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五章

一、由头儿

在这个年代,还留着辫子的人已经快要绝迹了,可是爹却是个例外,他还是执拗地拖着那条灰白色的辫子,蓬松而凌乱,走到哪儿都会吸引人们的目光,而这也正是爹想要的,我们这些耍把式卖艺的,只有被大家注意,我们才有饭吃。

我姓张,按惯例,爹也姓张,人们称他张老头或是老张头。我叫张小兵,爹给起的名字,我不满意,小兵,太小气,没气势,我觉得叫张大帅,张将军,或是张副督军会比较威风,可是爹说那些大人物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叫那么大的名号压不住,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我却不以为然,命运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将来我混个大总统当当也说不定,到那时候,小兵就是我的名讳,谁还敢直呼?还不都是低头哈腰一口一个总统大老爷,谁要再敢喊我小兵,马上拖出午门斩首,除非家里有个美如天仙的妹妹或是女儿,否则没个缓儿。

爹已经六十多岁了,说我是他的儿子,这不太准确,因为我只有二十岁,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娘,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和什么女人来往。小时候,我曾经问过自己的身世,不过爹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我,娘被小鬼抓走了,娘跟人走了不要我们了,娘死了……慢慢地我长大了,也不再问这样的问题了,我不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因为我不想让爹伤心,这些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这么多年我们爷儿俩活得不易,一直都是跑江湖卖艺,别人小的时候都是躺在摇篮里听妈妈或是奶妈唱童谣讲故事,而我的耳朵里却充斥着那毫无韵律的铜锣声,咣咣,咣咣,振得耳根发麻。等我长得提得动铜锣了,这敲锣的活儿就是我的了,有很多小孩看到我敲铜锣都很好奇,都是一副很羡慕的样子,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敲过,如果让他们像我一样天天敲,月月敲,年年敲,他们就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我已经可以上场表演了,我会在开场的时候,耍上一趟链子镖,不为别的,就为让看客们向后退一退,好留出空儿来。

我们爷儿俩一直没个落脚的地方,也一直没消停过,不过爹的身体还算不错,直到现在每次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时候,还都是他躺在石头下面由我来抡锤。很多次我跟爹说,我长大了,他也老了,该他抡锤才对,可是爹却说他躺在下面来看的人多,看客们给起钱来也舍得。虽然我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是我得承认爹是对的,爹瘦骨嶙峋,每次表演之前都要运上好一阵子气,然后平躺在石板下面,落锤的时候我和爹会很默契的大喊上一声,然后看客们大都会瞪大眼睛,张着嘴,都唯恐错过那企盼已久的瞬间,但也有个别胆小的女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等了半天,可是当铁锤砸上石板的时候却把眼睛闭上了或是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了。再然后就会有些好心善良的人往我们面前噼噼啪啪地扔些铜板,如果爹的身下再放上块钉板的话,看客们就会更加善良。其实抡锤也是有讲究,外人看来我是用尽全力不管不顾地砸在石板上的,其实这里面还是有一个力气收放的门道儿,用力把石板砸断或叫震断之后要把力气收住,不然的话锤子继续往下走会伤到人。

除了卖艺,我们偶尔也卖些滋阴壮阳,延年益寿的大力丸,主要原料就是牛粪和白面,辅料是蜂蜜。牛粪要先晒干磨碎,面要炒一下,把两者拌均匀,蜂蜜要熬上十几分钟,然后把滚烫的蜂蜜慢慢浇在白面和牛粪上,边浇边搅,很快成了条絮状,然后趁热捏呀揉呀拍呀摁呀,先弄成一整块儿,再均匀地分成很多小块,最后我们爷儿俩再一个个搓成粪球状。不知道爹从哪儿学的这秘方,这些年我们卖了不少,有些买了的人还反馈说功效不错,吃了之后床上床下都欢实多了,我有点懵了,有几次也想尝尝,可是没等放进嘴里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虽然我们挣不了多少钱,可是在吃饭上爹从不吝啬,记忆里从没饿过肚子,时不常地还会吃只鸡,用爹的话说,干这行当没个好身板可不行。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爹练武,很多是花里胡哨的假把式。练烦了花架式,我就想学点真功夫,能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的那种。爹却说,认真苦练就是真功夫,敷衍偷懒就是花架式。我猜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根本不会什么真功夫,一个耍把式卖艺的,又不是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大侠,花架式对他反倒更有用。

