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 《 隔•离》(上)

作者:李岘

 

 

            今天,我和外婆离开了“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的大巴车,改乘小巴车的自驾游,沿着大小兴安岭的山脉一路向北。尽管车里有司机、我和外婆之外,还有三对外婆的“兵团战友”,但是相比五天来一直跟着一百多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旅行,就一个字:爽!

            “囡囡,我们现在去哪里呀?”安静的外婆在小巴车启动的那一刻,把凝视窗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像孩童般地充满了惊慌。

            “漠河。”我开心地说。

            “漠河?漠河有北极光!”外婆的表情顿时也从惊恐变成了惊喜,欢声雀跃地拍打了一下坐在前排的领队崔爷爷的肩膀,“崔德生,我们就要看到北极光了!”

            崔爷爷的头朝我们的方向转了一半又转了回去, “对,咱们大家一起去看北极光!”

            崔爷爷是这次自驾游的领队,他上车前才宣布了去北极村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而外婆上车后就已经忘记了。

            去漠河的行程是崔爷爷在旅行团结束前两天提出来的。旅行团里的人有人嫌贵,有人嫌远,最后登上这辆车的人只有八位。

            外婆是去漠河最坚定的拥护者,并且担心我反对,反复跟我说漠河有个北极村,北极村能看到北极光。尽管我知道北极光可遇不可求,十月底并非五彩缤纷的北极光频繁出现的季节,但是这次旅行我就是陪外婆来玩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崔德生,快看,那里多像咱们团部啊?还有那边的红砖房,跟咱们团宣传队住的房子一样!可是,那房子后面的马厩怎么没了?”外婆一边拍打着崔爷爷的肩膀,一边指着窗外正在闪过的那些破旧的房子兴奋地叫着。

           “刘晓妮,大家都累了,你也休息休息吧。”崔爷爷没说话,倒是坐在他旁边的老伴儿高奶奶把裹着彩色丝巾的头扭过来说了一句。

            外婆低下了头,不再看窗外,也不再说话。

            我很高兴外婆终于安静下来,但是我的心里却开始烦躁起来: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像比来时严重了,刚才汽车路过的地方是旅行社安排的景点之一“知青影视基地”,我们昨天才参观完,她今天就忘记了。

            外婆是不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呢?

            此行旅游团安排的第一站是素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之后是观光大小兴安岭、参观中俄边贸城、回访锦兴农场、参观知青博物馆和知青影视基地。到昨天为止,这些“打卡”景点全部完成,今天除我们八位参加自驾游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随大巴车返回出发地哈尔滨,然后再各自坐飞机或火车回到自己的居住地。也就是说,昨天的晚餐就成了告别宴。

            在告别宴上,尽管导游特意给大家多加了几个菜,可是围坐在餐桌旁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聊天上。

            由于这次旅行团的人除我之外都是当年在这里下过乡的“兵团战友”,虽然原有的兵团已被称为农场,他们还是愿意用兵团的师、团、连、班回忆往事,仨一帮俩一伙地聊了五天还是有说不完的青春岁月。最热闹的一帮人就是跟外婆一样在团宣传队呆过的爷爷奶奶们:他们中间有拎着小号、二胡、大小提琴来旅行的人;有车上车下屋里屋外都能引吭高歌的人;有在宾馆大厅或者什么空地上都能翩翩起舞的人……用外婆的话说,当年能被选入团宣传队的人,那都是知青里的凤毛麟角!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昨晚发生的事情才对外婆伤害很大——

            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高奶奶气呼呼地从另一个餐桌朝我们的餐桌走来,没有任何寒暄就当着众人的面儿质问外婆为什么要给崔爷爷微信留言?外婆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给崔爷爷留过言,高奶奶把手机高高举起,学着上海口音嗲声嗲气地唸着手机上的留言“你还记得当年的星星和马厩吗?”外婆愣住了,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高奶奶的盛气凌人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坐在另一张餐桌旁的崔爷爷马上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高奶奶和外婆都哭了,只是外婆默默地流泪,而高奶奶却是连吵带叫地继续让外婆给她一个解释。

            我从高奶奶的手里拿过手机,上面的留言的确跟高奶奶唸得一字不差,而且确实是从外婆的微信号发给崔爷爷的。我知道外婆一定是忘记了自己发过的信息。为了证明外婆的清白,我只能当众说明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的声明让周围看热闹的人唏嘘不已,也让高奶奶不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可是外婆却怪我当众说出她的病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结果连晚饭都没吃完就回房间去了。

            好郁闷啊!来时妈妈说过外婆要面子,不要对人说她有老年痴呆症。可是碰上了这种情况,不说怎么能维护外婆的尊严呢?

