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国家记忆  Iris公园》 ——清扫张纯如纪念公园纪实


作者/摄影  强颂今

 

纯如,这名字早就铭刻在我心中。但是,她的英文名Iris却被我淡忘,直至我来到圣荷塞,沿着Epic Way走到街的转角,一块足有两米高的乳白色花岗岩巨石把Iris Chang Park一行英文递进我眼眶,我才想起纯如还有个英文名。Iris 是一种花的名称,音译爱瑞丝花,亦称鸢尾花。Iris 是希腊语,在希腊神话中Iris是位彩虹女神,她是众神与凡间的使者。

我是被Iris召唤,从旧金山驾车一小时专程来参加清扫张纯如纪念公园活动的。张纯如纪念公园在圣荷塞北边,它是嵌在市区水泥建筑群中的一块绿地。圣荷塞市议会于2015年2月24日通过决议,辟建一座公园,纪念张纯如女士。市议会的这个决议深得民心。民心没有国界,民心不分族裔,民心不受政治干扰。这是个政府记录在案的政府行为,当属国家记忆。在星条旗下,由政府出资建造公园,纪念华裔女杰,在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圣荷塞市政府旗下有个program,称作Adopt-A-Park(收养一座公园),所谓收养,顾名思义,即收留抚养。人们知道,收养一个婴儿绝非易事,现在要收养诺大一座公园谈何容易。公园的养护需要人力去做,养护的器材需要财力去买。这人力和财力不是讲讲空话就能讲出来的,它们是非常实际的两驾马车,缺一不可。这就需要有人去推动,需要民间组织的支持。民间这是个辐射范围很广的名词,是纯如“一个人的力量”阳光般普照的区域。据知,翰林文教基金会是公园养护的主要民间组织,我不认识组织者,但我从报上认识主要的推手-纯如的妈妈-张盈盈女士。今天张妈妈也来到我们中间。张妈妈着紫色夹克衫,戴宽沿遮阳帽。中等身材,岁月没给她白皙的脸上镌刻多少皱纹,只给她的眼神增添许多坚毅。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养育了优秀的女儿。在女儿离去的十八年间,她为宣传女儿的思想,实践女儿的主义,继承女儿未竟的事业,上下奔波,殚精竭虑,以一个人的力量感动无数人。纯如的事迹彪炳史册,张纯如纪念公园大功告成。张妈妈倾注的心血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听说只要是有关纯如的事,张妈妈一定事必躬亲,即使连打扫纪念公园这样的小事,张妈妈也亲临现场。张妈妈有很好的记忆力,我和她老人家素昧平生,可是,我只说自己是从旧金山来的,张妈妈就能立刻报出我並不那么容易记住的名字,尤其是我的姓。握着张妈妈的手,我倍感荣幸。张妈妈传到我手心的热量,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似乎还能感觉到。

张纯如纪念公园是在纯如离开我们的第十五年那天(2019年11月9日)揭幕的。这是一座用两百万美金建起的纪念公园。这座公园我早有所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走进公园,我手还没开始劳作,眼先忙乎起来。入口处一排枝叶婆娑的桉树(Eucalyptus),留住了春天,向我吹来习习春风。一条水泥铺成的甬道蜿蜒地把我送进公园深处。我被葳蕤的草木濡染,被昂扬的绿意浸淫。我手机里藏着许多纯如的生平事迹和她身后留下的点点滴滴。夜深人静时,她经常会从手机里跳出来与我谈天说地。我知道这座Zen-like Garden,是根据社区民众的意愿和纯如的遗愿,由艺术家Richard Deutsch主导,园艺建筑师们设计建成的。Zen 即禅。禅是一种意境,是智慧的化身。怪不得,我一进公园,便有一股灵气扑面而来。我像步入一间藏宝丰富的院落,左顾右盼,兴奋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一面高龄三百年的“古磨”傲踞在十月温和的阳光中,它意涵纯如的一贯主张:文字就像一个磨,是文字研磨出人类的历史和现状。一道精致的弧形矮墙涓涓流淌着纯如的名言:文字是保存灵魂精华的唯一方式。我与纯如同行,对纯如的这句话深有感触。确实文以载道,更是文如其人。纯如天使般的面容蓦然浮现在我眼前,她的一颦一笑打湿了我的眼帘。我抹了抹眼睛,只见矮墙上方,有两块浅黑的碗形巨石。它们很调皮地背靠着背,互相偎依互相依赖。知女莫若母,张妈妈给这两块互相交融、互为贴心的巨石取名为“文会石”,以文会友,纯如愿以自己的文字会天下友人。我身心一阵温暖,可惜斯人已逝,心里落寞万分。在一片草坪上,另一块巨石夺了我的眼球。它是一个圆锥体,正徐徐降落在一圈又一圈由草地组成的涟漪之中。张妈妈称这块巨石是“激浪石”,比喻,一石激起千重浪,有着“涟漪效应”。在公园的顶端站立着一排英姿飒爽的北美白松(White Pine),松木前婷婷玉立着树龄不会超过五岁的枫树 (Maple)。松针常青,枫叶已红,层林守护着一块巨大的黑色花岗岩。它很有气势地耸立在我的面前,这是一座大理石石碑。石碑呈不规则四边形,高三米有余,光洁的正面刻着纯如Power Of One这句震撼世界的词句。我独自站在碑前,任思想的野马在纯如开辟的语境中驰骋。

