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留白》

作者:李 岘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新书发布会上的所有细节。当时,她25岁。

25岁就出版了自己的魔幻小说集,晋升为女性作家,她踌躇满志地坐到书店门前开始签名售书。很快,她坐不住了,起身希望进出的人能看到《落地星光》的新书海报。然而,对于她首次自费出版的书,行人视若无睹,眼看一个小时过去,她只卖出了3本书。

“我买10本。”一位身穿黄色马甲的快递小哥,把10本书的钱潇洒地往她面前一放。

“10本?”她愣住了。

“怎么,不卖啊?”快递小哥也愣住了。

“卖卖卖。要签名吗?”她赶紧讨好地说。

“签名?我还真没问。”快递小哥尴尬地答道。

“没关系,不需要姓名。您稍等一下。”她唯恐快递小哥改变了主意,急忙拿出10本书开始签字。

写什么呢?人家买这么多书,一定是想送人的,我可不能让人家丢了面子。她恭敬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愿你在故事中找到归属。作家繁星 。

其实她的名字叫孟凡星,是父亲给她起的。自从有了当作家的梦想之后,她觉得做建筑工人的爸爸实在没有创意,便把“凡”改成了“繁”,一字之差就使她有了当作家的笔名。然而,自费出版的书无人问津,那10本书就是首发式的最高销量。

这对她打击很大,耳边再度响起她和父亲的对话:

“写这些东西能当饭吃?你不如安心工作,别老搞些不着调的事情。”父亲在电话的一端说。

“我就是不想像您一样,一辈子都只做人下人!”她在电话的另一端以牙还牙。

“做工人就是人下人啦?就你这句话,别说当作家,当个普通百姓都不受待见。”父亲开始恼怒。

“我用不着你的肯定。”她也恼羞成怒地说。

从那以后,她一边在深圳做文秘工作一边写作,而最终让她放弃了写第二本书的勇气,不是父亲的阻挠,而是现实的无情。她开始安心于朝九晚五的文秘工作。

正当她欲与父亲和解,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她,收到伯父的通知:她父亲从工地20层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死亡。

她不顾一切地回到老家料理父亲的后事。在整理遗物时,她发现父亲的枕头下压着她的书,上面有她的签名:愿你在故事中找到归属。作家繁星。

书,是用厚厚的画报纸做成封皮包裹着,虽然有翻过的痕迹,但可以看出是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的。在书页与烟草味中,她发现了一封揉皱的信纸,上面是她父亲用蓝色的圆珠笔歪歪斜斜写下的字句:

星星:

你也许一直记恨着我不支持你当作家,其实……你是我闺女,走哪条路,我心里都是认的。只是你离开了老家就不再跟我联系,我总不能在电话里向你低头吧?你出书的那天我知道,是老邻居的小女儿告诉我的。能在书店里买到我闺女的书,那是咱老孟家的骄傲。你在书店卖书的那天,我让快递小哥帮我卖了十本,送给工地上的兄弟们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看不看,但那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老爸为你骄傲!我想好了,等咱们见面的那天,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你能看到上面的日期——是我读完你的书的日子。

你的爸爸——一个整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的人

2025年1月1日

一个不善言谈、不喜欢读书的父亲,居然在每天繁重的体力工作之余,竟一页一页地读完了女儿的书……。想到这儿,她感到万箭穿心般地悔恨交加。

“我本可以亲自给父亲寄一本书,上面写上父亲的名字,然而我没有。我本可以在探亲时不经意地说,爸,你看过我写的书吗?可是我没有。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带着遗憾,枕在父亲用过的枕头上痛哭了一夜之后,决定继续完成那本搁浅了快一年的书。

半年后,她完成了第二本书的写作,书名是《归属》。

这次,她没办新书发布会,而是把10本新书打包,寄到父亲曾工作过的建设公司,请公司领导代她把书交到父亲的工友手中。

她在每一本书上都工整地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一个说我不务正业,却默默支持我写作的人。——凡星”

(本文荣获2025年首届“华燕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征文大赛特等奖)

个人简介:

