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三》(完结篇)

颂锦

 

晚上八点多钟,精彩纷呈的、令人血脉偾张的、历时三个多小时的斗牛竞技,在《西班牙斗牛曲》最后一个音符落地的那一刻,宣告结束。

今天的太阳走得特别慢,它在空中踱步,故意把白天拉得很长,原来它也在观赏斗牛竞技。它把它的叫好声揉在阳光中,撒在斗牛士的脸上,令他们光彩夺目。

直到九点,伊比利亚半岛上空的这盘太阳才踏上西行的路,把山峦草木小溪屋宇带走,把斗牛场上的深红浅红粉红带走。天幕缓缓闭合,黑夜来到龙达。

我们被丢给夜色中依然热闹着的龙达。街道上霓虹灯、装饰灯、广告灯、探照灯把夜的黑赶走了。龙达的大街成了人行的步道,斗牛场里的鼎沸被移到了斗牛场外,我们再一次感受到西班牙人的热情和豪放。

在去Bus站的路上,我与阿赛利娅讨论了斗牛这项传统活动的争议性。来西班牙之前朋友就要我去看西班牙斗牛。他们说这是人活在这个星球上必看的一个节目。在他们列出的十大必看节目中,西班牙斗牛排列第三。他们还要我抓紧时间去看,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西班牙会废除斗牛。会吗?我以会和不会,不偏不倚的中性态度问阿赛利娅。阿赛利亚断然回答不可能。她说,你看西班牙国旗的颜色,再看斗牛士手里布莱卡颜色(我当时一点没有想把这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物品进行比较。),你就知道,它们是一体的,取消布莱卡,国旗就得变颜色,这可能吗?阿赛利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剧烈,短促,反对废除斗牛的意念呼之欲出。我一直把竞技场上的斗牛看成是文明社会的野蛮举动,还一直以为这种竞技是专供男性看的。特别是当我亲眼目睹一股股鲜红的血从牛背上飙出,我的这种想法更加强烈。想不到我心目中可敬的阿赛利娅还是这项竞技的拥𨀂。刚才还把“上善若水”的称号给了阿赛利娅,现在不免打了折扣。水中也有浊流,瑕不掩瑜,我心中的自己竭力替阿赛利娅说项。

        我在报章杂志上读到过,斗牛竞技在西班牙支持和反对的人口比例在三比一之间,也就是说在西班牙约有四分之一的公民反对斗牛竞技。尤其在西班牙北方几个州,这种反对运动风起云涌。在斗牛季节,有许多反斗牛人士会上街游行,谴责斗牛士的野蛮,连带着把斗牛士捧为英雄的观众一齐放在炮轰的范围内。2001年7月,西班牙宣布禁止在市场上销售斗死的斗牛肉。卖斗牛肉是养牛人的主要收入,这则禁令,无疑是釜底抽薪,迫使养牛人因无法负担高额驯养费用而放弃饲养斗牛,这样闻名于世的西班牙斗牛将会出现无牛可斗的局面。牛,西班牙不缺,但是能用来斗的牛,奇缺。众所周知,不是随随便便牵一头牛,送到斗牛场去,就可以与斗牛士搏斗的。

我一直在说西班牙和中国很像,我又找到了一个例证。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禁售斗牛肉,禁令已颁布近二十年,但西班牙中部和南部各州牛照斗,斗牛过后,牛肉的香味照样满大街飘荡。

阿赛利娅很实事求是。她说,斗牛竞技的确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但你要说它将来某一天,它会在西班牙消亡,我打死不会相信。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说,这就像拳击赛,卡尔(我的英语名),你说,将来某一天拳击赛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吗?拳击赛难道不比斗牛赛更野蛮吗?拳击赛是人与人斗,斗牛是人与牛斗,你说哪个更残忍?更不文明?更不道德?拳击赛不也是以把对手击倒定胜负的吗?拳击台上被击倒致伤致残致死的拳击手还少吗?卡尓,你说,拳击赛结束,全场观众是对着败者还是胜者起立欢呼的?拳击手把对方打倒在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有什么道德可言?观众对打倒对方的拳击手不加以痛斥,还鼓掌喝彩,这道德两字难道喂狗了吗?

