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路何远,內关到涌泉 》-- 献给母亲节的中药

作者:刘秀平                                      

  我在6岁的時候,就知道內关这个穴位了。

  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身体不太好,又要照顾我们兄妹六人,所以经常会生病。那时的我,虽上有四个姐姐和哥哥,但并不因年幼而无忧,一颗小小的心总是随着母亲的健康狀況,上下翻滚,胆颤心惊。母亲不生病的日子,便阳光灿烂,便风和日丽。而这样的日子甚少,甚珍稀。 那时的我,很害怕母亲会突然病逝。那种年幼无知的恐惧,把我童年里的无忧无虑生生地给掳去了。

特羨慕邻居孩子们的母亲,她们面色红润,大乳丰臀,虽然有时候做河东狮吼状,但那健硕的体魄让我神往。 我的母亲,体态轻盈,总是踩着三寸金莲徐行,永远低声细语,且多半时间伴有头晕心悸。有风有雨的日子里,我便不能专心学习,总是担心母亲会被风吹倒在泥水里。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用“玉屏风伞(散)”去保护她,只是勇敢地幻想着, 去化作一株“益母草”或一枝“孩儿參”,把自己熬做浓汤,献给我那多病的母亲。

  记得我小学年级的时候,一个晚秋朗明的傍晚,放学回家,母亲沒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立即惊恐起来。我飞奔到厨房,发现母亲正躺在柴草堆中,面色惨白,可她神志清醒,细声告诉我们不要怕,她只是心慌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不能起来行走,躺一会就会好的。

那时18岁的大姐已出外工作,15岁的大哥是家里的支撑。他把母亲抱到床上照顾着,12岁的二哥骑着单车去找医生,9岁的二姐生火做晚饭,6岁的我照着3岁的妹妹。不一会儿,村里的医生来了。他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也是我父亲的朋友,所以总是来得很快。

平时,如果父亲在家,当医生给母亲看病时,小孩子是都要回避的。现在父亲不在家,妹妹又睡着了,我就一直跟在医生左右。

像往常一样,医生先摸脉,再扎针,最后坐下来开药方子。

     我静静地等着他忙这忙那,当他有空时,就问:“医生伯伯,我妈妈为什么会经常晕倒?”

他说:“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引起气虚血亏,则心悸怔忡,目眩头晕。”

我又问:“那么治疗心慌、头晕,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在手脖子上扎针?那里离头和心都远得很。”

他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扎手脖上的穴位?”

我说:“我每次都会趴在窗户外面看你治病的。”

他说:“手脖上的这个穴位叫内关,可以治疗心痛、心悸、失眠、胸闷……”

我又问:“你上次在我妈妈的耳朵上放小种子,压豆治疗失眠。那么,以后,我能不能在妈妈犯病时,在內关穴位上压一颗大一点的豆子帮她止住心慌?”

他睁大眼睛问:“你几岁?”

“6岁。”

“你就是那个3岁会背唐诗的小姑娘吗?”

“是的,我现在还会背《百家姓》、《三字经》和一些宋词。”

“为什么要背这么多东西呀?”

“因为,如果我能照顾妹妹,还会背很多诗词,我妈妈就会为我欢喜。这样,她就会少生一些病。”

医生很认真地夸奖了我,母亲脸上也露出了满满的笑容。

随后,医生告诉我,从来没有人在耳朵以外的地方压豆治病,但愿你这小小的孝心能够大显神通。医生拨出针后,我立刻在母亲的内关穴上做了纪号,并用胶布把一个绿豆压在了那里。

医生开完处方,让我拿给二哥去取药。我看了一下药方,又问道:“我们家有远志与酸枣仁,平时可以给我妈妈熬着喝吗?”

医生的眼睛更大了:“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二味中药?”

