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国家记忆 疫情三年》

作者 强颂今

 

我游历在美国的国家记忆库里,既欣赏了载歌载舞的美好,也目睹了血雨腥风的悲凉。老天治下的这个世界千奇百怪,好的总会有个差的相随,就像太阳底下的人和事,有阳也有阴。在国家记忆库门口,我邂逅了COVID-19。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凶神,我连退三步,幸亏还戴着口罩。

我怎能不见它色变呢?美国的CDC向全世界公示,新冠疫情三年,全美已有一亿多人口中招,其中一百多万人被送去见阎王。这是一对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纵观美国历史,无论是战争,还是动乱,都没有像COVID-19那样,对美国社会的冲击会如此之残之痛之深之远。人们把COVID-19带来的疫情说成是天灾。可是,谁会想到,作为世界上的头号强国,遭遇COVID-19,会如此地不堪一击?在全世界197个国家中,美国成了COVID-19确诊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成了因COVID-19而死亡的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在这之一的群里,多是些贫穷落后的国家,它们从来没有与美国等量齐观的机会,唯有这次,它们竟然能与美国平起平坐。美国科技发达,医疗先进,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

于是,有明智之人把这天灾说成是人祸。还记得,COVID-19初来美国时,美国从上到下,等闲视之。大街上戴口罩的人少,聚会的人多,人们一如既往,我行我素。甚至在CDC发出严重警告后,当权者仍玩儿似的,拍拍脑袋说,COVID-19没什么了不起,连洗洁净都可以治它。直到COVID-19来势汹汹,攻城掠地,草菅人命,当权者才知道,这COVID-19来者不善,得采取措施应付。当权者怎么办呢?对外,他竭尽甩锅之能事,宣扬某国把COVID-19当货物出口到美国,致使美国遭殃,他开出天价,要某国赔偿。对内,他拿CDC主任开刀。一会斥责他无事生非,一会威胁要撤他的职。这,当权者还嫌不够,竟还与CDC对着干,呼吁民众不要戴口罩。

这个当权者是谁,不言而喻。我之所以没有指名道姓,是因为当权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法不责众嘛; 还因为我就事论事,不想声讨谁,没有一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更因为当权者面对COVID-19摆出唯我独尊的姿态,仅是白人至上主义的翻版。这种主义在盎格鲁‐撒克逊人蚕食美国,篡夺了这块土地的主导权后,便开始孳生,如今已根深蒂固。疫情期间,当权者只是作了精彩的演绎而已,怎能仅迁怒于他呢?这种主义,在人类的窝里斗,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或许还可以美其名曰王道。可是,用它来与老天斗,只会自取其辱,没有丝毫赢的可能。当权者不识事务,败就败在这里。

我这里讲的老天不是东方的玉皇大帝,也不是西方的耶酥基督。没有人见过老天,可是所有人都生活在老天的怀抱。所有人都离不开老天,是老天慷慨地赐予所有人阳光、空气和水分。这老天就是大自然-我们人类的母亲。早就有人说,是老天派COVID-19来整治人类的。但是岂料,COVID-19不长眼睛,好人坏人一窝端,强者弱者一脚踢。美丽的国被踢进重灾区,斯文扫地,除了认怂还能做什么?

一个人认怂是极伤面子的事。因此,有的人宁可被打肿了面孔也要充胖子。认怂有多种表达方式。有的是直接的,坦率的,有的是间接的,委婉的。我有个邻居叫Jackson。他是州立大学的体育老师,校橄榄球队的体能教练。近两米高的身材,铁青的连腮胡,走到哪里都给人一种黑云压阵的感觉。这是个不怒自威的人,谁都不会相信,他被黑胡子遮没的嘴哪一天会冒出类似“认怂”的话。没有人信,可是我信,因为我亲耳感受过他的“认怂”几乎锯断我的听觉神经。

