖子将一杯咖啡灌进肚子里,用餐巾把嘴一抹,对着M像是火线上的长官对士兵下着命令,“我们一定要在十点钟前将树搬上车。”

                  M二话不说跟你来到后院,将后车厢门打开,抬起大盆,小心将那棵树平移进去。突然,一只花朵坠落下来,正好落在M的脚上。莫非那是父亲对M爱与宽容的一个褒奖?或者告诉他,“请原谅这个疯子。”

                  你将那朵小白花捡起,插在M的上衣口袋上,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对他喊着:“再见,亲爱的。”

                  汽车在你脚力的驱使下,像一匹脱强的野马向大路上驶去。后视镜里,M惊恐的面容一闪而过。

                  你并没有直奔苗圃,你此刻身心迷乱,你一会儿想要听点儿什么音乐,一会儿又想,要有块口香糖在嘴里嚼嚼就好啦。你还想再说服自己什么呢?父亲离你而去已是现实,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不舍不忍也只有接受。但眼下,悲伤与悔恨就像一条深沟横在你的面前,你试着,试着壮着胆子跨过去,不行,就是不行。但你又别无选择。不尽如此,你一定还另有隐痛。

                  哪是什么?

                  你看到两条铁轨,就回想起当年在新乡火车站,你送父亲上火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饥饿难当,你拉着他的胳膊一言不语,心里乞求他能留下一点儿食物充饥。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那可能是全家的菜钱,他狠狠心递给一个提着面口袋的黑市小贩,那贩子四处张望一下,快速从又脏又破的面袋里掏出一只冷硬的馒头,你迫不及待的抓过来,就往嘴里送。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从你嘴边夺过馒头,只见一个篷头垢面的饿汉狂奔而去,我的馒头一口就进了他的肚里。

                  你又惊又怕,放声大哭。父亲追了那饿汉几步,显然馒头是追不回来了,气得直跺脚,连连说:“真是饿疯了,孩子嘴里的食也敢抢。”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中国河南省。

                  那印像挥之不去,又像一个签语。父亲自身的能力限制了对你的持助;而社会环境的限制又造成了他的无奈。你从那时起似乎就看出,你得靠自己。你没有退路,你没有一个可以称之家的地方。于是你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世界,但你的心底深处,藏着对爱的饥渴。你一年一次探亲的路,便是寻找爱的路。说实在话,你失落过,你放弃过,你没有依靠,你怀疑过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无私的爱过你,而你自己有没有爱的能力?那存在你心底的一个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随着他的离去,如同割开了一道口子,你可以亮出心底的隐密,你终于释然了。

                  是的,你曾经有过父爱,虽然没有你希望的那样完美,但它真实存在过。而你也在补习爱的功课。

                  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不得不将车靠路边停下。这时你才发现,你回到了M和你以前的家。一座欧式老房子,已经住进了新主人。

                  那里面有一棵玉兰花树。你下意识里寻找的正是它吗?它还在吗?你转到后院,高高地栅栏挡住了视线。新主人加盖了凉台。你攀上木栏墙,你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花。

人去花也去了吗?你心想。

                  你再爬高往里张望,或许里面的新主人会持枪跑出来,将你像盗贼一样捉起来。也许有人正好路过,会给警察打电话报告说,我看见一个亚洲女子正爬在人家院墙上往里张望,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干什么?失亲之痛,让我变成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还能干什么?”你一边自言自语,但还是从墙头溜下来了。你明白,你得回到正常生活规道上来了,不能再顺着痴迷之路钻不出来了。

 

                  你开车来到了花店的苗圃。这家花店名叫“Bachman's”。花店里的花草树木,肥料,工具,礼品四季不断,你是这里的常客。你将汽车停在了花店门前。正好一个小伙子拖着一辆空拖车走过来。

               “嗨,请帮我将这棵树搬下来,我要退换。”

          那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与阳光一样光灿照人,完全没有心眼的样子,这正好避免了我退货时的尴尬。

                  他二话不说,一抬手便将那棵玉兰花树搬上了小拖车上。此刻,你仿佛觉得那朵朵花蕾一下子搭拉下了脑袋。

                  走进收银台,一位有些面熟的胖大嫂,用很有阅历的眼光打量了你一下,问道,你想换成什么样的树,有没有想好呢?

