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情变

 

        王兵快要离开前几天。接到中华上海外贸律师事务所来美。美国的一家公司打官司的同学的电话。他们说他们已经到了芝加哥,在芝加哥停留三天,请王兵过去聚聚。

        王兵很高兴和他们见面。有朋自远方来,真是不亦乐乎。王兵告诉阿凤,叫阿凤跟着一起去。阿凤说:“我可不愿意。他们几个一定都是我丈夫的学生,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可是万一他们知道了我是他们老师的夫人,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那我老公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王兵说:“啊呀,阿凤, 你这人想得太多。陌生人见过一次早就忘了。我问你,你看到过一次的人你记得他们吗?短期记忆,只是昙花一现,人们是不会记得你的。再说你在那里又不说话。光听不说。完了我陪你到芝加哥水族馆和博物馆去逛逛。还有我们得去一下人人都想去的西雅思大楼塔顶上去看看芝加哥的都市风光。

        阿凤很想和王兵一起去。倒不全是为了去逛逛马路,爬爬西雅思大楼塔。吸引她的是王兵的同学们。他们从从上海来,一定会带来很多她想听的东西。她很想听他们侃上海侃中国。她不很懂法律条文,但她很喜欢听别人聊法律,尤其是中国的开放的法律。这些人侃起来慷慨激昂生动有趣。

        王兵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在迟疑。他问她:“阿凤,你还有什么忧虑?我说的都是实话。没人会认出你记住你的。”

        阿凤认真地说:“王兵,要是别人问起我是谁,我该怎么回答呢?别人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了。”

        王兵笑笑,开玩笑地说:“那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了。可是日后我去见赵老师,我可怎么交代呢?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赵老师不会这样小气吧!”

         阿凤终于答应了。王兵高兴得跳起来。“给我五个!”他伸出手去,阿凤也伸出手,他们想美国中西部孩子那样击了一下掌。

        第二天早上王兵很早就起来了。他洗刷完毕,就去敲阿凤的门。阿凤打开房门,王兵不由自主地哇哦了一声。今天的阿凤和打工的阿凤判若两人。王兵这才发现阿凤的两条眉毛是那样的细腻,象艺术家精心勾画过似的,平平整整镶在没有细纹的白皙的眼眶上。阿凤在长长的睫毛上着上紫青色眼圈。她那淡褐的明亮的眼睛象珍珠似地发光。她的笔直的鼻梁端端整整地挂在那张秀气的脸上。她的脸庞自然的粉红显得格外的迷人。王兵直愣愣地看着她,足足一分钟,直盯得阿凤不好意思起来。

         “啊呀,王兵,难为情死了。我都老太婆了,变得这么丑了,值得你这么看吗?”

         “不...... 不......”王兵窘迫地回答,心里想着这真是赵老师的福气。“那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更漂亮了。人家一定说你是嫦娥。 嫦娥咱们没有见过,是别人造出来的。我在电影里看到过美人西施,也不过如此。你不比她们都漂亮吧!你比起她们来是丑八怪。” 王兵笑哈哈地说着。

        “去你的,”阿凤娇滴滴地说,“我才不和你耍贫嘴呢!”阿凤笑起来更好看。

        王兵建议说:“走,我们先到麦当劳去吃小松饼和炒鸡蛋。然后买点矿泉水就上路。听说中国城现在又新开了一家怡口乐,全是高档沪菜。今天让你做一回上海人。”

        阿凤真的喜欢这小伙子。他有礼貌,讲义气,关心体贴人。最重要的是他有一股吸引人的幽默感。他比她小两岁。但他倒是象大哥哥关心小妹妹那样关心她。她真羡慕将来能做他妻子的女人。

        他打开客座一边的车门,有礼貌地请阿凤上车。自己上了驾驶座,熟练地发动汽车。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对阿凤说:“阿凤, 你把安全带系上。不系安全带我们上高速公路很危险。喏,安全带在这里。”

        阿凤笨绌地拉出带,插了几下都没能插入安全扣里。王兵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股清凉的温柔从阿凤的手象电流般地流遍了王兵的全身。这感觉在他充满勃发张力的身躯里溅出炽热的火花。但他一点没有饥渴感。这柔情在他的心里升华成一种爱护和责任感。“这样美好的女子在这个疏远陌生的国度,我不保护她,还有谁呢?”

