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获奖者的悔之篇》

强颂锦

(  1 )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的手机比我醒得还早,比晨曦走进我睡房的速度还快。房间里还朦胧着,它就闯进我的睡梦,很霸道地把我拉了出来。这星期天的懒觉是我盼了一个星期才盼到的,我不愿意就这么被一个手机的铃声夺了。梦醒时分,我还赖在梦中,连眼睛都不愿意开。我把手伸出被窝,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眯着眼,只让一丝意识从我眼睛里流出去,索取手机上的信息。

    是小周发来的微信,他要与我视频。想起小周那张忧国忧民的脸,我酝酿了一夜的好心情收紧了。“什么事呀?这么早视频。”我心中的自己在抗议,他要我把手机关了,捧着好心情再躺一两个小时。但是,小周是我的文学知音,是我女友霞阳的弟弟,说不准还是我未来的小舅子。我在心里权衡要不要搭理他。我想不理睬这铃声,但这固执的铃声进入我耳朵后,像变成了一只只小手在抓我的心。

      得罪不起啊,我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对心中想睡个懒觉的自己致了歉,给脑海里的美梦了个结。我按下了微信上的接受键。

      视频里迎面扑来的是小周的笑脸。他脸上长年缩成一团的五官全张了开来,好像错了位置。我难得看到小周这张没写着心事的国字脸。他宽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结实的下巴塑造出一位很帅的青年绅士形象,只是他的耳朵又宽又大减了点分。而我呢,加分的少减分的多。我本能地偷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镜子。心想,我这一脸睡眼惺忪别把小周吓着了。还好,我浓眉下的眼睛里目光已点亮,脸颊两边的酒窝已飘出笑意。只是昨晚熬了夜,挂在眼睛下的眼袋好像垂下了几个毫米。这看来无伤大雅。我资深编辑的形象还勉强拿得出手。

        小周的眉飞色舞驱走了我的慵懒。我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笑问道:“看你乐不可支的样子,什么事?这么早要来告诉我。”

        小周的脸像是抹了一层油,闪着喜庆的光芒说:“我获奖了。”

       “中奖了?中了‘神马’奖?”我似信非信,故意把“什么”说成网上的流行词。

        小周的脸上洋溢着梦幻的色彩,他擦了擦因喜悦而掉落眼眶的泪水说:“刘老师,这不是中奖,是获奖。”直率的小周两眼罩着我,纠正我的用词不当,话语里载着厚厚一层意思:请不要轻视这个奖。

        他的目光,毛茸茸的,趴在我脸上,把我的心搔痒了。是呀,中奖和获奖尽管才一字之差,但有着天壤之别。中奖是脑袋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个正着,得来全不费功夫。获奖是从竞争者的口里硬生生把馅饼夺过来,得来全靠功夫。这样的辨别一落到心里,我整个人就像身子低下按了弹簧,“嘣”的一声被弹下了床。小周把馅饼夺到了。我急想知道那是块什么样的饼。牛肉馅饼?猪肉馅饼?豆沙馅饼?还是杂碎馅饼?馅饼的名堂多着呢。看小周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想他应该夺到一块黄灿灿的货真价实的牛肉馅饼。那是我的最爱,馅饼中的王者。我现在很饿,真想来一块。

       “我获得的是中华文学大奖赛短篇小说非虚构类一等奖。”小周一口气很自豪地把这长长一列奖项名称灌进我耳朵。

        这使我意想不到。小周向我们省级纯文学杂志社投稿二年有余,稿件发来不少,但他的文字似乎与本社的纸质材料无缘似的,从来没有一篇被录用过。这个世界,有文学基因的人意志特别坚强。这次他跳过了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直接参加中华文学大奖赛,得了一等奖,摘誉而归,可喜可贺。看着小周泪水婆娑的脸,想起他百折不挠的经历,我的泪也盈满了眼眶。我曾许多次地被得奖舞台上得奖者的感言激动过,我对沉浸在兴奋中的小周说:“这个时候,你最要感谢的应该是你自己。”

        小周的好消息让我高兴得把早餐的土司当牛肉馅饼吃。

        但是这好消息带来的愉悦在我的脸上只逗留了一二个小时。那牛肉馅饼的余香还留在唇齿间,小周的微信又来了。这次他是用文字传递信息的。他的文字很冷,我触摸了一下,感觉好像低于三十七度。小周说,他懊悔了,他的小说写得太长,他现在要付8000元钱。他现在手头紧,想问我借钱。我诧异了,懵了。小说的长度与得奖,好像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评委给了一等奖,就已经认可了小说的长度,这有什么好懊悔的?我不明白他的懊悔从何而来。更使我不明白的是,他获得大奖,名利双收的事,怎么会同付钱搭界的呢?这获奖和付钱之间相隔的距离太长,我的思维无法跨越。

        朋友间借钱不是好事。这倒不是钱的多少,而是钱会挑拨朋友之间的关系。小周是第一次向我开口借钱的,我不愿拂他的意。尽管我的心“不懂,不懂”地在跳,但我仍首肯。我食指飞快地给小周划去一条微信,问道:“钱怎么给?”然而我心又不甘,8000元呐,至少我半个月的工资。銭给出去之前,我真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我请小周把他的获奖作品和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文告传给我。

        不多久,小周的文字便排着整齐的队伍,沿着email ,雄赳赳地步入我的电脑屏幕。我想先读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文告,因为此前我对这项文学赛事不甚了了。但是,小周的email里这份文告始终阙如。我只得先检阅已经捷足先登,走进我眼帘的文字大军。

    小周的这篇得奖作品题目先声夺人,《悔不该上这样的当》。哦,上当,又是上当。看来这悔之篇讲的是骗子考验普通人智力的故事。现在中国大众小说的市场上,最吃香的是刑侦故事,接下来的便是揭露骗子的故事。小周选题得当。我有了阅读的兴趣。

    但这悔之篇不是那么好读的。就像骗局不会被轻易识破一样,悔之篇跟着骗局,层层剥壳,慢步缓行。我先草草浏览了一下小周的大作。好家伙,洋洋洒洒,满满当当,一篇短篇小说足有二十多页纸。我下意识地睨了眼电脑左下角,WORD软件在那里注明,这件文档含13679字。

    星期天的上午不是我的阅读时间。昨天约好了女友霞阳。我们上午去中山公园逛逛花圃,中午去龙之梦购物广场品品美食,下午小憩一会后,去对面莱福士楼顶的电影院看一场动感电影,听说好莱坞大片“激战中途岛”好评如潮,我早就想去感受动感电影的刺激了。我把星期天安排给自己修身养性,使自己的生活有张弛,有寒暑,有明暗。正的方面说,我这是为了下个星期更好的工作。否的方面说,我不是机器人,不可以连轴转。作为编辑,我不能永远被埋在文字堆里,我也不能永远生活在人家的生活里。我毅然把星期天给自己,给走进我生活已一年多的女友霞阳。可是这“毅然”大多数时间生不逢时。这不,悔之篇硬闯了进来,我的“毅然”只得低头。我不得不稍稍改变计划。原计划上午九点与霞阳见面的,我把见面时间改到十一点。我相信自己的阅读速度,相信在二个小时内能把悔之篇全覆盖。

