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隔•离》(中)

作者:李 岘

(接上部)

 五

 

      睡到半夜我被冻醒了。原本暖乎乎的火炕上已经没有了温度,外婆的被子敞开着,人已不知去向。我赶紧起身,穿上外套就往外跑。

      由于我们住的是“道具”房,从外面看是一排呈四方型的砖房,其实里面是一大块荒地,只有我们住的房间是实实在在的四壁、天棚和水泥地。我推开女生宿舍的门,走廊的外墙直通没有屋顶的空地,尽管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把周围照的很亮,但是没有屋顶的四壁黑乎乎的一片。我哆嗦着把手机上的电筒打开,一边小声喊着外婆,一边用灯光扫射着堪称院子的空间,壮着胆子朝夜色中阴森森伫立在墙角的厕所走去……没有,外婆不在厕所!

      这下我可真的慌了,转身就往男生宿舍跑,把他们的房门拍得噼啪山响。

      也许是所有人都喝了太多的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崔爷爷在里面答应着把门打开。

      “外婆不见了!”我看到崔爷爷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谁不见了?”睡在房门口的司机被我的哭声吵醒,睡眼朦胧地嘟囔了一声。

        “是刘晓妮。”崔爷爷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转身回房间拿起羽绒服,边穿边拉着我冲出了知青宿舍的大门。

       北大荒的夜晚,只要有月光就不会漆黑不见五指。一路上崔爷爷没有说话,也不喊叫,拉着我的手直接转到宿舍的后方。我也没问,怕说话耽误了时间,只是跌跌撞撞地跟着往前跑。

      月光下,我看到外婆在知青宿舍外面的山墙下来回踱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刚想喊外婆,崔爷爷用手制止了我,并且放慢了脚步一点点地向外婆靠近。

     “怎么没有了呢?应该就在这里呀。”外婆像梦游一般地边走边说。

     崔爷爷示意我站在原处,他一个人朝外婆走去。

      “晓妮,别这样,都是我对不起你!” 崔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披到衣着单薄的外婆身上。

      外婆显得非常沉静,把羽绒服还给了崔爷爷:“德生,你的选择是对的。人家高音救了你的命,脸也烧坏了,我不怪你。不过你说,咱们那时呆过的马厩咋就找不到了呢?应该和宿舍的后墙连着啊。”

     崔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把羽绒服再度披在了外婆的身上:“这里是影视基地,没有马厩,咱们回去吧。”

      外婆没动,仰视着崔爷爷说:“我不怪你娶了高音,可是你从那时起一次都没来过马厩。这次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一生都舍不掉的就是这个马厩。可是,可是它不见了!”外婆嘤嘤地哭了起来。

     崔爷爷把外婆搂在怀里,任凭她在自己的胸前宣泄着情绪。我像一个偷窥者,在夜色中屏住呼吸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而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远处闪动着手机的光亮,光点正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德生,你在哪儿呐?吱一声。”老远就听到高奶奶的喊声。

     “我在这儿呢。”崔爷爷好像也从梦游中清醒过来似的,马上把外婆交给我,并且随手把披在外婆身上的羽绒服穿到他自己的身上。

     “崔领队,出啥事了?”黑暗中传来司机王师傅的声音。

     “有啥事不能在屋里说?这黑灯瞎火地,碰到熊瞎子咋整!”紧接着是高奶奶的声音。

     随着司机和高奶奶的大呼小叫,他们已经站在了我们的面前。   

     “没事了,刘晓妮睡蒙了,现在已经醒了。”崔爷爷用轻松的语气向众人说道,然后像长者那样对我说,“你外婆穿得太少了,赶紧带她回去吧。”

      “这又整地是哪一出?天冷,没事儿就赶紧回去吧!”高奶奶语气里咄咄逼人。

     “你咋穿这么点儿就出来了呢?快把它披上。”崔爷爷的声音里透着讨好的语气,并把自己的羽绒服披在高奶奶的身上。

      崔爷爷没有回头再看外婆,也没再看高奶奶,而是扭头跟王师傅搭着话、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

      崔爷爷的心真狠!我突然间讨厌起这个我一路都在赞美的男人,尽管我不知道他和外婆之间的全部故事,但是肯定了他就是那个葬送了外婆一生幸福的男人!

      我心疼地搂住在我身旁瑟瑟发抖的外婆,脱下自己的风衣给外婆披上:“外婆,我们回去吧。”

     外婆麻木地任凭我搂着她朝知青宿舍的大门走去。

    

  六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外婆和几位奶奶都穿戴整齐地坐在炕沿上,表情都很严肃,人人手里捧着一袋没有打开包装纸的面包和一瓶豆奶愣神。

      “外婆,你们在等我起床吗?你可以叫醒我啊。什么时间出发?”我一骨碌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由于我不习惯跟这么多人同住,所以身上的衣服都没脱,起身就可以走。

      “走不了了。”外婆拉住我想说什么,可是张着嘴就是想不起要说什么。

      高奶奶瞥了一眼外婆,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带头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拿出面包大口地嚼着。