            车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崔爷爷站起身来问司机怎么回事?四十多岁的王师傅随口就吐出一个脏字:操,塞车。

            我望着车窗外广袤的森林,奇怪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公路上会有这么多车大排长龙。

            也许是王师傅的回答过于真实,过于直白,毫无悬念,所以车里的人都不再说话,逆来顺受般地等待着汽车再次启动。外婆很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外婆一生没结过婚,我妈妈是她捡到的弃婴。妈妈说,她小时候跟着外婆的妈妈住在上海,到了记事的时候才搬到杭州跟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的话不多,对自己的过去极少谈起,有关她的过往,是我在她和妈妈的聊天中一点一滴归纳出来的:外婆从上海艺校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上山下乡”运动,她不满十七岁就跟着一大批上海知识青年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几年后因为跳舞好,成为团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又过了几年,被招到部队文工团,转业后没回上海,在杭州艺校做舞蹈老师,一个人带着捡来的女孩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由于外婆一生不谈婚论嫁,也从不跟任何男人约会,所以“未婚独立抚养弃婴”就成为她遏制一切绯闻的坚强盾牌。

            外婆退休的时候我老爸老妈还没离婚,外婆仍然是一个人住在艺校分给她的一屋一厨的公寓里。起初周围的邻居请她教广场舞,她也去过几次,但是很快就认为这种全民跳舞有辱她的舞蹈专业,不仅不教,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想见了。后来学校把公寓廉价卖给了职工,外婆就把小客厅、卧室、厨房和全封闭的阳台全部打通,把所有占地方的家具都扔掉,换成了节省空间的宜家沙发、餐桌和橱柜,使狭小的空间变得格外宽敞。外婆还将一面墙都镶上了镜子,配上练功用的木质扶柄和实木地板,一个人每天都对着镜子练功和跳舞。

            我上初中的时候爸妈离婚,老爸有了新家,老妈玩命地工作,我把外婆的家就当成了“避难所”,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去外婆那里。由于外婆话少,她安慰我的方式就是拿出她喜欢吃的油炸食物,比如油炸狮子头、油煎年糕,或者水煎包等等。后来外婆变得不喜欢做饭、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跳舞了,有时坐在沙发上自说自话,常常把我吓了一跳。我到美国读书没多久,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外婆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症?严重吗?我急了,因为外婆看上去很年轻,加上喜欢跳舞,身材保持得比我妈都好,我的同学看到我和外婆在一起,都以为她是我妈呢!

            妈妈说外婆的病情还不算严重,但是最终的结果会忘记一切。妈妈是医生,我问“最终”是什么概念,她说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

            那时我刚去美国留学不久,第一学期的基础课刚修完我就急忙回国看外婆。当时外婆六十多岁,说话办事都很正常,依然给我炸狮子头,只是喜欢说话了,并且乐此不疲地重复说着我小时候的糗事。妈妈说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是记不清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对过去的记忆却很深刻。

            别人都认为我在美国主修生命学科是受妈妈的影响,其实是因为外婆的病使我对医学发生了兴趣,希望有一天能参与阿尔茨海默症的研究工作。遗憾的是,医学院硕博连读的第二年就赶上了新冠病毒。我原以为学校停课是暂时的,没有像许多留学生那样买高价票或包机回国,但是疫情没完没了,不停地变异,学校就改成网上教学。妈妈说外婆的病情加重,她已经让外婆跟她一起住,可是她工作忙,有时要值夜班,希望我能回国上网课,这样可以与她一起照顾外婆。的确,这次回国,发现外婆虽然外表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记忆力明显减退,有时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都不记得了。

            虽然妈妈是外婆捡来的孩子,但是对外婆的关心程度绝不比亲生女儿差。这次外婆坚持要参加“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时,她不仅代外婆向旅行团交了6千元的费用,而且怕外婆的失忆症影响到她的人身安全,还特意劝我跟外婆一起参加这次旅行。

            其实我哪儿用妈妈劝说才陪外婆来北大荒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在国内上网课都快两个学期了,赶上有疑似病毒的时候还要闭门不出,能借这个机会陪外婆旅行,那还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何况我刚刚跟美国的男友保罗在网上分手,心中正郁闷着呢!我把失恋的烦恼都倾注在这次旅行的“打卡”景点上,根据网上搜索的图文信息做了“攻略”。不就是六天吗?只要有电脑,我在哪儿不都是上网课!于是,妈妈为了成全外婆的心愿,一共向旅行社缴了一万二千元的人民币!