有的吃有的练,所以我长得也算是高大威猛,比爹高一头还多,总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有一点,亲生爹娘算是对得起我,我那张脸长得绝对算是英俊,每每照镜子的时候心里颇有些得意,可是爹说男人生出来就不是靠脸吃饭的,男人靠的是本事和力气,长得再好看有个屁用。我还是不以为然,戏文里那些被大小姐们垂青的公子,哪个不是长相英俊,那樊梨花,穆桂英遇上的若不是俊俏男人,还不是一刀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你,还说什么以身相许。

在空闲的时间我也会读些书,主要是爹不想让我当个睁眼瞎,我的老师很多,有铺子的掌柜、账房先生、卖菜的、要饭的,反正我们碰上的所有识字的人都可能是我的老师。开始读些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后来就读三国,春秋什么的,我喜欢那上面的故事。

我一直想出去闯荡闯荡,不想整天跟着爹卖艺,感觉像耍猴儿一样。可是爹却说我们本来就是在闯荡,我们连家都没有,还不是整天都在外面闯荡?等攒够了钱,买上几亩地,再盖上几间房子,给我娶个媳妇儿,他就算功德圆满了,我这辈子也就算交代了。

 

二、双龙镇

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我和爹去了双龙镇,之所以叫双龙镇,是因为镇子坐落在两道岭交界之处,一道青龙岭,一道白龙岭。虽然两道岭首尾相连,但青龙岭山高林密,山上有数不清的溪水和山泉,而白龙岭山势低矮,上面没有高的树,全是没不过人的灌木,更没有什么水流。

双龙镇在这个县很有名,不是因为多么的富饶繁华,而是因为青龙岭上有一伙土匪,本县的贼人不少,但是青龙岭的这一伙儿最成气候。

也活该我们爷儿俩运气好,刚到双龙镇就碰上刘家老爷过六十大寿,叫我们去耍套把式助助兴。双龙镇刘家是个大户人家,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家业,这赏钱肯定是不会少的。这种又有钱又要面子的人都喜欢发善心,都喜欢别人称他们大善人,其实倒未必是真善良,但是面子上要装作良善仁慈,如果连面子都不要了,一味地仗势欺人,这富人就做得太失败了,乡亲四邻都会戳脊梁骨。

那天刘家摆了几十桌的宴席,我和爹进了刘家之后一直在旮旯里待着,刘家忙乱地招待着前来贺寿的客人,直到他们向刘老爷道贺完毕我们爷儿俩才被叫到堂屋门前。虽然家财万贯,但刘老爷比爹还瘦,脸上颜色暗淡,没有光泽,一张又黑又黄的皮蒙在一架骨头上。他蜷缩在厅里的床上拿着大烟枪,眯着眼睛,悠闲地吸着,依着他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给他拿灯点烟的小丫头,另一个据说是他的六姨太,看年纪和我不相上下,长得很漂亮,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有些窝火,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那样一个大烟鬼,糟老头子,这这这,他娘的,唉。

我和爹耍的依然是胸口碎大石,石板下面躺着的依然是爹,而且加了钉板。爹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活动,一个劲儿的运气,脸红红的,眼睛向外突出,额头上脖子上的青筋也飚得老高。屋里屋外的人都把目光砸在爹的身上,刘老爷笑眯眯地抽着大烟,一只手放在六姨太的大腿上厮磨着。

虽然一肚子的气,可是这个时候我不能分心,我把那再熟悉不过的抡锤动作重复了一遍,石板应声而开,周围的宾客都鼓掌叫好,刘老爷也很惊奇地把眼睛睁大了不少。爹从钉板上滚了下来,后背上密密麻麻的绛红点子,有几个还隐隐有些出血,我有点心疼。爹和刘老爷算是同龄人,刘老爷可以吸大烟,睡那么年轻的姨太太,而爹却从来没有过什么女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耍把式糊口,我想这世界上差别最大的动物可能就是人了吧。

接下的一幕彻底刺穿了我的心,爹迅速穿上衣服,紧接着煞有介事地把衣服理了理,然后跪倒在刘老爷面前,高声喊道:“小老儿给刘老爷拜寿了,恭祝刘老爷春秋不老,甲子重生,松春万古,鹤寿千年。”我不知道爹从那儿学的这些词儿,但是看到他那么卑微地跪在地上,一字一句正正经经地把这些话说完,我整个人都空了。爹伸手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知道他想让我也跪下,但是我没有跪,任凭爹怎么拉。我想如果我当了大总统,我肯定把刘家斩尽杀绝,而且要让刘老爷跪在爹面前,然后亲手掐死他。

屋里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不再吃东西,不再打嗝或是放屁,他们都在揣摩我到底是跪还是不跪,刘老爷也看着我们,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最后刘老爷身边的六姨太开了话:“算了算了,这爷儿俩也不容易,耍得也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爷多赏你们几块钱就是了。”

她长得好看,说的话也格外中听,她是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和我爹以外的唯一一个好人。

刘老爷看了看六姨太,笑着说:“欣颜说得对,赏五个大洋。”

周围的宾客都交头接耳,但是声音并不低,生怕刘老爷听不到,都在夸刘老爷心善,慷慨,行善积德,肯定能活千年万年。

爹跪在地上喜上眉梢,扯着长腔高声喊道:“小老儿谢刘老爷赏!”