 

(  2  )

        我泡了一杯红茶,坐好位置,把自己的思想充分地放松,展开,准备好揭露悔之篇开辟的任何骗局。同时我还想测验一下自己的智商,看看自己是否能第一时间把骗子拎出来。

        悔之篇共分八个章节。读了第一节,我知道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我停下来喝了口茶,又喝了口茶,看来读这篇小说需要提神。当下的文学思潮似乎在鼓励作者扯,把一桩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扯得无边无际。作者们似乎从未考虑过如何吸引读者,总以为读者是他们的拥趸,总以为读者会花大把的时间,在他们的文字炒作上。这怎么可能?现如今,连我这样的文字编辑都只会一目十行地读来信来稿,更何况日理万机的当代人。他们怎么会把着一篇没来由的小说,与没事干的作者一起玩文字游戏?可是,这种一厢情愿的事偏偏发生在大多数文学刋物中,还受着追捧。这不,小周的悔之篇就中了一等奖。小周漫不经心的起头,按辔徐行 ,这怪不了他,他只是在有样学样。

        骗局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松懈了警惕,向窗外望去。晴朗的天空,蔚蓝一泻千里。阳光欢快地在如纱般的蔚蓝中穿行,上海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我的目光搭上了一只从窗前掠过的鸽子,飞向跌宕起伏,每天都有新意的城市天际线。

        稍顷,我怕松懈了自己抓骗子的警惕性,赶快把视线收回来,把悔之篇紧紧缚住。在悔之篇第二节。我和主人翁相识了。这是一对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国家干部,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妇。悔之篇很冒昧地把这恩爱两字放入引号之内,随后解释道,“男的有恩于女的,因此女的爱他如父。”小周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句诗,不作任何改动,大模大样地把它安在女主角身上。我一时无法看清女主角的面貌,只得作罢。这已是第四页了,小周还在闪烁其词。骗局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我思忖要顺利跨进这扇门,还需要一段时间。为免中途打断,我去了趟厕所,先把自己的下水道清空了。

        跟着小周的悔之篇走到第八页, 路标上写明这已是第三节了。我总算看到一老一少的这对国家干部去商场购物的背影。悔之篇的情节婀婀娜娜地走来了。看来骗局就要开启大门,我的窥视将有了内容。我略有一些紧张,一步不离地跟踪这对老夫少妻。但是我枉费了心机,跟了几十行,我根本就看不见一点骗的端倪,甚至我觉得自己丢了方向感。走到第十页了,我的目光所及仍是那两口子手搀着手,恩爱着。我叹了口气,怪自己笨,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骗局,还进不了故事的情节。

        当代小说不衰也难啊,一天成百上千篇小说问世,有几位作者把小说的故事情节当成一回事?他们美其名日,这叫小说的弱情节。但是,一篇小说,如若沒了情节怎能引读者入胜、入戏、入小说的文字间?读者在外面的世界玩得好好地,凭什么要化钱买门票(买书或杂志)进入那些作者编造的小众天地里去?小周乐于与这样的作者为伍,我见怪不怪。既然悔之篇不愿让情节开门见山,我也不能强求。嚼着小周缺酱少盐的文字料理,我只得耸耸肩膀,摆摆手。无奈之下,我在电脑上另外开个窗口,去网上银行付了笔款。

        到第四节了,悔之篇的情节终于在盼望中来到我的案头。我立马提神迎接。不幸,情节还没跨出几步,便被小周无来由地中途拦住。小周摆了个噱头,虚晃一枪,接着用了整整一页纸做起展销。只见他忙着铺开包装精美的各种礼盒,非常耐心地介绍礼盒里的内容。健脑的、养心的、治肝的、丰乳的、减肥的、壮阳的、补阴的,什么都有。人体要补什么,小周的铺位上就有什么。小周够辛苦的,光是介绍一家叫罗兰保健集团的保健品就用了悔之篇第四节的大半个篇幅。我纳闷,小周难道改行当了罗兰传销公司的保健品传销员?他在做植入式广告?不会吧。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可能干这种行当?我对那些奸诈得浑身淌着坏水、专吃窝边草的传销员们素来避之惟恐不及,对那些漂亮的保健品包装也固执地认为均不是好东西。我猜测,小周是否不仅改了行,而且还改了人生观,把一位君子改造成一个骗子?我开始犹豫,是否有必要把安安稳稳躺在银行里的八千元请出来。

        我读悔之篇第四节的时候,心里有了戒备,耳畔有了警铃。这警铃声是从我鼻孔里发出来的。我又嗤又哼,还连打喷嚏。后来,我警声懒得给了,仅是用余光在小周编排的文字间游走。我开始刷手机,刷着刷着我的指尖被引导到微信上。

        在打开微信之前,我瞥了一眼悔之篇第五节。我被带到了那对离休干部的家。连门都不敲,小周就领着我登堂入室。主人不在家,小周将独自向我展示那对恩爱夫妻的战利品。我往里一望,那真是琳琅满目一屋子。那些身分已从卖品变成补品的保健天使们各个都打扮得丰姿绰约,娇艳绝伦。它们几乎占据了客厅的每个角落。我走进去才一步,就赶快退出来,因为我发现第二步的脚没处放。没处放脚就不放呗,我本来就厌恶进去。我乐得退出来,开始关心我的微信。保健品市场蠢货无数,没有什么好看的,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但是,这是个创造惊讶的时代。悔之篇已创造不出来了,但有的是地方在创造。这不,我的手机看我闲着,随随便便就扯来了一个惊讶。文友郑琳发来一条微信。她说,她也获得了这个中华文学大奖赛的奖。她获得的是诗词类的二等奖。郑琳的微信附着她的获奖诗。

        我把茶缸泡满了水,这缸茶已是冲了第三次滚水,已经淡得没了茶味,但它仍然闪着浅浅的黄色,我不舍得泼掉。郑琳的诗,二十几行,我一目了然。读毕,嘴里乏味。抓起茶缸,灌了几口,味觉才重新回到舌面。这诗也能得奖?怪不得是二等奖。我把郑琳的诗丢还给微信,无趣地关了那总是想方设法引诱我不务正业的手机。我擦了下眼睛,提起神,继续读悔之篇第五节。悔之篇,我已经读了一半,骗局还没产生。我真有点沮丧。我没了耐心,一目十行地率性往前跑。小周,你究竟要设怎样的骗局?行行好,快告诉我吧。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不能让你姐姐在中山公园久等。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第六节。小周写道:“秋寒来袭,在秋风的叹息中,老干部家的院子里一棵几个星期前还丰腴着的桃树瘦了,瘦得枯骨如柴。”悔之篇在这感伤的季节,忽然送他的男主人翁去见了阎王。死因是他补品吃得太多,吃成了肾衰竭。结果一命呜呼。骗局攸然进入尾声。所谓的骗局,原来这么简单:少妻陷入保健品公司的骗局,买来各种保健品,把老夫各个器官都保健到位了,但让丈夫到位的地方却不是人间,而是医院太平间。一篇微小说的容量硬被扩张成短篇小说。小周呀,你这是吃饱饭沒亊干!小周不肯就此作罢。他继续拉长他那悔之篇的裹脚布。他命令女主人翁嚎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她这一哭,害得我更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我实在想知道她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把自己年迈的的老公送去见阎王的。