李岘(英文名Maria Lixian Gee-Schweiger):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世界微短剧研究会会长。任教于美国多所大学20年至退休。在美期间著有长篇小说《无处安放》《微时代VS青春祭》《跨过半敞开的国门》,文集《李岘视点》《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和多部理论专述,编导制作出品了12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和编剧20集电视剧《律师楼的故事》。荣获过20个文学奖项。详情参考https://www.chinesewritersusa.org/lixian

短篇小说 《情圣》    

作者 李 岘

        “小沈,能不能安排我和老邓先见一面,我把东西交给他也好回东北老家探亲!”我在微信留言中给我当年的学生,现在是北京婚恋综艺节目的制片人沈从写了一句话。尽管只是一句,我删了改,改了删,最后才下定决心坚持称沈从“小沈”,而非“沈总”。

        “您老出国太久了,对国内的情况不太了解。现在影视明星哪是说见就见的?就连我们访谈节目,没个小十万也请不动大腕儿啊!我不是说了嘛,您这次来找我还真幸运,明天邓老师到我们片场来录节目,这样您就有机会顺理成章地见到他了。”小沈到了晚上才给我回了一行字。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第二天了,等吧,不差这一天。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皮革做的画夹,小心翼翼地把里面折叠的宣纸打开,铺在宾馆的单人床上:雪儿,明天你的灵魂就能安息啦。

    我望着洁白的床单衬托着水墨画上的图案,再度揣摩画上这张大写意的古琴为什么七根琴弦如波涛暗涌般地凹凸不平?是雪儿有意为之还是病入膏肓握笔不稳所致?

        常相思兮常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挂人心,悔不当初未相识。

    古琴上方的留白处是两行竖写的诗句,像两行泪滴垂向古琴。

        如果说这张蕉叶琴是用水墨画大写意的风格呈现出来的,那么在琴的尾部摆放的一个蒸发着热气的青花瓷碗,却是用工笔画将碗里装着黄橙橙的苞米面儿粥画得栩栩如生。

    雪儿跟我说过,老邓在她去美国的那天笑中含泪地对她说:“如果在国外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只要我老邓有一碗苞米面儿粥喝,就饿不着你!”

    老邓啊,老邓,你这句话可害人不浅啊!雪儿不仅等了你二十多年,最后连小命都搭进去了!

    我打算明天见到老邓就把这句憋在心里快六年的话甩给他,然后把雪儿的画交给他,从此“拜拜”。

    为了这个心愿,我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早地就来到演播厅的大门外,希望能在节目录制前见到老邓。

    原本说好小沈在大门口给我入场券,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人,电话也不接。眼看着有票的人都进去了,我这才收到小沈的微信留言,说他让公司的实习生把我带进演播厅。

    尽管我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但是能完成雪儿的生死之托,我受点儿委屈又算什么呢?于是我跟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走进了演播厅。

    录制现场的灯光已经聚焦在演播厅前方的舞台上,昏暗的观众席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给我带路的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请我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再小声地向我道歉,说老师对不起!

    其实我坐哪儿并不重要,而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雪儿的画送到老邓的手里。

    也许是在“影视圈儿”里工作了几十年,知道拍摄现场一旦开始录像,所有的人与事都要为镜头让步。我悄无声息地在最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尽量按捺住内心的躁动,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正在录制的访谈节目上——

        “不论我演戏还是导戏,我对爱情都深信不疑。就拿我爸妈说吧,他们恋爱了六十年,是我心中的情圣……”坐在聚光灯下的女嘉宾远远望去似乎很年轻,说起话来也铿锵有力。

       “哎等等。邓导,你爸可就坐在这儿呢。”年轻的男主持人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把脸转向坐在女嘉宾身旁的那位男士身上,“邓老师,您可是公众人物,尽管您刚演过赵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可我听说您上个月才过了六十大寿的呀。”

        “早恋。早恋。”一个男人从沙发上欠了一下身子,把脸从女嘉宾的方向转向一脸好奇的男主持人,用浑厚的男中音内敛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虽然我坐得很远看不清台上人的表情,但是我听出那是老邓的声音!