我和爹在刘家吃了顿饭,都是准备席面时剔出来的边角料,不好也不坏,我和爹就蹲在刘家伙房的屋檐下面,一人一个大瓷碗,碗里面有猪大肠也有鸡屁股,爹吃得很满意,吃完一碗,又让刘家的厨子给他加了半碗。爹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吃快点,吃多点,可是我觉得心里很堵,没什么胃口,鸡屁股在嘴里嚼呀嚼呀,就是嚼不烂,肥腻腻,油乎乎,吃得我小肚子猛地一紧,一股热气从胃里往嗓子眼上直冲,喔呕!

从刘家出来,我和爹又在双龙镇上混了两天,每天都上街卖艺,而且在最后一场,爹又表演了胸口碎大石,双龙镇人很善良也很热情,我还没有开始抡锤,已经有人往我们的脚下扔钱了,我有点暖洋洋的感觉,这钱虽然少点可是不用下跪。就在我要抡锤的时候,突然一块大洋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到了我的脚边,它和周围那几块铜板相比是那么的不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它飞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个豪爽的看客远没有地上的大洋长得美妙,中等身材,一张脸凹凸不平满是小坑,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狠劲儿,不像是个有钱的大财主。虽然我看他不顺眼,但我不能看钱不顺眼,我冲他微微笑了笑,那麻脸汉子撇着嘴笑着走到我身边,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其他的三个大汉,其中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戴也很相似。

麻脸汉子说道:“气功真这么厉害?”

我没有说话,只是又笑了笑,那麻脸汉子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铁锤,用手掂了掂,对身边的几个人笑着说道:“还真是有点儿分量。”那几个人也跟着笑了笑。

还没等我弄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这麻脸汉子突然抡起铁锤朝石板上砸去,我惊呆了,石板应声而开,爹在下面闷声啊了一下。我连忙把石板碎块从爹的身上推下去,爹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都快要挤出来,直直地看着我,嘴角挂着血丝。

那麻脸汉子看了看说道:“也不咋样嘛。”

“我日你祖宗。”我叫着冲上去一拳打在那张麻脸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拳,我感觉自己像是要疯了,我只想着打他,打他,打他。可是很快就有三支枪指着我的脑袋,我浑身哆嗦着停下了手,我怕了,也许我不该怕,但是我确实怕了。那个麻脸汉子终于有了还手的机会,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血顺着我的鼻子,嘴巴流了出来,我不敢反抗,我害怕面前的枪会突然开火。麻脸汉子的拳头停了下来,我转头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我只看到一块石头冲着我的头猛地砸了过来,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三、深仇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就快要落山了,柔和的光线洒在地上,金色和牡丹色杂糅在一起的颜色,让人感觉温暖而美好。我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依然围了许多人,他们看到我醒来,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嘘声。我不知道周围这些看客是一直没有走呢?还是刚刚又新来的?我和爹身上都盖着块破布,不知是哪个好心人给盖上的,他可能以为我们都死了。我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没有劲儿,我想我应该流了不少血,身边够得到的地方都是血的痕迹。

我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挪到了爹的身边,我伸手试了一下,爹死了。我把头枕在爹的胸口上,闭上眼睛,我想哭,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却没有哭出来。从小到大,我和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哭的滋味。我觉得很累,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应该算是睡吧,因为这一次我知道我还会醒来。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了,我也觉得有了点精神,我把爹的尸体用两块破布包了起来,自己坐在他旁边,抬头看着天空,那墨蓝沉静而深邃。

一直等到天亮我才吃了点东西,身上觉得更有力了,我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身上一片一片的青紫,一摸就疼,但身上很全乎,连脚趾头也没有少一个,头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是脸肿得厉害,眼睛变成了一道缝儿。