        已经到第六节了,我还没正面见过女主人。悔之篇只是含蓄地说,她长得有点遗憾,因此在她的脸上落墨不多。小周用女主人翁的眼泪泡制出他的短篇小说《悔不该上这样的当》。然后小周用女主人的话给出了中心思想。这中心思想淹没在少夫人无尽的呜呜咽咽中:“该死的罗兰保健品,骗了我这么许多钱,换来的却是老林的死。可怜的老林,真对不起你,是我,不,不是我,是那些拆八党害死了你。”

        这第六节,小周写得还算有点声色。但是,太晚了。前五节已经消耗了我所有的耐心。一个简单的骗局,几句话就能讲清楚,小周竟然化了一万多字的篇幅把它写完,我觉得有点过分。而我竟然花两个小时读完它,我也发觉自己傻得智商在常人之下。小周写完第六节还停不下他的唠叨,就像车子刹车了,惯性还在,车子还在往前走。在余下的几页纸里,他摆出防骗的龙门阵,恨不能揪起我的耳朵,把防骗的说教一二三全数倒进我耳朵里。想不到小周开的是一辆老爷车,刹车失灵了,小周停不下来。防骗这种事不用他教。我以闪电的速度,光顾完悔之篇余下二节。我用手刹,紧急停住了车。断然从悔之篇中逃了出来。我关了电脑,稍微把自己的容装整理一下,便直奔中山公园。

       

(  3 )

        中山公园携着满园的大妈大叔大爷走进星期天的上午。上午十一点之前是他们的天下。跳舞的、打拳的、散步的、练嗓子的,拍手拍腿拍脑的,都尽了兴,结束了运动,沸腾的中山公园这才安静了下来。春阳轻抚着红花绿叶,杨树上飞出的花絮在半空中飄舞,像雪但它不冷,像花但它不艳。它像老天派来人间的使者,带给每个游园者一份大自然的关爱。但是我无福消受,我三步並作二步,赶赴约会。

        迟到十五分钟,我在中山公园的月季园见到女友霞阳。霞阳是个很准时,很守信用的女士。她见着我,一改平时的热情,Hello一声以后,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像探照灯那样照着我,这目光一直照到我心里。我把手搭在额上,企图躲避这探照灯灼热的光芒。我家就在中山公园附近,走路不会超过十分钟,我找不到遁词为自己的迟到搪塞。看到霞阳那对迷人的大眼睛里白的成份多了,我不得不打消蒙她的想法。我怯怯地说,是她弟弟小周的悔之篇绊住了我,还有那8000元粘住了我,我分身乏术。我讲完这话心里就发怵,恐怕霞阳说我小气,连8000元钱都会费时考虑,误了我们的约会。

        霞阳听完我的解释,黑眼珠才回到了眼眶里。她脸上又挂起我熟悉的微笑,说:“别睬他,他跟你开玩笑的,哪有得了文学大奖的,还要缴钱领奖?天下哪有这种事?”霞阳是外资银行的高管。管事的人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响的,她管着几十个人,嗓子不拉出来,她属下的人听不见。管事的人话还特多,要不然几句话,属下听了就会忘。但是,我不是她的属下呀。旋即,我又把自己“但是”回去,她今后可能是我的领导。我但是来但是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听她高分贝地讲话:“他为什么不找我借,我知道他得了文学奖,家里人都为他高兴,还准备办几桌酒,好好庆贺一番。可是,他从来没说过获奖的背后,还有个8000元要缴。他得的是一等奖,这8000元钱,当奖金,我都嫌有点少。你知道,我们银行,年终奖,一等奖80万,三等奖也有1万。龙哥,你听错了吧。”

        我把自己的音调降了八度,音量也降了几十个分贝。我不是领导,每天用大脑与文字打交道。即使会见来访的文学人士,我还得有风度。毕竟编辑部不是小菜场。因此我的讲话一般是比较轻的,比较适合我现在与霞阳谈恋爱的氛围。我说:“小周一早把我叫醒,不像在同我开玩笑。他问我借8000元钱,是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闹着玩。我已到了不惑之年,开玩笑的话,怎么会听不出?你以为我傻吗?”

        霞阳智商够高,很快进入状况。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男人是她头上的天。见着我她总会把自己当成个小女人,偎依着我,眼睛里装着满满两大眶柔情蜜意,她说:“那么,龙哥,你看小周为什么要借这8000元钱。他不缺钱呀,复旦毕业也有几年了,尽管他去年买了房,用尽了储蓄存款,但也不至于要借钱。我是他姐姐,要借钱,也应该先借我的呀。”

        “他怕你,他跟我讲过好多次,你经常训他。”我凑近一朵酱紫色的玫瑰,把鼻子伸过去,把花香往心闻。我随口不经意地说。

        “他嘴上当然不会说怕你。听他说,他投给你们编缉部几十份稿件都被你总编大人抢毙了。他气不过,才去参加这个大奖赛。果然了不起,得了个大奖,气气你们。”她“咔嚓”一声把我闻玫瑰花的一瞬间摄进了手机,打趣地说:“看你闻得这么投入,你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的”我呀。”她用“的”字代替了“吻”,嘟着嘴巴撒着娇。撒娇,是各个年龄段女人的权利和优势。

        我当然认输,重新鼓圆双唇,刚要捧起她梳着齐耳短发的头吻下去,她一转身躲开了,我追上去说:“正因为他不怕我,才向我借钱,如果我整天板着面孔,他敢说一个借字?”

