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1

雷 醒

 

1

在市中心豪华的高楼大厦一角,坐落着一栋普通的三层平板楼,它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掩映在两座几十层高楼的身后,仿佛是一颗竹笋在参天的竹林里悄无声息地生存着。

小楼的四周是用廉价的铁丝网围成的栅栏把院落和街道分开,院子里除了灰突突的水泥地,还有一片杂草枯黄的小操场。几个中、青年妇女散落地坐在草地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情,独自守望着在简易滑梯上玩耍的自家幼儿。当李沙和小兵推开院门时,那几张写满心事的脸上才出现了几分生动。起初这些目光是好奇,不仅是大人,连小孩也停止了攀爬滑梯——寂寞而单调的生活使他们对周围任何变化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于是小孩的羡慕,大人的嫉妒,很快就演变成为“敌视”。

李沙和小兵同时感受到来自这些目光的压力,只是李沙明白自己不该穿去校园的职业装来到救济站,小兵也不该是从头到脚的一身名牌;但是小兵的感受却是七尺男儿就不该走进“妇女收容站”,与这些衣衫邋遢的妇孺们在一起,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小兵转身就想离开,但是胳膊被李沙攥住:“你小姨奶在等着我们呢!”

小兵无奈地把头低下,随着李沙穿过那片陌生人的目光。

推开楼房大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客厅里除了有几个三、五岁的男孩儿在奔跑嬉戏,其他的人都是女性,连工作人员也不例外。

向红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客厅里等待着李沙和小兵的到来。当她看到两个人出现在会客室的大门前,她像一阵风般地跑过来,快乐地抱住了李沙和小兵。小兵动了动肩膀,不舒服地从向红的怀里挣脱出来。向红没有介意,兴奋地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来访者的签名簿,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拉着李沙和向红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廊很窄,两边布满了举架不高的小门。在二楼的拐角处,向红推开了一扇小门。门开处,浓重的洋葱味与夹杂着婴儿奶水和尿布的腥气,从门里扑面而来。李沙和小兵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住这儿?”李沙狐疑地看了向红一眼。

“是呀。同屋刚生完孩子,味道有些不好,不过闻惯了也就闻不出味道来了。快进来啊!”向红带头走进了房间,李沙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小兵原本想转身就走,无奈李沙的手搭在他的身后,几乎是被推着走进了房间。

不大的房间被两张床挤满,一张是单人床,一张是单人床拼成的双人床。双人床上坐着一个南美洲女孩儿,好像尚未成年,但是正在敞开怀抱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小兵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单人床上堆满了杂物,向红把床上的物品往里面推了推,拍了拍床对李沙和小兵说:“坐吧。这儿没沙发,就将就着坐到我的床上吧。”

李沙的眼睛有些湿润:“向红,他们怎么把你和有小孩儿的人安排在一起了?”

向红却不以为意:“这就不错了。有些人还要住六、七个人的上下铺呢!收容站的人问我会不会照顾孕妇,我说会。其实我没生过孩子,哪懂怎么照顾母婴啊?我不就图个清静嘛!这个女孩也怪可怜的,十四岁就当妈了。不过她也皮实,根本就不用我帮忙,只是孩子哭的时候我睡不好觉……”

小兵突然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小姨奶,我去为你作证!”

向红一时没有明白:“做证?做什么证?”

小兵目光坚定地看着向红:“迈克住着有花园有游泳池的豪宅,你却要住在这个猪圈不如的房间里。凭啥!”

向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握着小兵的手说:“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安心读书就好了。”

小兵决绝地说:“别再瞒我了,小姨奶。我都知道了。”

李沙对向红说:“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小兵了。他大了,该与你一起分担困难了。”

向红放开小兵的手,将左手伸到李沙的面前:“哈桑已经向我求婚了,我办好离婚手续就结婚。”

向红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用红黑两色棉线编织的戒指,隐约可以看到Isabella的字样。

李沙一脸狐疑地问道:“你和迈克还没离呢,怎么就接受了哈桑的求婚?”

向红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幸福的红晕:“只要哈桑爱我,其他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李沙和小兵仍然不解地望着她。

向红越发兴奋起来:“我改变想法了。为了早些与哈桑结婚,我打算净身出户,不要迈克的一分钱。我昨晚已经跟迈克说了,他也同意。听说只要没有经济纠纷,在网上就可以办理离婚手续,比法院处理会缩短一半的时间。”

李沙担心地:“你可要想好了,你和哈桑都没有固定收入,小兵还要上
学,你一分钱都不要能行吗?”