 

 

            “当地发现了疫情,所有的人都要呆在原处。去漠河的路已经封了。请大家原路返回等待通知。”一位像外星人一样把连体的白色防护服从头包到脚、脸上戴着口罩防护镜和塑胶透明面罩的防疫人员,在我们乘坐的小巴车门外拿着扩音器喊道。

            “我们的宾馆已经退了,现在要回到哪儿去啊?”崔爷爷赶紧让司机打开车门,他走过去向防疫人员问道。

            “我们只听上级指示,原地返回。”手里拿着扩音器、手臂戴着红袖章的防疫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的车辆走去。

            这下车上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让崔爷爷赶紧跟旅行团的胡导联系,看看我们是否还能回到刚刚离开的宾馆入住。

            “什么,我们住过的宾馆成为临时隔离点了?那我们今晚住哪儿啊?知青之家宾馆?好好好,你跟王师傅说一下地址,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崔爷爷给导游打过电话就把手机递给了司机,然后转身对我们说,“旅行社的胡导已经帮我们联系了住处,我们先在知青之家住一夜,看看明天是不是解封。”

            “那额外的住宿费谁出啊?”坐在前排的邱奶奶用质问的口吻向崔爷爷问道。

            “自认倒霉吧。胡导说他们的车也没出小兴安岭就给困住了。”崔爷爷说着,扭头对司机王师傅说,“地址清楚了吧?那咱们就掉头吧。”

            “不是我不想掉头,是现在要等到前面的车掉头后我才能走!”王师傅显然很不高兴,“真倒霉,你们是包车,多耽误一天我就多赔一天,还要搭上住宿费!”

            也许车上的人觉得司机的处境也不比自己好,便没人再抱怨要跟车返回原地的不幸了。崔爷爷如释重负,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崔爷爷是上海人,来北大荒前是外婆艺校的同学,也是芭蕾舞专业。他和外婆到了北大荒就被分配到不同的连队干农活儿。崔爷爷在连里组织了文艺演出,团里正好有意组建宣传队,他就成为团宣传队的第一批队员——农忙时和其他知青一起干农活,农闲时就聚在一起排练节目,然后到各个连队去慰问演出。如果赶上兵团或地区调演,他们就会全部脱产排练歌舞。外婆说,那时知青中会唱革命样板戏的人不少,但是会跳芭蕾舞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有一次兵团汇演,团领导让宣传队拿出高质量的节目,崔爷爷就推荐他和外婆跳芭蕾舞《白毛女》中“红头绳”的片段。就这样,外婆进了团宣传队演喜儿,崔爷爷扮演喜儿的爸爸杨白劳,结果汇演成功,轰动了整个兵团,没多久崔爷爷就提升为队长,直到他被市里的专业团体招走。

            这些都是我在外婆这两天自说自话中整合起来的信息,我能从外婆散落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种失落的感情,加上昨晚发生的事情,我突发奇想,外婆一直未婚是不是与崔爷爷有关?

            我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崔爷爷和他的老伴高奶奶,觉得他们俩人怎么看都不般配:七十岁的崔爷爷虽然头发花白,但是腰板笔直,说起话来不仅富有磁性,而且两眼放光,既有我熟悉的上海男人软糯的细致入微,又有东北男人粗犷的阳刚之气。而高奶奶短粗胖不说,右边的额头上还有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旅途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尽量地用头发和丝巾遮住,可是到了知青展览馆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后,她摘掉头发上一直包裹着的彩色丝巾,任风把前额的头发吹散,并且见谁都说额头上的疤痕是她一生的荣耀。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坑坑洼洼的额头真的吓了一跳,就是现在也是尽量回避着看她。

            用身体扑灭山火?没被烧死就是福?那时的人是什么智商?!参观农场时,广告宣传片里的解说词说 “没有你们的青春,这里就不会成为神奇的土地;没有你们的鲜血,就不会有大小兴安岭茂密的森林……”就这些话,都能把这些爷爷奶奶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时空错乱——我本该在美国读书,结果时空穿越,就变成了上网课的时候我在美国,下课后我回到中国;网上聊天儿都是我的同龄人,网下交谈的都是老年人,我好像是AI,按照妈妈的指令照顾着外婆的衣食住行。

            车终于启动了。尽管我们的小巴车跟在一排大巴车和私家车的后面慢慢蠕动,但是毕竟比固定在高速公路上一动不动要好。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高奶奶清脆的女高音打破了车里的沉寂,她刚哼唱了第一句,其他的爷爷奶奶们就像小合唱似地跟着唱了起来,连外婆也不例外, “捎个信儿到北京啊……”

          我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在旅行团这五天,这些爷爷奶奶们好像都得了传染病,要哭一起哭,要笑一起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坐车时翻来覆去地唱那几首歌,唱了多少遍还是兴致勃勃;到了宾馆,有时吃着饭都能抱团又哭又笑。还有,参观景点没走几步就开始抱怨,可是天不亮就在宾馆外面放声高歌、跳舞和打太极拳时就不喊累……如果没有高奶奶昨晚质问外婆的事件发生,其实没人能看出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唱歌的时候她几乎每首歌词都记得,跳舞的时候也会跟着记忆中的节奏翩翩起舞,即使是北大荒知青的集体记忆,她也能把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现在又改成崔爷爷领唱了,“他好比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我把无线耳机戴到自己的耳朵上,这是我此行对付噪音“发明”出来的方法。可是今天,坐在我前排的高奶奶一定是把看家的本事都拿了出来,好像她是合唱团的领唱,歌声震耳欲聋!

