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姨》

作者:李丹

 

      妈可真是,好像不知道我忙得臭要死,光给两个小东西当专人司机就团团转了,还安排晚上接机,唉。

      五号航站楼,全日空。

      我赶到A出口的时候,提在喉咙口的气终于沉下去,顺势浮起的是个极度愚蠢的问题:来接谁的?微微闭上眼睛,捋匀呼吸,把脑子里毛爸提醒的几件事打勾之后,姆妈的喋喋不休才回响起来:“妮妮,你呀千万可不能迟到了,小时候就数绿姨最疼你了,她没结婚那会儿动不动就来家看你,还每次都带礼物......”

      对了,是绿姨!那个姆妈年轻时的好姐妹,我从小就羡慕的“模特”坯子。这样说来,没见绿姨也快三十年了。

       正想着,出口涌出一股人流,却不嘈杂,到底是日本飞过来的,和接国内的机就是不同。出来的有身着暗色西装的小个子男子,打扮随意的年轻人,也有大人带孩子的,人流渐薄的时候,两片自动门关来开去,门再次半开的时候,我远远地望见里面一个挺拔俏丽的身影,这身影太熟悉了,就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是绿姨!是她!自动门关到三分之二又开了,我全然没有顾及里面出来的是什么人,眼睛直勾勾地没离开过那娟秀的身影,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近我,老远仿佛听得见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三十年后的绿姨身材一点儿没走样,高挑如初,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她头被脖子举起,高高昂着,头上戴着一顶复古小沿儿黑呢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太阳眼镜,玫红色的嘴唇,脖子上围着一条道奇蓝丝巾,打着的结垂在下巴右下方,一件黑色大衣,腰间一条黑色宽皮带将腰身收得更加紧实,左手上一只道奇蓝漆皮包,右手拖着一只银灰色大号拉杆箱,脚上一双黑色细高跟短靴,一圈流苏像仪仗队齐刷刷的腿踢着一二一。我边看边心里暗想:绿姨就是绿姨,快七十岁的人远远望上去就像刚刚落地的小空姐,从头到脚精致漂亮、整洁有序、一丝不苟,那腰肢那身板那气势比三十年前更让人折服。

      转眼绿姨就近在咫尺了,我笑着对她挥手,嘴里喊着:“绿姨、绿姨!”她沿着声音找见了我,挎包的左手对我轻轻摆了摆,我这才想起自己把买给绿姨的花落在车上了,快步迎上前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三十年前绿姨去日本,我和姆妈到机场送行时也是这样紧紧拥抱了她,不知怎么,此刻我怀里的绿姨似乎比三十年前小了,身体瘦削肩头窄小,我反倒成了大块头,在绿姨的一双臂膀下彪悍起来。

      绿姨边放开我边说:“妮妮你可把绿姨给想死了,上次见面你还是个小姑娘,快让绿姨看看。”

      我顿时为自己蓬乱的头发和臃肿的身躯脸红起来,绿姨上下打量着:“嗯,我的妮妮长大了!还是白白嫩嫩,就是胖了点,绿姨来了陪你一起减肥。”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更红了。

      拖着绿姨的箱子和她一起乘电梯,很快到了停车场,请她先上车,自己放好行李也上了车,发动引擎。

绿姨:“你是哪一年来美国的?”

我:“98年”

绿姨:“也快二十年了”

我:“是啊,一转眼您去日本都三十年了”

绿姨:“可不是嘛,都老喽”

我:“您一点都不老,我刚刚一眼就认出您了”

绿姨:“那是远看,这张老脸近看不得”

我:“哪里!您还是那么漂亮,完全猜不出实际年龄”

绿姨:“你真会哄我开心”

我:“您见了我妈就知道了,她看起来比您至少大十岁”

绿姨:“我都是被那个小妮子害得,否则怎么会落得这般光景”

我知道绿姨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就随她说:“我妈也会说是我害了她”

还呵呵地笑出声来。

绿姨:“你多孝顺呢!把你妈接来享清福”

我:“哪有啊!是我妈一直在帮我照顾孩子”

绿姨:“那我更羡慕啦,小妮子根本不让我见孩子”

我一时瞠目,又不敢细问,应和着:“那是女儿怕您辛苦”