    果真是明星效应,老邓的四个字引来台下观众的哄堂大笑。

        “老师,如果您坐得太远看不清楚,您可以从监视器上看。”也许那位实习生看到我吃力地眯着眼睛注视着舞台,她指了指我左侧一个不小于五十吋的电视屏幕说道。

    果真,随着大屏幕上的镜头对着舞台上的老邓、老邓的女儿和男主持人的推拉摇移,我注意到老邓跟我十年前回国见到他时也没多大变化:腰板依就挺得笔直,寸头依然染得漆黑。不知道是不是镜头有美颜效果,老邓年轻时就比较粗糙的脸,几十年后却比过去细腻了很多。相比之下,他女儿即使用了美颜,也没遮住眉宇间的“川字纹”。

       “邓导,敢情你爸妈在娘胎里就开始恋爱啦?!”男主持人依然以极其夸张的表情,兴奋得就像他头上的发胶,把问号和感叹号都粘到了一起。

        “他们啊,没出生就做了邻居,没上学就在托儿所睡到了一个屋里。小学时坐一张桌儿,到了中学你猜怎么着?还坐一张桌儿!”老邓的女儿接过主持人的感叹号继续发挥着。

        不知道是老邓女儿两眼之间的“川字纹”缺少亲和力,还是她的话缺少她老爸富有号召性的抑扬顿挫?总之她在台上说得越多,台下的笑声越少。当然,我想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导的戏没几个人知道,她爸演的戏没几个人不知道!

        “他俩儿到了大学还是一张桌儿!”男主持人唯恐笑声断掉,赶紧加上了一句。

        “我爸上大学没跟我妈在一起,可是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啦。” 监视器的大屏幕上,特写镜头直接推到老邓女儿的脸上,让我看到“川字纹”两边闪烁不定的目光。

        “从此不分离!”男主持人油嘴活舌地又加了一句。

        “我爸拍戏的时候,俩人还是得分开。可是戏拍完了,我爸就又是我妈的啦。”老邓的女儿似乎也想幽默一下,可是不知道咋地,话从她嘴里出来总是沉甸甸的,让人轻松不起来。

    “闺女,你可不能把你老爸当成情圣啊,要不然你会单身一辈子的。”老邓似乎也感受到录制现场的热度正在回落,他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一边诙谐地说着,一边走到沙发的后面,把两只手搭在了女儿的肩上,表现出父爱如山的亲情。

    不得不承认老邓总是能四两拨千斤地让观众为他叫好——观众席里一边为他的幽默哄堂大笑,一边又被他的父爱感动得泪光闪烁。

    显然,做女儿的也被老爸的父爱感染,面部表情开始生动起来,两滴泪珠在她开怀大笑中滑落,然后又被她似乎不经意地抹去……

        这戏有点儿过了吧?老邓可以做“影帝”,但绝不是“情圣”!他离了两次婚,两次都是“婚外遇”;结了三次婚,每次都是跟同一个女人。这事儿影视圈儿的人都当笑话说,怎么他还成了“情圣”了?

    此刻,我像喉咙里吞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比来时更闹心啦!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老邓离了两次婚、结过三次婚的真实性——谁拿这事儿开玩笑啊?可是,可是如果老邓的离婚都是真的,那不就是他女儿当众说谎了吗?

        老邓的女儿我在她五、六岁的时候见过,不算漂亮,但很聪明,来摄制组不到半天,就和所有的人都认识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地叫个不停。后来老邓成了影帝,跟在他身旁的就不是这个小女孩儿了,而是一波又一波的女主或女二号女三号。

        那时的老邓还真不是见花就采的人,对于追他的女演员视而不见,只喜欢默不作声的剧务雪儿。雪儿生得小巧玲珑,长得弱不禁风,如果说剧组的女演员都像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那雪儿就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那时的剧组不像现在哪儿来的人都有,而是除了演员临时招聘,工作人员都是一个电影厂或一个电视台的,大家山不转水转,隔不了多久又在一个剧组工作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是电视台的台柱子,所有电视剧演员的妆都由我和我的学生负责。今天给我发来视频的小沈,当年就是跟我学化妆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人家比我这个老师有出息,学化妆没有成才,二十年后做了国内很火的一档娱乐节目的制片人。而我,来到美国就没长进,开了个美容院便当落地生根,没人信我在国内给影帝影后们化过妆的过往。