      “是这么回事儿。刚才25号来电话说了,边贸口岸的疫情加重了,所有的地方都给封了,她进不来,我们也不能出去。她跟旅行社联系,人家说咱们现在是自驾游,衣食住行都跟他们没有关系啦。幸亏25号是当地人,她帮咱们在小卖部订了些面包送来当早餐。唉,还不知啥前儿才能离开呢!”邱奶奶高一声低一声地说道。

       “这冰凉的,怎么吃!”肖奶奶把面包往炕上一甩,不满地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了起来。

      “肖丽,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当年咱们啥苦没吃过,今天有面包吃还嫌凉?”高奶奶像只好斗的母鸡大声地说道。

      “面包是凉的,难道你想让我说它是热的吗?”肖奶奶说话总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说的也是。如果咱不去漠河,跟着旅游团还能没饭吃?”邱奶奶没有听出肖奶奶的不悦,跟着就搭了一句。  

      “呦,敢情我们家德生是费力不讨好啊……”高奶奶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推开门的崔爷爷打断了。

      “大家赶紧把衣服穿好,25号来电话让咱们都到大门口集合,王师傅送咱们去当地核酸检测点做核酸测试。”崔爷爷没进门,只是在半开的门外匆忙地说道,“要求戴口罩,大家都有口罩吧?”

      这一路我们都没有戴口罩,但是此刻却没有人说没有口罩。疫情两年了,大家已经习惯随身携带口罩,因为说不定走到哪里就会碰到疫情。

      “要不要带行李呀?如果检查出是阴性的,咱们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旮沓了?”邱奶奶追到门口,对着远去的崔爷爷喊道。

      “没那么快,化验结果要24小时。要想早回家,就赶快到大门口集合吧。”崔爷爷在门外答道。

      我赶紧给外婆穿好羽绒服,自己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我现在才知道北大荒深秋是什么概念。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的车终于开进一个小镇,车窗外的道路两旁闪过一些高低不等的楼房,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高层住宅小区的门口有几位身穿白色防疫服和戴着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守在入口处。不过,我们很快就看到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固定的几条街道上,宛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巨龙,排队等待着核酸检测。

      从车上下来,我们便加入这条“巨龙”,排了一个小时才挪了半条街。

      由于每隔十几分钟就有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红袖章的治安人员用手提高音喇叭告诉排队的人保持一米距离,所以外婆变得很焦躁,每隔一阵子就朝我靠近,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很后悔自己起来得晚,忘记看着外婆服药,现在问她有没有吃药,她说记不得了。没办法,唯一的方法就是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们在等待做核酸检测”。

      说心里话,现在我哭的心都有!原以为陪外婆几天就可以回家了,哪知道被困在这么冷的地方。妈妈从昨天到今天不停地留言问情况怎么样,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让外婆受罪,更不想让妈妈着急。我每次都说“还好啦”,可是,我们好吗?

      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站到了医护人员的面前。全身被白色防护服从头到脚包裹住的人,用套着蓝色胶皮手套的手,拿着铅笔那么长的棉花球棒在我的鼻腔蹭了几下,虽然不太舒服,但是总算可以离开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检测队伍。

      “午饭时间到了,咱们就在镇、镇上找一家餐、餐馆吃饭吧。”姚爷爷向崔爷爷建议道。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刚才跟王师傅转了一圈儿,所有餐馆都关门,连菜市场都不开了。我们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卖部,结果货架上能吃的东西也不多,我就把剩下的面包、饼干和几包牛肉干都买了下来。咱们中午就先垫一垫,晚上让25号多做几个菜送来。”崔爷爷一边催促大家上车,一边解释着。

      在街道上站了几个小时的爷爷奶奶们都累了,一听崔爷爷这么说,便陆续地上了王师傅的车。

     

 

      此时刚刚进入十一月份,距立冬还有几天,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我们住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据说兴安岭这一带,一年就有237天是冬天。

      在这样的季节里天黑得特别早,加上大家都没事可做,午饭过后就开始等待晚饭,到了晚饭时间却不见25号的影子。在大家的催促下,崔爷爷从晚上五点半就开始给25号打电话,但是打了几次都没人接,留言也没人回。“屋漏偏逢连夜雨”,司机王师傅和他的车被当地政府作为志愿者临时征用,负责给城里的隔离宾馆和住宅小区送物资。

     “司机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呢?”肖奶奶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

     “我们要相信政府。既然国家有困难,我们能说这是我们雇的车不能用吗?放心吧,我已跟王师傅说好了,只要隔离解除,他就随叫随到。”崔爷爷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着。

      现在25号的电话打不通,留言没人回;通过网上订餐,都说太远没法送货;请王司机帮忙取订好的饭菜,他指定的送货地点离我们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并且没有我们这边的通行证!

      晚上七点,所有的人都沉不住气了。领先大骂25号的是邱奶奶,然后是她的老伴宋爷爷。尽管我和外婆还有高奶奶不想让崔爷爷为难,没有跟着吵叫,但是也被饥肠辘辘折腾得坐立难安。崔爷爷想起影视基地售票厅里还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就和高奶奶摸着黑去求救,等他们回来后我们才知道这黑乎乎的影视基地,只有我们八个外乡人在这广袤的群山峻岭之间,连把大门的人都不见了!