爹死了,我却拿不出买棺材的钱,我倒是听说过卖身葬父,可是我一堂堂七尺男儿,咋个卖呀?最后我不得不卖了我们所有的家当,其实就是一辆平板车,上面装着我们的道具,还有衣服被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些杂物,反正家里该有的我们车上全有。车,还有那满满一车的东西总共卖了三块大洋。始终让我疑惑的是我怎么也找不到爹藏的钱,这么多年爹应该存了点钱,因为从小就听他说要给我攒钱娶媳妇,买地盖房子,我现在都二十岁了,这钱也该攒得差不多了吧。除了这辆车他也没地儿可藏呀,可我把车上翻了个底朝天,连装盐的罐子我都摸了两遍,就是找不到那笔钱。但愿那个买车的人能够在不经意间发现那笔不小的宝藏,我想他肯定会乐上好几天,也会顺便骂我是个傻蛋缺心眼儿。

棺材铺的老板很仁慈,一块钱就卖了一具棺材给我,听老板说是上等的桐木,要不是看我可怜,他至少要卖上十块大洋。那棺材薄得可怕,虽然受了伤,可我扛起来并不费劲,我不满意,但是我也没有钱买更好的。我把爹埋在双龙镇边上,白龙岭下面。我和爹四海为家,既然没有家那就处处是家,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我想爹不会寂寞的,那儿是双龙镇的坟地,大大小小的满是坟头。我在爹的坟前烧了很多纸钱,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像刘老爷一样过得富足,能有家有女人,不再东跑西颠,不再跑码头卖艺。最重要的是我摔了瓦盆,我听爹说过养我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摔盆的,他的愿望实现了。

活了二十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目标,报仇。好像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但这真不是我想要的,因为只有故事里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故事里的疼。

不用怎么打听我就知道了,砸死我爹的就是青龙岭上的土匪头子麻脸朱,他的那张脸见过一次就不会认错,很多双龙镇人都见过他。

怎么才能宰了这个土匪头儿?当兵?这条路行不通,听说前些年县里的保安团来剿过匪,当时麻脸朱只不过是一小股土匪,被保安团打得死的死逃的逃,保安团也算是打了胜仗,保了一方平安。可是后来军饷却总被拖欠,土匪都没了还要保安团干什么呀?富豪乡绅们出钱就不那么痛快了,穷人压根儿就不想出钱,土匪和他们何干?家里本就没什么好抢的。就这样,没两年麻脸朱又在青龙岭拉起来了,而且人越来越多,这次保安团也不那么积极了,到了最后,保安团也不过三四百人,麻脸朱也是二三百人,保安团就算是想剿也剿不动了。最近这几年麻脸朱和县城的保安团是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兵和匪都能和谐相处了,我不知道这世界还有什么天理。

我在双龙镇晃荡了半个多月,最后决定去当土匪,只要我手里有了枪,杀麻脸朱还不是一抬手的事儿。去哪儿当土匪?当然是青龙岭,那儿离麻脸朱最近。

就在爹三七的祭日,我买了点酒菜,带上几叠烧纸去了爹的坟上。我磕了头烧了纸,然后跟爹说了些贴心的话,我想如果他真有什么在天之灵的话,肯定不让我替他报仇,他会说那就是他的命,我不该把自己也搭上,应该去过平安平静平常的日子,可我知道我心里塞了太多东西,塞得太满,过不了那种日子了。离开的时候,我毁掉了亲生爹娘留给我的那张脸,我在上面深深浅浅划了二十多刀,血都滴在爹的坟前。

 

四、老蔡

老蔡,这是双龙镇人给他的名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双龙镇逢双日子有集,而老蔡每个集都不会错过。每次老蔡总要买上几筐子的菜,还有一些鸡鸭鱼肉。来镇上赶集卖菜的都喜欢做老蔡的生意,老蔡从不杀价,遇上可怜的还会多给几个铜板。老蔡是我唯一可以搭上边儿的青龙岭土匪,也是我上青龙岭的唯一门路。

很快我就假扮成了乞丐,说是假扮其实我离真乞丐也不远了,我的兜里早就没钱了。我第一次在集市上蹲守就遇上了老蔡,有点黑,并不算瘦,看上去很硬朗。他赶着马车,脸上带着笑,一到集市就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完全没有土匪的样子,更像是个大户人家的车把式。看到老蔡买了菜之后,我就连忙跑过去,帮他把菜抬上车。

老蔡看了看我,笑着说道:“多谢,多谢,多谢小兄弟。”

我也冲他笑了笑。

就这样,每个集我都会去,都会帮老蔡干点小活儿。其他的时候我会帮人干点脏活累活儿混碗饭吃,反正我有的是力气,不过我再也没有想过去卖艺。

老蔡有的时候会给我一两个铜板,有时候也会把买的那些生着就能吃的扔给我两个,就是胡萝卜和萝卜,也有一次是红枣。

半个月之后,在老蔡一次歇脚的空儿,我们有了第一次闲聊。老蔡拿出旱烟袋,一边抽烟一边问我:“小兄弟,哪儿人?”