      这么聊着,二十分钟的光景就到了家,车库门一开就见姆妈已经从里面巴望了。绿姨下车鞋子还没来得及脱,姆妈就连声招呼:“可绿呀可绿,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手等在半空,绿姨拖了鞋,姆妈拉着她进了门,面对面的两姐妹紧紧抱在一起,这种时候的女人泪水是少不了的,何况她们这样曾经无话不说的姐妹。

      姆妈比绿姨大三岁,当年医大毕业后在二院当大夫,绿姨是药房的药剂师,两人投缘,又都是单身,就经常一起逛街吃饭,偶尔两人疯得太晚还双宿双栖,一来二去就好成了一个人。姆妈先嫁人,很快有了我,绿姨虽然还是一个人仍没有“抛弃”姆妈,我也跟着受益。绿姨是个穿戴极其啰嗦的人,自己从头到脚永远完美,连样貌平平的姆妈也被她敲打出来,如果没有我,想必两人会一路芬芳下去,那不晓得有多少男人要遭殃了。

      我十岁那年绿姨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男人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子,叫王思普,除了做得一手好菜还长了张好嘴,吃饭绿姨讲究,但是为了美可以喝西北风的女人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厨子,所以一定是王思普那张嘴起了作用。后来我才听姆妈说是因为王思普可以带着绿姨去日本,那年头儿出国最时髦,绿姨这样读傲慢与偏见、听李斯特的人怎么能被出国热给落下。他们结婚后不久王思普就去了日本,后来绿姨也去了,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偶尔听姆妈说起绿姨,比如绿姨生了个女娃子,和绿姨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半点不像王思普;王思普得了严重的静脉曲张,死也不肯留在日本继续整天站着当厨,但女儿却说死也要死在日本,父女俩僵持不下,绿姨爱女心切,居然和王思普假离婚,说是假离婚,手续却办了,目的就是绿姨可以嫁个日本人给女儿办身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想到绿姨这样我行我素的女人也逃不脱为人母的宿命。

      我安排绿姨住一楼的客房,她开心地随姆妈楼上楼下参观,竟一点倦意都没有,边看边咂嘴:“啧啧,瞧这大别墅!想当年住在上海的弄堂里,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呢。”姆妈也乐得合不拢嘴,带绿姨连地下室也不落,看个没完。我给绿姨盛好了泡饭,又摆了几碟小菜,因为别人都吃过晚饭了,我也给姆妈拿了副碗筷。姆妈一拐一拐地陪绿姨到餐厅,绿姨坐下来了才问姆妈:“你腿怎么了?”姆妈说是风湿症,老毛病了。绿姨拿出她从前铿锵有力的样子说:“女人就是不能服老!我也一到阴天下雨关节就痛诶,但是不碍事!我当它没发生,不就是痛嘛,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眼前浮现出绿姨的十寸高跟,又禁不住一阵肃然起敬……

      喝着泡饭,绿姨嘴里依旧不停:“就是你最晓得我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坐下来命都要坐掉了,就想喝口泡饭伸伸腿,之后和你一直聊到天亮。”姆妈眼圈红了一轮又一轮,话都少了。

      第二天早上,姆妈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准备早餐,说绿姨真的和她聊了一宿,随即还叹了口气。我见姆妈没精打彩,劝她再回去睡会儿,姆妈说:“不啦,毛毛他们就要起来了,你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我:“你们一夜都聊些什么?”

姆妈:“嗨,还不都是从前那些好玩的事情,两个人单身那会儿的”

我:“你都没跟我讲起过”

姆妈:“年轻谈恋爱的事哪好意思在小毛头面前讲”

      姆妈白了我一眼,脸还微红了,难得见她这副可爱的样子。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两个孩子一起跑下来,边跑边喊:“Mom, where is granny Green?" 我迎着冲过来的孩子们“嘘”了一声,小声说:“姨婆还在睡觉,你们不要吵,快回去穿衣服。”两个孩子又咚咚咚地跑上楼去。

      早餐后我急匆匆出门,姆妈照例送两个小东西上校车。回来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补回笼觉。快中午时分,姆妈见绿姨起来,便过去和她搭话。

姆妈:“可绿,睡的还好吗?”

绿姨:“睡的好极了!”

姆妈:“那就好”

绿姨:“这里真安静,完全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比我大阪的房子好,又大又舒服”

姆妈:“那你就在这多住些日子”

绿姨:“我倒是想多住住,可......”