       “大家冷静,冷静。昨天我们剩下很多的饭菜,我们可以把它们热一下,做今天的晚、晚餐嘛。”姚爷爷开口说话了。

      “对呀,昨天剩了那么多的饭菜足够我们吃的了。咱们先把今天的肚子填饱,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情。”崔爷爷拍手叫好。

      “是呀,咱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喽?昨晚剩了那么多的饭菜,热一热不就是一顿?”高奶奶也表情夸张地表示赞同。

      “那些饭菜都隔了一天一夜了,还能吃吗?”肖奶奶瞪了姚爷爷一眼。

      “这大冷的天,放在厨房里的菜就跟放在冰箱里一个样,没问题。大家都跟我到厨房来,体会一下咱们当年用柴火做饭的生活。”崔爷爷好像被这个方案激活了的机器人,立刻带领着大家朝院子里的厨房涌去。

      由于地处大小兴安岭,连点火用的木头都是笔直的松树,码在墙边就像院子里的装饰品,从一个角落一直延伸到用红砖搭起的厨房。可能厨房也是用于拍摄的布景,里面比外面还要破旧,但是空间很大。靠墙角有一个低矮的炉灶,上面放着一口直径至少一米长的大铁锅。打开被油烟熏黑了的木质锅盖,用生铁铸造的黑色铁锅的底部有一圈褐色的铁锈。

      “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道。

      “当年我们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锅做饭吃。”站在我身旁的崔爷爷一边对我说,一边挽起袖子把木头锅盖立在墙边,“这要不是在影视基地,这样的锅还没处找呢。大家都别愣着了,我去拿柈子生火,你们看看谁来把锅洗洗,然后咱们就有热饭热菜吃了。”

       “我来洗锅。小邱,去房间把我的洗脸毛巾拿来。”高奶奶也卷起袖子,把昨天装菜的两个铁盆的剩菜合到一个铁盆里,然后用那个空铁盆接了半盆水倒进铁锅里。

      生锈的铁锅立刻使清水变成了黄褐色。

     “这是人吃的吗?”肖奶奶不屑一顾地回房间去了。

      我发现外婆不见了,赶紧跑出厨房,结果看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帮着崔爷爷在院子里拿柈子。

      “我来帮您把锅里的水倒掉吧。”我不想破坏外婆的兴致,更不想让高奶奶看到这个情景,就建议帮高奶奶把锅里的脏水倒掉。这时,我才发现大铁锅是砌在灶台上的。

       “用葫芦瓢!”高奶奶拿着一个半圆形的容器从锅里盛出脏水,然后用邱奶奶拿来的毛巾在锅里擦了一下,“好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呆会儿锅烧热了,啥细菌都没了。”

      这时崔爷爷已经用木头把炉灶烧得通红,外婆从炉膛里掏出几块木炭,把昨天剩下的馒头放在灰白色中泛出一缕缕粉红色火光的炭火上烤。尽管外婆的脸上抹上了几缕黑色的炉灰,但是眼里的满足和笑意是我从记事起都没有见过的。我很高兴外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许多表情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是我很开心地看到外婆的这种变化:说不定这趟旅程对外婆恢复记忆有帮助呢!

       一盆又一盆的剩菜倒到烧热的大铁锅里,虽然只铺满了一个锅底,但是菜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让一整天都没有吃到热饭的人兴奋不已:姚爷爷找出几个粗瓷大碗,兴奋地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宋爷爷找到了一把筷子,虽然上面缠满了蜘蛛网,但是用水洗过也高声宣布他的收获。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大杂烩和一个个焦黄酥脆的大馒头,使我和所有的爷爷奶奶们都觉得吃到了人生最香的一顿饭。这顿饭化解了我对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对崔爷爷又产生了好感,觉得他很有领导力,不再怪他昨晚处理外婆的事情显得胆怯的态度了——毕竟他是领队,总不能给高奶奶口实去侮辱外婆吧?

       “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接着开联欢会。邱丽华,咱俩来段《红灯记》,就唱那段‘痛说革命家史’。然后是肖丽和大姚的‘梁祝’。其他人自己定吧。”高奶奶首先从饭桌旁站起身,好像她是领队似的,指挥着大家把木凳和桌子挪到靠墙处,空出了火炕和桌子之间的一大片空地。

      尽管我不喜欢高奶奶,但是必须承认她很有号召力和行动力,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比起崔爷爷三思而后行的沉稳更有人气——难怪她做了街道办事处主任那么多年!

      “挺起来,听奶奶说!” 刚才还揉着肚子说吃得太多了的邱奶奶,这时已经大义凛然地与同样是一脸严肃的高奶奶从板凳上站起,她接着几位爷爷用手指打着节奏、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隆里格隆咚哩哏咙格咚”,用京剧老旦字正腔圆的浑厚嗓音唱了起来: “闹工潮,你爹娘惨死在敌人的魔爪下……”

       “听奶奶讲革命…..”在又一串儿的“隆里格隆咚哩哏咙格咚”中,高奶奶的声音像少女一般地响彻房间,她那高昂圆润的嗓音和举手投足的表演使我不再讨厌她,并和其他人一样报以热烈的掌声。