       “他这是报复,要你们编缉部为他的几十份稿件买单。你是总编,他不找你,找谁?”她习惯性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忽然,她眼睛一亮说:“有了。昨晚家里讨论为他办庆功宴,说大约会请四五十个亲朋好友参加,预计要办四桌酒,毛估一桌酒2000元,四桌酒正好8000元。我弟弟这个精明鬼说这笔钱不要家里人出,他自有办法。想不到他是要斩你,要放你的血。你说说看,这不是报复是什么?”说完,她走进月季园背后的一个六角小亭子里,眼睛插进手机,横着竖着,看她刚才拍的照片。

        我在她身边坐下,献着殷勤:“8000元,小意思,早上我就答应他了。霞妹,你不用多想,请给我一个机会。”

       “哪里会要你出,你又不是他什么人。”她看看照片,侧过脸看看我说:“你这个人蛮上照的。当面看,却是个小老头,丑死了。唉,龙哥,说好了别借给他。你这次借给他,下次还会借,没完没了了,这个头不能开。”

    我这个人有个倔脾气,讲出去的话,答应了的事从不肯收回来。错了也坚持,有人说男人就该承诺如山,我倒不是一座山,只是觉得收回一件自己答应的事,面子上过不去。我答应借8000元给小周,我一定会借,尽管心里在嘀咕。

    霞阳说小周借这8000元是为了办喜酒也兼着报复我们,小周说是为了获奖亦或去领奖。那么,哪个靠谱些呢?

        我的星期天算是被小周砸了。懊恼和沮丧潮汐般涌上心头。现在,我萦绕在怀的已不是小周的一等奖,而是这一等奖背后的8000元钱。不是我不肯借,也不是我不舍得借,而是这8000元师出无名。

 

( 4 )

        晚餐后,我以第二天要上早班为由,九点不到便送走了霞阳。刚安静下来,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又在嗡嗡作响。我打开电脑。小周那一万多字的悔之篇文字大军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曾衷心祝贺过小周获奖,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太虚伪。这等文字在我们省级文学刊物,最后的归宿只能是废纸篓。除非评奖者弱智。此刻,一个想法忽然滑进我大脑,给那8000元的去向又添了一个可能性。莫非小周用钱买通评委,现在要兑现了?这种造假,国内外都有。但想起早上小周把我闹醒,向我报喜时,那样地情之切切,他的悔之篇写得那样地心之诚诚,我觉得小周不像是个用钱买假的人。

    我怀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这个大奖赛和它的评委们。

    记得大奖赛组委会还慷慨地给过我另一位文友郑琳一个二等奖。我给郑琳飞去了一则短信,再次违心地恭贺她得奖,並请她把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有关文告传给我。我这个人倔得有时会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不把一件糊里糊塗的事情搞清楚,我不会罢休。

        郑琳动作很快,才十几分钟时间,便把中华文学大奖赛文告送到我电脑屏幕上。面对着中华文学大奖赛这几个字,我像谒着一座碑那样肃然起敬。它听起来既高又大,但是过去这个名字从沒抵达过我的耳畔,我没有机会向它致敬。它也从没有造访过我们内部的编辑栏目,我可以公开为它美言几句。因此,有关它的层次、等级、规模,我均无可奉告。我只知道,中国最著名的四大文学奖还只谦虚地用茅盾、鲁迅、老舍和曹禺的名字冠名。现在竟然有人用“中华”命名一项文学赛事,难道我们中国文学界还有其他文学奖比这四大奖更耀人眼目的吗?如果有,而我浑然不知,那我这文学编辑不是太孤陋寡闻了吗?

        带着些许惭愧,我向百度请教。我先把“中华文学大奖赛”这个大词,囫囵装进百度这架超大型的搜索引擎里。百度仅运作一秒钟,便无可奈何地把这个大词吐出来,说是查无此事。我只得把这个大词拆成多个小词,按不同的次序,翻来覆去,输入百度。但是,大智大慧的百度,无事不晓的百度,可能被这个大词唬傻了,无论怎么着,它也找不出和这个大词有关联的信息。连百度都在这大奖赛前搔头,我还有什么好自责的?文友郑琳很快又传来了二十几页大奖赛文告,把我拽进全方位的探索中。

        我把这个大奖赛抓在手里仔细琢磨。我瞟见电脑网页左上角,有一个中年男士在盯着我看。该男士的照片下方一行小字写着:中华文学大奖赛组委会主任,罗森教授。哦,就是他,给小周一等奖,给郑琳二等奖的那位大圣。罗教授戴着墨镜。这墨镜架在他上宽下窄的脸上,像是他放大放黑的眼睛。他的鹰爪鼻鼻端很夸张地往下垂,薄嘴唇很配合地往上翘,这上下密切的呼应给我一个直观上的错觉。这个人面相有点怪,怎么会鼻子连着嘴巴呢?我再定睛仔细看去,才看见罗教授在上唇栽了一排貌似文质彬彬的胡须。这给他脸上紧邻的两个器官之间按了一道漆黑的分界线。无论怎么看这张五官配置得很不协调的脸,都不忍卒读。

        他,一位文学大奖赛的主任,与我,省级文学刊物的总编,应该算是同行吧,可能我级别比他低点,还不能与他平起平坐。我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行了个注目礼。而他却黑了眼睛,连礼节性的作势回应都欠奉。我心里在猜想这位古里古怪的大圣来自何方?他在哪所大学当教授?当了几年教授?一级,二级还是三级教授?是否拿国务院津贴?等等,等等。我又向百度请教。但是,今天的百度,好像中了邪似的,我找啥没啥。我一个编辑,只不过挂了个作家协会成员的名号,百度便大方地给了我一整块屏幕的介绍。而对一个大赛的罗主任教授,百度竟然吝啬得不给一席之地。百度能给罗教授的只是“无名之辈”这张隐形标笺。我只得带着淡淡的惋惜读罗教授治下的组委会文告。

        读完第一页,我心里便竖起了一个特大的惊叹号。这个中华文学大奖赛的组织机构竟然不是国家级的,也不是省部级的,而是网级的。网级算什么级?天底下还有网级这样的极别?罗教授似乎知道我有疑问,在主办者栏目中,他作了回答。罗教授神神秘秘地牵出了八个天晓得的网站站名后,又郑重其事地拉进加勒比海某岛国一个华人组织的网站。由于这个网站的加盟,这场大奖赛就有了国际范儿,它把这个网级称作为是世界级。

        接着,罗教授津津乐道起大奖赛的评委们。十二个评委,罗教授说他们都是文学界知名人士。又来吹了,我本能地反应,你罗教授都不知名,怎么可能你的手下会知名?我用眼皮夹了夹名单,果不其然,这些人我从没听说过。我不想再去麻烦百度了,因为罗教授都上不了百度,他的成员可能离百度还远着呢。我也不愿再劳神去测量这知名的辐射范围,因为这范围可能实在太小,小得连我的目光都够不到。

        我正在评委名单前评头论足,忽然,在我目光的转折处,邂逅了一个另类。罗教授在正式评委外还添了几位咨询委员,他们来自社会各界。其中有一位是妇产科医生。我噗嗤一声笑了,暗自发问,莫非此大奖赛诞生一个文学奖得主,难产时,还要咨询一下妇产科医生?或者还需要假妇产科医生之手接生?我想,倘若如此,那么分娩出得奖者的产道一定相当神秘而又深奥。罗教授就凭这些人,加上他自己,竟能整出中华文学大奖赛这样的大动静。我不由地惊叹他的能量和气魄。