我说道:“东洪县的。”

东洪县与这个县相邻,我和爹去耍过把式,所以就顺口胡诌了。

老蔡笑了笑:“东洪县的咋到这儿来了。”

我说:“我爹抽大烟把家给抽干了,死的时候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追得紧,我就跑出来了。”

老蔡把烟袋锅子在脚边磕了磕,重新装上烟丝,叹了口气说道:“那东西害死人呀。”

我点了点头。

老蔡:“这脸上?”

我笑道:“他们划的,算是还了他们的债。”

老蔡叹了口气:“唉,作孽,你年纪轻轻咋不找个事儿做,整天要饭有啥出息。”

我说:“我也想找,可是他们都是雇我打个短工,没有落脚的地儿。”

老蔡点了点头。

我笑着试探道:“要不,你雇我得了,我有的是力气,我跟你走。”

老蔡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我从哪儿来?是干啥的?”

我摇了摇头,然后补充说道:“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

老蔡说道:“好人,我是啥好人?八代都洗不清的行当里有啥好人?”

我急了,说道:“总比我要饭有出息吧。”

老蔡说道:“有出息个屁,你要饭也比跟着我强。”

老蔡说完了就站起身来,把烟袋收好,冲我笑了笑:“小兄弟,去找个正经事做吧,跟我你这辈子算是完了。”然后他一欠身坐上马车,一声清脆响鞭,马车载着老蔡慢慢离去。我站在那儿看着老蔡越走越远,一种挫败感堵在心头。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是浑浑噩噩的,搞不清自己该怎么做,不知道老蔡这条路到底行不行得通,所以我错过了一个集。第四天我又去了集市,又见到了老蔡,还是像以前一样和他打招呼,帮老蔡干活儿,老蔡问我:“前天咋没见你?”

我笑了笑说道:“我去帮人扛了点东西,干了一天,挣了五毛钱。”

老蔡说道:“哦,就找不到个长久点的事儿?”

我说道:“我来路不明,现在世道太乱,他们都害怕,你要是不害怕,我给你干活儿,我真的有力气,不偷懒。”

老蔡笑道:“怕,我怕个屁,你知道我是干啥的?你别怕就行。”

我说道:“我也不怕。”

老蔡说道:“我的这碗饭你吃不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找个事做,找个大户人家做长工吧。”

我笑着说道:“他们怕我偷他们抢他们。”

老蔡说道:“看你也不像个赖人。”

我说道:“我本来就不是赖人,可是人家不信,我有啥办法。”

老蔡笑了笑:“所以嘛,你不能跟着我干。”

我说道:“为啥?你不要好人?”

老蔡说道:“哈,对,专要赖人。”

我故作不解,老蔡拍了拍我肩膀,然后笑着赶着马车离开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老蔡从来不说他的来历,更没有说过带我上山。两个月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和老蔡有了第十一次闲谈,是我主动挑起的话题。把菜筐子搬到车上之后老蔡递给我一个铜板,说道:“谢谢小兄弟了。”

我接过铜板,说道:“我知道你是干啥的。”

老蔡笑着问道:“我是干啥的?”

我说道:“你是青龙岭上的土匪。”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我估计这实话从来没有人在老蔡面前说过,至少没有像我这样直白的说过。老蔡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他皱着眉头把我看了又看,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老蔡叹了口气,慢慢地蹲下身来,苦笑了一下:“现在还愿意跟着我干吗?”

我说道:“愿意。”

老蔡说道:“你这是为啥呀?土匪是他娘啥好行当呀?”

我说道:“你是好人,这儿的人都说你是好人。”

老蔡说道:“我是啥好人?屁的好人。”

我说道:“你是给他们买菜的,我也跟着你买菜,咱就买菜干活儿,别的事儿不管就是了。”

老蔡说道:“屁话,没那么简单,咋都说不到好上。”

我笑着说道:“那我这样有一顿没一顿,说不定哪天就成死人了,还说啥好人坏人。”

老蔡这次走的时候有点失落,甚至没有甩响鞭,只是在马屁股上轻拍了一下,马车就慢腾腾地走了。

没过几天,老蔡就带我上了青龙岭。老蔡赶着车,我坐在旁边靠在菜筐子上,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老蔡问了我的名字,我也问了他,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不姓蔡,而是和我一样姓张,大号张有福。我问他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老蔡,他说因为他负责下山买菜,所以山上的土匪都叫他老菜,双龙镇的人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他这个称呼,以为他姓蔡,也跟着叫他老蔡,他觉得没必要跟大家解释,其实他也不想解释,他觉得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好。

老蔡姓什么没关系,重要的是我可以上青龙岭了,老蔡帮我走出了第一步,我很感激他。

 

五、山上有伙儿贼

我们的车到山脚下就停下了,那里有土匪把守,我们的车一到,马上就有十来个土匪围了过来,把车子围到了中间,不由分说,拿起上面的红萝卜就吃,有的还趁老蔡没注意抢到了几个山楂。

这些人一边吃一边打量我,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土匪问老蔡:“这就是那个要饭的?”