       “肖丽,你和大姚来段《梁祝》吧。”崔爷爷对着少言寡语的肖奶奶和手腕上缠着绷带的姚爷爷说道。

       “《梁祝》都听过了,来段咱们以前的曲子。还记得不?你们在宣传队演奏的那个曲子叫什么来着?对,《支农路上一路歌》。”宋爷爷插话道。

       “对不起,忘了。”肖奶奶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你们随意,拉什么曲子都行。”崔爷爷赶紧附和了一句。

       “德生,你跟刘晓妮来段《白毛女》,我跟肖丽给你们伴奏。” 姚爷爷已经从琴箱里拿出来他那把棕红色的大提琴。

       “是啊,我和大姚给你们伴奏!”肖奶奶也从她那精致的琴盒里拿出了一把棕红色的小提琴,声音和表情都开始有了温度,摆脱了一路上离群索居的状态。

       “我哪还能跳杨白劳啊?我现在是老白杨啦!” 崔爷爷瞟了高奶奶一眼,慌忙对姚爷爷摆了摆手,“你们来。老姚,你的手腕没事了吧?那天旅行团联欢,我还真为你捏把汗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为了旅行团的联欢会,我包了一个月的虎骨膏!要不然只有小肖的祝英台,没有了我这个梁山伯,这首千古绝唱怎么演奏啊?”姚爷爷一边诙谐地说着,一边坐到肖奶奶坐着的那个长条木凳上开始调弦。

      姚爷爷手腕上的虎骨膏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灰色,估计已经三天没换药了。我暗中庆幸他没有药膏了,因为味道太大。姚爷爷自然也知道大家都不愿意跟他坐得太近的原因,就在旅行团的联欢会上“自黑了一把”:“如果谁被麝香虎骨膏熏到了,就想一想狗皮膏药的好处。就像我现在要跟首席小提琴家演奏《梁祝》,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可是没有我这个狗皮膏药就真不行。”结果旅行团的人都被他带伤演出给感动了。

      我小时候学过小提琴,我的老师给我们讲过《梁祝》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所以对整个音乐所要表现的情绪还是知道一些的:小提琴代表祝英台,大提琴代表梁山伯,刚开始是梁祝同窗的快乐生活,紧接着是两人山盟海誓的“十八相送”,之后是“楼台会”、“哭灵”,最后是“化蝶”。此刻,看似不修边幅、说话无忌的姚爷爷全情沉浸在音乐中,他的大提琴与肖奶奶的小提琴仿佛融为一体,演绎着中国人尽皆知的爱情故事。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小提琴细若游丝般的委婉哀怨和大提琴低沉婉转的如泣如诉……我知道这是“楼台会”中的一段。

  突然,我看到外婆像一片云似的轻轻地从炕沿飘向了房中央的空地上翩翩起舞。随着音乐急转直下表现出梁山伯因悲伤而病逝、祝英台在坟前“哭灵”的那一段,外婆在碎奏和断奏哀痛欲绝的旋律中,用肢体语言将祝英台绝意已定、纵身投入到突然裂开的坟墓中演绎的惟妙惟肖,每一个动作都与音乐的节奏和情绪完美地融合。

  尽管外婆已经七十岁了,但是我对外婆的舞蹈功底从不怀疑。我是从小看着外婆跳舞长大的,直到临来时她还在家中对着镜子练功呢!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被外婆的舞姿与音乐的相互交融给震撼到了,特别是乐曲的最后部份“化蝶”,在轻盈飘逸的弦乐衬托下,当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的意境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崔爷爷,恰巧看到他的眼泪滑过面颊,但是他马上就假装低头接听电话,用手机挡住面颊走出了房间……这一刻,我坚定地相信,崔爷爷与外婆之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音乐很快进入欢快而轻盈的节奏,表现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地飞舞和永不分离的爱情主题。然而就在这时,外婆见崔爷爷消失在房门外之后,她就像机器人失去了动力一样没有了激情,舞姿马上懈怠下来。好在音乐很快就结束了,房间里充满着热烈的掌声。

  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高奶奶,心不在焉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拍了两下巴掌就停了下来。我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把掌声拍得更响。

 

 

      “囡囡,快起床,要喷药水了!”

      我听见外婆在叫我,可是我的眼睛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睁不开。美国西部与中国有15个小时的时差,由于时差的关系,我常常要在夜里带着耳机上网课。昨晚跟着爷爷奶奶们热闹了一个晚上,他们睡觉了我还得一个人对着电脑上课,整理完笔记已经是凌晨三点。

      “我再睡会儿。”我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朦胧中,我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边砸门边喊:“能进去了吗?我们不能等太久啊!”,接着我听到高奶奶讨好地说:“马上就好。再给我们一分钟。”,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睡意顿消,一骨碌就起身问站在身边的外婆说:“外婆,你没事吧?为什么要喷药水?”

      “不是你外婆,是25号。快快快,先把鞋穿上,别让人家防疫人员再等啦。”没等外婆回答,高奶奶已经把我放在地上的旅游鞋递给了我。

      门外又传来疾风暴雨似的敲门声:“你们有点集体观念好不好?我们还有老多地方要消毒呢。再不开门我就进去了!”