        他什么也没说,嘎的一声将车子往后一倒,猛地大转方向盘,向前开去。出了街区,他们的车就上了第六十五号公路。

        在来回有八条车道的高速公路上,绿色的路标一块一块地往后闪去。天空蓝得可爱。公路两边浓绿的树荫延向天际,远远望去, 高高的桦树耸立在森林的轮廓线上,象挺立在大海的航标。灰白的公路象大海上巨轮吐出的浪花带在绿色中蜿蜒。汽车开了半小时才开出这林带。公路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平整整的田野。路边的草坡随着公路伸向远方,把公路镶在绿色之中。远处散落着依稀可见的农舍。几头牛马在田野里悠闲地觅食。阿凤想象着那边是那样的安宁和恬静。

        她好奇地瞪大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大自然的美。她来到美国几年了,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美国的田野风光是这样的迷人。她象小学生似的问王兵:“美国没有村子,是吗?”

        王兵全神贯注地在开车,听到阿凤的问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将汽车打成自动控速,侧过头来跟阿凤说:“你看,也许这方圆几英里的土地是属于这户人家的。”随着王兵的手指方向,阿凤看到远处一幢孤零零房舍。

       “美国的人口稀少,土地辽阔。和中国一样大的地方,只有中国的六分之一的人口。阿凤,你想想看,在上海我敢说住一千人的空间他们只住一个人。该死的美国佬还反对中国的计划生育。以后中国生出来的人非得把地球压坍不可。这美国又不要大量的移民,连拿张绿卡都这么花钱花脑筋。人们等了多少年都等不到。你说这公平吗?”王兵象似在自言自语。阿凤听得很真切。她很佩服王兵的见解。

        “王兵,这是什么?”阿凤指着田野上架着的足足有两三英里的铁架子。它们看上去就象侏罗纪公园中的恐龙的骨骼,但还要长好几倍。下面生有巨大的轮子。

        王兵说:“这一定是灌溉车吧。农民就这么一拉,再旱的天,这几十公顷的地全有水了。他们不象中国农民,把田挖的沟沟坎坎的来灌溉。你看这么大的一片地,我想这地主一个人种就够了。你看我上海外婆家,从前一个公社三百亩田,几百上千号人在烂泥上摸打爬滚才填饱肚皮。还有双抢,你记得不记得夏天的时候,我们都要到乡下去割稻子。脚上被叮得一处一处地流血。美国人收割的时候,就这么收割机一开,就行了。”

        王兵感慨地说:“中国不知什么时候能达到这里的水平。不过到美国这样的农业水平也不难。难的是中国人什么时候能把精力放在这上来。我的同胞很多人只动坏脑筋,争权夺利不干正经事。”王兵评论。

        阿凤不作声。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就听惯了这种高谈阔论。汽车拐了几个弯就上了八十号公路。这八十号公路和九十四号公路是同一条,是进芝加哥的环城的路。路开始复杂起来。王兵说:“我们已经进芝加哥了。这里车很多,很难开,我要小心一点了。”

        芝加哥不愧为世上有名的大城市。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从旁呼啸而过。穿过双梁吊桥,就要进入大城了。他开得更加小心,生怕撞了别人的车。

       “你知道不,阿凤,我的车没有上保险。我不愿意付这保险费。所以我要谨慎一点。”王兵有些内疚地说。

          顺着九十四号公路王兵和阿凤看到了芝加哥著名的一百零四层西雅思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阿凤瞪大惊讶的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和害怕。生怕这庞然大物会把她吞了。

        到了二十一出口下来就是Cermont大街。中国城就在这儿。王兵很快就找到了免费泊车场。王兵招呼阿凤下车时,阿凤还在打闷呢。王兵对阿凤说:“阿凤,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阿凤笑了笑:“你看我, 都不想下车了。我还象坐在车上一样晕乎乎的。”

       王兵看了看表,时间还早。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王兵从车厢里拿出照相机,对阿凤说:“你瞧,阿凤,我还带了照相机。我来为你照几张照片留留念吧。”说着, 请阿凤站在牌楼前,拍了几张照片。