显然老蔡向他们提过我。

老蔡说道:“嗯,咋样?”

“嗯好呀,挺壮实的嘛!叫啥呀?”

“小兵,张小兵。”

老蔡刚说完,这些家伙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和老蔡都被搞糊涂了。

老蔡问:“你们笑啥呢?有啥好笑的?”

“你他娘叫着兵,却跑到这儿来?”

老蔡说道:“这名儿不都是爹娘起的,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当土匪呀。”

这些人都不笑了。

其实这帮人不全是守在山脚下的,其中有四个是山上伙房的。从山脚下到山上的这段路马车不能走,这菜都要用扁担挑上去,或是直接扛上去,所以这些伙房的人在下面等着。不过每次他们都要先吃上一阵儿,等吃得满意了才往上扛。

最后在老蔡的催促下,大家终于启程了,每人一根扁担,我和老蔡用一根,抬那筐最重的。从下面到上面我们走了接近一个小时,一共过了三道岗哨,每过一道岗哨,菜筐子里的东西就要少一些,老蔡却并不制止,而是任他们拿,用老蔡的话说生的熟的不都是烂他们肚子里。

接近山顶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大平台,周围有山洞,也有一些房子,不知道是以前就有的,还是土匪们自己盖的。

伙房就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里面有两个大灶,上面是两口大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锅,旁边还有三个小灶,边上是木头板子搭的架子,上面乱七八糟的摆着什么油盐酱醋,锅碗瓢盆。

老蔡先把伙房的人介绍给我,其实包括我一共就七个人,那个又高又胖的是这里的大厨,本姓章,大家都叫他章胖子。其他的还有老刘,和老蔡的年龄差不多,比老蔡要瘦。薛宝和林大贵是两个壮汉,和章胖子年龄相仿。最后一个是老万,在这里老万的年龄最大,所以它基本上不会下山去担菜。老蔡是这里的头儿,据他们说,老蔡老实肯干人缘好,麻脸朱很信任他,所以老蔡可以拿着钱下山买菜,伙房的事儿也都归老蔡管。

老蔡随后把我带到一个老头儿那儿,老头儿应该跟老蔡年纪相当,但胡子留得很长,看起来更显得老。老头儿一个人住了一间房,里面的摆设甚至可以称得上考究,有桌子和柜子,放着不少书。老蔡对老头儿非常尊重,看得出老头儿在山上的地位不一般。老头儿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问了问我的身世,什么名字?哪儿人?家里面还有什么人?他们都叫什么?最后还写上我的高矮胖瘦脸有刀疤。老头儿的字写得极漂亮,而且写的时候一丝不苟。老头儿写完之后冲我们挥了挥手,老蔡就很客气地带着我出了老头儿的屋子。

在回伙房的路上,老蔡告诉我老头儿姓杨,叫杨永忠,山上所有的人,包括三个头领都叫他杨先生,所以以后我也得叫他杨先生。老蔡说,山上有两三百人,可是只有杨先生一个人能把大家的名字全写出来,所以山上的花名册都由杨先生管,除此之外,山上的钱粮财物都是杨先生记账,他的地位是不容挑战的。

据老蔡说,杨先生的祖籍离本县有三百多里,当年杨家可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祖上三代在大理寺任职,杨永忠的祖父最高做到了大理寺少卿,而且这老爷子刚正不阿,颇有些好名声,正当这老爷子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碰上了一件棘手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刑部尚书的大舅子的二姨太的娘家死了一个丫头,这是命案,最后就交到了大理寺复审,这老爷子过于认真把刑部尚书给得罪了。论说这大理寺和刑部是互不隶属的,可事情的发展远在老爷子的意料之外,没多久老爷子就被安了一个罪名罢职归家了。老爷子这个委屈就甭提了,回到老家很快就不行了,临死的时候在床头嘱咐他的子孙们,皇上有大恩于杨家,杨家子孙应世代忠君爱国,朝廷之中多奸佞之臣,子孙们今后为官应多加小心,不可莽撞,处事应如履薄冰,切记谨慎。这时候杨永忠就在他娘的肚子里,他祖父告诉大家,如果将来生个男孩儿就取名叫杨永忠,永远忠于大清,永远忠于皇上。