向红扭头看了一眼双人床上的南美洲女孩,见她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没有关注他们,向红就神秘地从包里掏出一枚很大的钻戒:“我已经想过了,哈桑的画在美国卖不出去是美国人不识货。我可以找我爸的学生帮他在中国办画展,包装一下,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眼下我把迈克给我的钻戒卖喽,三点多克拉,怎么也卖他个四、五万美元,够给小兵交担保押金的啦。”

小兵把向红的手推到一旁:“小姨奶,我不会再花你的钱了,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向红疼爱地握住小兵的一只手说:“傻孩子,一旦完成了收养手续,你在美国读书就不用交学费啦。”

李沙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孩儿,见她仍然专注于怀里的婴儿,就对向红小声说道:“你先把钻戒收好。”

向红将钻戒藏到自己的衬衫里。

李沙叹了口气说:“哈桑的话能信多少我不知道,不过黄律师在华人社区的口碑并不太好,你做事要当心啊。”

李沙话音刚落,小兵就对向红说:“小姨奶,我用一下你的电话。”

向红不解地问:“我已经给你的手机交月费了,怎么用完啦?”

小兵拿过向红的手机,一边拨打着电话一边说:“不是。这两次我给我奶打电话,她都不接。”

手机视频上出现了余科长枯瘦的胳膊和向阳的声音:“向红,我正在给小兵他爷爷洗脸,你等一下啊。”

小兵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对着视频大声叫道:“爷爷!爷爷!”

手机上出现向阳两只惊呆的眼睛:“小兵?”

小兵半晌才哽咽地说道:“奶奶,我都知道了,别再瞒我了。”

这时听到余科长挣扎的声音:“向阳,让我看看小兵!”

视频里出现了躺在床上的余科长那骨瘦如柴的脸颊和两行泪水:“小
兵,爷爷想你啊!”

小兵泣不成声地叫道:“爷爷,我也想你!我想回国去看你!”

向阳惊恐的表情出现在视频上:“那可使不得!小兵,你爷爷有奶奶伺候着,你可千万别分心。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视频传来余科长微弱的声音:“大孙子,听你奶奶的话,爷爷没事。”

小兵对着手机大声地喊道:“爷爷,你安心治病,等我有钱了,我就回去看你!”

小兵说完就把手机丢给向红,还没等向红反应过来,已经跑出房间。

李沙一惊,赶紧追了出去。

 

2

清晨,李沙一身职业女装地走进厨房。正在准备早餐的郭燕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你这是要上班啊?暑假咋这么短呢!”

李沙苦笑了一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得重新找工作了。”

郭燕有些羞涩地说:“我估摸着有啥事,可是你和汉斯一会儿汉语一会儿英语地,我哪听得懂啊!”

李沙被逗笑了:“我俩从结婚就这么说话。你要是看汉斯说汉语,那就说明他的心情不错,如果说英语,那就是他心里有气。我正相反,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说英语,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是说汉语!”

郭燕见李沙的脸多云转晴,自己也开心地大笑起来:“嗨,你倒是早点儿告诉我呀。我还琢磨呢,你们哪有那么多事儿要背着我呀。”

李沙降低了音量说:“我今天有个面试,你帮我注意一下小兵的动静。”

郭燕也神秘地凑到李沙的耳旁:“昨晚他房间里的灯开了一夜,不过他没到院子里吸烟。今早我趴在他的门缝闻了闻,也没有闻到大麻的味道。你放心,我肯定盯紧他。”

李沙想了一下又叮嘱道:“青少年心理敏感,特别是他刚刚知道自己的家事,你可千万别提这些事情。对了,我昨天跟东北王餐馆的老板谈过了,他听说你会做东北菜,很高兴,让我这个星期就带你过去面试一下。你跟春霞联络过了吗?我可是跟人家说你是正式移民,正在等待绿卡。”

郭燕的神情黯淡下去:“春霞今早给我回话了,说月子中心的老板被保释出狱了,可是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春霞也在找她要钱,说有消息后就告诉我。”

李沙也面露囧色:“那就只能等你拿到护照再找工作啦。”