            我听外婆说过,当年高奶奶是他们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演员,后来被山火烧伤了面部才转到团部做了播音员,没多久就被推荐为 “工农兵”学员进师专读书去了……尽管外婆是带着同情的语气讲述着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故事,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高奶奶,特别是看到她和腰板笔直、肌肤白皙却浓眉大眼的崔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为崔爷爷鸣不平——他和外婆才是天生的一对!

            我正在自己的音乐里编织着一个有关外婆的故事,只见前排的崔爷爷站起身来对众人说着什么。起初我没介意,但是很快发现气氛不对,车里的歌声变成了一阵争吵声。

            我把手机里的音乐点击成暂停,听了一会儿才了解到胡导帮助联系的宾馆已经客满,我们被安排到影视基地搭建的知青宿舍里,胡导说那里没有暖气,要让大家委屈一下。刚才还叫着可以重温当年在北大荒生活的人,现在一听没有暖气便吵着要向旅行社抗议,而崔爷爷说,我们已经离开了旅行团,人家胡导帮我们是情,不帮我们是理……

            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把吵闹声隔在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之外。看着站在过道上的崔爷爷在说服众人时那两道浓眉时而舒展时而紧皱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双浓眉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车,猛地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全体在原地打了个趔趄。司机显然被车里的噪音吵烦了,拿起话筒大声地说:“到底去哪旮沓呀?”

            车里静了下来。崔爷爷怔了一下对车上的人说:“战友们,住到影视基地的知青宿舍不比住宾馆好啊?宾馆咱们哪个没住过?可是知青宿舍就不一样了,咱们再看《知青》这部电视剧时,就可以指着镜头说我在那铺炕上睡过!”

        崔爷爷的话音刚落,高奶奶就用高八度的嗓子叫道:“可不是咋地,要不是突发疫情,所有的游人都憋在这里走不了,说不定给钱都不让住呢!咱这趟干啥来了?给了旅行社好几千块图啥?不就图个再看看咱们年轻那前儿的生活吗?咱就偷着乐吧,今晚咱就躺在火炕上来个集体照,让那些没参加咱们自驾游的战友们羡慕去吧!”

        尽管我真的不喜欢崔爷爷的老伴儿,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对崔爷爷的好。不论崔爷爷遇到了什么问题,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

        果真,经过崔爷爷洪亮的男中音和高奶奶的女高音,这一唱一和带来了车里一阵叫好声。在掌声与附和声中,连重新启动的小巴车似乎都欢快起来,在车里重新响起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大合唱中,快乐地前行。

        车里的埋怨声被一首又一首的歌声代替,除了我和开车的司机不会唱,其他的人包括我的外婆都是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 

        车上的人都沉醉在他们的歌声中,独我冷眼旁观,琢磨着外婆不时地将深情的目光投向崔爷爷的后脑勺、而崔爷爷的花白头发好像感受到了目光的抚爱,随着歌曲的节奏在空气中舞动…….灵光一闪,我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自从离开哈尔滨机场,不论是坐大巴还是小巴,崔爷爷总是和外婆坐在前后座,赶上高奶奶不在的时候,他俩的回头率很高,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眉来眼去;当高奶奶坐在崔爷爷身边的时候,外婆的深情目光总能换来崔爷爷后脑勺几缕白发的神采飞扬。

        “妈妈,你知道外婆为什么一生没有结婚的原因吗?”我用微信给妈妈打了几个字。没有回音,我想她正在上班。

        “到了住处,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外婆告诉我,她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崔爷爷!”想到这里,我越加感到蜗牛般的车速让我无法承受车里没完没了的歌声。

 

            由于道路被封,所有的车辆都要掉头往回开,车速很慢。我们的小巴车用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把我们带到了影视基地。

            导游带我们参观的时候,介绍过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但是有几部大型电视剧的外景戏需要复原从1968年到1978年几千万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摄制组就在这里建了几座土坯房和简陋的红砖房,利用原始地貌再现出知青在北大荒屯垦戍边的艰苦环境。谁知电视剧热播后被投资商看好,就根据当年的人文景观修建了一系列的设施,可以拍戏,也可以参观,并且真的吸引来许多知青到这里来瞻仰自己的青春岁月,向儿孙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由于周边近有中俄边贸城和历史博物馆,远有大小兴安岭的森林和漠河的北极光,这里很快就在旅游业的推动下成为“人生50个必打卡景点之一”。

