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六》

颂锦

 

   我们一行三人,饿着肚子,全身无力,被吸进马拉加汽车站诺大的钢铁门洞。刹时,我们就像堕进了一个灰蒙蒙的深渊。刚才大白天的马路,看不见人。可是,一进车站,光线走了不少,人却多出许多。人多了就有人气,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这人气能让人饱似的,我猛然精神了不少。

    玛丽娅从手机上查到了ALSA汽车公司的行车表。去龙达的车下个班次时间是2:45 p.m. ,我看了下表,现在2:10,我们还有时间去超市安抚早已在哇哇抗议的胃肠。我和如根都已饿得没力气讲话,而玛丽娅对着我撒娇似地挺挺胸,拍拍肚子,做了个鬼脸, 说她不饿。她一路和好客的西班牙人练西班牙语,一路蹭人家吃的,收获颇丰,自然容光焕发。她尝到了甜头还想找本地人当她的西班牙语免费教授。我吩咐她别走远,最好就在超市门口,被我们的视线罩住。

    这是汽车站里唯一一家超市,也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唯一供应食物的地方。附近所有像我这样的饿汉都像被一只巨手拎起来,被可怜巴巴地塞进这家超市。可想而知,这里是怎样地人满为患。我和如宝已无心去找什么好吃的。我们眼里冒着铁青色的火花,狼狈到只要是能现吃的,什么都可以往嘴里塞这样的程度。

    这家店排队还算快,没几分钟便轮到了我。我从腰包里掏出一张50欧元。无意间,我隔着玻璃窗看到有几个人围着玛丽娅。几天来,玛丽娅如鱼得水,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操练语言。她真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当我的干女儿,我心里乐滋滋的。玛丽娅长得讨人喜欢,她想找人搭讪,人家也喜欢与她接近,结果两厢情愿,一拍即合。我远远看去,围着她的这几个人衣着时兴。一个丰腴的女人挎着一只很别致的肩包,波浪长发披在肩上,颇有西班牙女郎的风情。西班牙女郎和玛丽娅面对着面讲话。看得出玛丽娅的注意力全被西班牙女郎绘声绘色的讲话卷走了。她已顾不得两旁站着的两个男子在干什么。

    我是旁观者看得很清。这两个男子,一个戴着顶西班牙式的绅士礼帽。礼帽男文质彬彬,看上去很知识分子。另一个年纪稍轻,戴着墨镜,手里摊开一张地图。墨镜男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手指上一只蓝宝石戒指闪着蓝光。

    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我怕干女儿遇到坏人。我警觉地用专业的眼光扫视这三个人。由于离得较远,不容易过滤他们的成分。说他们是好人吧,不全像;说他们是坏人吧,我没有证据。尤其是那个墨镜男东张西望的神色,给我的感觉不佳。他戴着墨镜,总像是在窥探什么。是在窥色?玛丽娅有模有样也有色。这不能不让他窥视。但是我觉得他的手不正常。你窥色用眼睛,无可非议。你动手,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发现他的手沒有往玛丽娅令男人心动的地方去,而是在贴近玛丽娅鼓鼓的肩包。哦,他可能不在窥色而想窃财。我立时觉得这墨镜男离良民有了段距离,赶紧挑了几只面包和三瓶矿泉水;如根拿了几个桔子和一串香蕉;付了钱,我们急着挤出超市,急着想看看那三个人围着玛丽娅在干什么。

    可是,奔出超市,我们的知觉像触了电。那三个西班牙人消失不说,连玛丽娅也不见了踪影。我全身汗毛竖了起来,前后不到五分钟,玛丽娅就像人间蒸发似地,沒了。她会去哪里呢?去左还是向右?往左是车站大门,到那儿有几十米距离,几分钟时间玛丽娅走不到那里,而且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二个保安在蹓跶。往右是车站候车区,那里是黑压压闹哄哄的一片人海。玛丽娅一定被淹没在那里了。我和如宝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没走几步,里边角落一声尖利的喊叫越过大厅的喧嚣闯进我耳朵:“还我皮包。”我立刻听出那是玛丽娅的喊声。我的心一沉,果然出事了。紧接着,那个方向又传来玛丽娅一声尖叫:“救命啊!”钱包丢了,人命也像在丢。玛丽娅这一声喊,像把尖刀插进我的胸膛。我把手里的面包往如根手里一塞,以最快的速度拨开人群,向着那个不祥的角落奔去。

    我远远看到玛丽娅两只臂膀被那个墨镜男反剪到背后。她的脸和上半身被压制在一面墙上,动弹不得。旁边那个礼帽男正抓着玛丽娅的马尾辫往墙上撞。他一边撞一边还在咆哮,“做贼的,看你还敢偷钱,打死你这个臭婊子。”围着的人,有的在喊“打得好,贼骨头。”不屈的玛丽娅被连着撞了几下头,她没有喊痛,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喊救命。

      “住手,住手。”我远远地喊道。我,一个执法工作者,在警校练就的诸如“住手”这样的吆喝是很专业,很有威摄力的。它既响又硬,里边藏着铁的意志和强势的命令。两个施暴者被“住手”两字震得呆住了。我舌尖弹出的是英语“stop”, 而不是西班语 “parade”, 这两厮怎么也没有反应过来,在西班牙土地上怎么会有讲外国话的人在执法?

