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國家記憶  山頂長城 》 -追尋先輩華工的足跡

作者 強頌今

 

巍峨的內華達山屹立在加州的東部。它綿延640公里, 在加州中部的大多數地區都能看見它聳入雲霄的身影。對這座高約一萬英呎,矗立在天地之間的山,我有著特殊的感情。我崇敬它,它是我心中的豐碑。就是在這座山上,先輩華工用最原始的勞動工具,用他們的血汗、智慧、毅力和堅韌攻克了美國東西大鐵路上最艱險的難關。他們是我們華裔後代的楷模,美國的英雄,他們被每個有良心有道義有公德的美國人讚頌, 值得國家記憶。

多少年來我只是遠望內華達山,或者行駛在I-80高速,路過內華達山。即使今年五月僑路基金會組織的中太平洋鐵路行,我也只是接近內華達山,仍得用望遠鏡瞧山巒之上的皚皚白雪。這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多想走進內華達山,看山的趣味,聽山的況味,嘗山的滋味。

終於,2022年8月的某天,我了卻了夙願。著名記錄片導演周敏率領我們一行十二人,從三藩市灣區,長驅直入,撲進內華達山的腹地。走在八月的陽光中,山外酷熱,山裡涼爽。微風在高山松木的針葉中穿行,發出絲絲的響聲,像是山川的呢喃。白雲在藍天飄浮,輕鬆而又自在,像是在翩翩起舞。我陷入遊山玩水的意境之中。直至,Check in簡易的Lodge, 走進寬不足兩米,長不足四米的單人房時,我才回過神來,我們這次出行是為追尋先輩的足跡而來,為見證當年先輩的艱苦卓絕而來。我想,比起當年華工受到的苦難,我們這算是天堂了。

出行之前,我做足了功課。在眾多介紹我們先輩華工當年建造美國東西大鐵路的史書中,有一段文字特別抓住我的眼球,“內華達山上的中國長城”。中國的長城舉世聞名,它有牆有城垛且長達萬里。可是內華達山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建築?所有的書中沒有敘述這座建築的實體,甚至連圖片攝像也沒有再現這座內華達的中國長城。我只知道,先輩們用七年時間完成了原計劃十四年才能完成的築路任務。我只知道,以我們一萬二千華工為主體的築路大軍完成了東西大鐵路最艱險的西段工程。我還知道,1970年,大鐵路建成的一百年,有心人士在大鐵路周圍地區挖出908公斤的華工屍骨。我還知道,大鐵路西段每節鋼軌下都埋葬著一個華工的生命。大鐵路西段,是華工用血肉鑄成的鋼鐵長城,它迤逶在山之巔,說它是“內華達山的中國長城”,我猜,是形象的比喻,是客觀的讚美,是精神的頌歌。

導演周敏為我們這次出行還專門約請了鐵路歷史專家Philip Sexton擔任我們嚮導。Philip曾在太平洋鐵路公司任職多年,對被稱作為世界上第一條跨洲鐵路-工業革命以來世界的第七大工業奇跡-知之甚豐。Philip 金髮碧眼,臉龐褐紅,臉上鮮有皺紋,戴頂棒球帽,精神抖擻,要不是他下巴和唇上的白鬍子出賣了他的年紀,我真以為他還壯年。Philip 的確壯年,在山石間行走,健步如飛。而我們,除了幾個年輕人還能勉強跟著,其餘的都得一步一拐杖,拖著Philip 的後腿,請他走慢點。花崗岩上是沒有路的,人的足跡印不上去。所謂人走多的地方就有路,這句話在內華達山上一點不現實。再多的人走上去,冷酷的花崗岩不給一絲略有點人情味的反應。我一步一心驚,走在花崗岩的斜坡上,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當心和努力全放到腳上,防止一個不當心,被陡峭的、鋒利的、邊角多形狀的岩石捉弄,摔成一個開花蛋。遙想當年,先輩華工就是在這連走路都困難的地方,開山劈嶺,修建鐵路。我的敬佩之情,油然從心底升起。