            我们的车已经到了影视基地用原木搭建起来的大院门楼前,虽然“知青家园——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的红色宣传广告仍像昨天那样地随风摆动,但我却觉得很不真实:昨天这里还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旅游大巴在山墙外停了一排,导游带着一队队的游人穿梭在土坯房、红砖房、木头房和水井旁,上了年龄的爷爷们每个人都好像是专业摄影师,不管是拿手机还是专业相机,走哪儿拍哪儿,一个水井都能拍出东南西北来,加上那些和外婆年龄差不多的奶奶们不管走哪儿都要把手中的彩色丝巾高高举起,大声吆喝着让那些爷爷们为她们拍照,一张还不行,仨俩成群的老奶奶们还要轮番站C位拍,直到导游发了脾气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些为拍影视剧搭建起来的知青宿舍 ……可是现在,整个影视基地除了一个为司机打开山门的老人,所有的景点一片寂静。

            “大爷……”司机摇下了车窗想问看门老人什么问题,没想到人家示意他把车窗关上。老人像躲避瘟疫似的把手指向前方之后,马上关上了用原木做成的大门,逃也似地钻进了售票小屋。

            “崔领队,你确定胡导说我们到这里入住吗?”司机一边把车晃晃悠悠地开上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边狐疑的大声喊道。

            “没错,他说得很清楚,进了大门朝前走,路过照相馆,在供销社向右转,在知青食堂和水井前边的丁字路口的那排红砖瓦房就是。”崔爷爷的口吻很笃定,司机的车速也显得坚定而有力起来。

            随着汽车的移动,我发现自己昨天参观这里忽略了很多的细节,比如用红油漆刷在围墙或山墙上的大标语,我以为都是为了应景千篇一律,其实细看才知道,斑驳的红字在刻意做旧的饭馆、照相馆、邮电局、供销社、小学校、粮仓、知青食堂、知青宿舍的建筑物前,有的写着“屯垦戍边、反修防修”,有的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最多的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排红砖瓦房的大门前,油漆斑驳的大门上方也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房顶上还竖着一个巨大的红旗。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从红砖房的大门里走了出来,虽然戴着口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昨天带我们参观这里的当地解说员,她说大家都叫她25号,让我们也这样叫她。大家看到了25号,好像都踏实很多,特别是崔爷爷紧绷的面孔松弛下来。

            其实,知青宿舍从外面看是一排红砖瓦房,但是里面真正能够住人的房间只有两间,其他的地方从外面看有门有窗,可是里面就是一大片空地。

           “今天就让大家真实地体验一下知青当年的生活。咱们分两组,男生一个房间,女生一个房间,跟我来。”25号就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似的,说完就带领大家推门而入。

            这下可热闹了。我们一行八人除了我和外婆,另外六个人都是夫妻,他们的衣物和用品都得分开。也许是因为大家在车上把怨气都宣泄了,或者是旅途的疲劳让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抱怨,总之大家很快就按照25号的性别安排住进了各自的房间——男生宿舍加上司机是四个人,我们女生宿舍加上我是五个人。

            女生宿舍迎面便是一个能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25号在我们参观时已经详细介绍了这个通铺叫火炕,高两尺,宽两米,长十五米,用红砖砌成,里面空心,灶口点燃木材就可以把热气通过火炕里面弯曲的孔道把土炕加热,然后烟灰再通过烟囱传递到屋外。一般的火炕表面都糊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上面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放上桌子便可以吃饭。不过饭桌一定是那种桌腿不超过一尺长、盘腿就能把炕当成凳子的那种炕桌。

            我们女生宿舍没有炕桌,只有一个用原木做成的长条桌立在火炕的对面,25号说是当年知青人多,这一铺炕睡十几个人,加上城里来的知青爱干净,他们不愿意在炕上吃饭,所以那个靠墙的长条木桌就是大家洗脸、吃饭、甚至是洗衣服的公共地方。当然,这是拍摄场地,并非真实的住宅,所以火炕和木桌之间空地很大,以便拍摄时有足够的地方放摄像机、灯光以及操作这些机器的人。

            “这些被褥都可以用。”25号指了指火炕上一大摞花花绿绿的棉被说道,“大家放心,剧组拍戏有时晚了也住在这儿。我已经提前把炕烧热了,大家先吃个面包垫一垫,我为大家订制了晚餐,让你们尝尝地道的东北菜!不过,到了晚上就要麻烦你们自己加柈子热炕了。”25号看上去比我小,可是说起话来很干脆,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姑娘,这炕我会烧。你就告诉我柴火在哪儿就行了。”高奶奶把行李往火炕上一放,撸胳膊挽袖子地拿出一副干活的样子。