        我的惊叹之大,斗室装不了,不少洩出了窗外,飘向天空。但见,浅黑色的夜空,乌云在翻着跟斗,星星已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一位老农的自问自答,为什么天上老是乌云滚滚?答曰,那是因为地上有太多的人把牛吹上了天。

        我无暇去数天上乌云滚滚里跑着多少牛。我的心思仍放在罗教授身上。看着罗教授脸上那颗巨大的、红润的、发亮的鹰爪鼻,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中世纪征服大西洋,以冒险家著称的葡萄牙人。罗教授有着与那个民族类似的大鼻子。那是一颗有钱人的鼻子,穷人说它是一坨屎。富人说它是一座黄昆山。而既不穷也不富的我,为小周他们想,一厢情愿地说,它是个放血很慷慨的器官,因为它够大。这个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争先恐后闯进了我的大脑。大鼻子如何圈钱?冒险家如何探宝?我的潜意识在说话,有钱的人慷慨古来稀,小周啊,你的稿怎么投到了他的名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把我紧顶在桌子边动弹不得,我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被强烈胶粘在了电脑屏幕上。

        罗教授悠悠然把一份获奖通告往我眼帘里放。电脑屏幕出现长长一串文字。罗教授宣称,这次大奖赛共有二万多人参加。参赛作品达三万多件。接下来是各奖项的获奖者名单。罗教授与嘴相连的大鼻子拱着拱着,竟然拱出了一桩趣事。那才真叫开眼界。

        罗教授费了很大的劲,捣鼓出很长一串名单。他辛苦了,我先请他靠边,休息一会。

        亲爱的读者,接下来我要和您玩互动。从小,妈妈教诲我,好玩的事,大家分享。现在我要与您分享的是,请猜中华文学大奖赛有多少人获奖。猜准者,有奖。

        这奖不是大鼻子给,是我给。尽管我只是个编辑,钱袋浅得一眼见底。尽管我的鼻子中规中矩,没有一点大富大贵的相,但是我给的奖一定比大鼻子给的多。在您竞猜前我先给一个小贴士: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办公室2018年8月11日公告,该大赛的获奖者人数共34名。现在你可以猜了。每位读者我给猜五次。猜对的标准嘛,我也不苛刻。只要十位数准确就算猜对。

        会不会有人猜对呢?我预估读者们猜对的机率将会很低。因为这个获奖者数字已大大超出一般人可猜可想可预知的范围。当我把中华文学大奖赛各个奖项的得主人数加起来,计算器上清清楚楚标出了三位数的阿拉伯数字:836!我擦了擦眼睛,看了又看,这数字明白无误。亲爱的读者,请您不要笑,这是真的。要不然这获奖者名单怎么会有二十多页纸?罗教授把得奖者名和他们的作品名都公布了。这足以把二十多页纸全填满。仔细检查名单,小周的姓名果然深埋其中。

        如果,万一,真有读者猜中,我一定付百倍于大奖赛的奖金给您。   

        我,很执拗,说出的话驷马难追。您现在改,我还可以放你一马,当作没看见。

     

(  5 )

        接下来请读者浏览大奖赛的奖励办法。这,罗教授最有发言权,因为钱从他口袋里出。要放他的血了,我自然得恭恭敬敬请他出山,继续引领我们。836人获奖,罗教授得大大地破费。大凡比赛,总会设定奖项。更何况中华文学大奖赛这种大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的赛事。我把台灯捻到最亮,迎候罗教授的文字闪光登场。

        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编辑,在文学天地周游近二十年,我既当过选手,也当过评委。五花八门的奖励,我见多了。一般说,见了也就见了,得了也就得了,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我的心态素来很好。可是现在跳将进我眼眶的这个大赛奖励,却使我吃惊,我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公告字字珠玑,句句惊心:

    “大赛奖励:

    1.  获奖作品,拟纳入《中华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精选》,此书将由国家正规出版社出版发行。出版时间:一俟稿件汇编完成后,即行出版。出版时间另行通知。”    

        我奇了怪了,这和奖励有什么关系。罗教授要出书就出书呗。但我这榆木疙瘩脑筋有时也会来个急转弯。我想,出的这本书如果一炮打红,拿到书市上如果炙手可热,行销以后如果洛阳纸贵,如果这三个如果,都瓜熟蒂落,结出硕果,那真的是平地一声春雷,获奖者声名大噪。这样获奖者名利双收的名不就有了吗?俗话说的精神奖励不就是这个吗?很多文学志士废寝忘食,闭门造车,整出一些美其名曰文学作品的文字材料,哗众取宠,不就是图个名吗?小周去年投来一篇微小说,在附言中就有这么一句,“只要刊登,稿费可以不计。”

    提起小周的那篇微小说,也连带着再一次拔出小周的悔之篇。我首先肯定自己是不会掏钱去把这本书买回家,放进我的书橱的。一方面我的书橱面积太小,另一方面我对此书的价值不敢恭维。啊,我拍了下脑袋,瞪了自己一眼,我刚才那一番感慨,太矫情了。我设想的三个如果,现在连一个如果都不可能在我这里往外滚,那,我还有什么可感慨的?罗教授在大赛奖励里,白纸黑字,说得很明白,出版时间另行通知。也就是说,至今罗教授还没给这些如果按上脚,它们还窝在罗教授家里,还未启程呢?看来这精神奖励有点华而不实,既飘又远,我心中不免泛起微词。 

        好吧,咱退一万步说,现在就算那些“如果”从罗教授的家里滚出来了,就算小周在“如果”中滚出名了,那么他的利呢?我再一次瞅了眼罗教授那颗富翁才有的大鼻子,想到这红通通的大鼻子可能会滴下金油,我被那8000元钱压抑着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但是罗教授没给我好脸色看。他板着脸,瞅着我,好像在说:关你什么事,看把你猴急的。我在他脸上读不到“利”字,只得耐着心,欲从他的通告里把“利”挖出来。大赛奖励的第二段是这样写的:

        “2.组委会将颁发烫金的、正规的、高等级的、由国家公证处公证过的获奖证书予各位获奖者。”

        获奖者证书前的一个比一个耀眼的定语几乎闪瞎了我的眼。这句话把我惊得不轻呀。眼看这句话已经句号了,但它还言犹未尽,拖泥带水,后边跟着一个括弧。括弧圈着一排小字。我凑到屏幕前一寸的地方,还看不清小字的内容。奖金莫非藏在括符里?我猜。这也太隐蔽了吧。罗教授,你逗人也没有这样逗法。我只得慌忙起身,去把我很少用的、珍藏着的、江式放大镜拿出来。这种放大镜市面上永远缺货。这是我在海南中公司当秘书的朋友赠送的生日礼物。它自带照明光源,很管用。无论什么,只要是写出来的东西,经它一照,绝对原形毕露。在江式放大镜的神威之下,这串藏藏匿匿的小字终于现了原形。这些极小的字蹦跶出这样的内容:

       (此证书与获奖者订购的上述出版书籍同时寄出。)

        换句话说,获奖者先要购书。顾文思义,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这本书不仅载着文字,将来它还要护卫着那张高贵的、烫金的证书,大驾光临获奖者的邮箱。再换句话说,获奖者不购书,就得不到此证书。再再换句话说,获奖者不购书,得不到证书,那么他的获奖,就沒了凭证。没了凭证,获奖者怎么证明自己获奖了?要知道在这个浮华世界,谁都想把自己吹嘘成大人物,标榜自己获得大成绩。关键是你凭什么吹?凭一张嘴,有人信吗?这当然得有证书。我被换了这么许多句话说,脑袋有点被换糊涂了。这大赛奖励第二项算是给获奖者名呢还是利呢?是名就该是无价的,怎么还要获奖者先花钱去买书呢?