Philip帶我們先去參觀隧道。第8、第7和未對公眾開放的第6號隧道都離海拔7千多英呎的Donner Summit不遠。這三條隧道1993年起棄用,鋼軌已經拆除,鐵路線已移到附近較平坦的地段。走進隧道,尤其是暫不對公眾開放的第6號隧道,頓覺陰陽兩重天。裡邊,光線幽深,寒氣滲人,我只覺得好像有人倏然從我身邊偷走了一百五十五個光陰,把我們直接摔進1867的夏未秋初。只見洞壁和洞頂才被鑿過,七高八低,狼牙虎爪,沒有一塊岩石是平整的,就像群獸或蹲或趴或伏或站,虎視眈眈,隨時會張開血口大盆,向我們撲來。我聞到了硝煙的嗆鼻味道,我聽到了勞動的高亢號子,我看到先輩華工的發奮勞作。洞頂上掉下幾顆冰冷的水珠,正好滴在我的後頸上,我渾身打了幾個冷顫。Philip 拿出一根長約三十釐米的鋼釺,指著洞壁上的許多小孔說,當時沒有什麼機械設備,華工硬是靠體力,把鋼釺錘進堅硬的花崗石,然後灌進液體炸藥,放炮炸岩,開出築路。由於液體炸藥穩定性差,有時,花崗岩沒有被炸掉多少,人卻被炸飛了。我膽小,怕被炸,逃也似的,逃回到2022年8月的Donner Summit。

Donner Summit俯視的Donner Lake,平靜如鏡。 1846年,這裡曾發生過慘絕人寰的人吃人的慘案。Donner group在湖邊冬天的大雪裡饑寒交迫,只能用人肉果腹。二十年後,在山頂更惡劣的氣候條件下,華工戰風雪,鬥饑寒,連續奮戰十五個月,相繼打通了第6、7、8號隧道。據統計有一千多名華工葬身在這十多米深的隧道中。Philip 說著說著,話語沉重了,談吐間表達出一個美國人對華工高度的評價和真誠的敬重。我讀的華工史書,大都數是中國人自己寫的,能親耳聽見一個美國普通老百姓的褒獎之詞,感覺非常實在,非常貼切,也非常感人肺腑。聽完Philip的講解,我問, Is this the Great Wall in Sierra Nevada ? ( 這就是“內華達山上的中國長城”嗎?) Philip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詼諧地做了個睜隻眼閉隻眼的表情說,Yes. 然後又搖搖頭說, No,here,  There is a real Great Wall in Sierra Nevada, however, we don’t call it Great Wall, we call it China Wall. (內華山上有一座真正的長城,然而,我們不稱它Great Wall,我們稱它China Wall。)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驚訝。行前,導演周敏說過要去看華工壘的中國牆,我仍以為這是個比喻用詞。不知是我孤陋寡聞呢,還是連那些寫書的學者都不知道,在Donner Summit上真有這麼一座China Wall!可能是它藏在內華達山的山旮旯裡,人跡罕至; 也可能是它建造的年代太久遠了,被世人遺忘。我們跟著Philip又走了近二十分鐘的岩石路,轉了一個彎,一座約五十米長五米高的牆赫然聳立在我們面前。它不像Great Wall有垛,它是一段鐵路的路基護牆。它也不像Great Wall,由預製的磚和糯米粥加石灰的粘合物築成,它完全是用天然的、片狀的、不規則的岩石壘起。它沒有用任何水泥之類的粘著物,它微向內傾,用地心吸力的物理作用,聚合片岩。Great Wall是用來防倭寇的,China Wall 上是跑火車的。Great Wall長及萬里,China Wall 長不足百米,但它們都是中國人所造,都在用Wall昭示人類,中國人的聰明、堅強、偉大、無往不勝。內華達山上的China Wall,是長城的縮影,是長城精神的真實寫照。

與我們同行的王麗珠大姐-享有盛譽的紀錄片《回家》主人翁,特地從內州帶來了祭拜用的酒、糕點和水果,她主持設了一個簡易的祭台。藍天是這個祭台的背景,巨岩是這個祭台的基座,面對China Wall,我們一起捧香,深深地三鞠躬。我們中的方小冰大姐,用她的臺山方言輕念悼詞。先祖們很多是臺山四邑人,他們聽得懂我們的禱告: 安息吧,先輩們, 您築的鐵路現如今依然是美國東西運輸的大動脈,您的子孫在北美廣袤的土地已生根發芽抽出新綠長成一片森林。如今,再沒人敢奴役我們,歧視我們,我們已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

內華達山上的這座China Wall,我銘記在心中,我將把它帶到三藩市灣區,帶到太平洋彼岸,讓每個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知道,在遙遠的高高的內華達山上有這麼一座非常了不起的China Wall。

(2022年10月23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