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 岘
“小沈,能不能安排我和老邓先见一面,我把东西交给他也好回东北老家探亲!”我在微信留言中给我当年的学生,现在是北京婚恋综艺节目的制片人沈从写了一句话。尽管只是一句,我删了改,改了删,最后才下定决心坚持称沈从“小沈”,而非“沈总”。
“您老出国太久了,对国内的情况不太了解。现在影视明星哪是说见就见的?就连我们访谈节目,没个小十万也请不动大腕儿啊!我不是说了嘛,您这次来找我还真幸运,明天邓老师到我们片场来录节目,这样您就有机会顺理成章地见到他了。”小沈到了晚上才给我回了一行字。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第二天了,等吧,不差这一天。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皮革做的画夹,小心翼翼地把里面折叠的宣纸打开,铺在宾馆的单人床上:雪儿,明天你的灵魂就能安息啦。
我望着洁白的床单衬托着水墨画上的图案,再度揣摩画上这张大写意的古琴为什么七根琴弦如波涛暗涌般地凹凸不平?是雪儿有意为之还是病入膏肓握笔不稳所致?
常相思兮常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挂人心,悔不当初未相识。
古琴上方的留白处是两行竖写的诗句,像两行泪滴垂向古琴。
如果说这张蕉叶琴是用水墨画大写意的风格呈现出来的,那么在琴的尾部摆放的一个蒸发着热气的青花瓷碗,却是用工笔画将碗里装着黄橙橙的苞米面儿粥画得栩栩如生。
雪儿跟我说过,老邓在她去美国的那天笑中含泪地对她说:“如果在国外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只要我老邓有一碗苞米面儿粥喝,就饿不着你!”
老邓啊,老邓,你这句话可害人不浅啊!雪儿不仅等了你二十多年,最后连小命都搭进去了!
我打算明天见到老邓就把这句憋在心里快六年的话甩给他,然后把雪儿的画交给他,从此“拜拜”。
为了这个心愿,我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早地就来到演播厅的大门外,希望能在节目录制前见到老邓。
原本说好小沈在大门口给我入场券,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人,电话也不接。眼看着有票的人都进去了,我这才收到小沈的微信留言,说他让公司的实习生把我带进演播厅。
尽管我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但是能完成雪儿的生死之托,我受点儿委屈又算什么呢?于是我跟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走进了演播厅。
录制现场的灯光已经聚焦在演播厅前方的舞台上,昏暗的观众席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给我带路的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请我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再小声地向我道歉,说老师对不起!
其实我坐哪儿并不重要,而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雪儿的画送到老邓的手里。
也许是在“影视圈儿”里工作了几十年,知道拍摄现场一旦开始录像,所有的人与事都要为镜头让步。我悄无声息地在最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尽量按捺住内心的躁动,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正在录制的访谈节目上——
“不论我演戏还是导戏,我对爱情都深信不疑。就拿我爸妈说吧,他们恋爱了六十年,是我心中的情圣……”坐在聚光灯下的女嘉宾远远望去似乎很年轻,说起话来也铿锵有力。
“哎等等。邓导,你爸可就坐在这儿呢。”年轻的男主持人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把脸转向坐在女嘉宾身旁的那位男士身上,“邓老师,您可是公众人物,尽管您刚演过赵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可我听说您上个月才过了六十大寿的呀。”
“早恋。早恋。”一个男人从沙发上欠了一下身子,把脸从女嘉宾的方向转向一脸好奇的男主持人,用浑厚的男中音内敛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虽然我坐得很远看不清台上人的表情,但是我听出那是老邓的声音!