        我的脑袋晕了一阵,回过了神。罗教授费了这么许多口舌无非是要大家买他即将出版的那本书。一本书能值多少钱?买就买吧,有什么大不了的?罗教授好像早就知道我会作此问,他戴着墨镜,冷冷地站在这问号旁边,等着获奖者们掏钱把这本书和获奖者的名一起买走。化点小钱财买个大名声,这买卖大概算得来。我支着沉重的脑袋想。

        我被罗教授引进“大赛奖励”这条胡同里退不出来了。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人一旦钻进牛角尖,要想全身而退,不是一件容易事。小周得奖的利在何处?我在牛角尖里孜孜不倦地钻研。大凡是利,並不只是钱。它可以是一套公寓,也可以是一辆汽车,还可以是一张飞机票、一套家具、一把夜壶什么的。如果罗教授最终决定打赏物的话,我还得估价,算成人民币。我没忘记我对读者的承诺。他给多少,我也给多少,甚至要加倍。我盯着罗教授的大鼻子,眼里晃着问号:你慷慨吗?你大度吗?你一掷千金吗?我把眼睛睁到最大。很快,下列这行字带着极强的磁场吸力夺了我的眼球:

        “3.三等奖及以上获奖者,将纳入国家级经典文学名人榜,并可直接成为国家级经典文学特约诗人或特约作家。有优先出版权利。”

        我一口气吞了这段文字,险些噎着了。我简直目瞪口呆,罗教授竟然给出这样惊天动地的承诺。这就是罗教授的气魄,语不惊人死不休。照罗教授的说法,得了此奖,得奖者就可以成为国家级的经典文学名人。由此类推,得奖者就可以堂而皇之步入中华文学名人堂了。再类推,他们就可以和李白、杜甫、鲁迅、茅盾等伟大的文学家齐名了。他们如果谦虚些,不说齐名,只说名次排在大师的后边,也是荣耀一辈子的事呀。至于排在多少人后边,离大师们有多么远,那,谁在乎呢?咱国家十四亿人口,这些得奖者总不会排到最后吧,他们至少会排在中游的位置。这也相当不错的呀。啊,队伍中还有小周,他还喜孜孜捧着悔之篇在向我招手呢。他在中游靠前位置还是靠后呢?唉,这怎么数得清,反正在他后边还有几个亿,黑压压一大群人。

 

(  6 )

        罗教授五迷三道把我引到这里,他还以为可以把我——一个在世俗闯荡了几十年的普通人的物质期待拐走。但是,他失算了。我,已被生活的油盐酱醋浸泡得十分现实。即使跟着罗教授山高路远地走了一圈,回来,我仍然意志坚定地追着罗教授发问“多少奖金?”和“什么物质奖励?”尽管这与我沒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说,有一点关系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边际关系。因为我先要知道罗教授给获奖者多少,我才能兑现我早先对读者们许的诺。你给,我也得给呀。至于我耿耿于怀一天的8000元,那是另一说。我急于想知道小周能得到些什么。我大有不把“利”看出来,就不放过罗教授的气势。我同事常说我脾气犟起来能顶十头牛。罗教授你把我惹了,我看你从哪里牵来这十头牛,你即使有了这十头牛,你能顶过我吗?现在,我必须要看到你用什么利,诱使包括小周在内的二万多人围着你转。

        可是,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赛奖励”到此嘎然而止。一个寒冷的句号,像冰块那样冻结在段尾。“大赛奖励”到此结束,仅仅三项,它在最不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了它的使命。多少奖金?零。什么物质奖励?零。利呢?零。多惨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836名获奖者翘首引领,盼星星盼月亮,他们盼到了什么?在他们心的天空,只有一个孤单单的零在雾霾中时隐时现。这情何以堪。我的天那,一切归零了,大鼻子一滴血都没放。

        亲爱的读者,罗教授喷了一阵香水迷雾,撒手了,我还能给你什么呢。这能怪我吗?我忿忿的目光锁住了罗教授,想代我的读者,或者更确切地说代小周,向他讨个说法。罗教授的眼睛更黑了,墨镜一闪一闪,好像在呵斥我,看什么看,你一个小编,管得着吗?快去厕所小便吧。

        读者朋友,读到此,您一定会笑得捧腹,以为我在开国际玩笑。不,这不是玩笑,这是确确实实我亲眼目睹的事。您看看有两万多作者在读了罗教授的文告后自告奋勇地参加了这个咋一听伟大,细一想可笑的文学大奖赛。您再比比我的文友小周,他毕业于上海的顶尖大学,是外企标准的白领。我想您不会比他聪明多少。他都这么严肃而又认真地参赛,您没参赛,只能说明您傻。您怎么还可以笑话他呢?如果您实在还想把他当笑料看,那是您自己的事。不过在此,我奉劝您,不要笑得太费劲了,要不然接着,罗教授的文告里可能还有更多好笑的,到那时,您可能沒有力气笑了。所以,请您既不要笑,也不要闹,骑在驴上读悔之篇,走着瞧。

        小周大赛获奖,却要向我借8000元钱。掏钱,总是肉痛的。因为我不是土豪。这时我脑袋又进水了,我搞不清楚究竟谁在获奖。小周吗?好像不是,他手里至今空空如也。这还不算,他还向我借8000元钱,莫非他想去颁奖?莫非他想给中华文学大奖赛的组织者罗教授颁个辛苦奖?莫非该放血的是小周?我真迷糊了。

        我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走进扑朔迷离的中华大奖赛,再探究竟。

        同事们都说我脑瓜子很灵,但是对于小周的8000元钱,我绝对的笨。闹了一整天,还没把小周获奖和小周借钱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扯到一块。现在看来,何以解惑,唯有大鼻子了。我按文告的线路图索骥到此,与钱有关的无非是获奖者得花钱购书。难道罗教授这本书开价8000元?什么书这么贵?我狠狠地白了一眼罗教授,他不甘示弱也狠狠地黑了我一眼(他自始至终戴着墨镜,眼睛想白,白不了)。随后他很谨慎地,装模作样地揭开告示的最后部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个时候似乎快到了临界点。我一把把告示夺过来,把它晾在大太阳底下,供大家读。