        阿凤自嘲地说:“你瞧我都老太婆了。照下来太丑了。”

        王兵拉近照相机的镜头,他欣赏她那张漂亮的标准的中国女人脸,在那大红的灯笼印映下,阿凤的脸庞更加红润,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爱感。

        旁边是一家食品杂货店。他俩拍完照,走进这家店。里面很大,象个超市。在美国中西部住了几年的阿凤,看到这满货架的中国货, 就象来到了家。她象个小姑娘那样地拿起这罐头瞧瞧,拣起那个果子闻闻,还不断地问王兵问题。她最喜欢看的是那两排大玻璃缸,里面爬游着各种活蟹和大鱼。    

       “这里的人真有口福。”阿凤说:“比上海的鱼种类还多。”

        王兵买了两包开心果,两大瓶豆奶和两杯酸奶。他知道这些是阿凤最喜欢的。出了小食品超市,他们又去逛书店。这书店比上海新华书店小多了。但是各种书很全,尤其是讲那些女名人和算命的书,令人眼花缭乱。阿凤还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禁书和淫书。阿凤在书店里买了一只娃娃挂件和一本算命看相的书。

        王兵看了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老同学们也该露面了。正当他俩从牌楼边拐弯时,三个西装笔挺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迎面走来。王兵一眼就认出中间的高个子阮经,左边的刘建红和右边的胡建翔。他喜出望外,一把把他们三人抱住,然后放开他们,各人揍了他们一拳。王兵说:“好哇, 都象官啦,西装笔挺,弄个小瘪三来见见。你们是来商业谈判呢还是上法院打官司呢?”王兵畅怀大笑着说。 阿凤知道他是多么的高兴。

        阮经说:“我们从地球的另一边来,你还不快为我们千里接风,万里洗尘。我们先不说我们干什么来。你先说我们到哪儿去敲一顿呀?”

        王兵说:“地方早就找好,就等东风吹来。现在东风既到,饭局就开。” 说话间,他想起应该是先介绍阿凤的。

       “她叫阿凤,是本人在餐馆做膳食工程师时候的患难朋友。”

        刘建红和胡建翔彼此递了个颜色,意思是王兵的眼力不错, 这么漂亮的天仙从哪儿配来的。

        阿凤在王兵背后仔细地看了看她丈夫的学生们,她极力地回忆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但哪一张脸都不在她的记忆里。她就略略放下心来她觉得他们也不至于把她给认出来。

        走进天香楼,老板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座桌。阿凤看了看四周,这布置的确不同于自己打工的餐馆。这里装饰的古朴高雅,墙上有四幅巨大的名人字画,估计是很有价值的。阿凤没有仔细看。

        落座以后,大家草草点好菜就谈开了。他们谈的事有些是学校的,有些是社会上的。还不是地夹杂着一些议论和争论。听这些人谈话真有趣,她想。她竟忘了夹菜盛汤。王兵一边招呼大家吃菜,一边给阿凤夹了一大块鱼,说:“这清蒸鱼十分着味,你多吃一点。”

        胡建翔没有听阿凤说几句话,就问阿凤:“侬是啥地方人? 是勿是从上海来?从上海啥地方来?” 阿凤没有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两这个问题都不知怎么回答。她还是应急似地说:“我上海屋里相在静安区。我是到此地洋插队的。”

        胡建翔应付着说:“哦, 离我们学院很近......”他打算继续地问话,被王兵打断:“建翔,你得了多少贵子?”