      “来了,来了。”高奶奶几乎是拖着把我拽到门口,我连鞋带都没系上。

      “封控区请戴口罩!”门开处,一位身穿防护服、手拿喷雾器,揹着药水容器罐的工作人员倒退了一步,随后大声地警告我们。

      大家像犯了错的孩子,乖乖地从不同地方拿出了皱巴巴的口罩戴在了脸上。我觉得那场面很滑稽: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个酒瓶里喝酒,一个炕上睡觉,现在站在户外却要戴上口罩?有意义吗?

  不过想归想,当我走出房门,看到所有的爷爷们都戴着口罩站在被我们称为“院子”的空地上时,我从他们紧张而又严肃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德生,这到底是咋回事啊?”高奶奶迫不及待地问崔爷爷。

 “消毒的同志只说接待咱们的25号查出了阳性,已被送到医院隔离。跟她接触过的人都是‘一密’。不信你看看,咱们的健康码都变成了红色。”崔爷爷神情沮丧地说道。

  “妈呀,可不是咋地,我的也变成红码啦,这可咋整!”邱奶奶对着自己的手机大叫起来。

 “大家听听啊,这是我在网上查找的有关健康码颜色的说明:持绿码者进入高、中风险区后,只要待足1小时,且手机处于开机状态,能够接收通讯漫游信息,健康码便自动变成相应颜色。‘绿码’可以自由行动;‘黄码’核酸检测阴性的,居家健康监测14天;‘红码’就地进行隔离,并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处置。”姚爷爷拿着手机高声唸着,由于他有口吃,习惯把话拉长声调,所以念起来像舞台的台词,与大家焦急的表情形成了只有“黑色幽默”才会有的那种“哭笑不得”。

   我赶紧查看自己的手机,果真健康码也是红色。

  “大家别急,防疫的同志说,一会儿还要给咱们做核酸检测,如果大家都是阴性的,红码就会变成黄码。”崔爷爷强打精神地安慰着大家。

   天呐,昨天刚刚检测完,今天又要检测?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还在丝丝作痛的鼻子,因为我不适应东北干燥的天气,不做核酸检测都流鼻血,昨天被检疫人员用棉签捅过鼻腔后,我的鼻子便一直隐隐作痛:“不做不行吗?”我脱口而出。

“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一个人不做核酸检测,我们就有阳性的可能。”崔爷爷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我们还要去排队呀?”外婆显露出焦躁的情绪。

“你们是‘一密’,从今天起哪儿都不能去了。现在都回自己屋里,一会儿有人来给你们做核酸检测。”刚刚给所有房间都喷洒了药水的防疫人员,一边向大家解释,一边拎着药筒朝院子里的厕所和厨房喷洒着药水。

  “不让出去,吃饭怎么办?”肖奶奶质问道。

   “就是,阳性阴性都得吃饭吧?这死冷寒天的,在这里关上十四天,不冻死也得饿死。”邱奶奶也跺着脚叫喊着。

  “大家别急,我问过防疫人员了,他们说当地政府会免费给隔离点送餐。”崔爷爷赶紧息事宁人地说。

  “免费送餐还差不多。又不是我们想待在这旮沓的。”邱奶奶不再叫喊了。

   就在这时,一辆用120救护车改造成的新冠检测车停在了知青宿舍的大门前。一位身穿防疫服的工作人员用高音喇叭通知我们到门口排队,我们大家就好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那样,悄无声息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等待着那个棉签捅进自己的鼻腔和咽喉。

   由于人不多,不到二十分钟就做完了核酸检测。刚刚洒完消毒药水的防疫人员拿出一个一米长、半尺宽、上面写着“居家隔离,健康监测”的封条向我们宣布:封条贴上之后,任何人都不能进出。如果有人擅自破坏封条,将延长隔离时间。说完就关上了大门。

  “那吃饭咋办呢?”邱奶奶冲着关上的大门叫道。

   “送餐的志愿者可以打开封条。”防疫人员在门外答道。

   “同志,我们昨晚就没订上餐,请您跟领导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早点儿给我们送餐啊!”崔爷爷贴着大门,客气地对门外防疫人员说道。

   门外传来汽车的启动声,并且渐行渐远,最后留下大门外的一片寂静。

  “我操,就这么跑了?妈的,老子的糖尿病每天都要打胰岛素。别说十四天,再过一天我也没法等了。”宋爷爷情绪冲动地走到空地抓过一块木头朝大门砸去。

  “宋小宝,你要干什么!”崔爷爷上前拦住了还要砸门的宋爷爷。

  虽然宋爷爷的个头很高,可是瘦得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所以崔爷爷从他手中夺下木头的时候,他已经像泄了气的皮球东倒西歪,幸好被邱奶奶一把扶住。

  “小宝,都怪我,知道你胰岛素不够还吵着去看北极光。我寻摸着咱们到了漠河就能买到药,哪成想堵这旮沓啦。你别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给你整到药!”邱奶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安慰着宋爷爷。

  “有困难咱们想办法解决,砸坏了门就不是十四天的事啦。”崔爷爷把手里的木头送回院子。

   “是呀,有话好好说嘛。” 高奶奶一如既往地附和着崔爷爷,“咱要相信政府。既然国家有困难,大家就要跟着一起克服。”

  “克服?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离开了胰岛素,就有可能要了小宝的命!”邱奶奶怒目圆睁地转身朝高奶奶叫道。

   “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好,我让你看看这是什么!”高奶奶说着就当众拉开裤子上的拉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腹部掏出一个比手掌还要大一圈儿的胶皮袋子,“你们看,自打我做了结肠癌手术,我就要戴这种人工肛门袋,说难听点儿的就是屎袋。带着它旅行已经很不方便了,现在八个人用一个卫生间,我连饭都不敢多吃!我说啥了吗?没有,因为我们要有集体观念,个人有困难只能克服!”