我是9点整到达纪念公园的。海报上写的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我算是准时。但是我提着长柄板刷头扫把到签到处时,发现我已落在十多人之后。先到的早已经开始干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拔草,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捡甬道上的枯枝败叶。他们把所有的努力都集中在手上,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少听见,这给寂静的星期天上午带来窸窸窣窣如茧吐丝般美妙的声音。这声音传到我耳中,落进我心里,溅起我心中一阵震惊。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在和同龄人一起劳动,我的周围是一大批学龄儿童,或是他们的哥哥姐姐。他们雀跃着身体,眉眼里盛满着专注。他们一改以往的嬉笑玩乐,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投入,他们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他们在我眼里俨然成了很会干活非常懂事的小大人。和他们在一起,我顿时觉得身心愉悦,一下子年龄丢了大半,我像回到了黄金时代,和娃娃们在一起干活的感觉真好。

我真切的感悟是一位年龄不会超过7岁的小朋友送来的。我和这位小朋友的邂逅纯属意外。我今天主要的任务是扫地。我地扫到一半,稍事休息。我将扫把放倒,离开不到两分钟,这扫把像长了翅膀不翼而飞。我被夺了劳动工具,失业在即,慌忙放眼找寻。只见不远处我的绿柄扫把在绿叶丛中像着了魔似的时升时降。我定睛向那柄会动的扫把投去惊奇的一瞥,这才看清楚,是一个身高才一米多点的小男孩在那道矮墙前扫地。我疾步趋前。扫把比小男孩高出一大截,我顺手抓住那高出的扫把柄,想用力把扫把掌控在手里,可是我没能如愿。小男孩执拗地摇头,给了我一个白眼。他的力气比我还大,抓住扫把的下半截不肯松手。他没说话,但肢体语言仿佛在说:“别小瞧了我,这片空地我能扫干净。”我看他这么执着,自叹力气没他大,干劲没他足,便乖乖败下阵来,放弃了同他的争抢。可是,让这么幼小的孩子打扫这一片空地,而我却空着双手,袖手旁观,这太令我难堪,我一阵脸红。要知道他还处在滑滑梯、跷跷板的年纪啊,他理应去那儿童乐园而不是来这劳动场地。

看着小男孩有模有样地扫地,我竖起了拇指。扫地这活,成人轻而易举,可是对一个爱玩玩具的小朋友来说,不会那么容易,毕竟扫把不是玩具。如果这位小朋友不扫过多次地,绝不会像我看见的这么熟练。能动手,能干活,这是现代人生存的基本能力。真是家教有方,我想找这位小朋友的家长,把我的拇指也竖向他们。

其实不用找,他们就在小朋友的周围。我看见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出洋相。我猜他应该是小男孩的爸爸,便抹去挂在嘴角的尴尬,与他聊了起来。我这是第一次参加公园的清扫,因此,对他所讲的,我都感兴趣。这位年轻的爸爸话语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到实处。他说,他们经常来,这已是他们的n次来了。今天来的家长和孩子们都不住在附近,开车一般都需要十多分钟的时间。为什么大老远驾车带这么小的孩子来参加义务劳动呢?我没问。义务劳动没有年龄限制,不在公民监督范围。我也不是新闻记者,报道好人好事不是我的职责。我只是想通过与义务劳动者的接触去探索人性的熹微光辉。

年轻的爸爸妈妈们不用我问,争着告诉我,他们带孩子来的目的。有的说是童子军组织号召的,果然我看到有的孩子穿着童子军的服装,一举一动很有军人的作派。有的说是来早锻炼的,也的确是,很多孩子T恤的背上已湿了一大片,这运动还挺有强度。有的说这是一场亲子的活动。我看到一幕幕爸爸妈妈带着儿子女儿拔草的场景。原本以为很好回答的问题,被他们这一圈子绕过来,我有点懵,我问道:“孩子们知不知道张纯如这位华裔英雄?”我的问话一落地,他们好像吃了个大惊,好像我在问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一位年轻的妈妈回答道,这谁还会不知道?纯如的音容笑貌早已印进了孩子们的心坎里,孩子们可能不懂什么叫人道主义,可能没读过《南京大屠杀》,可是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辨别是非的种子已经萌芽。人性本善,纯如的事迹加持了他们的善心。他们小小年纪便知道,纯如代表好人,代表正义。因此家长们一说要来参加这个活动,他们都踊跃前来,到达后便一鼓作气地干活,他们是最会用行动说话的一代。