    当然,雪儿除外。

        雪儿和小沈都是美院科班出身,一个学舞台设计,一个学化妆,当年也都是通过关系才有机会到我们电视台影视部实习。由于当年电视剧多为实景,剧组不需要雪儿这样专业的舞美设计,很快她就成了摆放道具的小剧务了;而小沈在我身边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实习后就真的留在台里做了我的化妆助理。

    剧务负责道具,拍戏前忙,开拍时就没什么事了。没事的时候雪儿就躲在角落里画人物素描。有时演员的一个表情能拍个五、六遍,她就把导演的意图根据自己的理解画在任何一张她能握在手中的碎纸片上消磨时间。有一天老邓在地上拾到了一张他拍片时憨笑的素描,这才发现雪儿“有才”。从那以后老邓没戏的时候就爱找没事做的雪儿聊天儿,聊着聊着俩人就聊到了人堆儿外的角落里了。开始时雪儿还有些不自在,可是一来二去,俩人对剧组的人半真半假地说老邓是“老牛吃嫩草”也不在乎了。特别是雪儿,连老邓的衣食起居都承担过去,对别人提起老邓有家有女也充耳不闻,把自己的初恋忘我地送给了老邓。

    其实老邓那时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和雪儿相差十岁,俩人在一起的时候一静一动,倒也显出阴柔相间的和谐,加上剧组里的人都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觉得孤男寡女圈在一处几个月,日久生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戏拍完了,大家也就从戏中出来了……

        可是,雪儿入戏太深,竟然让邓嫂从剧组闹到了台里,结果没等自己转正就被调离。之后的故事是我到了美国听雪儿告诉我的,凄美而凄惨。

        雪儿说她来美国是迫不得已,虽然老邓说他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是也说明没法跟她结婚,因为他女儿对他不依不饶,结了婚也不得消停。偏巧这时雪儿的亲戚在美国给她办好了移民手续,雪儿在老邓的鼓励下,挥泪结束了自己的初恋。

        那时,我还没有出国,有一次我和老邓又在一个摄制组碰上了。这次他是客串,只有几天的戏份。

        “你有雪儿的消息吗?”他刚刚坐到我的化妆台前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她没跟你联系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是随便问问。”老邓清了清喉咙,顺便扫除了一脸的沮丧。

        “我就不懂了,既然你们都单着,干嘛一东一西的。你女儿年龄小不懂事,过两年大了就好了。”我真诚地劝说着。

        老邓比我大两岁,见面时他叫我弟,我叫他哥。尽管那次见面觉得老邓像个过气的影星垂头丧气,但我还是跟他称兄道弟的神聊。也许是所有的演员都希望化妆师把他们画得出神入化,所以甭管是影帝还是影后,见到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老师,时间久了,我也就忘记自己只是个化妆师,见谁都会没深没浅地侃起大山。也许是老邓比我还能侃,我俩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不过,这次老邓没有了聊天儿的兴致,跟他拍戏的感觉一样,不再眉飞色舞,只是在我一再的追问下,告诉我他和老婆又复合了!

    再后来我也去了美国,见到了一直没有结婚的雪儿。也许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缘故,我和雪儿比在国内的关系还要密切,即使不住在一个城市,也经常电话联系。

    我们东北人喜欢称兄道弟,雪儿叫我哥,我就叫她“老妹”。久而久之,我还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每次通话都跟她说“赶紧把老邓忘喽,在美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话糙理不糙,可是雪儿不为所动,非老邓不嫁。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再提这个话题,任由雪儿“单着”吧。

    “邓老师现在又火了,片约不断,一边忙着拍戏,一边忙着离婚。”十年前我回国探亲时小沈向我透露说。

    老邓又要离婚了?我觉得雪儿的机会来了。为了了解真相,我还特意到北京见了老邓一面。那次老邓还行,没跟我端明星架子,谈到雪儿还露出了一脸的无奈。我乘胜追击,劝他和雪儿重续前缘。半晌他才说:三天前,他跟前妻又复婚了!