   这一下可真的震慑住在场的所有人,没人再说一个字。我原想跟着邱奶奶的话,告诉大家外婆今天也没有药了,可是面对高奶奶腰上挂着的人工肛门袋,我哑口无言了。

   “去看北极光也不是只有德生一个人要去,是大家让他挑头安排的。有困难怎么办?克服嘛!咱们这批人下乡时啥苦没吃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喽?”高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从容镇定地把裤子上的拉链拉上。

   “是呀,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我会尽快把大家的困难向当地政府反映的,看看能不能给老宋送几支胰岛素。现在大家都回房间休息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崔爷爷接着高奶奶的话说道。

   大家不再说话,垂头丧气地回到各自的男女生宿舍去了。

  “崔爷爷,我有话对您说。”我把外婆送回房间后,把崔爷爷从男生宿舍里叫了出来,“我外婆的药也断了,如果您给宋爷爷订胰岛素,可不可以请您也帮我外婆买些药?”

  “当然行呀。你把药名写给我,明天检疫人员来了我跟他们交涉。”崔爷爷一口应承下来,并带着关心的口吻问道:“你外婆看起来很正常啊,她真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有时她连自己吃没吃过早餐都不记得,可是又对年轻时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崔爷爷,前天我外婆夜里出去找马厩,您好像知道为什么。”我借机向崔爷爷试探。

  “你是明知故问吧?”崔爷爷沉默了片刻,把我带离女生宿舍门口,走到“院子”里的角落时才小声地说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外婆,从山火那天就再也没去过马厩。不过那不是我移情别恋,是你高奶奶有恩于我。那天我们救山火,要不是她把衣服脱下来蒙住我的脸并把我推下山坡,我早就葬身火海了。事后组织上找我谈话,说人家大姑娘为了救你脸都毁了,你不娶人家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人啊,你真不知道这一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囡囡,我听别人说你外婆一辈子没结过婚,是真的吗?”

  “您也是明知故问吗?”我被崔爷爷胆小怕事的表情给逗乐了,但是马上就意识到我在跟长辈说话,便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外婆一生都没结过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就奇怪了,我看你跟你外婆年轻时很像,就是眉毛粗了一些。”崔爷爷盯着我的脸认真地说道。

  经过崔爷爷这么一说,我不仅觉得自己跟外婆长得很像,还发现妈妈的脸盘和两道男性化的剑眉与崔爷爷也很相像。难道……

  这个新发现使我心跳加速,很想马上就找妈妈核实。我推说自己还有网课,转身便离开了“院子”。

  “囡囡,晚上留点神,别让你外婆夜里睡蒙了又去开大门。封条破了就要重新计算隔离日期啦。”崔爷爷欲言又止,在我身后大声地叮嘱了一句。

 

 九 

  女生宿舍很安静,三个奶奶都坐在炕上刷手机视频。我借口上网课,坐到炕尾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们被隔离的情况,并说崔爷爷会想办法为外婆买药。紧接着我就试探地问妈妈认不认识崔爷爷?有没有想过她是外婆的亲生女儿?然而妈妈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只回了一句话:有没有血缘不重要,我们已经是血脉相连的祖孙三代,这是事实。千万不要在外婆面前提起这件事情,以免病情恶化!

   妈妈就是这样,把所有的敏感神经都给了病情,对其他事情都是大而化之地不加思考。

  我从电脑上找出几张妈妈的照片,发现她的眉毛的确很像崔爷爷的眉毛,不仅粗而浓密,而且眉尖和眉骨以及尾部都很相似。这样的眉毛放在男性的脸上显示出阳刚之气,可是放在女性的脸上就很不和谐。记得我上高中时劝过妈妈修眉,但是她就是不肯,还说没有闲工夫。唉,这就是我妈,她把任何与医院无关的事情都看成是浪费时间,最后丢掉了我爸!

  我赶紧又找了几张我爸我妈和我的合影,我妈是原生态的双眼皮,而我生下来就随老爸是单眼皮。我又找出几张我和妈妈跟外婆的合照,比对中发现我们祖孙三代真的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和妈妈的尖下颏、薄嘴唇很像外婆,宽额头、粗眉毛跟她一点儿都不像。尽管我的双眼皮是在美国读书时做的“微调”,可是外婆和妈妈的双眼皮可都是天生带来的,是那种欧洲人才有的宽宽的双眼皮。不同的是外婆的眉毛是天生的柳叶眉,而妈妈的眉毛是天生的剑眉……

  是剑眉,跟崔爷爷的一模一样!