            “就在厨房旁边。”25号指了指房门外的空地。

            “这里还真能做饭啊?”我想起好莱坞拍摄景地的高楼大厦多是一面假山墙,没想到这里还真的能睡觉和做饭。

           “别看咱这儿是拍摄基地,火炕能睡人,厨房能做饭,山上有烧不完的木头,江叉子里有捞不完的鱼。”25号用解说员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地快速说道。

            “卫生间有吗?”整个旅程中说话最少的肖奶奶问道。

            “有,男女共用。淋浴要自己插电预热。”25号又指了指门外空地靠角落里的红砖小屋答道。

            “这条件比我们那昝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宿舍哪有厕所?夜里上厕所大家都得搭伴儿出去。那昝不是怕碰到坏人,是怕碰到熊瞎子。”高奶奶伸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神情充满了惬意。

            “您说对了。大家天黑了可别出去,咱这儿不仅有鱼,还有熊瞎子。”25号接着说道。

            “熊瞎子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出来。

            “就是黑熊。” 高奶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转身讨好地向25号问道,“姑娘,你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吗?”

             “不知道。领导说是临时安排,估计不会太长吧?”25号说着就走出女生宿舍。

            “这里的小卖部开门吗?”肖奶奶追到门口问道。

            “都关了。这里除了看门的老李头,整个基地就你们几位客人。放心吧,一会儿我就把晚饭送过来,每位餐费四十元。”25号说着就离开了知青宿舍。

            “四十元一位?吃啥要这么多钱呢?我在北大荒时,最多一个月也就拿四十八块钱!”最喜欢八卦的邱奶奶把嘴一撇,嘟哝了一声。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能跟现在比吗?” 高奶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要是那么讲,我到北大荒的第一年,每个月才拿十四块钱呢!”邱奶奶反唇相讥。

            外婆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将箱子里的洗漱用具摆在破旧的木桌上。我不清楚外婆是否还记得昨晚高奶奶质问她的情形,但看到她今晚要和高奶奶睡在一个火炕上,我就希望外婆已经忘记了那个尴尬的瞬间。

 

 

            天刚擦黑,25号就搬来四个大铁盆的炖菜。

            由于这几天旅行团走到哪里都吃的是东北菜,所以我都不用25号介绍,就能说出这些菜的名字:鲤鱼炖豆腐、小鸡炖蘑菇、土豆炖白菜、酸菜炖粉条,还有比面包都大的白面馒头。不过,让我吃惊的是,这些菜都是用大铁盆装着的!

           25号说由于当地突发疫情,所有餐馆和超市都关门了,这是她妈妈在家给我们做的,饭钱减半。

            尽管端到桌上的饭菜都没有了热乎气,但是折腾了一天还没吃到正餐的人一拥而上,围着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桌坐了下来。

            由于大多数的行李箱都放在女生宿舍,所以大家就把女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搬到男生宿舍,把靠墙立着的原木长条桌搬到地中间,加上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正好可以围坐在木桌两边用餐。

            崔爷爷把昨天在农场买来的两瓶当地特产60度的“北大仓”白酒打开了一瓶,肖奶奶的先生姚爷爷也贡献出一瓶他从中俄边贸城买来的伏特加白酒,两瓶高浓度的白酒因为没有纸杯,大家就轮换着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圈儿地喝。这种喝法我在好莱坞大片里见过,没想到这么离谱的事情竟让我给遇上了。我不想让人感觉另类,就装腔作势地比划了一下,嘴唇并没碰到酒瓶。接着我注意到肖奶奶借口自己戒酒了,直接就把递到自己手中的酒瓶传给了坐在她旁边的邱奶奶。

            酷,有个性!

            其实我第一天加入旅行团就注意到了肖奶奶。她的与众不同就像她身上的名牌,深藏不露却有点石成金的效果:LV的皮质手袋是黑底暗花的,高贵而不张扬;Rimowa世界一流的铝制品拉杆箱贴着不同国家的入境标识,显贵而不浮夸;一条浅灰色的Gucci开司米围巾配上羽绒服界的爱马仕Moncler,加上与深灰色的大衣相匹配的Burberry短靴,再加上染着棕红色的发髻和做工精致的同色小提琴皮箱,别说在旅行团里,就是在飞机场里也赚足了回头率。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她在旅行团里像水里的一滴油,极少与大家交流,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我以为自己也是这个群体的另类,就试着跟她搭话,可是她并没有因为我对她的好感就对我另眼相待。几次挤牙膏似的聊天,我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对她敬而远之了。不过,在旅行团联欢会上,她和姚爷爷演奏的“梁祝”让我再次惊艳,从报幕员的介绍中我才知道,她是首都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难怪!这种高冷的气质源于她的资质、天赋和霸气!”我崇拜地给肖奶奶贴上了标签!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产生了跟踪了解身边这群老人的脾气秉性和生活习惯的想法——难得有这种近距离地接触到与外婆同龄人在一起生活的机会,我希望通过这些爷爷奶奶们的职业、生存状态和个性的了解,找出避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方法。既然肖奶奶不喜欢说话,我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先生姚爷爷的身上。