        这结婚离婚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我在目瞪口呆中把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还像替他解围似的加了一句:结婚三次,都跟一个女人。这得爱得多么疯狂啊!

       “老喽,不折腾了。”也许他见我对这声长叹无动于衷,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另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演员是如何以割腕自杀向他逼婚,这才坚定了他跟前妻复婚的想法。

        原来他离婚和结婚都跟雪儿无关!

    跟老邓分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删除他的所有联络方式。等我回到美国,雪儿已诊断出乳腺癌晚期。我没有告诉她老邓第三次结婚的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在她之后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演员为老邓割腕逼婚的故事。

    如果雪儿知道她一生未婚是为了殉情于一个结了三次婚的男人,她还会在临终前让我把这张画交给老邓吗?

    雪儿啊雪儿,你太傻了,你咋把台词当成了誓言?咋把自己的小命都断送掉了呢?

        “邓导,我就纳闷了,以您的才华和美貌外加人际交往,应该不缺高富帅吧?怎么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白富美了呢?”男主持人用嬉皮笑脸的方式打破了邓氏父女俩笑中带泪的四目相对。

        这一问不要紧,嘉宾席里的父女俩都坐不住了,同时把头低下。我从特写镜头里看到四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在坐的观众们,电视机前的父老乡亲们,大龄女青年找不到伴侣是我们当前的社会问题。如果像邓导这样优秀的女士都找不到自己的白马王子,那么还要我们这种婚姻频道干什么呢?高富帅的男士们注意了,你们面前就有一位高智商、高学历、高职高薪的白富美,还有一个影帝老爸。来吧,有兴趣认识一下邓导的人可以打电话给我们节目组。”主持人从逗哏秒变为一脸严肃,使前一秒还在哈哈大笑的观众也跟着肃然起敬,人人脸上都露出思考的神情听着主持人的高谈阔论。

    “补充一句,要是哪位小伙儿看中了我闺女,我这个老丈人就是你们白头到老的楷模!”显然老邓已回复了常态,拍着胸脯振臂一呼,把全场观众的情绪再度带向高潮。

    难道老邓得了失忆症,把自己离过几次婚都忘记了吗?

    即使老邓得了失忆症,她女儿总能记得父母离婚的事情吧?

        雪儿可是清楚地对我说,她不能与老邓结婚是他女儿坚决反对,难道老邓的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昧着良心撒谎?

        即便互联网那时不发达,影视圈儿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某个女演员向老邓逼婚时割腕自戕的事情吧?

        就算是老邓和女儿都在重塑自己的公众形象,可是老邓两次离婚三次结婚都跟一个女人的故事都成为影视界的笑谈,难道节目主持人不知道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事隔多年大家都忘记了老邓结过几次婚和离过几次婚,可是至少不能把他塑造成情圣吧?

        难道是集体失忆?

    不知是我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愤懑?还是雪儿的灵魂使我超脱于怨恨?总之等我控制住自己冲上舞台揭露这一切的冲动的时候,老邓和小邓已经离开了舞台。我这才想到雪儿的画还没有机会送出去。

        “小沈,有件事你是不是忘记了?老邓和他爱人光结婚和离婚就好几次,怎么节目中说他是情圣呢?”我本来是打电话让小沈带我去见老邓,结果小沈说老邓已经离开了演播厅……于是,我把憋在心中的疑虑,不假思索地和盘托出。

        “那都是流言。证据呢?谁能拿出邓老师的离婚证书!”

        “小沈,雪儿是你的同学,她跟老邓的事你是知道的。不仅你我知道,当时的影视圈很多人都知道。”

         “那只能说邓老师很幸运,那时还不兴大数据,所有流言最后只能是流言。我们查过了,邓老师从来就没有办理过离婚,所以也就没有结过三次婚的事情。”

        我顿时语塞,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至少他不是情圣!”

