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雅兰(亭瞳)
清晨的停车场空荡无人,我发了一条短信给水晶(Crystal):“我已经在这里了。”不远处,一只手臂从白色小轿车的窗外轻轻挥舞。
她戴着一顶淡蓝色帆布帽,帽檐上绣着细细的黄红小花,那抹素雅的蓝在晨光中悄然绽放。她身穿浅花外套与牛仔裤,清瘦的脸上,两只棕色大眼睛澄澈闪耀。而她身后垂落着一条灰白色的长辫,如雾中一缕轻风,柔柔地将我牵引进她的世界。
我与水晶的相识,便始于那条辫子。
第一次参加花艺俱乐部的活动,我抱着一堆工具与花材匆匆落座,那条长辫就在我眼前轻轻晃动——蓬松、柔软,安静地垂在她的肩头。我忍不住伸手轻点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脸上绽开一朵甜甜的笑容,宛如清晨花园中初绽的芬芳。
今日,我们一同启程,前往惠德比岛(Whidbey Island),探访一座坐落于海边的私人花园。
阳光洒落在车窗外的路面,Crystal 的声音在车厢中缓缓流淌,像晨光下的一条小溪。她说,父亲是海军军官,母亲是来自日本的女子。他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于横滨相识,一场短暂的驻留,却成了一生的归宿。战后的灰烬尚未散尽,两国的文化、语言与生活习惯像隔着海的沉默。而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从未松开。
她在Kingston城市长大,也在这里送走了父母。如今,她一个人生活,种花,写诗,把想念埋进泥土,把记忆种进花圃。
她讲得平静,我却听出了另一个版本的《蝴蝶夫人》。
记得我坐在波特兰 Arlene Schnitzer 音乐厅的那一夜,舞台上,美丽的日本女孩穿上婚服,嫁与英俊的美国海军军官。她自认这是归属,却未曾料到,数年后等待她的,是他怀中另一位金发妻子。她的爱情在羞辱与孤寂中燃尽,在绝望中自刎,鲜红的血染上雪白的和服,舞台一片凄艳。
而眼前的 Crystal,是那个故事的反版。
她的母亲没有被抛弃,而是在丈夫的陪伴下,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岛屿。她没有唱出绝望的咏叹调,而是在厨房中轻声吟唱日文童谣,在后院种植紫苏与玫瑰,将古老的东方教养悄然融入这片西方小镇的日常。她不是破碎的蝴蝶,而像是一株移植成功的茶树,在异国他乡安静地扎根、开花。
我忽然明白,在 Crystal 身上,有母亲的影子——那份寂静中带光的坚韧。那条灰白色的长辫,也许曾经垂在她母亲的肩头,如今,她承载下来。
我们抵达 Port Townsend 的渡船码头,晨雾未散,远处棚顶下一副巨大的灰鲸骨架横陈于海风中,像一段沉默的往昔。阳光渐洒,海面泛起温暖的金色,惠德比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静静等候。
俱乐部成员陆续抵达。一位身形矮小、步履缓慢的英国老太太 Barbara 面带不悦地走来:“他们竟让我坐在中间。”她边说边揉着大腿,微微喘息。我笑问:“怎么听不出您的正宗英伦口音?”她咧嘴一笑:“I got Yankeed。”那一笑里,岁月的俏皮与自尊并存闪耀。
渡船行于海上,风平浪静,海天蓝成一片。Crystal 倚在甲板围栏眺望:“我就是在那座岛上出生的。”Barbara 悠悠补上一句: “这里原本是我们英国的土地,日不落帝国的土地。” 她说得认真,仿佛在为一段旧日光辉守夜。我们相视一笑,并未作答。
私人花园坐落于五英亩的海边领地,由一对英国夫妇亲手打造。他是波音公司的工程师,她是这片土地的造梦人。他为她设计了完善的灌溉系统,她用一铲一剪,将荒地变作花木扶疏的家园。
我们沿着蜿蜒的小径缓缓前行,女主人如数家珍地介绍每一株亲手种下的植物。繁花层叠怒放,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缱绻鼻尖。植物的名字从她英伦的唇间轻盈飞舞,如蝴蝶掠过草地,绕过我们的肩膀与指尖;那话语如鸟鸣般清脆,盘旋在枝头,在花影间回响。阳光斑驳洒在身上,我们仿佛行走在她亲手编织的梦境中。
午后,其他会员继续前往另一座花园,而我与 Crystal 则在海边沙滩上打开了午餐盒。她谈起父母,谈起母亲如何以日式方法教养孩子,在西方社会中悄然延续着东方的秩序与节制。
她说,年少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座被海水环绕的岛屿,去远方,看世界。她的愿望最终实现,也只是搬到了不远的吉布提半岛。而如今,她又回到了这座曾一心想逃离的岛屿。父母的身影早已不在,路边熟悉的花草,仍在低语着家的温馨。
风拂过她的发辫,那条蓬松灰白的长辫如浪花轻摇。我们登上渡船码头附近的小山坡,战时的城堡建筑仍矗立海边,十英寸的炮口静静守望着海域。远处,一艘渡船缓缓驶来,迷雾中宛如一头白鲸破浪而出。
Crystal忽地一笑,拉起我的手,我们像孩子般从坡上奔跑而下。
风在耳畔呼啸,碎石在脚下弹跳,Crystal 的长辫在她身后飞扬,仿佛时光中的剪影。我此时看见了她母亲当年在码头上迎接归来的军舰,长发飞扬,裙摆翻卷,向着船身奔去,如一场不曾褪色的迎接仪式,延续至今。
渡船鸣起一声悠长的汽笛,穿透海雾,像是回应这段跨越岁月的奔赴。我们的脚步在石砾小径上“沙沙” 作响,时间仿佛也为这奔跑让出了一道光。
当我们终于冲上甲板,望着彼此红透的脸颊和止不住的笑意,谁也不说话。这不是孩子式的游戏,而是成年之后,少有的自由与喜悦。我们笑了,这是奔跑者的笑,是重写者的笑,是对命运轻轻说一声 “我不认输” 的笑。
渡船缓缓驶离码头,海风再次吹过她的长辫,轻轻扬起。那不仅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而是沉静绽放的花朵,在风中重写着一位蝴蝶夫人的命运。
6/22/2025, 写于Kingston, W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