                 见你摇头又点头的样子,她马上接着说,“我呼叫琳达帮你。“

              “琳达,琳达,一号收银台请求帮助.....。”大厅里立刻响起胖大嫂洪亮的呼声。

                  琳达出现了。她大约四十多岁,扎着两条中国式的小辫子,金黄色的发丝里夹杂着几络灰白,像是熟透的麦穗。她的黑眼圈又浓又重,湿淋淋的,仿佛刚刚哭过。

                  你说过,自从父亲过世,你看到的人和事,都与过去不同,仿佛都与哀伤有关。全世界的人都欠你一个悲痛表情。

                  她没有一点儿要难为你的样子。一边带你走向苗圃,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你要换一棵什么样的树呢?”

              “这树没有问题。只是我该变了主意。白花代表着丧事,它常引起我的丧父之痛,我没有勇气天天面对它,我想换一棵粉紫色,花瓣长长的那种玉兰花树。“                                                                                   你实话实说,果然引起了她的同情。白色代表丧事?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歉意。美国人倒是对陌生的文化好奇又敬畏。

        “那你是应该换上一棵让你开心的树才对。”琳达一边走一边说。

                  你和她穿过一排排栽在大桶里的树木和花卉,最后在苗圃的角落里看到两株含苞欲放的玉兰花树在微风中摇曳。我轻轻的托起一只长长尖尖的饱满坚实的深紫色花瓣,问琳达,“我和这树一见如故,能告诉我更多信息吗?”

                  琳达马上掏出呼机,与信息台对话,然后告诉我,此树喜欢阳光,但可在寒冷地区生存。树可高达十英尺,每年在初春开花。记住,必须在开花后才能剪枝。

我更关心花的颜色和形状。琳达接着介绍,此花开放时颜色柔和鲜丽,粉里透紫,花瓣朔长丰满,她将两只手掌伸开又合拢,作花儿开放状,很像是中国荷花。

              “就是它了!”

          我手一指其中一棵,故作潇洒状,其实,我是一个多么挑剔的顾客啊。

                  琳达大喜,马上张罗着包装,搬运。此刻,你松了一口气。那棵新树要跟你回家,它的命运本来与你父亲无关,如今它要在你的庭园扎根,扮演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你留下那棵白色的玉兰花树,不知它的命运如何。

                 你和M将新树栽下去,浇下定根水,撒上一层碎木屑。那花树正开得灿烂舒展,粉紫色的朵朵花瓣冲着阳光,在初春的清寒空气里先声夺人,尽展美俏。你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风格,你又一次背弃了父亲的原意。可是,又有谁知道,父亲的原意是什么?

                  总之,那树的根与你的根幂幂世界中连接在一起了,梦想里的玉兰树在异国它乡找到了新家。此刻,你想对那棵树说,父亲,如果人有来世,我想让你活得那怕是小小的一点儿色彩,胆怯的一点儿快乐。您应该放飞,别太委屈了自己。

               后记:这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写于2009年,曾经发表在国内外报刊上。2024年清明节前重新修改删增以见证时代变化。

 

 

          初稿于美国明州补石书斋

 

          寅卯年初收录于《荷风来》简妮花道随笔集

 

 

 

 

 

 

 

 

 

 

 

 

 

 

 

 

 

 

 

 

 

 

 

 

 

 

 

 

 

 

微小说《近在咫尺》

 

简妮

 

                  是在纽约。游人如织,没有谁对谁多看一眼。

                   世界上两个距离最近的人,可以肉体紧贴着肉体,深入到对方身体里去,还有共有的财产,孩子,以及社会关系。这个名称叫做夫妻。

                   夏夜如水。他们都以为对方在地球的另一边,为把家分别建在两个超级大国里纷乱的忙碌着。他们相信,东方和西方的灯,总有一个地方为自己亮着。

                   从北京到纽约,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是一段不近的地理距离。现在,他们只隔着一个街区,物理的心脏距离只有一百米。

                    位于第五大道上的茶盒咖啡馆,和另一条街上的四川餐厅,几乎可以遥遥相望。

                    两个人都在玩手机。微信上如此说:

                    “老婆,你在干嘛?”

                   “在厨房忙呗,老公,你呢?