果真是明星效应,老邓的四个字引来台下观众的哄堂大笑。
“老师,如果您坐得太远看不清楚,您可以从监视器上看。”也许那位实习生看到我吃力地眯着眼睛注视着舞台,她指了指我左侧一个不小于五十吋的电视屏幕说道。
果真,随着大屏幕上的镜头对着舞台上的老邓、老邓的女儿和男主持人的推拉摇移,我注意到老邓跟我十年前回国见到他时也没多大变化:腰板依就挺得笔直,寸头依然染得漆黑。不知道是不是镜头有美颜效果,老邓年轻时就比较粗糙的脸,几十年后却比过去细腻了很多。相比之下,他女儿即使用了美颜,也没遮住眉宇间的“川字纹”。
“邓导,敢情你爸妈在娘胎里就开始恋爱啦?!”男主持人依然以极其夸张的表情,兴奋得就像他头上的发胶,把问号和感叹号都粘到了一起。
“他们啊,没出生就做了邻居,没上学就在托儿所睡到了一个屋里。小学时坐一张桌儿,到了中学你猜怎么着?还坐一张桌儿!”老邓的女儿接过主持人的感叹号继续发挥着。
不知道是老邓女儿两眼之间的“川字纹”缺少亲和力,还是她的话缺少她老爸富有号召性的抑扬顿挫?总之她在台上说得越多,台下的笑声越少。当然,我想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导的戏没几个人知道,她爸演的戏没几个人不知道!
“他俩儿到了大学还是一张桌儿!”男主持人唯恐笑声断掉,赶紧加上了一句。
“我爸上大学没跟我妈在一起,可是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啦。” 监视器的大屏幕上,特写镜头直接推到老邓女儿的脸上,让我看到“川字纹”两边闪烁不定的目光。
“从此不分离!”男主持人油嘴活舌地又加了一句。
“我爸拍戏的时候,俩人还是得分开。可是戏拍完了,我爸就又是我妈的啦。”老邓的女儿似乎也想幽默一下,可是不知道咋地,话从她嘴里出来总是沉甸甸的,让人轻松不起来。
“闺女,你可不能把你老爸当成情圣啊,要不然你会单身一辈子的。”老邓似乎也感受到录制现场的热度正在回落,他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一边诙谐地说着,一边走到沙发的后面,把两只手搭在了女儿的肩上,表现出父爱如山的亲情。
不得不承认老邓总是能四两拨千斤地让观众为他叫好——观众席里一边为他的幽默哄堂大笑,一边又被他的父爱感动得泪光闪烁。
显然,做女儿的也被老爸的父爱感染,面部表情开始生动起来,两滴泪珠在她开怀大笑中滑落,然后又被她似乎不经意地抹去……
这戏有点儿过了吧?老邓可以做“影帝”,但绝不是“情圣”!他离了两次婚,两次都是“婚外遇”;结了三次婚,每次都是跟同一个女人。这事儿影视圈儿的人都当笑话说,怎么他还成了“情圣”了?
此刻,我像喉咙里吞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比来时更闹心啦!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老邓离了两次婚、结过三次婚的真实性——谁拿这事儿开玩笑啊?可是,可是如果老邓的离婚都是真的,那不就是他女儿当众说谎了吗?
老邓的女儿我在她五、六岁的时候见过,不算漂亮,但很聪明,来摄制组不到半天,就和所有的人都认识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地叫个不停。后来老邓成了影帝,跟在他身旁的就不是这个小女孩儿了,而是一波又一波的女主或女二号女三号。
那时的老邓还真不是见花就采的人,对于追他的女演员视而不见,只喜欢默不作声的剧务雪儿。雪儿生得小巧玲珑,长得弱不禁风,如果说剧组的女演员都像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那雪儿就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那时的剧组不像现在哪儿来的人都有,而是除了演员临时招聘,工作人员都是一个电影厂或一个电视台的,大家山不转水转,隔不了多久又在一个剧组工作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是电视台的台柱子,所有电视剧演员的妆都由我和我的学生负责。今天给我发来视频的小沈,当年就是跟我学化妆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人家比我这个老师有出息,学化妆没有成才,二十年后做了国内很火的一档娱乐节目的制片人。而我,来到美国就没长进,开了个美容院便当落地生根,没人信我在国内给影帝影后们化过妆的过往。
当然,雪儿除外。
雪儿和小沈都是美院科班出身,一个学舞台设计,一个学化妆,当年也都是通过关系才有机会到我们电视台影视部实习。由于当年电视剧多为实景,剧组不需要雪儿这样专业的舞美设计,很快她就成了摆放道具的小剧务了;而小沈在我身边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实习后就真的留在台里做了我的化妆助理。
剧务负责道具,拍戏前忙,开拍时就没什么事了。没事的时候雪儿就躲在角落里画人物素描。有时演员的一个表情能拍个五、六遍,她就把导演的意图根据自己的理解画在任何一张她能握在手中的碎纸片上消磨时间。有一天老邓在地上拾到了一张他拍片时憨笑的素描,这才发现雪儿“有才”。从那以后老邓没戏的时候就爱找没事做的雪儿聊天儿,聊着聊着俩人就聊到了人堆儿外的角落里了。开始时雪儿还有些不自在,可是一来二去,俩人对剧组的人半真半假地说老邓是“老牛吃嫩草”也不在乎了。特别是雪儿,连老邓的衣食起居都承担过去,对别人提起老邓有家有女也充耳不闻,把自己的初恋忘我地送给了老邓。