轮到我回答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道德的泥淖,拔不出身来。我怎么回答?我回答不了。这么许多问题劈头盖脑砸向我,我几乎被砸晕了。我喜欢看Box,我必须为Box辩护。我心中的说词成堆成堆的。我随便捡了一些大词丢了过去。在这胜者为王的时代,败者只能落荒为冦。拳击台上没有道德的立脚之处。你讲道德,迟迟不肯出拳,那拳击赛还KO说什么?Box是力量、技术和英雄主义完美的结合……,我说了一套又一套宏大述事,好像阿赛利娅是世界道德委员会主席,某一天她心血来潮会发出Box的禁令似的,我必须把她说服,这拳击赛不能禁。

        阿赛利娅尽管和我在辩论,但是她仍笑容满面,耐心地听我讲完。便用一句话为我的Box辩护词做了总结,卡尔,你说的这些正好可以全部用在斗牛竞技上。Box不可能在世界上禁止,那么斗牛也不可能在西班牙禁止。我用自己的话说服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辩的?我心悦诚服地站在了阿赛利娅同一条阵线。上善若水里的那股浊流流失了。我心目中的阿赛利娅仍然光彩照人。

        我们边走边议论着斗牛。在人群中穿插,我们还得时时当心不要碰着前边的人,和提防不要被后边的人撞倒。这种人挤人的场面我很多时候没有领教过了,即使在中国——泱泱人口大国也很少再有这样多人的扎堆。但是在西班牙的龙达被我遇上了。啊,久违了,男人们的汗香、女士们的发香、老人们的体香、儿童们的乳香,夹着草木的清香和餐馆里飘出来的蒜香,我太熟悉这复杂的香味了。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上海的马路上走,经常会闻到这样社会的、世俗的芬芳。我还真怀念那个年代,人多,挤在一起,挺热闹的。

阿赛利娅领我们赶去汽车站。我们还要赶回马拉加,乘夜航班机回首都马德里。走着走着,八个人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个人。队伍后边传来了一声我早已熟悉的干咳声。省长埃利克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在我们的后边,他咳嗽一下,是因为他有话要说。我回过头,看到埃利克后边还跟着两位警察。埃利克说,当地市政府将派车送我们回马拉加。车子已在停车场等我们了。埃利克说的“我们″可能不包括玛丽亚、如根和我。我们三个人很知趣地站在一边,依依不舍地要和这么诚恳这么善良这么友好的西班牙一家子说再见。

说声再见,我觉得太轻,说声谢谢,也难以表达心中的感激。我的西班牙语词汇量有限,我正在心里挖掘,想找出最美好的词献给他们时,忽然街道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喧哗中,一个尖叫的声音浮了出来,Ella se cayo, se desmayo ( 她倒下了,她昏过去了。)

省长埃利克听到这尖叫知道出事故了。他叫我们留在原地等,自己奋不顾身跃进人群中前往施救。走在我们后面的不止两名警察,还有几位便衣,他们一齐小跑步到埃利克身前,为他开路。龙达是埃利克的选区,这里很多人认识他。埃利克又是斗牛竞技大赛的主席,场内观众亲眼看见过他,场外观众更在大型电视屏幕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围观的路人见省长来了,便很自觉地把道路让了出来。我们八人都不愿等在原地,也被卷进了事故发生的中心地带。

走进圈子里,只见水泥地上仰面躺着一位中年妇女。有人在喊快打电话叫救护车,一位正不知所措的大叔拿着手机,可能忽然的变故乱了他的神志,他不知打什么号码。立刻后边有人高声叫道0-6-1或者1-1-2(前者是西班牙叫救护车的电话号码,后者是紧急求救电话)都可以。这时埃利克已走到大叔前边,大叔认识埃利克,他看到省长,似乎看到了救星。他扑向埃利克,哭着喊道,省长快救mi mujer(我的老婆)。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地球就这么点小。哭着嚷着像热锅上的蚂蚁慌得团团转的大叔竟然被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在斗牛场看台上坐在我旁边,讥讽过我不认识省长却自认是省长朋友,进而赠给我一顶骗子帽子戴的那位观众(详情见《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埃利克见我与那位大叔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便问,你们认识?我点点头说,我认识他。那位大叔揉了揉写满惊讶的脸颊,把残留着的那么一点点微笑抹去,怯怯地,进退失据地问埃利克,你们是朋友?他指指我说,他是骗子。埃利克被问得莫名其妙,更不知这骗子从何说起。他以为面前这位大叔急糊涂了,说了声Si(是的)。他拍拍大叔的肩膀,一个劲地安慰他,要他别急,别慌,事情发生了,救人最重要。埃利克说完,蹲下来仔细观察躺在地上的妇人,然后用手背在妇人的鼻子和嘴巴处感觉了一下,他的脸刷黑了下来说,她已停止了心跳,连鼻息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这时大叔的手机响了,手机那头传来和大叔一样焦急的声音,对方说,救护车到了,在二公里以外的地方,但街上人太多,车子开不进来了。怎么办?对方问大叔。大叔能怎么办?他只能把这个“怎么办”抛给省长埃利克,希望埃利克能想出个好办法解决这个怎么办。但埃利克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叫人疏通机动车道?那需要时间,何况到哪里去叫人?叫直升飞机?但这里是山区,天黑以后直升飞机禁飞。他不是医生,不能展开急救。但是他有医学常识,知道一个人猝死后的十分钟是黄金十分钟。现在病人等救护车来,救护车看来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赶到,那病人无疑是在等死。忽然,他站起来振臂疾声问道,这里谁是医生?没人应声。他把两手叠着做着人工呼吸的手势问,这里谁懂急救术?仍不见有人回答。