      “我知道他配不上‘情圣’二字,他自己也知道,主持人和他女儿都知道,但是这有关系吗?没人在乎他是不是情圣,最重要的是节目的收视率!”

    “收视率是你做制片人关心的事情,老邓和他的女儿为什么要配合你们做这台节目?特别是他女儿是电视剧导演,犯得着为你的节目以剩女的形象出镜吗?”

       “您出国实在是太久了,忘记做戏这一茬了。人家邓导就是因为力挺她的男友才肯上我们节目的。您别杞人忧天了,我们主持人就是她的男朋友,啥不知道?这叫愿打愿挨!”

        “这,这也太无耻了吧……”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地要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但是我只说了一半就被小沈盛气凌人地给怼了回来。

        “我看这样吧,您把要给邓老师的东西交给我们的实习生,我来带您转交。哦,我有电话进来。对不起,我要接一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小沈已经关上了手机。

   “老师,我们老板说您有东西要给他,那就交给我吧。”那个给我带位的实习生女孩儿,礼貌地对我说道。

    我再度想起了雪儿。第一次在剧组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花样年华。

    我决定带走雪儿的画,留住雪儿最后的尊严。

    我把小沈的微信也像当年删除老邓的电话号码那样,义无反顾地从手机上删除了。

 

(香港《亚太文学》杂志2025年7月首发)

现代诗《流年》

2025年美中作协诗歌征文

作者:李岘  

 

我在时间的大漠里寻找,

每一粒沙,

渺小,却微如花草。

 

我在荒原的风声里寻找,

字句如远古的火焰,

微弱,却执意燃烧。

 

我在命运的风暴中寻找,

撕心裂肺的痛,

难忍,却成就文韬。

 

我在城市的喧嚣中寻找,

笔与键盘的对峙,

孤独,却从未动摇。

 

我在破碎的语言间寻找,

熔铸的书页,

艰辛,却以泪为笑。

 

我在无眠的夜色中寻找,

文字送来微光,

摇曳,却不曾叨扰。

 

我在流转的岁月中寻找,

文学的魂魄,

无解,却肝胆相照。

 

我在无尽的流年中寻找,

纵使文山字海,

泅渡,却以此为傲。

叙事诗《鸽子与太阳风》

李 岘

(点击收听诗朗诵) 

 

鸽子,在笼子里做梦,

无意间碰到了太阳风。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原谅我的孤陋寡闻,

您是说太阳还能刮风?

 

如果你在梦中,

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

 

于是,

鸽子把自己儿时的旧梦,

交给了太阳风,

沉湎于极光灿烂的鼎盛。

 

 

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要出去!鸽子说。

 

那还犹豫什么?

太阳风呼啸着打开了笼子上的锁。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别以为我孤陋寡闻,

太阳风的无极灿烂,

我在梦中见过;

而你,与风别无二致,

我不会被你诱惑。

 

既然你已经冲出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何不让我驮你在天地间求索?

 

于是,

鸽子伏在了太阳风的背上,

想象着理想国里的幸福生活。

 

 

鸽子,落在了树上,

惊恐地望着远去的新郎。

 

你去哪儿?

 

追逐我的太阳!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阳光……

 

你也说过我就是你的极光…….

 

So?

 

你我可以随心遥望!

 

可是,

你说过——

我是你心中

永远不落的太阳。

 

但是,

你也说过——

只有烈焰

才能让我光芒万丈。

 

于是,

鸽子卷缩在树上,

泣血等待着太阳风的极光。

 

 

 

鸽子,站在枫树的枝头,

悲悯着脚下的绿肥红瘦。

 

你在哪儿?

 

在你触摸不到的宇宙。

 

你还要我等待多久?

 

我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

 

可是,可是你不懂,

枫叶火红的背后,

是落地无声的守候;

风中枯枝的颤抖,

是哭泣无泪的忍受。

 

也许,也许你也不懂,

富丽堂皇的极光,

是一闪即逝的邂逅;

太阳风的自由,

是与太阳的相互厮守。

 

于是,

鸽子离开了枯树,

痛恨着自己的自作自受。

 

 

鸽子,站在笼子门前难过

进退都是你错我错。

 

我是谁?