                   “正等一个客户,这边是早上九点。儿子还在看电视? “

                   “他迷上看足球。老公,早饭吃了吗?“

                   “吃得好着呢。阿姨天天换着花样,可惜你吃不着。“

                   “唉,这里样样要自己动手,有钱也请不起人。“

                   从微信上的对话看,这是一对恩爱的平常夫妻,正如你所料,此刻他们的身边都坐着另一个伴侣。

                   男人身边的女人不到三十岁,一头瀑布似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一袭白色连衣裙,不像卖弄风情的女人, 是眼下流行的标准美女面孔,鼻梁眼睛都欧美化的厉害。

                   女人身边的男人是一位中年白种人,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满不在乎的喜剧面孔。他正笨手笨脚的将一只饺子往嘴巴里送,对微信上的语言一无所知。

                   接下来,读者能猜出之前发生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的家庭电视连续剧情节: 小三,婚外情,留守变节……。

有趣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却说在千万里之外。点击着键盘,说着真实的谎话,过着虚幻的实在日子。语言和行动可以如此分裂, 也许只有在互联网世界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也许,仅仅是人们对社会秩序的假拥护真反动。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结账,挽着另一半的臂弯,走出大门,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

                   这两对人在两个路口的红绿灯前同时停下,几乎可以看见对方,可惜他们看着的是同一个方向,终归失去了面对面的机会。

                   就这样,他们穿梭在一家家“梦之街”的品牌商店,口味趋同。一次次几乎碰个正着,可是又一次次错过。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纽约人仿佛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人人其实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都不大确定。

                   有一对男同性恋站在灯柱下深情相视,世上所有男男女女仿佛都被抛在太空之外。

                    有一群美国闺蜜坐在露天咖啡馆里议论性和时装,还有时下热门的话题:例如,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女总统。这个世界已经被男人搞的乱七八糟,只有女人才能拯救世界。当然,她们认识男人的角度很直接但真实,是从家里,或床上开始的。

                   也许,即将发生的一幕可以轻轻地论证中国古老的训言:女人是祸水。而祸水的源头又是谁?

                   本来四个人可以相安无事的近在咫尺,又假装在天涯海角。男人满足了情人游览纽约的心愿,即将回到北京;而那个留守纽约的半老徐娘也抓住时间的尾巴,继续半真半假的异国恋。

                   可是,不幸的是两个女人同时走进了同一家 名牌店,抓住不同款式的时装,同时钻进不同的试衣室。又同时走出来,在试衣镜前左顾右盼。

                   突然,两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各自的手腕上,两只纯金蛇状手镯竟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曾说,这只私人定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金手镯,只有你才配拥有。

                   售货员听见两个中国女人由轻到高的交谈,后来是争吵,愤怒的咆哮,一种音节铿锵,情绪饱满的语言。接着,是巨大的破裂声,穿衣镜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完)

 

2014年初稿,曾发表在纸媒和网络媒体

散文《 自然沐浴课》


                                

简妮

        说不清是雨还是雾。初秋的早晨,我开车去植物园。

天色朦朦,路面是干燥的,车玻璃上挂着细细的水珠,从车窗伸出手,抚摸着海风带来的细雨。

               在植物园的停车场犹豫着,穿不穿雨衣,带不带雨伞?第一次参加自然沐浴课,我心存太多疑问。

               到了集合地点,领队拉娜仿佛猜透了大家的心思。她抬头望望乌云布满的天空,说,不用担心下雨,天上的雨水正好洗涤身心,让你更好的融入自然环境里去。

               开课前听了一番介绍。自然/森林沐浴疗法,是通过在自然环境里放慢脚步,与大自然互动,释放人的感知能力并拓展想象力,是提高身心健康的一种实践方式。它起源于日本,如今成为健身和生活质量改善的流行趋势。

               拉娜是在日本受过培训的教练,她为了推广这一身心疗法,在圣地亚哥植物园做志愿者。她引导学员们在森林花园中缓缓漫步,观察树木,聆听鸟鸣,深深呼吸新鲜空气,体会人与自然的连接。

               平时大家到植物园参观往往是走马观花,因为这里有来自全世界的植物品种,太多的扑面而来的新奇景观,来不及细细探究。这次大家都放慢了脚步,在灌木丛里,在树与花前,眼观鼻嗅,注意它们的颜色,香味,形状……。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走出一片小苗圃。

               这时,灰色幕布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渐渐扩大,显露出一带蓝色。不知是雨是雾的水汽,竟然消失不见了。