一个人的力量是巨大的,《纽约时报》在评价纯如的旷世之作《南京大屠杀》时用了这么一句话:“这是60多年首次打破中、日、美的沉默,用英文向全世界,详尽地揭露日本当年的兽行。”对罪犯的沉默,就是姑息,就是迁就,就是纵容。无怪乎日本侵略者们不愿道歉,不愿赔款。日、美的沉默该当别论,而我们中国人的沉默实属不该!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发声。我们中国人的发声不仅仅要声震神州大地,更要响彻全世界。纯如以如椽巨笔愤然打破了这个沉默。60年后在西半球大张旗鼓地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纯如是第一人,世界因她的书因她的敢作敢为而轰动。无独有偶,旧金山侨领方李邦琴捐助的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接着发声(《国家记忆》系列文章的第一至第三篇介绍了这座海外仅有的抗日战争纪念馆。)正义的呼声此起彼伏,在旧金山湾区已然有了气势。

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不啻是对那些至今还捧着花岗岩脑袋,不愿向中国人民正式道歉的日本政要们的当头棒喝。纯如的著作连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十几周,足见纯如的影响力。这就是纯如的力量,一个人的力量。诚然,纯如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她生命的内涵是多么的丰盈,她的作品是多么的璀璨。她的文字不但耀眼当代,还光照将来,不但润泽成人世界,还造化年轻一代,甚至还触动了那位刚和我抢过扫把的小男孩。

今天还有一项活动是种爱瑞丝花。我的清扫告一段落后,便挤进种花的义工群中。在指挥官Lily Yao的带领下,我们六七个人,刨坑、挖穴、铺种、下肥、盖土、浇水,忙得脚不着地。在劳动中我们互相认识。那个很有点园丁经验的是中文学校的校长郑良根先生。郑校长看上去年过半百,却是干活最带劲的一位。那个一直在默默无闻铺种的女士是本次活动的联络官王蕾,她把女儿Karina也拉来了。中学生Karina是我们中最积极的参与者,Lily对她的评价是,非常出色,独立可靠,还常有创意。我是个爱动爱笑爱交朋友的人,我们很快拉近了距离,我认识了新朋友Jennifer、Mr.Gong。通过他们,我还熟悉了许多积极奉献者。他们我虽不曾谋面,但他们的古道热肠,感动了我。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李安、朱晴、园艺师Paul、Julie、Jim Hao…。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群主杨惠和她丈夫牛先生。他们是幕后的功臣,每次活动的提前计划、设计、采购都离不开这对热心公益的夫妇。义工榜上名字还有很多,我这篇幅有限的文章容纳不下这么许多名字。纯如以一己之力掀起民间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数不胜数,无远弗届。公园的保养,开支繁多,且都由民间捐助承担。天长日久,所需不菲。但是有这么许多热心的赞助人,维护纪念公园的人力财力源源不断,就像激浪掀起的涟漪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

为纪念纯如,义工们在公园栽种了许多爱瑞丝花。去年种下的爱瑞丝花已绽开花蕾。我站在几株宝蓝色的德国爱瑞丝花前,仔细地端详,久久不愿离开。她叶呈剑形,吐蕊在分枝的顶端。她花瓣轻盈,灵巧如蝶。她纷飞在绿叶丛中,采集美也传送美,她是美的使者。每种花都有自个的花语,爱瑞丝花的花语是优美、爱情、友谊、光明、力量。而开在纪念公园的爱瑞丝花有着更多不同凡响的话语欲对人间说, “我曾认真生活,为目标写作和家人真诚奉献过。”(纯如遗书中的一段话。)纯如也是凡人,她有着凡人所有的对美好的追求,对和平的向往,对太平盛世的期待,可是当她目睹黑暗还没揭露,正义还没伸张,她眼里容不进沙子,她直率的性格,她超乎凡人的正义感,驱使她揭竿而起,拔笔相助。她选择了一条注定艰难的上坡路。她以非凡的勇气和对真相的不懈追求,为无数死于日寇铁蹄下的亡灵鸣冤叫屈,奔走呼号。纯如大义凛然,勇于揭露黑暗,掀翻战争罪犯的老底,得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普遍的赞颂。纯如不凡,她“浩然之气,至大至刚”(此句出自《孟子》的《公孙丑章句上》。)纯如是巾帼楷模,是当代勇士。这样的楷模,这样的勇士,哪个社会都紧缺,哪个时代都需要。一个纯如倒下了,千万个纯如应声站起来。纯如以一人之力激起千重浪,如今泱泱湖面,涟漪无尽。

我们在纪念公园入口不远的地方种下了几十朵爱瑞丝花。她们种在纪念公园,也种在我们的心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这些纯如的后来人还会再聚一起,来仰慕我们心仪的爱瑞丝花。到那时,我们的爱瑞丝花一定会含芳吐艳,热热闹闹地迎接我们。

爱瑞丝花是长年生的,她将茂盛地开花在我们心中,永永远远。

众人簇拥着张爸张妈

(义工合影)

(2022年10月30日和11月6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