一个可以展翅高飞的鸽子!

既然泣血都与事无补,

何不站在树上引吭高歌?

 

于是,

鸽子再次放飞自我,

让翱翔使自己

再度复活!

 

 

随笔《年关》

作者:李岘

春 节

    根据文献记载,春节吃饺子的习俗可以追溯到明朝。于是中国的史学家、科学家和语言学家对“饺子”的名称从天文地理研究到民俗文化,但是老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除夕夜”能不能吃上饺子!

    为了这顿饺子,全世界都要重新组合:“文革”期间是下乡的知情一定要回城市过年;现在是到城里打工的农民一定要回乡下过年。即使是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的同胞们,也都会不遗余力地越洋回国。像我这样移居美国二十四年才在中国与家人共度“除夕”不超过四次的人,剩下的就只有遗憾了。

    不能守在父母兄弟姐妹身边过年,对于我们这些远离祖国的人来说,这份遗憾被时差、风俗、人际无限放大。特别像我这样一定要在西半球与东半球同步过年三十的人,这“年”不好过--每当中国的新年钟声敲响之后,我在美国与中国的家人同步吃饺子的时候,通电话时的热闹和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清晨煮几个冻饺子吃的情形常常使我顾影自怜。吃饺子的时刻也就是我最想家的时候。尽管多年以后已经学会了“美国不相信眼泪”,但是渴望与中国家人在年三十的那一天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孤独使儿时的记忆更加清晰。

                        

春 联

     “客满九洲生意旺,商通四海财源广。横批:恭喜发财。” 什么叫春联?这就叫春联——堆砌吉利话儿。不过贴春联也要当心。据说这副春联没贴到商家门前,而是贴在了某县看守所的正门上。网民疯传,所长及时改正,新的对联是“克己奉公龙腾一年,遵纪守法平安四季。横批:坚守岗位。”。黑色幽默?这是真事儿,网上连照片都有。所长说前一个春联儿是看守所的锅炉工从地摊儿上买来的,所以……. 。不管什么原因,可见过年的春联选择性很多,有能力写毛笔字的家庭和单位就自己编词自己写,没能力写毛笔字的人就到街上买一对儿。

      我父亲五岁学画,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家中的春联儿都是父亲亲笔提词,即使是在文革期间也没有中断过。不过,我永远也忘不掉因为我的原因,差点给父亲带来杀身之祸。

    文革时,我家住在省文化局家属楼的半地下室。七家人,一个厨房、一间厕所,左邻右舍常常为一点儿小事吵架,可是又像是个大家庭,今天吵,明天好,还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谁家包饺子,一定是一家一碗。我父母生长在江南,母亲到了东北才开始学做饺子。由于母亲从小没做过饭,包起饺子像雕塑,从早包到晚也不够家人和邻居吃一顿的。所以我和弟弟除了盼望邻家送饺子之外,就是盼望着母亲年三十才包的一顿饺子。

    那年的年三十,我可能是十岁左右,按照家里的习惯清扫房间,帮助写春联的父亲研墨和贴春联。包了一整天饺子的母亲将刚出锅的水饺分别放到几个碗里,让我挨家挨户去送饺子。面对热气腾腾的饺子我心花怒放,随口唱起了“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 ”。那时候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人人耳熟能详,何况我住在文化局的家属楼,京剧、评剧、龙江剧的名角都在这里,大家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所以对于我来说想唱就唱,东一句西一句,根本不假思索。

    当我把六碗饺子送完,端起一大盘饺子上桌的时候,正好唱完了李铁梅和阿庆嫂,随口就来了一段《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词 “……风雪夜,大祸从天降…”。那一声千回百转的“啊”还没有哼完,只见父亲把桌子一拍:这年还怎么过!我知道惹祸了。母亲急忙圆场:这楼里一天到晚地鬼哭狼嚎也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大年三十你对孩子生什么气呀!