       “明知故问,”建翔转过头:“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一百年不变。”他学着老邓的口音,用四川话说。滑稽的腔调逗得大家很开心。接着王兵说他很想知道目前国内改革开放的情况。

       “开放了,开放了,什么都开放了。老百姓的生活倒是好了起来。现在大家个个都是孙悟空了。十八般戏法人人在变,最会变的人发大财,不太会变的人发小财。陈永贵之类的人不发财。雷峰叔叔也不发财。你不知道呀,我们原来学院的教授们一个个都下海。有的办法律咨询公司,有的办律师事务所,还有对外贸易顾问办公室等等。名堂多的很。这下都活了。一个个名片印出来头衔还大得很那。” 阮经说着从口袋里使劲地掏出几张名片。胡建翔和刘剑红也都掏出各自的名片来递给王兵和阿凤。王兵放下筷子,接过名片,三张名片上的抬头都是一个公司的名称:中华上海外贸律师事务所主任阮经,两位副主任分别是胡建翔和刘剑红。

       “怎么样,老弟。我们都成了头面人物了。”胡建翔说。

       “别吹,我猜你们都是些光干司令付司令而已。”王兵哈哈笑着:“生意可不错?”

        阮经说:“这此率领付司令们到这里就是为了一桩大官司而来的。上海纺织进出口公司前年去年两批货出口到美国一家公司,被他们无辜退货。头年官司在上海打,打个没有下文。这不我们追到这儿来了。别看那些老美一个个都正而八经的,他们可长心眼呢。咱可不吃他们那一套。美国的法律咱个仨也背了四年了。在这个号称最讲公道的地方我们要和他们讲讲公道。”

        王兵听了又是羡慕又是后悔,他叹了口气道:“你们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而我成了下三流的打工胚了。”

        胡建翔说:“这哪儿的话,你是后生可畏,等你D.J. 学位一到手,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头把交椅要你去坐了。我们只是混口饭吃吃而已。你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你赶快毕业,来上海显显身手。”

        王兵说:“这也许不那么容易的事吧。”

        胡建翔说:“你又说外行话了。你没有看就连我们原先的赵学问赵老师都下海了。他还抱了个漂亮的女秘书呢!”胡建翔口无遮拦地说。

        王兵一惊,他想这下坏了。但他又不好叫胡建翔别说。

        阿凤竖起耳朵听着。她急切地问:“你们这个赵老师开了一家什么公司呀?”

        胡建翔露出不解的神色。想不到这个打工妹还关心起素不相识的赵大教授的事来。让这位小丫头也长长见识。于是他又侃开了。“我们这个赵教授早年教授升不上,拼命做学问。我们学生叫他赵学问。这年头做学问有什么用?这年头讲发展。等他升了教授,却来个改革开放。把他的学问都给改革掉了。他一赌气也办了一家法律咨询公司。他还做上了上海金属贸易公司的法律顾问。他的那个余秘书我见过,听说一开始雇来给他的小孩补习英语的。后来干脆就住了下来。再后来就做了他的秘书。这个女孩子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升了上来。 哎,听说他的老婆一个人在美国,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事要让他的老婆知道了,非得又出一个陈世美不可。”

        阿凤听了肺都气炸了。她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再也不发问了。因为他害怕别人会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王兵也觉得现在万万不能挑明眼前花月一般的女人就是那位赵大教授的老婆。因此他也不吱声。他只是说:“现在这种离异太多了。多见不怪。”他暗示大家不要谈这件事了。

        想不到这刘建虹又津津乐道地评论说:“想必他老婆到了美国这个天堂是留恋非凡了。也许名花早就有主了。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同学就是这样。这里的老公还来不及知道,那边的老婆已经和金发碧眼的大鼻子善结良缘了。”

        大家又逗笑了一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两点。王兵叫服务员把剩下的饭菜打成包。自己摸出信用卡。大家都争着付钱。王兵说:“你们也别客气了。到了这儿,就客随主便吧。放着这钱给你们夫人们买些金华素去。”

        大家离开是真是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王兵急着要安慰阿凤, 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各自分了手。

        回到车上,阿凤就禁不住抱着头痛哭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王兵也不知道怎样劝她才好。他帮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发动汽车。 他想现在这个时候哭是最好发泄伤感的手段。他就没有多劝她,让她在车里哭一会。

        车子开出芝加哥,阿凤停止了哭泣。她是紧闭着眼睛,想着什么。途中,他俩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忍去打断她的思绪。直到了宿舍门口,阿凤伏在王兵的肩头上又抽泣起来。

        王兵安慰她说:“现在难过还为时过早。你真的还要调查调查。有些传闻也许不是真的。有些人眼红别人出国赚钱,胡编瞎说也说不定。”