绿姨欲言又止。

姆妈:“不是不要你帮忙带孩子嘛”

绿姨:“还有白井呢”

姆妈:“噢,还舍不得小阿弟呀”

      姆妈说着,眼睛还狡捷地一眨。

      白井是绿姨的现任,比她小七岁的日本男人。

      原来王思普回国后不久,绿姨就搭上了一个日本胖老头,叫木下。胖老头对绿姨百依百顺,不仅娶了她,还给她和女儿办身份,钱也交给她掌管,绿姨一时心理没那么不平衡了,想胖就胖老就老吧。后来熬了一阵子,母女俩的身份都拿到了,胖老头也越来越不入绿姨的眼了,每次胖老头要和她亲热,她都跑去和女儿一起睡,很快绿姨便和胖老头离了婚。据说回上海还和王思普同进同出,所以家里没人知道他们早就离婚了。

      绿姨从胖老头那里不仅拿到了身份,还拿到了可以暂时衣食无忧的钱,母女俩日常的生活是不愁了,只是这样相依为命并非长久之计。因为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有一次绿姨回上海探亲,返回日本的飞机上认识了一个开按摩店的女老板,因为是同乡,又得知绿姨以前在医院工作,便请绿姨来她店里帮忙,就这样,绿姨凭借着聪明能干,居然也撑起了一家自己的店。不过也就是那些年,她忙得天昏地暗,荒了自己,也荒了女儿奈奈子。

      能独立开按摩店,绿姨经济上自由多了,想多些时间陪陪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也半大了,整天不见人影,绿姨独自在家等得心慌,就经常出去喝酒,白井便是绿姨喝酒时认识的,两人姐弟恋修成正果,白井名符其实地成了小白脸。这个小白脸还真取之有道!自己赚的钱都用来哄绿姨开心,长此以往,他供给绿姨鲜花美酒和礼物,绿姨供给两居室、吃食和日用,两人也算各得其所、相得益彰。

姆妈和绿姨边用餐边聊天。

绿姨:“他们中午都不回来啊?”

姆妈:“都不回来”

绿姨:“那你整天一个人一定闷死了”

姆妈:“还好,我烧烧饭、种种花、再看看电视,他们也就回来啦”

绿姨:“女婿怎么不在?”

姆妈:“出差了,工作忙,经常在外边跑”

绿姨:“那妮妮要辛苦喽,还好有你帮她”

姆妈:“妮妮要强,本可以不上班的,她自己坚持,好在我还能动”

绿姨望着一脸祥和如意的姆妈,嘴角微微颤了颤:“我要是有你的福气该多好”

姆妈:“你不也很福气嘛”

绿姨:“哼,还福气!没被那小妮子气死算我命大”

姆妈:“你说奈奈子啊?”

绿姨:“还能有谁” 她满脸委屈

姆妈:“诶,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绿姨:“你不知道......”

姆妈仿佛一不小心碰到了绿姨情绪的闸口,她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

姆妈:“别急别急,慢慢说,说出来就好了”

      绿姨边抽泣边告状,仿佛姆妈是个公正的大法官,可以为她做主似的。

      绿姨说当年和王思普假离婚完全是为了女儿,因为奈奈子死活不肯回上海,绿姨只好陪女儿留下,还委屈地嫁给胖老头,说起胖老头,绿姨又是一阵心酸夹裹着屈辱:“你知道和胖老头睡觉有多恶心吗?呜......呜......”

      姆妈有些不知所措:“知道的、知道的”,说完又觉得不对头,补了一句:“可以想像、可以想象”,绿姨仍止不住泪,姆妈赶忙又说:“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姆妈的慌乱反而让绿姨破涕为笑了。

姆妈给绿姨拿来纸巾擦眼泪,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绿姨:“你腿不疼啦?”

姆妈:“有你陪我走就不疼了”

      两人出来,关了车库门,沿着小区慢慢走着。正值秋天,人行的小径洒满落叶,微风席来,随着一阵沙沙声,树叶纷纷在空中飞舞,有黄的、红的、橙的,洋洋洒洒,美不胜收。

绿姨:“太美了!这里就像我想象中的美国”

姆妈:“我也喜欢这里大天大地的”

绿姨:“不过这里的枫叶也像美国人一样,好大号”

姆妈:“美国的什么都大”

绿姨:“京都岚山的枫叶也很美很有名,以后我带你去看”

姆妈:“我哪走得开呀”

绿姨:“下次带着妮妮和外孙外孙女一起去就是了”

姆妈:“妮妮带小孩子就够累了,还要照顾我?” 姆妈摇头。

绿姨:“诶,和小孩子一起出去不要太开心哝!”