  我被这个意外的发现激动得难以自抑,正准备把照片拿给外婆看的时候,崔爷爷捧着一摞一次性饭盒敲门走了进来。

  “开饭喽。猪肉炖粉条和肉炖土豆。送饭的志愿者说,一天送一顿,量很大,够两顿吃的了。”崔爷爷把饭盒放到木桌上,故意躲开外婆的目光,边说边走出房间。

  “我不吃肉,谁吃谁拿去吧。”肖奶奶只拿了一盒白米饭就走回自己的位置,从旅行箱里掏出一包榨菜无滋无味地吃了起来。

   “真的假的?我的饭量大,那我就不客气了?”邱奶奶马上就把属于肖奶奶的那盒菜连同她自己的都抱到自己的铺位前。

  这时外婆也把我和她的那份饭菜拿到我的身边,我见冰凉的饭菜将带皮的猪肉和粉条凝固在了一起,也没了食欲:“我还是吃面包吧。”这次我比肖奶奶还干脆,连饭盒碰都没碰。

  “你这孩子是没吃过苦啊。我们那前儿下地间苗,一个垄沟要一天才能走个来回,午饭和晚饭经常要在地里吃。现在政府把饭送到了门口,咱还有啥可挑的!”高奶奶好像要给我做出榜样似的,大口地吃着一次性饭盒里的饭菜。

  “我们刚下乡时是17岁,现在我们七十岁,有可比性吗?”肖奶奶插了一句。

  我本来就不知道怎么接高奶奶的话,现在听到肖奶奶这么说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把耳机戴上,装作要上网课,又回到火炕上靠墙的角落里。

  东北的火炕很有意思,有些像日本的榻榻米,晚上把被子一铺就是床,白天把被子一叠,铺着油纸的炕上就可以吃饭。由于女知青宿舍的炕很长,能睡十几个人,所以我们五个人一人占两个床位,把旅行箱也放在了炕上,吃饭的时候就把它当成桌子。

   我睡在火炕的最后一个位置,东北人管这叫炕稍。炕稍离热炕的灶口远,大家冬天的时候都愿意住在炕头,而我宁肯冷一些,也不愿意被这些砖头烤着。才住了两个晚上,我的皮肤就开始发痒,喉咙也干燥得像长了汗毛似的让人心烦意乱,鼻子也会毫无预警地流出鼻血。肖奶奶说她刚到北大荒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况,是因为天气干燥,特别是冬季外面冷,炕上热,就会使身体不适,她建议我睡炕稍,以减轻这种症状。

   “囡囡,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咱们落到今天的下场,都是你们这些境外回来的人把病毒带进来的。要不人家咋说‘祖国建设你不在,千里传毒你最快’呢。你说咱国内啥好学校没有哇,你干啥非要上美国的学校啊?听你高奶奶的话,别再去美国了,好好在家陪陪你外婆吧。” 高奶奶没有接肖奶奶的话,反而指名道姓地批评起我来了。

  我原本就不喜欢高奶奶,现在见她倚老卖老的样子,我 “啪”地一声把手提电脑合上,说了一句:“您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你、你这是什么话?你这孩子咋这么没大没小呢?”高奶奶先是一愣,紧接着高声地冲我叫喊道。

  “高音,囡囡不懂事,你别介意。”正在吃饭的外婆抱歉地打着圆场。

  “外婆,这里空气不好,咱们出去转转。”我一边下炕穿鞋,一边对外婆说着。

  “大门都封上了,上哪儿去呀!”看热闹的邱奶奶不嫌事大,拉着长声调不急不缓地说道。

   邱奶奶的话更加刺激了我,我快速地帮外婆穿好了衣服,二话没说,拿着电脑就带着外婆离开了宿舍。

   其实真的没地方好去,除了两间知青宿舍,就剩下“院子”里的厕所和厨房了。好在“院子”的空地很大,尽管中间像一个四合院的空地上参差不齐地长着一些已经干枯的荒草,但是由于没有顶棚,这里是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此刻正值午后,深秋的阳光照射在墙头,给冷飕飕的天气中增添了几分暖意,我紧缩的心开始舒展起来。

  我从那些用原木劈成的烧火木材中找了几块平整的木柈子搭了两个临时小木凳,然后和外婆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你不该对高奶奶那么说话。”外婆见我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早就注意到外婆有这个毛病,不能有肌肤之亲。特别是患有老年痴呆症以后,这个毛病就更加严重,连我和妈妈都不能和她搂抱在一起。以前我以为这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外婆把我们当外人,可是最近从选修的心理学课中了解到,这是一种没有爱和安全感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生理反应。

  我感觉到外婆的身体僵硬起来,就把头离开了她的肩膀:“外婆,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我把电脑打开,把我选出来的照片放大给她看。

  “你还真以为你外婆什么都记不得了?这是你、这是你妈妈、这是我。”外婆表情愉悦地说道。

  “外婆,您不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吗?”我故作调皮地把语气放轻。

   “少谁呀?少了一个孙女婿。囡囡,你也不小了,该有男朋友了。”显然,外婆忘了我刚刚跟美国男友保罗分手的事情。

  我没有跟她解释,因为我今天一定要把外婆和崔爷爷之间的谜底揭开。

  “外婆,您告诉我,崔爷爷是不是我的外公?”我用刚刚学到的心理学知识,以强刺激的方式激起失忆患者的记忆。

  “谁告诉你的?是崔德生吗?他怎么知道的?”外婆的情绪很激动,从木柈上站了起来。

  “外婆,我是随便说说,您别激动啊。”我怕外婆情绪失控,赶紧安慰她。

   “囡囡,这话不好乱说的,这件事你妈妈都不知道,更不能让你高奶奶知道了。”外婆神色慌张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此刻,我不能确定外婆的话是在失忆的状态下还是在清醒的反应中说的,但是我基本上确定了崔爷爷就是我外公的事实。