               拉娜从提篮里拿出不同的植物叶子,让大家挑选。有的是还挂着露珠的一片小绿片,有的是宽大的芭蕉,也有落地的枯叶。她让每个人描述对叶子的观察。结果每个人都发现了以前自己熟悉的叶子不同的地方。接着在丛林里寻找手上那片相似的叶子,好像领养了一个孩子似的认真。

               我挑选的是一片饱经风霜枯干的青铜色的叶片。它自然的纹理如同山川河流,又像人类皮肤下的经络。我心里琢磨着,要用它做一款插花,给它赋予人的感情和生命,让它再活一次。

               中午时分,拉娜发给大家一个棉布垫子,说,随你找到一处地方躺下,依贴大地放松全身。

我在坡地落叶上铺开布垫平躺,又伸展开四肢,像一个疏松的大字。想象着身体和下面的树叶土壤融为一体,头脑里疙疙瘩瘩的思绪竟通畅起来。

               我也问过自己,这些年为什么迷上了自然世界。我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生命是有神圣智慧设计的微妙有形联系的海洋。人是自然孕育的物种,最终会回归自然,在土壤里消失的无声无息。假如对我们的永久栖身之地一无所知,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岂不遗憾。如何看待自然,就是如何看待自己。

               我头顶上这棵如巨伞般的大树,树冠亭亭。标牌上写着:Cork Oak,栓皮栎又称软木橡树。它的全身覆盖着软厚而又多节深灰色的树皮,它的独特之处正是因为它的树皮是做软木器物的绝佳木材, 树皮切割剥落之后,外皮会再生长出来。这棵树奇迹般的生命力给人注进一种稳定踏实的感觉。我透过树冠向上凝视,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如雨水从天空泻下来。闭目躺在自然之神的怀抱里,我感觉到地球的支撑力。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如同剥去了一层硬皮。大脑里也空空荡荡,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间停止了,尘世也离我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悠远的钟铃声,拉娜开始召唤大家。人们从林中三三两两冒出来。

               我们这一行八九人,年龄参差不齐,皮肤的颜色各异,初次见面只各自介绍了名字,便不再打听来历和背景。人人是自然之子,没有社交压力。印象里,一位戴着头巾,脖子上有刺青,身着宽大灯笼裤的姑娘,很沉默的帮助拉娜分发棉布垫子。还有一位是名叫艾琳的中年妇女,手上捧着一个笔记本,每次细心观察记录,常常落伍走在队尾。

               再次在林木里穿行,队伍已经散落。拉娜便让大伙分头去找自己再想仔细观察的植物,等她敲铃的时候集合。

               人们倾刻四散奔去,去寻找各自心仪的植物。起初我忙着拍下新奇的花卉,发到微信群里分享,并没有观察过瘾,此刻正想静心探究花木其型其味,便专心地寻觅奇异花卉。后来再翻手机里的照片,隔着屏幕还真难闻出自然花香。

               自然沐浴课结束在果园里。众人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下,熟透的果子落了一地。拉娜说,这种果子不可食用。大家便静静地仰望着浓密树叶上的累累果实,没有了吃的欲望。“扑”的一声,又一粒果子坠落在脚下。

               听课友们分享各自的体验。有人说, 现代人的焦虑 来自于肉体与大自然的隔绝太久,从而迷失在社交网络里寻找慰籍,而虚假无聊的信息使认知负担更重,精神压力更大。探索自然之美是一剂很好的缓和剂。有人说,我们对一棵树一朵花漫不经心太久了。这堂自然沐浴课尝试让人与自然互动,但仅有一次是不够的。大自然不仅是你眼里看到的风景, 并且具有激发你创作力想象力的惊人能力。

               老子曰,天人相通,精气相贯。人没有了天地贯通的精气,如无水的花,无根的树。地球拥有46 亿年的生命,而人类建立文明的历史仅有6千年左右。这堂课使我想到,人类属于地球和它的创造者。活着是万物生长的愿望,当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人类失去自然的滋润,免疫系统会受损害,现代人的身体和情感都会变得糟糕。

               为了留住这次大自然沐浴的体验,我用拉娜送给的枯叶,搭配黄菊,向日葵做了两款插花。为了观察枯叶年轻时的模样,我隔天又去了植物园,缓慢地游荡在树林里,终于寻找到枯叶的来源,那是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大果榕—Roxburgh Fig落叶。我静坐下来,细细地察看大果榕在阳光下叶片,树皮,根茎的变化,和它们正反面颜色的不同。以前它在我的眼睛里只是一棵树,如今它像是一位陌生又尊贵的朋友, 有着别样的智慧之美。