    “出版认购:

        由于纯文学出版物出版昂贵,发行艰难,为复兴中华文学之大业,担当文学出版之重任,同时也考虑获奖者留念和馈赠亲友之需要,获奖者需认购《中华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精选》。”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经过罗教授一捯饬,一句同样的话可以诠释出无数不同的意思。我把这些意思囫囵吞枣,一股脑儿吞进肚里,根本就不顾这些含义无比深刻的词能不能在我胃中消化掉。兜来兜去,仍兜回到购书上。看来罗教授一门心思要获奖者掏钱了。看他急吼吼的样子,好像是获奖者欠了他的钱。看他心安理得的样子,又好像是在说,我给了你们获奖者三大筐名声,作为获奖者,你们总该意思意思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被自己忽然而至的反向思维刺激得挺觉别扭、挺感不齿、挺有点像吃进了一只苍蝇。在购书的收费处,罗教授两手叉在腰间,像把剑戳在那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气势。        

    “他是在收买路费吗?”我自问。“是的!”我自答。如何收费?我看到收费处的明码标价:

        “认购标准:每页作品认购5本书,每本书单价70元,不足1页的,按作1页计算(免国内邮资和手工费)。

        计算标准:诗歌诗词25行一页,散文小说600字一页(不包含空行和空格)。”    

        罗教授给我出了一道小学五年级的算术应用题。我的数学早就退化到小学三年级的程度,我暗暗叫苦。不管了,船到桥头自会直。读吧,读到底再说。罗教授终于把我带到一行黑色大字跟前。他的脸上由墨镜和大鼻子装饰的狞笑尤为骇人。那行黑色大字驮着他的威严和阴森嗖嗖向我袭来:

        “获奖者在2019年6月15日前必须办理认购手续。逾期不办理者按自行弃权处理。”

        这付钱还有时间限制,还不得有误。我老实本分地开始用我小学三年级的计算能力解五年级的应用题。我头既大又痛,幸亏我有银行家女友霞阳相助。尽管已经深夜,我决计打扰我的女友。我打电话发微信给她。电话里我用点头哈腰的语气,微信里我用Word的24字码,把一个“求”字写得顶天立地。霞阳有着很不一般的助人为乐的精神。她听说帮我也帮她弟弟,便把热情通过电话传给我,她说,你找对人了。在解题前,她先说我笨。算着算着,她发现自己并不比我聪明多少。她还得借助计算器,反复验算。她先算出小周13679字的悔之篇占地多少页。按600字一页计算,那么13679除以600就等于22.80页。Word的计字是实打实的。悔之篇虽然是短篇小说,但其实不短。它被分成几十个段落,段落之中有很多荒芜的空格和空行。而丈量这些弃用的地块是颇费时间的。最后的丈量结果,小周的得奖作品,最起码占24页地。每页地价是5x70=350元,(每页认购5本书。每本书单价70元),然后,350(元)x 24(页地)=8400(元)。

        啊,8400元!8000这个数字终于从天而降。霞阳错了,小周没计划用这钱去办喜酒。他也不想报复我们编缉部。我也错了,他没说谎,也没去买通评委,他是老实本分地准备用这8000元,再加上自己的钱凑满8400元,去购书,或者精确地说去获奖。我和霞阳都看扁了小周,都错怪了他。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小周会懊恼悔之篇写长了,为什么罗教授坚持要获奖者购书。这不是买一本书,是因人而异,买n本书。譬如小周,算下来,他得买120本书。书还在天边飞,钱你先得拿来。罗教授挖出个大坑,要那836位获奖者去跳。其意,太狠。其心,可诛。

        小周看来是心心热热想着去拿那份烫金的奖状。要获奖,必须先购书。要不然,他的获奖资格就要被取消了。84张百元大钞与那张烫金的纸相比,小周认为烫金的纸更值钱。即使他一时手头窘迫,他借钱也要去买。

    但是,罗教授的把戏没逃过我的火眼金睛。我必须找罗教授理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奖赛?那是个空口说大话的大奖赛!那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大奖赛!获奖者得了个不成名的名,却赔上实打实的利。我气不过,想揪住罗教授责问,你一张破纸烫个金描点红就要价8000元,你宰人也宰得太狠了。还教授呢,你教的是哪门子课,授的是哪门子业。你这个大鼻子就是个大骗子。我觉得再把教授挂在大鼻子上,真玷污了教授这崇高的名号。我忍无可忍,想对着大鼻子开骂。但是,刚才我只顾了解应用题,电脑闲置的时间过长,它自动关机了。大鼻子已悄然隐到了幕后,我找谁去?对着暗去的大鼻子身影,我“呸”的一声,把咽进肚里的那只苍蝇吐在地上,再踩上一脚,使劲蹍了蹍。

    夜深了,上海已经沉睡,我仍在怅然,这一夜,我,就像长宁路上的街灯一样,无眠。

 

(  7 )

        拆穿了大鼻子的骗局,我还得把今晚的探索结果传递给小周。借钱这只“球”是他踢给我的, 我现在踢还给他。最后借不借,得由他定夺。我要做的是先得把至今还蒙在鼓里,自诩为防骗专家,写了“悔之篇”忠告读者的他从迷雾中拉出来。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小周迷得不轻。好在我出手慢,看着8000元平安地躺在在我银行账户里,我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徐徐降落到我的心窝中。

        可是小周呢?他早上好像神经搭错了,一只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伸进我的梦中,把我的好梦搅了,还把我从床上硬拉起来,给我来了个报喜不报忧。他给我传来了悔之篇,却迟迟没有传给我大奖赛的文告。他一定有难言之隐。上当就上当了呗,有什么好难言的?这个世界总是会有上当的人。这就像食物链中的一段,上当的人养活世界上的骗子,他们相依相伴。要不然,什么电讯骗子,什么网贷骗子,什么中介骗子,没有上当的人提供粮食,他们一天也活不下去。

        但是,人总是要面子的,很多人明知上当了,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承认。因为这一承认,就会无形中被旁观者列入傻瓜的行列。我想小周,聪明反被聪明误,应该是这行列中的佼佼者。

        他几天沒给我信息,这钱他要借还是不借呢?我在等他开口。我已经了然的事,小周可能还很不了然。他可能还陶醉在大鼻子的局里。他可能还穿着大鼻子给他定制的一等奖皇帝新装,自鸣得意。他可能还在等着我在旁边为他唱赞歌呢。可是他不曾想到我已返老还童啦,我已成了那个小孩啦,我现在正有满满一肚子话等着说给他听。

        我愁着怎么把小周这块唐僧肉从大鼻子嘴里抢救出来。终于等来了小周。又是在一个早上,我将醒未醒的时候,他来敲我微信的门。我一开门,迎面碰见三个惊叹号,接着一个“悔”字磕磕碰碰地撞进我眼眶:“刘老师,我真不该把这篇小说写得这么长。现在也沒办法了。”