郭燕心有不甘地说:“你就再跟饭店的老板说说,我又不是骗他,等我拿到护照再给他看呗。”

李沙面露难色:“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现在移民局抓得很紧,没有几家老板愿意铤而走险的。我得走啦,要不然就晚了。”

李沙抓起一片面包就往外走,郭燕叫道:“我熬了一锅小米粥,你吃完了再走嘛。”

李沙示意汉斯和小兵都在睡觉,郭燕这才止住了叫声。通往车房的门被李沙从身后关上。

郭燕一脸失落地拿起一份中文报纸,目光再度落在报上画着圆圈的广告上。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How may I help you?”,郭燕一听是英语,马上关上了手机。

 她沉思了一下,转身朝小兵的房间走去。

 

3

郭燕在小兵的房门外大着嗓子喊道:“小兵,起床了吗?”

房间传出小兵懒洋洋的声音:“有事吗?”

郭燕二话没说就推门走了进去。

刚刚醒来的小兵赶紧将被子拽到自己的下巴上,惊慌地叫道:“你怎么不经过允许就乱闯别人的房间呢?”

郭燕不以为然地说:“我都是你奶奶辈的人了,有啥不好意思的。郭奶奶有事求你。你帮我问问这家餐馆,我去给他们打工行不?”

小兵看了一眼广告:“这不是中餐馆吗?你自己跟他们说呗。”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我打过,可是他们跟我说英语。”

小兵拿过报纸看了看:“还有这事!我跟他们说。”

郭燕讨好地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小兵拨通了电话,先说了几句英语,但是很快就用汉语交流起来。他把手机递给了郭燕:“他们可以说中国话。”

郭燕赶紧接过电话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我叫郭燕。当然是合法居留!工卡?我马上就拿绿卡了。今天下午就去面试?太好了,谢谢老板。”

郭燕撂下电话激动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兴奋的心情,一个劲地在原地拍着手说:“我能工作啦!我能工作啦!”

小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也不问问什么工种?给你多少钱?”

郭燕想了一下,万分感慨地说:“多少钱都比不赚钱强。你说,我的护照也不知道哪天能拿回来,我在这儿白吃白住,心里不舒坦呐!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寻思着每天给大家做三顿饭,也算是我的回报吧?可总是我一个人吃,好像我嘴馋似的。我学做西餐吧?你李沙奶奶又说我做的是中式西餐。唉,当年我们在兵团那会儿,睡的是一张床,吃的是一锅饭,咋活着活着就变样了呢?”

小兵不以为然:“你就知足吧!你现在免费住着有游泳池的别墅,还是个单间,你还有啥埋怨的!”

郭燕惊讶地看了小兵一眼,半晌才说:“你说的也是。哎,小兵,郭奶奶求你帮个忙。餐馆老板说下午两点见我,你帮叫辆车呗?”

“Uber?”

“对,就是你常要的那种。”

“你手机账上有钱吗?”

“你也太小瞧你郭奶奶了。别看我从农村来,我们可是国营农场,月月都有退休金寄到我的卡上。”

小兵被郭燕一句无心的话刺痛了。农村?农场?农管局?这对于郭燕不就是一个概念嘛!尽管郭燕并不知道小兵的身世,但是小兵自从知道父亲因为贪污入狱,他觉得自己在最瞧不起的郭燕面前也低人一等。他用不耐烦的神情去武装自己的自尊,把手一挥:“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啥。我问你手机有没有跟你的银行账号绑定,是因为Uber在网上收费。”

郭燕马上把手机递了过去:“嗨,你咋不早说呢!有。”

小兵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说:“我给你下个软件,你要车的时候点击一下就行了。没事了吧?我要起床了。”

郭燕开心地鼓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可不是咋的,你真该起床了!”

小兵没动,眼睛不满地盯着郭燕。郭燕这才意识到小兵让她离开。

“这孩子!”郭燕嘴里嘟囔着离开了房间。

小兵看着郭燕身后的房门依然敞开着,无可奈何地起身把房门关上。

 4

在一所中学的停车场上,身着职业女装的李沙,一脸疲惫地朝自己的汽车走来。

她坐进车里并没有急于启动汽车,而是把脸伏在了方向盘上——耳边回荡着面试她的那位副校长和自己的对话:

“We don’t have the budget for hiring someone who has a Ph.D. degree. I am so sorry that you are over qualified for our school.(我们没有经费雇佣有博士学位的人,我很抱歉你的资历超过我们招聘的标准。)”

“I would be very happy if you hire me. I don’t mind what kind of position that you give me.(只要你雇佣我,我不在乎给我什么职位。)”

“Why? You could find a better job with your teaching experiences, right?(为什么?以你的教学经验,应该找到适合的工作。对吗?)”