               我远远不够从植物学的知识理解这棵树,只是静静地想着自己的无知, 端详眼前的枝叶,呼吸着它悄然飘散的气味,内心一片安详。

               你看它,从青翠的嫩芽长到墨绿色的大叶子,犹如小象耳朵,怪不得它又叫象耳榕呢。再抬头看,高枝上有几片叶子开始变的金黄,它们将渐渐变成紫铜色落在地面上。

               我轻轻抚摸这紫铜色,纹路纵横交错的枯叶,仿佛抚摸着人生。

 

2023 癸卯年初秋完稿于圣地近水亭

摘录于简妮《荷风来》花道散文集

  散文《荷风来》— 简妮花道与散文自序

           


 

简妮

 

 

                  有人说花道是无用功,写作更是容易导致祸灾。在过去的荒唐年代这些或被视为小资情调,或有被批斗获罪的危险。社会变迁如同钟摆。或许,眼前是一个好年代,人们开始讲究生活情趣,向往美物,各种提高生活质量的书籍层出不穷。这本书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将插花和散文组合在一起。它不是插花的教科书,而是花道引申出的意韵书写。

                   这世界大多是由平凡人组成的,不追求高大上或无缘发挥救世雄心,只想从传统文化的茶道,花道,乐器,书法,文学,戏剧……里, 芬芳自己,陶冶心智, 拓阔神往的空间。 这世界太丰富又太复杂,太美好又太 丑陋,太柔情又太残酷。花道并非是教人 如何用身体堵子弹,而是软化子弹变 玫瑰。我想说的是,世界安详平和,也许就是众望所归。我在《柔软的玫瑰》一文有叙述。

                   对于我来说,已到了不拒不随的人生阶段。没有什么宏伟的事情等着,曾经追求过的诗与远方也变为沧海桑田。如今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对窗外的山水读一本喜欢的书,或者从花园里采摘一些花朵枝叶,插在器皿里变另一种模样,又将一些心绪记录下来,是很适意的事。

                  据这些年我种花插花的体会,花儿不虚伪不负人,只要你肯下功夫,这些自然界的花叶总是会给你带来稳定的新鲜感。 这是我喜欢和它们相处的原因。如今虽说是网络时代,信息应有尽有,但精神食粮有时得靠自产自足。从写作的角度说,我一生都在浪费时间,“人生可以自由而无用”,对追求身心快乐精神满足来讲,我觉得这样挥霍生命也值得。

                   花与人的关系从何说起?我问ChatGPT, 据它说, 花卉在地球上的存在可以追溯到约3亿前,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在二十万年前。这不禁令我对花木更增添了一份敬意,我们人类对花卉的喜爱多是欣赏,而对它们的生命起源略识之无,常常忽略了植物内在美。我看百花有种种性情,花道随性情创作。如人所言,一花一叶一世界,花道是一种艺术,就像绘画雕塑一样。插花起源于中国佛教中的供花。插花艺术兴盛于唐朝,发扬光大在日本,称之为花道。花道有不同流派,日新月异,如今已流行于全世界。

                    插花是一门不仅造型也造心的自然艺术。除了花材鲜器皿美,还要讲究“少即多”的理念。不仅要将花材固定在最佳位置,也要考虑物理学的动作原理。七八年来,我修完了日本草月派的全部课程,也拿到了结业证书,仍然觉得功力未逮。我常常面对万紫千红的花枝,无力用语言表达,更不懂植物学意义上的书写,插花只是呈现出它们在我心里的一种禅意追寻。

                  于是, 插花与书写,都是在进行心灵上的修炼。经常是手持着花草,构想着它们的色彩和形状,如何在器皿剑山清水里保持别致姿态,活出新鲜生命。这是最难之处,也是花道师追求的境界。我将思绪领悟的过程,记录下来,是为了相得益彰的创作。 也将过去的文稿挑拣出来,用插花增添色彩,让插画与书写互相成全。这也是对自己过去激越困苦经历的内省和补偿。

                  自娱自乐自出版,只有自己动手写这些话。是为序。

 