        这,他已经悔过了,还要悔什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啰嗦。但我一转念,他说的也是。悔之篇,依我看,如果删去百分之九十絮絮叨叨的内容,浓缩成1000字的小小说,可能我们编辑部还会用。不过,现在小周把自己的“悔”放在小说的字数上,看来他还踌躇在大鼻子的局里。他还在想着他的一等奖。他还在心心热热要着他的名。他向我借8000元钱之心未死。说他是受骗行列中的佼佼者,一点没说错。我随手回给他一条微信说,你的悔没有悔在点子上。接着我把我的探索结果捡重要的甩了给他。

        我想,郑琳的诗只占了一页地,买价只要350元。在守住钱财和获取空名两者之间,精致的小资郑琳选择了前者。她在给我的微信中明确表示她不会去购书,她认为那种奖就是个屁(她微信原话)。可我的好友小周却捧着这个屁当香饽饽。

        我决定让充满着郑琳意识气体的微信,继续旅行,转去下一站——小周的手机。大概有几个时辰,小周的又一个“悔”怏怏地飞到我眼前,“刘老师,我明白了。我真不该把这篇小说送去应征什么大奖赛。我比那对国家干部还蠢。”小周提起了他悔之篇的主人翁。我窃笑。那真是够讽刺了。他一边谴词造句,动用了众多汉字大军,热心帮助读者严防骗子,而另一边自己却城门洞开,把一个大骗子迎进门来。这次我同意了他的观点,认为他的比较非常恰当。怕我不明白,小周还给这个比较下了个注脚,他无比惆怅地说,“我这是把自己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我傻呀!”

        “不对!”我觉得帮人要帮到底,更何况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女友的弟弟,我未来的小舅子。我适时地送去了一个指正,我说,“帮人家数钱,你数的是人家的钱,买你的那个人家至少还付了钱呢。”我不知小周是否领会我的话外之意。接着我随手捎去一个幽默:“你的获奖感言还不到位。”

        小周是理科男,这个时候他聪明了起来。他的第三个“悔”来得比较快,字句间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TMD, 我把自己卖给人家,还要数自己的钱,付钱给人家。刘老师还好你没有马上借我8000元钱。我怎么会这么蠢啊!” 写完,他不是给这个句子划下标点,而是重重地砸下几个苦逼的脸形,跟着一个怒吼:“我这是在上大头当啊!” 之前,我从没注意过他的头在尺寸比例上与他人有什么不同,经他这一提醒,我再回看那天早上我俩之间的视频,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头果然比正常人大了一圈,尤其那两爿既薄又宽还发亮的招风耳朵,一扇一扇,真有点像猪八戒。

 

(  8 )

        郑琳又微信给我。她说网上有许多关于这个大奖赛的笑话,问我想不想听。我正忿忿着这个大奖赛,心里闷得发慌,心想取笑一下大鼻子,消消气,未尝不可。郑琳问,你想听哪种?我说,哪种好听,听哪种。她说,那太多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有讽刺的,有讥笑的,有埋汰的,有调侃的,还有有味的。大家气不过,不能把大鼻子怎么样,只能用笑话口诛笔伐他。我现在嘴里非常的无味,便不知就里地选择了一个有味的笑话。郑琳不肯马上讲,她卖着关子说,你看过以后,笑过以后,不得骂人。这则笑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现在我们正在人肉大鼻子,等找到他,你再问他,骂他,行不?

    郑琳发来的笑话,从手机那一头一路笑到我这一头,笑话来了:“这次大奖赛设了十个特等奖。在评定每个特等奖之前,大鼻子都要面试特等奖候选人。一天,一位美女候选人被召到大鼻子办公室。大鼻子看了看美女,又看了看她的应征散文,评价道:这篇文章,上半部还蛮丰满的,有两点很突出,很能吸引人。可惜下半部太毛糙了,一点不精致,并有一处漏洞,水分太大。美女急着问,那怎么办呢?我可以再修改修改,把漏洞补了。大鼻子回答道,不行,娘肚子带来的东西,改不了,也补不了。这样吧,在我这里放放,日后再说。”  

     我先是没看明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我看明白了,正要笑。郑琳的微信里出现了许多只老母鸡,它们正集体下了蛋,在点头如捣蒜地,“咯咯,咯咯。”我这才和老母鸡们一齐放声大笑起来说:“什么玩意儿,流氓。”

        郑琳好像听到我在骂人,她在紧接着的一段微信里先撇清自己不洁的嫌疑说,“不是我写的,”接着反响我的骂声,“流氓前边还得冠上‘大’,他不但是个大流氓,还是个大骗子。”

        没多久,郑琳这帮小年轻的人肉结果出来了。这世界是属于她们的,谁都逃不过她们的人肉。她随之而来的微信就像核彈,在我心中爆炸。郑琳告诉我,她们已人肉到罗森教授。什么教授啊,他是X省Y县Z市的无学历、无工作、无住址的三无人员。他已在一个星期前被当地公安刑事拘留,正被以诈骗罪起诉。他所谓的中华文学大奖赛纯属骗局。他被小周吹捧过的罗兰保健集团也已被取缔。罗兰和罗森是一个人。这个人的真名叫施小虎。

        原来是这么一个混蛋骗子!他骗了悔之篇的男女国家干部,回过头再把悔之篇的作者小周也骗了。哎哟喂,我还一口一声教授称呼过他,这个混混竟然把我也收编进被骗者的行列。我真得好好洗我的眼,因为看那个公告,把我的视网膜看脏了。我真得快快漱我的嘴,因为与那个丑恶的大鼻子对过话,我的口腔现在痒痒的,好像什么地方溃疡了。

        还得感谢郑琳。她借给我“近年文学界的特大骗局”这组词为中华文学大奖赛定性。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郑琳的微信空投给小周,也让小周经历一次核爆的震撼。

        核爆的威力真是巨大。接连几天,我的心神都不得安宁。我驱笔在日记里图像了我的不安宁。我想,以后有机会,我还得问小周,是什么让他这样的精英上当的?是名利?是私欲?是嗜好?是聪明?是愚蠢?这,小周心知肚明,他最有发言权。小周是个文学志士,我将鼓励他写“悔之篇之二”。

        又到了每天与霞阳视频的时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霞阳高兴的时候两只眼睛会飞出蝴蝶,她生气的时候,眼睛里探出的是二把尖刀,她剜了我一眼,说:“还文学呐,你把我的弟弟玩傻了,还想把他玩残?”

        我手支着下巴,眨着眼睛反诘:“霞阳,是我把你弟弟玩傻的吗?”

        “哦,应该说你们,龙哥。“霞阳两眼泛出了一点暖意,但仍是锋芒毕露。

        长吁了一口气,我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