            姚爷爷从形象到行为,似乎都与肖奶奶正好相反:微微鼓起的肚子在不系扣子的棉毛衫或羽绒服里骄傲地凸显着;短而粗的脖子上有一条屋里屋外都不肯摘下去的围巾晃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稀疏的头发被一顶与围巾同色的贝雷帽随意地扣在上面,即使是拎在手中的大提琴盒子磨损得满目疮痍也不在乎。最有意思的是,他不仅话多,偶尔还会带些“口吃”。不过我也发现,高谈阔论时他不结巴,只是碰到生活琐事时,他能把一句话可以分成好几段说。

            起初我不喜欢姚爷爷,觉得他太张扬,太喜欢自我表现,但是一路行程下来,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不仅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总能上升到哲学层面加以分析和总结。大家都管他叫“教授”,我以为这是他的绰号,但是在联欢会上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大学教授,在国家一流的艺术学院教授美学。一个说话有口吃的人做教授?听起来有些违和,但是他谈话方式的确很特别,即便是“自黑”,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睿智。我就是从他的黑色幽默中了解到他和肖奶奶的家事和故事的。

            肖奶奶是末代皇帝的皇亲国戚,正黄旗,家族在清末民初逃亡到天津,她下乡北大荒时就成了天津知青。为了能到兵团,她还得痛说革命家史,与父母决裂。由于自小受到各种教育,唱歌、跳舞、拉琴样样精通,所以下乡三年后被选进了团宣传队。姚爷爷自嘲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肖奶奶家庭出身不好,招工、上学、当兵都没她的份儿,他这个“泥腿子”家庭出来的人,哪能娶上人家格格呢!

             “大姚是我们宣传队的队长!”只有外婆从来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开玩笑地称呼姚爷爷“教授”,而是一本正经地向我提到过三次姚爷爷当年是宣传队队长的事情。开始我以为外婆记错了,后来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崔爷爷离开宣传队后,就由姚爷爷接替了他的队长职务。最有意思的是,姚爷爷在车上对大家高声讲着他和肖奶奶在北大荒恋爱的故事,外婆就在车座上小声地跟我嘀咕着“大姚的爸爸文革前是北京的部委干部,属于‘黑五类’,刚开始团里还不批他进宣传队呢。可是大姚吹拉弹唱什么都会,把连里的宣传队搞得比团宣传队的节目都好,团里就把他调上来了。可是他接崔德生的队长没多久,就因为拒绝团里让他组织一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诗朗诵节目,不但不写,还顶撞了团领导,就又被下放到连队喂猪去了。”

            姚爷爷还养过猪?我很难把一个研究美学的人与猪圈连在一起,就鼓励外婆多说一些。然而外婆的记忆就像录音磁带被抹去了后半截似的,不论我怎么刨根问底,她就是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连我对她说“肖奶奶和姚爷爷现在是夫妻”的话,也被她隔天就忘记了,继续嘱咐我说“小肖和大姚谈恋爱的事情可不好对外人说”。其实姚爷爷已经说过他爸爸官复原职以后他就返回了北京,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就成了“教书匠”的事情啦。

            对姚爷爷的故事感兴趣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邱奶奶。不过她的反应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一边听一边撇嘴,别人赞美之时,她一定能找出什么理由挖苦一番。我的好奇心自然又被邱奶奶激发出来,便试着从外婆有限的记忆中挖掘邱奶奶的故事,以判断我的观察是否准确。果真,外婆说邱奶奶也是北京知青,在宣传队唱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那时团宣传队不许谈恋爱,有人揭发她跟佳木斯知青宋小宝亲嘴,便被宣传队给开除了。尽管这是团里的决定,但是当时姚爷爷是宣传队的队长,所以她把这笔账记在姚爷爷的身上。

            这次外婆的记忆有所延伸,说“小邱和宋小宝在连队里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为了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小邱返城时没回北京,跟着宋小宝去佳木斯了。”

            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爷爷奶奶们看似简单,却相互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和过往——每个人似乎对过去都有着共同的记忆,同时又有现在式的不同解读。就像外婆,她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身就忘,可是对四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却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就像现在,外婆跟健康的人一样,围在木桌旁和大家有说有笑,好像她从来没有失忆过。

         “为了去佳木斯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和小肖差点儿被宣传队给开除喽,幸亏大姚帮我们顶着才没受到处分。”外婆兴高采烈的地说着。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群众艺术馆参加市里汇演,我演出完就带着两个吹小号的同事跟着小宝去接新娘。小邱是北京人,在佳木斯也没个亲戚,所以我们就围着小宝家住的小洋房转了一圈儿就算把新娘接回家了……”崔爷爷感慨万千地接过外婆的话继续描述着。