这时,我偷偷捅了一下如根,把一个问题放进他耳朵,你知道埃利克在问什么吗?如根摇摇头说,他不懂西班牙语。我说,怪不得你橡木头人那样,这里的事不是你的事,是吗?他在找医生,在找你。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抓住他的手举起来,对着埃利克喊道,医生在这里。我的妹夫如根退休前是上海市交通大学附属同仁医院的副主任医生,是这家三甲医院急救室的骨干医生,至今他还拥有行医的资格证书。埃利克一看是我们,喜出望外,喊道快过来。

我和那位大叔坐一起看斗牛三个小时,我这个“骗子”的形象还没有这么快在他大脑里消失。他见我走近,马上警觉地站起来说,你不就是那个……,他没好意思把“骗子”两个字说出来,这时阿赛利娅也围了过来,她马上认出这位大叔,没等他往下说,便堵了他的口说,他们是埃利克的朋友,我们的中国朋友,没错。他们现在来救你老婆了。

我在阿赛利娅帮助下正在为自己正名的时候,如根已经展开急救了。只见他把妇人的脸很小心地侧过来,他的双手要把妇人微启的红唇拨开,掰大,让气流通畅地进出。但他犹豫了。这嘴唇抹着酱红色的唇膏,妇人像咬着一只汁水丰沛的樱桃,如根不忍也不敢动手。

仅几秒钟的停顿,如根医生的思维占了上风。他用力张开妇人的嘴,对着这张嘴呼气,呼了足有二分钟的气后,他跨坐在妇人的腰间,身体前倾,两手五指交叉,手掌往下在妇人胸部偏左的位置做有力的、频率很快的压迫,放松; 再压迫,再放松。如根平时和我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是个一点没有架子的人,但一旦上了岗位,一旦站在或坐在病人面前,他就变成了一位很有尊严非常严肃的大夫。他清楚他手里捏着人命,人命关天,放松不得。我知道他现在做的急救术对他这位老资格的急救医生来说易如反掌。在他们医院这是小事,这种小事护士或护工都知道怎么做,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但是在西班牙龙达的这个街头,却是大事,是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完成不可。病人无国藉,医生的抢救无国界。

围观者的每一双眼睛都闪发出焦虑的光芒,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龙达的市嚣被赶得远远的。大家静静地看着一位中国医生是如何把一位西班牙妇女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如根沉着认真仔细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这些动作尽管不优雅,如趴着或跪在地下,也不斯文,如伏着或跨在一个妇人身上,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人们看作是神圣的,必须的。这是在与死神作斗争,人们帮不了忙,只能用鼓励的目光送去他们的支持。

为拯救一条人命,如根全身心地投入,把这个那个都忘了。阿赛利娅把纸巾递给埃利克,埃利克接过纸巾轻轻地抹去如根额上密密的汗珠。

没过多久,我看到如根眼里流出微笑,他对埃利克说,她活过来了,你看,她的嘴在动,她在吸气,你看,她眼珠也动了,她的心脏在复苏。如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灰,向围观者们宣布,她得救了。一条几乎快被阎王收走的人命又回到了人间。群情顿时振奋,鼓掌声顿时雷呜般地响起,“中国医生好,中国医生万岁”,的呼喊声响彻龙达夜的上空。

我被如此感恩的西班牙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省长拥抱着如根久久不愿放开,只听他嘴里一个劲地在说,谢谢你,张医生,谢谢你中国医生,谢谢你中国。不知什么时候,阿赛利娅握住我的手,连说了两句,你们中国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知道她说的话意有所指,但误解消弭,朋友永远是朋友。

如根挣脱了省长埃利克的热烈拥抱,走到那位大叔跟前,要玛丽娅把他的医嘱翻译成西班牙语,如根要大叔别移动他的太太,给她多喝点水,等救护车来,快快送她去医院,他太太的猝死是因为心脏出了问题,必须及时治疗。

我们上了龙达市政府派出的中巴,上了车,才知道龙达市政府早就安排了这辆中巴,因为省长埃利克说来了九个人。埃利克已把三个人的我们和他们六个人合并成一个大的我们。能成为省长埃利克我们中的一员,我感到骄傲,我再不用心虚地说埃利克是我的朋友,我会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西班牙是中国的朋友。

当晚,龙达市政府的车先送我们到马拉加机场,阿赛利娅一家没有与我们同行,因为马拉加是他们目前生活的地方。

我记住了龙达,记住了马拉加,那里住着多可爱多可亲的西班牙人——我的朋友。临别,我们互加了微信好友,我邀请他们到中国玩,我还请他们来我家下榻,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好朋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