到杨永忠他爹那一代,杨家就开始没落了,杨永忠的老爹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是当地有名的败家子儿,这家业攒起来难,败起来可快,到杨永忠七岁的时候,他老爹已经把杨家几代攒下的祖业给败光了,最后他老爹上吊了。那一天,此败家子儿立着脚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把脖子放到绳套里,对站在旁边的杨永忠母子说:“这钱也花光了,挣钱也怪难的,没钱活着也没啥乐子,干脆死了拉倒,以后你们娘俩儿……”还没等他老爹说完,小永忠跑过去一下子把他老爹脚下的板凳抽掉了,小永忠拿着板凳站在母亲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爹,杨永忠的母亲,这个天下最可怜的女人,被这父子俩惊世骇俗的行为彻底震惊了,整个人钉在地上一样,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动,或是怎么动。

杨永忠从此之后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清贫,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杨永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不仅聪明而且用功,夏三伏冬三九手不释卷。别看家徒四壁,但杨永忠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走路的时候都是仰着脸,对村里的那些人并不是瞧不起他们,而是根本就不瞧他们。

在他十岁的时候,杨永忠说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句豪言壮语,村里的一个地主问他:“你小子整天牛个啥?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都只有这一件破衣裳,有啥可牛的?”

杨永忠都没正眼看他,轻蔑地一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燕雀小儿安知鸿鹄大志。”

说得那地主一个劲儿地伸脖儿。

自此之后杨永忠读书更加卖力,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读书写字,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靠他母亲。一连几年他都不洗澡,吃饭的时候也不放下手里的书。终于有一天,杨永忠觉得自己的书读得差不多了,该登天子堂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噩耗传来,朝廷颁下诏书废了科举,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杨永忠给打懵了。杨永忠失魂落魄地跑出村子好远,最后跑到了一处开阔的荒地,杨永忠放声大哭,对着天空喊出了他人生的第二句豪言壮语:“光绪,我日你祖宗,哇呜呜,呜呜呜。”

接下来杨永忠的日子就更惨了,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他去做私塾先生他也不好好做,他本是做状元,翰林,内阁大学士的人,去做私塾先生?他哪儿受得了这个,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

这可苦了他娘了,原来拼命干活儿就是为了将来儿子读书有出息,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没多久这个绝望的女人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自此之后杨永忠过了上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上了青龙岭才算有了稳定的生活。

从杨先生那儿出来,老蔡说从现在起我就是青龙岭的人了,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土匪,不过老蔡说我是最干净的土匪,其他的土匪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杀人越货的经历,只有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老蔡希望我一直干净下去,只跟着他买菜做饭。我问老蔡他因为什么事上的青龙岭,老蔡不肯说,只是说都过去了,不想再提了。

没过几天我对山上的事就知道得差不多了,这主要归功于老万,这老头好像从来就没下过山,连担菜都用不上他,更别说打家劫舍了,平时他不是在伙房那个山洞就是在他睡觉那个山洞,如果两个山洞都不在,那他一定是去后面山坡撒尿去了。

平时很少有人跟老万聊天,他太啰唆,而且啰唆的内容里没有女人,这让那些青壮年的土匪觉得甚是无味。我让老万感到意外,因为我总是坐在老万面前,静静地听他说山上的那些事,我从来不会打断他,甚至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老万总算找到了一个知己,所以把山上的人和事仔仔细细,来来往往地说个没完。

山的前面有路,是以前修的,至于是谁修的,老万也不知道,看破败的样子,应该修得时间不短了,车上不来,除非硬抬上来,山上的马匹都养在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叫瓦匝,这个村基本上和青龙岭已经融为了一体,不管是地势上还是相互关系上。瓦匝村离青龙岭的山口只有不到二里路,站在青龙岭的山口就能看得到。老蔡每天买菜都要去瓦匝村套马车,等把菜运到山口,守山的人会把马车送回瓦匝村。青龙岭当然也给了瓦匝村些好处,特别是那些帮忙养马的,有时候青龙岭也会把绑的肉票藏在瓦匝村。