        阿凤点点头:“今天我要打电话给那个该死的。看看接电话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红是白今天就能知道。我还要问问我爸妈, 为什么他们这样瞒着我。”

        王兵说:“你打电话是冷静点。也别太伤了你自己的精神了。明天还有打工呢。”

        王兵看到阿凤美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焦急的伤感。脸上憔悴多了。他不禁心里一恸:“别忘了你还有朋友在这里。真的别太伤心了。这样会影响你的身体的。”王兵说完停了车,为她打开车门。

        到了宿舍已经四点多了。阿凤先到自己的房。她把要洗的衣服装到箩筐里,然后到王兵的房间里,将王兵的脏衣服也放进自己的筐里,扛着到了洗衣房,将衣服倒进巨大的洗衣机里。

        阿凤不想回宿舍,只是在洗衣房里搓洗着几件不能在洗衣机里洗的衣服。她不停地机械地搓着,全毛的裤几乎搓出洞来了。阿凤一直在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她想着要是换了别人,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她努力地思索着,总是找不到答案。回去吧,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只有二十几个平米的房子,我只能住阳台了。儿子怎么办?儿子小学不知读得怎么样?父母的意思会是怎么样?还有单位?我还得去求那个带着厚眼镜官气实足的院长?如果选择继续留在这儿呢?象王兵一样去读书?读书需要多少拼搏呀!重新考托福和GRE。读会计专业还要考GMAT。如果没有绿卡,学费比州内的学生贵三倍。一个学期就要六千多美金。自己的英语跟得上吗? 自己有这样的实力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切都很可怕。还有打电话,一趟趟地往国内打,周末便宜点。平时都很贵。她心里烦得直想哭。老天为什么不长眼?叫她一个人在这儿受苦受煎熬呢?她想着想着又开始责怪起爸妈来。当初和自己的同学陆超结婚该多好啊。现在在上海已经有几家超市了。他爱她,他拼命地追求她。她也和他好过。可是爸妈对他又是撵又是骂的。唉,一切都命里注定。

        回到宿舍天色已晚。她将洗好的衣服倒在床上,开始一件一件地叠起来。王兵过来问她饿不饿,还把买来的豆奶饮料和开心果放在她的床头柜上说:“饿了就吃一点。这豆奶还是很好喝的。我把酸奶冰在冰箱里。你明天早上工前要喝就去喝。”

        王兵见她又在洗自己的衣服,感激地又说:“你又为我洗衣服了。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阿凤说:“王兵,你先回去。你也别谢我。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我叠好衣服会送过来的。你别忘了吃药,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呢。”

        王兵离开后,阿凤不断地看手表。七点钟,在中国已经是上午八点了。再等一下吧。七点半,七点半的时候打。一定,一定......”她自我镇定着,极力使自己勇敢起来。即使有任何的意外, 也要坚强些。如果接电话是女人,不能让那个女人看扁了。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移动着。阿凤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她拨了一次号, 拨到一半又放下。她害怕有除了丈夫以外的声音。但这件事总究要澄清的。她不能老是蒙在鼓里。

        分针到了七点半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抓起电话,一口气就把自己的家的电话好拨完。电话响了四下,一个懒洋洋的女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谁呀?”她不说话,她木然了。这一刻。 她感到自己仿佛在冰天雪地,她被冻住了。只听对方说。“神经病,大清早就倒霉。”说完就把电话搁了。

        她捧着电话筒,漠然地听着这短促的嘟嘟声,直到电话机务员提醒她放回电话的声音,她才不情愿地把电话放回。

        她的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泯灭了。她恨丈夫这个负心汉。她咒骂他。她不能这样让他独自逍遥。她要打电话骂他。她鼓起勇气, 她心中的怒火燃起,她又一次拿起电话重新拨号。对方连接都没有接就挂断了。她气得要命。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她想,她又拨了号, 对方通了,铃响了两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大清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凤压低声音说:“你晓得我是谁吗?”

        对方愣了一下:“请问你是谁呀?”

        阿凤恶狠狠地说:“教育教育你的那个臭婊子,叫她学得有礼貌一些,做个文明的上海公民。还有你,你还亏配称学法律的教授。我看你是读书读昏了头,是不是?这下你听出我是谁了没有?你说呀?”