姆妈:“你经常和奈奈子一家一起旅行吗?”

绿姨:“哪有经常,上次奈奈子说送我的礼物就是免费陪我旅行”

姆妈:“还说女儿对你不好”

绿姨:“唉,你哪里晓得,我出门都不敢跟她并排走的,像老妈子一样跟在后面”

姆妈停下脚步:“为什么?”

绿姨:“她说不想别人知道我们是母女”

姆妈:“啊?” 姆妈更讶异了。

绿姨:“这个日本鬼子村里长大的小妮子!拿自己真当日本人了,口口声声嫌弃我,日文讲的烂,脱不掉的穷酸气,不体面,给她丢尽了人......”

姆妈低头不语,绿姨仍自言自语:“唉,前世造的孽哟,养了她这么个没良心的”

姆妈:“哎,小孩子还不懂事” 说完姆妈自己都觉得不成立,都是小孩子的妈啦,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娘亲?姆妈又摇了摇头。

两人绕着小区走了一大圈,姆妈的腿拐得更厉害了,绿姨说:“还是回家吧。”

早上离开家前,我告诉姆妈晚上订了餐厅给绿姨接风。下班路上,打电话给姆妈:“我二十分钟左右到家,你们准备好”

姆妈:“好的好的,我们都准备好了”

      路上很顺,我准时到家,接上两老两小出门。餐厅是离家不远的一间美式餐厅,菜品不错,环境也好,希望不让绿姨失望,毕竟绿姨在日本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了找间被太远又讲究的餐厅,还真费了番心思。

      晚餐让绿姨很满意,一直赞不绝口,不过也实在没见她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倒是坚持要两个小东西一左一右坐她旁边。开始毛毛有些人来疯,茜茜还算乖,我不停地阻止毛毛,要他有礼貌,好不容易把他按住,茜茜又开始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唉,我疲惫得肩膀酸痛,没了胃口。绿姨却一直兴致极好,夸孩子们可爱,教育的好,又满眼艳羡地看着姆妈,说:“人比人 气死人”姆妈招呼绿姨吃菜,边说边打趣:“这哪里是给你接风,是我们趁机改善”。

      晚饭后,因为小东西们还有作业,所以大家直接回家。在车上我就和毛毛茜茜讲好条件,到家马上上楼写作业,否则周末不带他们和姨婆一起出去玩,两人还“Just 10 minutes”、”5 minutes”、”Please~”地跟我讨价还价,我铁面一张,直接说No。

      时间尚早,姆妈陪绿姨坐在客厅说话,我沏好了普洱,准备了简单的果盘端过来,又打了招呼便上楼了。十点前,茜茜终于睡了,毛毛在床上读书。我下楼,绿姨还在和姆妈聊着。

      我:“绿姨不累吗?昨晚不晓得睡的好不好”

      绿姨:“好、好,睡着可好呢”

      我:“那就好,您精神真好!昨天坐长途飞机,今天还这么神气!”

      绿姨:“见到你们我开心还来不及”

      姆妈:“我也奇怪,自己昨晚一夜没睡,现在也不困”

      我笑着说:“你们都比我年轻!接下来时间还多呢,别太晚,我先去睡了”

      绿姨:“去吧去吧,你最辛苦,明早还要上班”

     我刚要转身,姆妈叫住我:“妮妮”

      我:“嗯?”

     姆妈:“咱们家上网的密码是什么?你帮绿姨弄一下,她要用iPad”

      我:“噢,好”

      绿姨从房间拿来iPad递给我,我输了密码,Wi-Fi好用了,还给她说:“可以上网了”

      绿姨:“太好了,谢谢妮妮!”

      我:“您别客气”

      绿姨:“快去睡吧”

      我:“好的,晚安”

      绿姨:“晚安”

      次日,我下班回来,从车库进来就听见绿姨的声音从客房传出来,和孩子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三色嗲声嗲气。

      姆妈在厨房里忙着,我把带回来的东西放下,姆妈看了看,说:“这么多,那就够了,很快可以开饭。”

      我:“好,我去换下衣服”

      再回到厨房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我帮姆妈把几个菜端上桌,去客房叫绿姨和孩子们来吃饭。

      茜茜见了我,一个猛子冲过来:“妈咪”,毛毛也学着妹妹的样子:“妈咪”,我的两条腿被抱住,绿姨边整理头发边说:“妮妮回来了”

      我:“回来了,姆妈把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绿姨:“好,吃饭啦”

      然后伸开双臂对孩子们说:“宝贝们,去吃饭喽!”