    父亲是南方人,本来就不喜欢吃饺子,所以那盘妈妈包了一整天的饺子就被冷落在桌上。比我小四岁的弟弟可开心了,一个人就吃了二、三十个。那时家家户户都很少包饺子,所以家属楼的男孩们喜欢比谁吃的饺子最多。弟弟上初中时说他一次吃了53个饺子,我至今不肯相信。

        不过“大祸从天降”却一语成籖。我只记得那一年父亲写的对联有一句是“一架诗书半窗春色”,结果有一位吃了我家饺子的邻居到单位反映父亲的春联是攻击社会主义——诗书是一架,春色才半窗,这不明明是嘲讽春色满人间的大好形势吗?父亲差点儿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 从那以后我很在意年三十和初一的言行,即使是现在,我都将这新旧交替的瞬间视为一年凶吉的预示。

春 晚

    说起年夜饭,就不能不提“春晚”。全中国十几亿人在年三十的晚上、同一个时间段、观看同一个电视节目,在全球也应该属于独一无二。这种情形对我的美国学生怎么解释都无法让他们理解。可是当代中国人没有几个不知道年夜饭与“春晚”是孪生姐妹,从三十晚上六、七点开始,中央一台就开始播放歌舞、戏剧、小品。你想换台?大多数地方台也在转播中央台的“春晚”。十几亿的人,不论是男女老少还是工农商学兵同看一台节目,难免就被大家评头论足。但是不满的情绪不影响第二年的收视率,十几亿人口接着看。就这样,看“春晚”的习惯也就被我们带到了美国。

        一定要在西半球与东半球同步过年,在美国加州和中国的15个小时的时差中严格遵循中国人“看春晚、吃饺子、拜年”的习惯,绝非易事。尽管自己有家有业,结果每年在美国的年夜饭都是我一个人吃。

        中国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是加州凌晨四、五点钟。不能回中国过年的时候,我总是要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强迫自己起床。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电脑上看到春晚直播,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有看电视录像了。

    有一年我起来得很早,可是在网络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把电脑调好。问谁?家人在睡觉,朋友也不好清晨打扰,急得我五次三番地给国内的弟弟打电话。弟弟在电话里指导我上了几个网站,可是效果仍然不好。最后我所幸在越洋电话里听弟弟解说春晚的节目了。那时可不像现在有微信免费聊天儿。从我来美国,一分钟的电话费从几美元到十几美分我都经历过。去年开始网络有进步,与国内同步看春晚基本上是可以做到了。这是不是就一解乡愁了呢?对于我,年夜饭仍是一个人的“庆典”——美国的先生和美国长大的儿子,他们永远都不会像我这样从熟睡中爬起来吃年夜饭,所以每年都是我一个人裹在毯子里、坐在电脑前、披头散发地一个人对着电脑傻笑!说傻笑,是因为看到有意思的小品想与人分享的时候却没人在身边。不过多年后改掉了我在国内电视台工作时养成的那种一定要对节目的好坏评头论足的毛病。现在觉得能够在美国看到网上免费而又清晰的春晚,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不过当中国的新年钟声敲过,轮到吃饺子的时候就会觉得春晚如海市蜃楼,美丽却难以留住。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清晨煮几个冻饺子算作年夜饭,吃的时候就免不了就有几分顾影自怜。要是正赶上我那天上午有课,我还要带着困倦开车去学校的时候,那就不是伤感了,而是沮丧!

      不过今年的感觉略有不同。什么原因?网络上的春晚视频比往年清晰?与母亲和弟妹通话可以视频了?也许有这些因素,但是最重要的是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的存在,帮助了我们这些海外游子度过“年关”。当我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完成了作协第一次尝试“大接龙”的写作方式,将十六名成员的文字组成在题为《闲话大年三十》的文章时,我知道从现在起在美国的“年关”不再孤独。尽管那时正是中国午夜12点吃饺子的时候,特别是我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只有五个冻饺子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为此伤感,反而自嘲般地将那五个饺子吃掉之前拍照留念。

此时是美国早上八点,加州阳光明媚。今年很幸运,正赶上中国的大年初一是美国的星期天——可以与中国的家人同步休息啦!

(写于2016年2月7号,首发于《华人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