        “崔队,你记错了吧?小宝家哪是洋房啊,就一小平房。我还记得刘晓妮是我的伴娘,你是小宝的伴郎呢!”邱奶奶截断崔爷爷的话,也不管崔爷爷的尴尬表情,自顾自地说着。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邱奶奶。说她是北京人肯定没人信——说话一口东北方言,见人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个没完,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都能把话说到你的痛处,最后把话聊死。我第一天参加旅行团就被她贴上了标签:25岁还不结婚,很快就成剩女!美国人有啥好,趁年轻在国内找一个!别回美国了,死都不知咋死的!

       “那我怎么记得是一个俄式的小洋房呢,是我的幻觉?”崔爷爷红着脸为自己的自尊心辩护。

       “你记错了,我家在佳木斯郊外,是普通的砖房,后面还有一块菜地,记得不?”由于有糖尿病,滴酒未沾的宋爷爷头脑清醒地说道。

        宋爷爷极少说话,所以我没有跟他单独聊过。

        “那天你带来的两个吹小号的,老拉风了,把我爸厂子里的工友都震住了,让我和小邱老有面子了。”宋爷爷显然没关注到崔爷爷的尴尬表情,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大门贴着用红纸写的对联,右边写着‘斗私批修敢说敢干’,左边的掉在了地上没看到写的什么,横批是‘刺刀见红’。”崔爷爷终于从尴尬中挣脱出来,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哎,这个对联有问题啊。刺刀见红?别说文革时期,就是今天这样写也有性意识之嫌啊!”姚爷爷笑了。

        经姚爷爷这么一提,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爸的工友可没你们那么大的学问,想说啥就说啥。”宋爷爷也笑得前仰后合。

            “可别说了,我婆婆非让我烫个头,结果回到连队被批斗,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邱奶奶好像在说别人的趣闻轶事,表情夸张地说,“我的妈呀,那头烫的跟鸡窝似的,我哪来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啊?我把头发套在了黄军帽里,然后给我们连长写了一份检讨书,说自己意志不坚定,没有抵制住婆婆的糖衣炮弹,今后绝不再烫头了。最后我还写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上让我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扎根边彊,不结婚咋扎根呢?’后来连里看小宝家是工人阶级出身,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记得你在婚礼上还穿了一双绣花鞋。”一直没有说话的肖奶奶也笑着说了一句。

        “幸好我把那双绣花鞋留在了佳木斯,要不然还不知道咋过关呢!”邱奶奶的笑声更大了。

        “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年代,连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基本的恋爱、结婚、生子的权力都被限制……历史不能忘记,忘记了历史就等于背叛!”姚爷爷一脸凝重地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师傅也加入了大家的话题: “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啥大道理,但是我代表我们老北大荒人说句公道话,如果没有你们这批知青,就没有我们北大荒的今天。我爷爷说,从光绪年间我太爷爷那辈就开始闯关东,挖金子伐木,钱没赚着,却把家安在了北大荒。爷爷说当年的北大荒虽然土地流油,棒打狍子瓢舀鱼,但是荒凉得也使野狼和黑熊在这里作窝。后来来了一批转业官兵在荒草甸子上安营扎寨,再后来就是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让我爷爷那辈人离开了木格楞,住到了红砖瓦屋,伐木有机器,种田有拖拉机……别看我记事起你们就开始大批返城,我老爹可是总在家里念叨着你们知青的好处,说没有你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北大荒!”

        刚才还在忆苦思甜的众人,在王师傅的肯定和诚恳的态度下,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被深深地感动,但是对感动的原因似是而非,就像这些爷爷奶奶谈到的往事对我像天方夜谭似的魔幻而不真实。

        “我们也从贫下中农那里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如果没有当年的吃苦精神,就不可能有我们的今天!”高奶奶率先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对,咱们可不能忘本!”邱奶奶仰脖喝了一口酒,“吃菜,吃菜。”

            外婆像响应高奶奶的号召似的,给我夹了许多菜,还劝我多吃一点。

            我本来就不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放在一起炖的东北菜,现在看到用掉了漆的铁盆盛菜,就感觉是在洗脸盆里吃饭,越想就越吃不下去。我借口说还要上网课,就独自一人先回女生宿舍了。其实这两周主要是写论文,我只是在提交开题报告时跟导师视频就可以了。

            一直跟一大帮爷爷奶奶们在一起,难得有这片刻的宁静。我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被子里找了两床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便铺在火炕靠墙角的地方合衣睡下了。

(美国《红杉林》杂志2022年秋季刊首发——连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