      一手拉一个,走出房间。

      晚饭后,我依旧费尽口舌才把两个小东西弄上楼,再下楼的时候,又听见绿姨嗲声嗲气地在和谁说话。姆妈在客厅里看电视,招招手示意让我过来。我坐在姆妈身边,问:“今晚没聊?”

      姆妈:“她在打电话”

      我:“给谁打电话?这么腻歪”

      姆妈笑而不答

      我:“给小白脸?”

      姆妈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许胡说”

      我:“噢,奈奈子”

      姆妈轻轻笑了一声,一脸神秘

      我:“严肃点!”

      姆妈更笑了

      我:“卖什么关子呀”

      姆妈:“是绿姨最爱的宝贝”

      我:“那一定是外孙女!”

      姆妈不置可否,抬眼看回电视,嘴里微叹一声。

      我:“怎么了?”

      姆妈:“是她的狗!”

      姆妈刻意把“狗”发成辅音加长元音,一个字拖的老长。

      我:“和狗打电话?”我一脸惊讶,

      姆妈:“视频呢,已经说了快半个小时了”

      我看看姆妈,看看电视,又向绿姨的房间看了看,不知作何评论。姆妈又看了会儿电视,说困了,要回房间睡觉,我也想早点休息,就扶着姆妈上楼,没敢打扰兴头儿上的绿姨,两人都往客房的方向望了望,算道了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也差不多,绿姨白天倒时差,起来和姆妈散散步,晚上和孩子们玩作一团,晚饭后和她那宝贝狗狗视频聊天。周末我带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景点转了转,绿姨总是精神头十足,和孩子们搞统一战线,我和姆妈则是要被批倒批臭的一边,后来我索性带他们去游乐场,绿姨厉害!我都不敢坐的过山车她敢做,毛毛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有些他想玩的必须要大人陪,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就没办法玩,没想到姨婆行,毛毛喜出望外,一整天和姨婆腻在一起,granny长granny短地叫着。茜茜也喜欢绿姨,因为绿姨给她无休止地买玩偶和冰淇淋,这一天下来,三个人自然筑成了坚不可摧的城邦!

      我不禁赞叹:“绿姨活得这么自由自在!”

      姆妈见我这样,问:“羡慕了?”

      我:“她根本不像快七十岁的人”

      姆妈:“是啊,她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想到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给见呢”

      我:“不给见外孙女?谁不给见?”

      姆妈:“还能有谁”

      我:“奈奈子?”

      姆妈:“唉”

      我:“为什么?”

      姆妈:“我哪晓得”

      姆妈说绿姨哭着告诉她,奈奈子只有女儿生病的时候才让她带,所以她说自己成了一个狼外婆,因为天天盼着外孙女生病,有一次小外孙女真的病了,奈奈子给她送来,还交代绝对不可以带出门,几天后孩子好了,奈奈子来接,进门时,绿姨正教小宝宝说上海话。

      绿姨:“阿拉上海宁”

      小外孙女也一字一字地:“阿.拉.上.海.宁”

      奈奈子疯了一样冲上来,抱起孩子就走,还边走边用日文大声嚷道:“你给我记住:我们不是上海人,你才是上海人!永远不要教我女儿说什么狗屁中文!”

      那以后绿姨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宝贝外孙女。那阵子,她一想起来这事就伤心,白井给她买了很多礼物都不能让她高兴起来,最后买了只日本柴犬送给她。众多礼物中,只有这只小狗最让她满意,还起了个洋名叫奥斯卡。

      姆妈的话仿佛从天外飘来,目的是带走我的思绪似的,我大脑空洞洞,游乐场的人声鼎沸一时间静寂下来、消失殆尽,我如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荒漠之中……

      两星期后,我送绿姨回日本。机场里,安检的人很少,我毫无意义地等在外面,远远地望着绿姨。她把帽子摘下,外套靴子也脱下来,和皮包一起放在灰色的塑料盒子里过检测仪,自己也在检测箱里双手过头,脊背依然笔挺,顺利通过后,她重新穿戴整齐,两手捏着帽沿正了正帽子,拖着皮箱转身离去。眼前绿姨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片模糊,只有脚上的流苏像来时一样,在空气中有节奏地挥舞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