其实老邓那时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和雪儿相差十岁,俩人在一起的时候一静一动,倒也显出阴柔相间的和谐,加上剧组里的人都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觉得孤男寡女圈在一处几个月,日久生情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戏拍完了,大家也就从戏中出来了……
可是,雪儿入戏太深,竟然让邓嫂从剧组闹到了台里,结果没等自己转正就被调离。之后的故事是我到了美国听雪儿告诉我的,凄美而凄惨。
雪儿说她来美国是迫不得已,虽然老邓说他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是也说明没法跟她结婚,因为他女儿对他不依不饶,结了婚也不得消停。偏巧这时雪儿的亲戚在美国给她办好了移民手续,雪儿在老邓的鼓励下,挥泪结束了自己的初恋。
那时,我还没有出国,有一次我和老邓又在一个摄制组碰上了。这次他是客串,只有几天的戏份。
“你有雪儿的消息吗?”他刚刚坐到我的化妆台前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她没跟你联系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是随便问问。”老邓清了清喉咙,顺便扫除了一脸的沮丧。
“我就不懂了,既然你们都单着,干嘛一东一西的。你女儿年龄小不懂事,过两年大了就好了。”我真诚地劝说着。
老邓比我大两岁,见面时他叫我弟,我叫他哥。尽管那次见面觉得老邓像个过气的影星垂头丧气,但我还是跟他称兄道弟的神聊。也许是所有的演员都希望化妆师把他们画得出神入化,所以甭管是影帝还是影后,见到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老师,时间久了,我也就忘记自己只是个化妆师,见谁都会没深没浅地侃起大山。也许是老邓比我还能侃,我俩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不过,这次老邓没有了聊天儿的兴致,跟他拍戏的感觉一样,不再眉飞色舞,只是在我一再的追问下,告诉我他和老婆又复合了!
再后来我也去了美国,见到了一直没有结婚的雪儿。也许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缘故,我和雪儿比在国内的关系还要密切,即使不住在一个城市,也经常电话联系。
我们东北人喜欢称兄道弟,雪儿叫我哥,我就叫她“老妹”。久而久之,我还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每次通话都跟她说“赶紧把老邓忘喽,在美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话糙理不糙,可是雪儿不为所动,非老邓不嫁。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再提这个话题,任由雪儿“单着”吧。
“邓老师现在又火了,片约不断,一边忙着拍戏,一边忙着离婚。”十年前我回国探亲时小沈向我透露说。
老邓又要离婚了?我觉得雪儿的机会来了。为了了解真相,我还特意到北京见了老邓一面。那次老邓还行,没跟我端明星架子,谈到雪儿还露出了一脸的无奈。我乘胜追击,劝他和雪儿重续前缘。半晌他才说:三天前,他跟前妻又复婚了!
这结婚离婚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我在目瞪口呆中把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还像替他解围似的加了一句:结婚三次,都跟一个女人。这得爱得多么疯狂啊!
“老喽,不折腾了。”也许他见我对这声长叹无动于衷,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另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演员是如何以割腕自杀向他逼婚,这才坚定了他跟前妻复婚的想法。
原来他离婚和结婚都跟雪儿无关!
跟老邓分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删除他的所有联络方式。等我回到美国,雪儿已诊断出乳腺癌晚期。我没有告诉她老邓第三次结婚的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在她之后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演员为老邓割腕逼婚的故事。
如果雪儿知道她一生未婚是为了殉情于一个结了三次婚的男人,她还会在临终前让我把这张画交给老邓吗?
雪儿啊雪儿,你太傻了,你咋把台词当成了誓言?咋把自己的小命都断送掉了呢?