山上总共有二百九十多个土匪,老万说加上我,可能就到三百人了,山上有三个头领,大当家的姓朱,二当家的姓孙,叫孙川林。三当家的也姓孙,叫孙彪。山上的土匪主要分六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四十个人左右,每个小队都有一个小队长,六个小队长分别叫赵二河,李镇义,薛老拴,孙岩泉,王强,另外一个小队归大虎小虎两兄弟管。大虎小虎也是麻脸朱的贴身保镖,我和爹碰到的就是麻脸朱,孙川林,大小虎。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人,跑腿的,看山的,干杂活儿的平时不在他们之列,我们伙房的人当然也不在他们之列,他们是打劫打仗的,我们是做饭炒菜的。老万颇自豪地说其他股的土匪都不成气候,本县甚至周边几个县也就青龙岭会这样分工明细。

有一次,老万说到兴处,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告诉我,很多人背后叫大当家的麻脸朱,不过当面可没人敢叫。麻脸朱当初只是个小混混,整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不过要说祸害乡里那算是抬举他。麻脸朱的发迹源于一次打劫,麻脸朱本来没有抢劫的胆子,可是那一天日子特殊,是麻脸朱三十岁的大寿,麻脸朱在酒馆里宴请了前来祝寿的狐朋狗友。物以类聚,来给麻脸朱祝寿的都是些地痞无赖,说也奇怪,一个人胆子小,人多了这胆子也跟着大了,再加上喝得酩酊大醉,这胆子就膨胀得没边了。这十多个人东倒西歪,骂骂咧咧地出了酒馆,酒钱也没有给,酒馆伙计刚追出门就被麻脸朱一脚又给踹回去了。

这伙人在回村的路上遇上一伙客商,看样子是一个掌柜和一个小伙计一个车把式,三个人看到麻脸朱一帮人过来,很警觉地将大车赶到路边,他们不想跟这帮人有任何牵连。

不知道当天麻脸朱是怎么想的,他走到那掌柜身边的时候猛然把他扑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可是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那三个人寡不敌众,被按在地上剥了个精光。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麻脸朱在掌柜的身上搜出来一把手枪,这完全出乎这些地痞的意料之外,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乎大家的意料,麻脸朱竟然醉醺醺的连开三枪把三个人全部打死。这帮人见识了麻脸朱的狠毒,也彻底被麻脸朱的胆子镇住了。

麻脸朱一伙儿把三个人埋了,抢走了一车药材。麻脸朱酒醒之后,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这后悔药确是没地方买的。麻脸朱找来了孙川林,在这帮人中孙川林最有心计,所以麻脸朱把他找来商量后面怎么办,如果官府找来怎么办?孙川林出的主意让麻脸朱又是一身冷汗,孙川林说不如兄弟们上山当土匪算了,乐得逍遥自在。

麻脸朱和孙川林把那车药材给卖了,然后放出风声,把在哪儿杀的人,在哪儿埋的尸,还有那些人的名字都给传了出去。很快这帮人不得不聚到麻脸朱家商量对策,大家都不明白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是谁传出去的?

麻脸朱告诉他们现在面前只有一条路,上山当土匪。这帮人开始都有点犹豫,一个人甚至站出来反对,他不想上山当土匪,只想出去避避风头。麻脸朱一枪就把这人打死了,然后很确定地说就是这个人出卖了大家。所有人都不反对了,谁反对谁就是叛徒,在枪杆子面前,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孙彪和孙川林是一个村子的,听说还是同宗同族,孙川林比孙彪大了七岁,可按辈分孙川林还要喊孙彪叔,不过在权势面前,祖宗也得让让步,孙川林叫孙彪老三,孙彪也没有做叔的想法,每次喊孙川林都是二哥。

孙彪当土匪比孙川林和麻脸朱还早,有一次孙彪被保安团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带着剩下的二三十个人来投奔孙川林,结果做了青龙岭的第三把交椅。

老万问我为什么要上山,我说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老万有点不信,他说山上的土匪大部分都是村里的地痞无赖,混混赌徒之类的,真被逼上山的人很少。

说起土匪,人们总是说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子,很豪爽的样子,其实不然,这山上的土匪别说大块吃肉,就是小块吃肉也得等到逢年过节。老蔡每次下山买的鸡鸭鱼肉都是给当家的吃的,那些小队的头领也可能会分上一份,其他人基本上就是青菜白饭还要夹着杂粮吃。不过老万也告诉我,我们伙房的人生活得还不差,其中的道理嘛,我慢慢就明白了。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因为我上山的第一顿饭里面就有鸡肠子,猪骨头。大块吃肉都不可能,更别说什么大秤分金子了,哪有什么金子可分呀,当兵的有军饷,这些土匪只能在打劫之后,从自己抢到的财物里分到一小部分,每年过年的时候,山上也会发给每人几块大洋,当然这要感谢麻脸朱的皇恩浩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