  我真的很想把这个重大的发现马上告诉妈妈,但是这时我看到姚爷爷首先从男宿舍里冲了出来,紧接着是崔爷爷在后面边喊边冲到姚爷爷的身边……我和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随着吵叫声,女生宿舍的门也打开了,高奶奶、邱奶奶和肖奶奶都一脸惊慌地跑了出来。

  “小肖,赶紧劝说一下你们家的大姚,他说大门不让出去,他就跳窗户。” 崔爷爷对着肖奶奶喊道。

  跳窗户?所有的人都一脸懵懂,因为“院子”里的假窗户离地面只有三尺高,垫块儿木头就能登上去,即使摔下来也不会受伤。

  也许是姚爷爷说话有“口吃”,加上又在气头上,他也不做解释,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铁盆,然后打开只有一扇玻璃的窗户跳到了窗外。

   “大姚,你这是破坏党的政策,懂不懂?” 崔爷爷急得在窗里面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肖奶奶显然是沉不住气了,赶紧问崔爷爷。

  “大姚说要用野鸭蛋炒黄花菜。这都啥时候了,还讲究吃什么。”崔爷爷气呼呼地说。

  “这是好事呀,给大家改善伙食啦。”肖奶奶放松了紧张的神情。

  “咱这不是隔离嘛,这要是让防疫人员看到了,咱们不知还要关在这里多长时间呢!”崔爷爷无奈地说。

  “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咱们下乡那会儿,就是捡野鸭蛋炒黄花菜改善生活的!对了,大姚在宣传队的时候就说过,古人管黄花菜叫忘忧草。就冲这名字挨罚也值!”邱奶奶兴奋地说道。

  “老崔,不是我说你,人家大姚不过就是想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结果你一口一声地政府、政策地上纲上线,结果把大姚给惹火了。如果我身体好,我现在就去江岔子抓几条鱼来。”站在一旁的宋爷爷也把崔爷爷说了一通。

  “宋小宝,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你把人家养的鸡当成野鸡给炖了,结果咋样?你还记得不?”高奶奶马上站出来力挺崔爷爷。

  “你咋说话呢?如果当年不是你告发给团部,我能一辈子揹着小偷的黑锅吗?”宋爷爷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冲高奶奶喊了起来。

  “你们返城上学的上学,当官的当官,你们知道我们在城里过的是啥日子吗?”邱奶奶也跟着力挺自己的老公宋爷爷。

  “哎,邱丽华,你这么说就没良心了。你返城后从毛纺厂下岗没有工作,还不是我帮你在居委会找的工作。”高奶奶语气盛气凌人。

  “是呀,你帮过我们,可是你知道下岗工人的滋味吗?你当时不过就是居委会主任,可是那个架子摆的,比市长都大。”邱奶奶也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互不相让,直到崔爷爷捂住胸口蹲到地上才算结束。

  发现崔爷爷倒地的第一个人是外婆,只见她奋不顾身地扑到崔爷爷的身边,一口一个“德生”地叫着。在外婆的叫声中,高奶奶才惊恐地扑到崔爷爷的身边,一边让外婆掐着崔爷爷的人中,一边跑到男生宿舍拿来速效救心丸放到崔爷爷的嘴里……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像一个突然断掉电源的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姚爷爷从窗外递进铁盆喊我接一下,我才反应过来。接过铁盆,我看到盆里装着一些黄花菜和蘑菇,上面还有十几个野鸭蛋。

   “拉我一把。”姚爷爷贴着虎骨膏的手腕不吃力,他试着用双臂扶着窗台跳上来失败了。

   肖奶奶听到姚爷爷的声音,走到窗前和我一起把动作笨拙的姚爷爷从窗外拉进窗内。

   “咱们饿不着了!” 姚爷爷像胜利者凯旋而归似的,两脚刚一落地,就把铁盆高高举起,兴奋地展示着他的收获。

  “少说两句吧。”肖奶奶向姚爷爷递了个眼色,向他示意瘫坐在地上的崔爷爷。

  “德生,你这是怎、怎么了?”兴致勃勃的姚爷爷吃惊地扑到崔爷爷的面前。

  “我家德生有心脏病,就怕激动。”高奶奶不满地嘀咕了一声。

   “怪我,都怪我。德生,我不过就出去了十几分钟,至于把你气成这样吗?”姚爷爷有些悔恨地说道。

  “回来就好。我没事了。”崔爷爷开始缓慢地站了起来。

  “唉,都怪我多嘴。这里冷,你们赶快把他搀屋里去吧。”宋爷爷一脸歉意地对扶着崔爷爷的高奶奶和我外婆说道。

   “我一个人就行了。”高奶奶好像这时才发现外婆的存在是多余的,把外婆搀着崔爷爷的手臂推到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但是我感受到外婆被刺痛的感觉。

  “外婆,这里太冷了,我们回房间吧。”我把尴尬中的外婆搀回到女生宿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