“邓导,我就纳闷了,以您的才华和美貌外加人际交往,应该不缺高富帅吧?怎么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白富美了呢?”男主持人用嬉皮笑脸的方式打破了邓氏父女俩笑中带泪的四目相对。
这一问不要紧,嘉宾席里的父女俩都坐不住了,同时把头低下。我从特写镜头里看到四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在坐的观众们,电视机前的父老乡亲们,大龄女青年找不到伴侣是我们当前的社会问题。如果像邓导这样优秀的女士都找不到自己的白马王子,那么还要我们这种婚姻频道干什么呢?高富帅的男士们注意了,你们面前就有一位高智商、高学历、高职高薪的白富美,还有一个影帝老爸。来吧,有兴趣认识一下邓导的人可以打电话给我们节目组。”主持人从逗哏秒变为一脸严肃,使前一秒还在哈哈大笑的观众也跟着肃然起敬,人人脸上都露出思考的神情听着主持人的高谈阔论。
“补充一句,要是哪位小伙儿看中了我闺女,我这个老丈人就是你们白头到老的楷模!”显然老邓已回复了常态,拍着胸脯振臂一呼,把全场观众的情绪再度带向高潮。
难道老邓得了失忆症,把自己离过几次婚都忘记了吗?
即使老邓得了失忆症,她女儿总能记得父母离婚的事情吧?
雪儿可是清楚地对我说,她不能与老邓结婚是他女儿坚决反对,难道老邓的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昧着良心撒谎?
即便互联网那时不发达,影视圈儿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某个女演员向老邓逼婚时割腕自戕的事情吧?
就算是老邓和女儿都在重塑自己的公众形象,可是老邓两次离婚三次结婚都跟一个女人的故事都成为影视界的笑谈,难道节目主持人不知道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事隔多年大家都忘记了老邓结过几次婚和离过几次婚,可是至少不能把他塑造成情圣吧?
难道是集体失忆?
不知是我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愤懑?还是雪儿的灵魂使我超脱于怨恨?总之等我控制住自己冲上舞台揭露这一切的冲动的时候,老邓和小邓已经离开了舞台。我这才想到雪儿的画还没有机会送出去。
“小沈,有件事你是不是忘记了?老邓和他爱人光结婚和离婚就好几次,怎么节目中说他是情圣呢?”我本来是打电话让小沈带我去见老邓,结果小沈说老邓已经离开了演播厅……于是,我把憋在心中的疑虑,不假思索地和盘托出。
“那都是流言。证据呢?谁能拿出邓老师的离婚证书!”
“小沈,雪儿是你的同学,她跟老邓的事你是知道的。不仅你我知道,当时的影视圈很多人都知道。”
“那只能说邓老师很幸运,那时还不兴大数据,所有流言最后只能是流言。我们查过了,邓老师从来就没有办理过离婚,所以也就没有结过三次婚的事情。”
我顿时语塞,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至少他不是情圣!”
“我知道他配不上‘情圣’二字,他自己也知道,主持人和他女儿都知道,但是这有关系吗?没人在乎他是不是情圣,最重要的是节目的收视率!”
“收视率是你做制片人关心的事情,老邓和他的女儿为什么要配合你们做这台节目?特别是他女儿是电视剧导演,犯得着为你的节目以剩女的形象出镜吗?”
“您出国实在是太久了,忘记做戏这一茬了。人家邓导就是因为力挺她的男友才肯上我们节目的。您别杞人忧天了,我们主持人就是她的男朋友,啥不知道?这叫愿打愿挨!”
“这,这也太无耻了吧……”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地要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吐露出来,但是我只说了一半就被小沈盛气凌人地给怼了回来。
“我看这样吧,您把要给邓老师的东西交给我们的实习生,我来带您转交。哦,我有电话进来。对不起,我要接一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小沈已经关上了手机。
“老师,我们老板说您有东西要给他,那就交给我吧。”那个给我带位的实习生女孩儿,礼貌地对我说道。
我再度想起了雪儿。第一次在剧组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花样年华。
我决定带走雪儿的画,留住雪儿最后的尊严。
我把小沈的微信也像当年删除老邓的电话号码那样,义无反顾地从手机上删除了。
(香港《亚太文学》杂志2025年7月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