人不可貌相。其实,Jackson心地善良,待人接物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我们很说得来,天长日久,我们成了好邻居。早年,他娶了个中国太太,婚姻美满,有个儿子,家庭幸福,他还养着一条阿拉斯加哈士奇狗狗。我经常夸Jackson,说他身体棒,站在哪里都像一堵墙。我每次夸他身体的时候,他总会捋起袖管,秀他的肌肉。他太太海岚如果在旁边也会跟着夸他臂力惊人。这“惊人”两字真不是吹的,是实打实的。疫情期间我家搞裝修,经常有重东西从楼下往楼上搬,只要Jackson在家,他听到我家在搬东西,总会伸来援手。一包60磅重的水泥,我得捧着上楼,到了二楼已是气喘吁吁。而他,一双巨手,一手一包,拎着上楼,不费吹灰之力。

Jackson是个忠实的共和党人。他对那位当权者是精神上的仰慕,对当权者描绘的蓝图是情感上的憧憬。而我是个无党派人士,在两党争斗的隙缝中自得其乐。但是在疫情中,我赞成民主党的主张,出门要戴口罩。Jackson看见我戴口罩总要嘲笑我,说那个COVID-19纯粹是新闻界编造出来的,不必大惊小怪。我劝他,还是小心点好。他安之若素,用一声轻蔑的“哼”回答我,然后豪言,他从来没得过病,从来没进过医院,从来不知道这药丸儿是什么味。Jackson中文说得很溜,他可能是在中国的北方学的普通话,话语卷舌音很重,“儿”字用得很多。他也可能在中国的北方讨到了北方姑娘海岚。

他们两口子都是直爽而又快乐的人。疫情之初,我还经常听见教钢琴的海岚在家弹奏舒伯特。那用指尖构筑的世界高尚华丽,然而脆弱,很快被疫情打碎。代替钢琴声的是,他们为戴口罩而起的争执。争执显然无果,我仍每天见Jackson裸着脸,一脸的无所谓。作为他的好邻居,我只能虔诚地为他祈祷,千万别碰上COVID-19。我心存侥幸,以为,凭他百毒不侵之躯,即使碰到了COVID-19,也会相安无事。

随着COVID-19张牙舞爪的来袭,我们见面聊少了,断续的、碎片式的话语,仅表达彼此还活着,阖家还安好。可是好景不长,某天,Jackson和COVID-19狭路相逢。他先是咳嗽,接着低热,很快气喘。就在海岚慌得不知所措之时,我打了 911,叫来了救护车,把他送进了UCSF的急救室。那天的急救室人满为患,没有人手及时救治Jackson。他被放在走廊待了一夜,到第二天才见着主治医生。他很快被确诊,被隔离,氧气机二十四小时伺候。雪岚像丢了主心骨六神无主,整天带着孩子在我家,与我太太商量怎么办才好。可是,事情到这个地步,家属能怎么办?不久,医院便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海岚能做的只是在视频里见Jackson最后一面。

那天,我也在场。看到Jackson,我简直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一脸漆黑、两眼深陷的病人会是他。COVID-19已经劫走了他的七情六欲,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看见我们,想说话,嘴巴一阵哆嗦,好半天,他长长的吐气载着这样的话抵达屏幕:Darlin-请给我-戴上-口罩…,吐气停止了,吸气没跟上,他眼窝里的光像燃尽的蜡烛被黑暗消融。就这样,他左拎懊恼,右提悔恨,千般无奈,万般不舍,丢下他的爱妻、儿子和一条狗,去了另一个世界。我顿时觉得一阵寒意从尾骨一直爬到后脑勺。才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COVID-19便把强健的Jackson生吞活剥了。那是他临终的遗言啊,从来不认输的人认输了。挥去泪帘,我一头栽进痛苦中,很久不能自拔。

面对老天派来的COVID-19,我们是多么渺小。在它的暴力之下,我们能做什么?我苦苦思索,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斗不过COVID-19,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躲不了,我们只能戴上口罩与它周旋,只能经常洗手把它带来的病毒冲进下水道,只能打预防针给自己增加点保护。我们只能用敬畏老天的心来面对老天派来的COVID-19。人不可能胜天,永远不可能。人只有听命于老天,照老天制定的自然法则办事,才有生存的空间和可预见的未来。这就是真理。COVID-19砸了我们一拳,还给我们上了一课,真正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疫情三年过后,我已没有哀叹,因为所有的哀和叹都发泄了; 也没有了失落,因为能丢的都丢尽了,我空旷的心田被真理普照,已然阳光闪耀。

 

(2022年12月11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