    我乘势扑上前,右手猛地推开礼帽男,左手抓住墨镜男的后脖往后拧,一边改用西班牙语喊道:“alto”, 我拿出自己在美国执法的那种强悍,坚决和果断,摆出了我能摆出的全部威风。尽管这是在西班牙土地,尽管我身上啥武器都没带,但是西班牙也有王法,我的拳头就是护法的武器。我的擒拿格斗术,不要说这两个鸟人,在美国我一人甚至干倒过二个粗壮的黑人。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美国警察不是吃素的。我只两下子就把两个坏东西捏成不是东西的东西。

    玛丽娅挣脱了出来,几步扑到我怀里哭着说,干爹,他们偷了我的皮包,被我抓住了,反口说我偷他们的钱。我现在护照没了,钱也没了,干爹怎么办呀?玛丽娅上午出来把自己健壮的身体包得紧紧的,但是夏天的衬衫,衣料单薄,经不起如此蹂躏,她衬衫胸口一排钮扣蹦裂了三颗,粉红色的胸罩很刺眼地露了出来。我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不怕,不怕。你确定是他们偷的?”“一定,百分之一百。”玛丽娅抬起头,满眼噙着泪水说。

    礼帽男蹲着,两手护着头,嚎着喊痛,他以为碰到了真警察。墨镜男想溜,被我当胸一把抓住。我厉声喝道:”entregar billetera” ( 钱包交出来) 。

    这时,广播喇叭在喊,去龙达的车马上要开了。围观的乘客走了一些。但是还有人想把这场贼喊抓贼的车站活报剧看个水落石出,围着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在为礼帽男和墨镜男说话起哄,因为此两人看起来衣着光鲜,文质彬彬,像个有钱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在街上看见的或储存在头脑里的小偷形象?我耳朵里响起了导游的一句很有争议的话,“在葡萄牙和西班牙,所有陌生人都可以定义为小偷。”当时我还忿忿,以为导游讲话太过分。现在导游的话有了注脚。

    怎么办呢?玛丽娅的护照被偷了,我们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我已把自己当成护花使者,只得履行使者的职责。还能去龙达吗?当然不行。现在甚至想回马德里都不行,上飞机是要护照的。

    正当我们急得像红头苍蝇乱转的时候,援兵到了。阿赛利娅一家人大概听到玛丽娅刚才喊救命,她们没有登上去龙达的车,而是折返回来,来援助几小时前还不相识的我们。他们不但自己来,还叫来了二个警察。

    想不到警察认识礼帽男和墨镜男。警察甲走到蹲着的礼帽男前边,把他揪起来。礼帽男头上那顶很给他争面子的帽子不知飞哪里去了,一张憔悴的脸上皱纹密布,横横竖竖凌乱地凑出了一个“老”字,他看上去最起码六十岁以上。警察甲用平静的声音问道:Luis,她的包呢?交出来,给我。警察甲的问话省略了“你偷还是没偷?”这样的习惯性盘问。他直截了当要礼帽男交出钱包,好像他有顺风耳千里眼早就知道面前这位老汉是贼。礼帽男见了警察甲,一改刚才的哭嚎,对着他的同胞警察,他没了恐惧,也不作争辩,他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作答,“丟了。”警察甲又问:“丟哪里了?”礼帽男指指超市方向说:“ahi, ahi! (那里,那里)。”

    这哪里像警察在审问小偷,倒像相识的人之间的家常对话。可能礼帽男年纪大了,警察甲对他礼遇有加。可能这偷,在西班牙根本算不上一回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可能礼帽男在警察手里熬过多次,熬久了熬成了老油条,警察也拿他没办法。这里藏着太多的可能性,我不再枉加猜测,只想着怎样把玛丽亚的护照讨回来。

    对墨镜男,警察乙就不那么客气了。一上来,他就举起一根警棍对准墨镜的屁股抽了下去,说:“Butista, 昨天巳经警告你们不要来,怎么今天又来了。偷人家的銭呢?”“我身上没钱。”他不承认偷,也不说没偷,他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把衣服口袋都扯出来。翻过来复过去,他口袋里只有几个硬币在叮当响。他干瘦的脸上皱纹不多,滴溜溜转的眼晴亮出一个“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