       “嗳,是你,阿......”他连说出自己老婆的名字的勇气都没有,怕被那个女的听到。“有话好商量嘛,你干吗这么凶呢?”

        阿凤听到旁边的女人对男人说:“啥人呀,介凶法子。叫她电话打到办公室好啦。阿拉嘎搭又勿是办公室。现在勿办公。”

        阿凤这下听到丈夫对这个女人的呵斥:“侬晓得个屁。侬勿要多嘴好勿好!”

        阿凤听到这个女人和她的这位赵教授吵了起来,大声地对着话筒说:“侬叫这个泼妇听电话!”赵乖乖地把电话叫给了这个女人。阿凤对她说:“你要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站着的那个房间的女主人。我是明媒正娶的女主人。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若要脸,马上给我滚出去!”

        对方着实吃了一惊,扔下话筒就走开了。阿凤听到她向赵大吼道:“姓赵的,咱们走这瞧。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对方一下死寂。

        赵教授拎起电话,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阿凤, 你原谅我好吗?你这一去快三年了。也不回来一趟。我是一个七尺男儿。我就这样光棍一条过日子。你就不可怜可怜吗?你原谅我吧。”

        阿凤听到这低三下四下的恳求声,更是恼怒。“姓赵的,是你来信叫我赖在这该死的美国!是你自己没有本事出来,叫我受苦受难!是你叫我想方设法赚美金!是你没有能力照顾我的爸妈!现在你倒是血口喷人,说是我害了你。你自己去照照你的良心。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七尺男子。你连狗屎都不如。我悔当初听信了你的谗言。我真是有眼无珠,会跟了你这样的负心汉。我告诉你,你还是一个男子汉的话,现在就不要跟这个女人上床!赶快和我办了离婚手续,寄过来让我签字。上面写清楚强强归我。上面也要写清楚你应付的怃养费!” 阿凤再也不想说下去了。她感到自己虚弱得快要倒下。没等对方回话,她就把电话搁了。她平生从没这样粗声大气地和别人讲过话。今天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能说出这样愤怒的话。她觉得在这愤怒中出了一口气。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既然已经做了这么一个决定,她就要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刚才在洗衣房里的问题又浮现出来。她心里乱极了,想找王兵商量。她突然想起还需要和爸妈打个电话,把她的决定告诉他们。同时想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

        拨通电话后,两位老人都在家。她没有对他们发火。只是平心静气地把刚才电话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们。她似乎觉得两位老人早已有了精神准备。她想他们一定比她早知道这件事。她叫他们带好强强。 然后带着征求意见的口吻问爸爸:“你看我怎么办?”

        爸爸顿了半饷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阿凤,你回来已经没有房子了。你和强强只好和我们住。这里的读书环境不是很好。你的工作也难找。现在下岗的人太多了。凭你现在的积蓄到了上海花不了很久。我和你妈商量过了。当初是我们的不对。一味叫你想办法留在美国。我们以为这小子会真心。我们也是盼望你们有好日子过。可没想到,唉,弄巧反成拙。千错万错总是我们俩老错。现在由你自己决定。你如果想回来,我和你妈也商量好了。我们住阳台间也可以。”

        阿凤禁不住眼泪直流:“爸,这也不全是你们的错。这也怪你女儿无能。当初来时,我还以为一切都是很简单。我自己太天真。 要怪全怪我自己,不能怪你们。” 她说完,哭了起来。

        爸爸说:“凤儿,你现在别哭了。先休息休息,定定神。 我和你妈再商量商量,求求我们以前的老领导。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办法。”

        阿凤哭着说:“爸,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自己来决定吧。 求你们把强强带好。你们自己的身体要当心就行了。我挂电话了。” 她说完,就把电话给挂断了。她想和王兵商量一下,可是这时王兵外出了 她回到房里,看看窗外,那棵蓬蓬松松的大树将深蓝色的夜空遮住。只有在树缝间还依稀地闪烁着点点滴滴的星星。远处黑洞洞的, 显得那样的深邃可怕。 黑暗仿佛会把她吞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