我说:“哥哥在放学的路上,会在山坡上采草药,我帮忙凉干收好,换了钱他会分一点给我买书。所以,我知道这二药。我还知道槐花、桑叶、蝉蜕、大枣,也是中药。”

医生认真地说,有些中药是不能随便拿来吃的,要经过严格的加功炮制后才能用。

晚饭后,二姐给母亲煎药,我则在一边等着收药渣,然后装进小篮子,送到离家较远处的马路上去。因为邻居老奶奶说过,要把药渣倒在大路上,让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把药渣碾碎带走,这样,就一并把疾病也给带走了。

 我的哥哥姐姐都为我感到痛心,因为我小小年纪居然迷信。那时,无知的我固执地以为,把药渣放在马路上,与服用“天王䃼心丹”一样,会对母亲的病有治疗作用。

当晚,我还要特别地帮二姐写作文,她才答应把药渣交给我,且不告诉哥哥们。因为在街坊邻居中,只有我母亲吃中药。所以,如果哥哥们在家附近的马路上发现药渣,他们会感到难堪,并因此斥责我。

所以,如果你是我儿时的邻居,一定会时常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提着一篮药渣,在清冷的月光下,急急地向远处走去。过了很久,她则把篮子扣在头上,手舞足蹈地奔回家里。我童年最大的喜乐,莫过如此。

我们虽然兄妹很多,但从不争吵打架。每人分工合作,干好家务,做母亲喜爱的小小“香砂六君子”。每次母亲生病后,我们都会一起认真地开会检讨,看是否有人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太好而惹母亲生气了。比如,因为疏忽大意,让黄鼠狼偷走了鸡或者兔子,我们都会痛悔不已,尽管母亲说没关系。

高考時,为了母亲,我藏起了自己的文学梦,去考了中医学院;妺妹则收起了她的舞蹈鞋, 去学了护土。好在母亲的身体在更年期后越来越健康,所以每次放假回家面见母亲,对她就是“十全大补”,就是“安神补心”。

放假在家的每晚,最开心的就是帮母亲洗脚。母亲裹着小脚,所以她每天要行走 在   自己那早已经匍倒 而且弯向脚心的脚趾上。被压扁的脚趾上布满老茧,所以要用热水泡软以后,再用粗针挑去。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我会给母亲讲大学生活,讲大明湖与千佛山,讲一些中医与针灸的常识。母亲泡完脚,我会扎她的足三里,再按摩涌泉穴帮她安眠。因为她的涌泉穴被压倒的脚趾遮住了,所以这涌泉按摩顿然变成很幸福的过程和很复杂的操作。

再后来,我出国了。母亲寄來的包裏就是“远志汤”,就是“當归饮”。电話那端慈母的叮咛,就是我们立足海外的“霍香正气丹”,也是我们需要的“健脑补肾丸”。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已经90多岁了,住在城里的哥哥家中。

一天晚上,坐在床前的月光里,母亲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她很想回老家去住,她思念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树上喜鹊的叫声, 她还想要回去养几只鸡,吃井里的水,用柴火做饭,晚上坐在月光下乘凉。可是,哥哥们孝顺,都不让她回去,她也就不敢再提,怕给儿女们添麻烦。母亲很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一无所求的。我握着她的手说:“妈,您别急,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尽早退休,咱们一起回老家去。”

母亲显得特別高兴和期盼,可是又说:“你这么年轻退休,多浪费你的学问啊!”

我说:“咱们可以把后院的房子修好,开个中药店,我当坐堂医生,给乡亲们免费治病呀!”

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真心地相信了我的许诺,说:“那我就仔细活着,等你回去开药房时,好帮你收拾中药。”

… 如今,我还没有如约退休,可母亲早已乘鹤归去。

母亲啊,我收集的这一袋子的“十大功劳 (叶子)”可给您寄到哪里去?

很愿意,相信量子纠缠原理,四维时空中,慈母在那里,我在这里,但仍然能感知您。  

很惭愧,说好的“父母在,不远游”,“冬虫夏草”般地守着您。可我,却一飞就是家万里。

母爱,似海如山,而我只是一小小涌泉。

“知母”啊,请问一下“当归”,哪里可知我母亲的消息?

“穿心莲”却微信我:“过内关,下涌泉,再寻足三里。”

 

         2018年, 母亲节,美国休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