癸卯年深秋 《荷风来》花道散文集 辑录于圣地近水亭

           

散文《那时我爱捡“破烂”》


 

简妮

 

   记得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季,我回到度过青春岁月的云南边陲,试图捡拾一些记忆碎片,填充当时懵懵懂懂的梦想。

   青山绿水依旧,山茶花如期盛开的如火如荼。只是当年的人和物都已销声匿迹,只有鸟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那时视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如今仿佛都消散在蓝天白云间,屐痕全无。

   怀着无比落寞的心情走进一座静悄悄的山寨。一堵矮矮的土墙下,坐着三五个彝族姑娘。她们正在神情专注的做手工活。清白无阻的阳光正好洒在她们的脸上手上,手上的绣片在阳光下散发出奇异的光彩。绺绺丝线针织出的动物花鸟人物图纹栩栩如生,美妙不可言喻。没有画稿,没有样品,她们一边轻声细语交谈,一边飞针走线,配色与构图竟然更独特,可与世间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比美。

   我拿过一只织花腰带,那上面有绵绵密密各种各样的绣法:锁绣,堆绣,盘筋绣,破线绣,打子绣…… 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出自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之手。她身上背着弟弟,纯净的眼神,素朴的衣衫,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一针一线为自己挣出一份体面。问她这些绣品的用途,她羞涩的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说,这是她出嫁时的婚服,一直要三五年完成。看样子她在做绣工时,心里是甜蜜的,那上面的花儿鱼儿也是活泼有灵性的,但她也许还没有听说过有精美这些个词。

   我一下子爱上了这有着生命温度的织品。那些日子,白天走乡串户收集拍照彝族苗族侗族的围裙,腰带,背篼,鞋帽,还有汗巾。晚上在灯下一遍遍细细欣赏,记录资料,喜不自禁。有些年代久远的东西磨损厉害,还有汗水和烟熏火燎的味道。虽没有收藏价值,但可做研究之用,也被我买下来。当时这些钱也让手工艺者派上些用场。

   看我如此痴迷,正沦为远离体制外的收破烂者,许多人不理解。我的朋友有一次叹息道,凭你的能力和人脉,干点儿什么不能成功,非捡这些破烂。他那里知道,人是无法与天性较劲的。我也不知为什么偏爱手工做出来的老物件。后来集藏别类的东西也多是随心随缘。经过“文革”的扫荡,那时老物件简而少,但是还能捡到真东西。不像现在满眼“古董”处处陷阱。收藏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你一见那东西便欢喜,后来又懂得如何欣赏。如果市场价值升高更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市场价值,自己喜欢过,陪伴过,便是人生幸事。

   我后来在自己的太阳画廊策展中国女红作品,也为慢慢消化二十年前的收藏,仔细研读有关黔西南的风土人情,还真学到了不少知识。这纺织物上的艺术是与人的生活关系最贴身最实用的。创造者也是使用者,他们从不说“美”这个字,美就 是生活中自自然然的东西,那里有什么崇高低下之分呢。其实,收藏者永远没有创造者聪明。我收集的织品里有几张非常漂亮的绣片,只是好像没有绣完,繁美之处陡然留下空白。有知情者说,苗族人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手艺无尽, 活路无尽”,凡事做的太圆满,便没有往前走的空间和活路了。苗家女在一件女红上倾尽心血,在收尾时特意巧妙留下角落不绣完,是想着下一件会更好。她们甚至相信,假若才艺一次用尽了,神会收回你明亮的眼睛。

   “花花草草都有性情,瓶瓶罐罐皆有生命”。时代流转,眼看浮夸的时尚服饰,当然AI可以复制出乱真的艺术品,但又有谁还能坐在村寨的土墙下,在暖暖的阳光里,一针一线刺绣出一片片云锦呢?我视收藏的这些“破烂”是无价之宝,有性情有生命,恐怕人间再难承续。不由唏嘘。

   历史学家许倬云在十三邀访谈里曾说过,个人的历史最小,最短是人。……时段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我相信这里面有一种信仰可追寻。

   近日重新拜读文学大师沈从文的《龙凤艺术》,这本他花费后半生心血的力作,给人类留下了来自生活的艺术。真的很赞同张充和所言,“有人说沈从文不写小说, 太可惜!我以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12/20/2023 重新修改于圣地近水亭

收集于《荷风来》简妮花道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