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我需要一份可以保全家的医疗保险!可是我能这样说吗?即使我说了,我就能得到这份工作了吗?不能。因为我亵渎了教书育人的职业。我该怎么办呢?

李沙万万没有想到,寻找一份教书的职业并不容易,特别要在公立学校得到教职,这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是,汉斯马上就要动手术,唯一能够帮助他们家庭走出经济困境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份联邦政府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让汉斯享受到免费的医疗保险!

唉,人啊,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惋惜……可是晚了!都怪自己一时任性丢掉了公立大学的教书工作,还让汉斯接手薛大鹏的案子“作茧自缚”。现在可倒好,到中学教书都没有人要!

她抬起头来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张纸,在上面原本已经画了“X”的几个大学的名字下面,又在Ocean High School上打了一个“X”,然后从信封中取出联邦邮政部门的录取表格,毅然决然地签下自己的名字:Elizabeth Schneider。

 

5

一个不大的中菜馆坐落在一个小型的商业中心里。“Yan Guo”,郭燕刚刚在一张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并抬起头将表格郑重其事地递交给身旁带着围裙的老板。

五十多岁的店老板把表格往前台油腻腻的抽屉里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没护照,薪水要比政府规定的基本工资少拿两块。”

“那是多少啊?”郭燕小心翼翼地问道。

“每小时十美元。”老板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一小时十美元,那么八小时就是八十美元。妈呀,我一天就能赚五百人民币,十天就是五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啊!

“没问题,老板。”郭燕激动地答道。

“走吧,我带你去后厨。你的工作就是给我准备食材。”

郭燕这才知道老板就是大厨,餐馆主要以送外卖为主。

店里除了郭燕和老板,还有一个端盘子洗碗的墨西哥男人,外加一位接听电话订单和招待在餐馆里用餐的老板娘。当然,还有几个从后门进出的送餐“小哥儿”,他们从不进后厨,每次从老板娘那里拿起准备好的食物就走,所以郭燕视他们于无形。

厨房空间不大,被抽烟机、洗碗机的噪音充斥着。老板指了指砧板旁的一堆洋葱说:“洋葱会切吧?切细点儿!”老板说完就颠大勺去了。

郭燕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切着洋葱,并不时用手擦去洋葱刺激出来的眼泪。谁知手上的洋葱刺激出来更多的泪水,她只好跑到水池清洗了一下眼睛,这才接着干活。

“洋葱切好了吗?”做菜的大厨高声叫道。当他接过郭燕递过来的一大盆洋葱时,板着面孔吼道“怎么这么粗?没长眼睛啊?”

郭燕睁大泪眼刚想辩解,却见那个端盘子洗碗的墨西哥人冲进厨房,对老板说了一句什么,老板转身就把郭燕拽到后门:“去厕所!”

郭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莫名其妙,正在发愣之际,已被墨西哥男人拽出后门,朝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跑去。

后门与几家小店共享一个走廊,走廊的一侧是公共厕所。墨西哥人拽着郭燕就钻进了男厕所。

厕所里面有三个可以关上小门的坐便池,外面还有三个小便池。郭燕不明就里地就被墨西哥男人拽进了其中一个有坐便池的小门,并且小门被墨西哥人划上了门栓。

神情慌张的墨西哥男人把脸贴在厕所门上,通过门缝朝外面窥探;郭燕也学着他顺着门缝向外张望,却看见有一个男人走到小便池旁小便……她赶紧把目光缩了回来。 

在窄小的空间里,郭燕不知道自己的脸应该对着墨西哥人还是背过去,试了两下,觉得还是面对面地比较安全。

刚刚在餐馆工作还不到一个小时的郭燕,只知道身边这个中年墨西哥男人负责收拾餐厅的碗筷和外卖打包,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对视中,郭燕的脑海在翻江倒海:“这男人长得也够难看的了!短粗胖还一脸的青春痘!糟了,他咋用那种眼光看我呢?他咋用后背堵住了门的开关啦?他别是生出歹意了吧?我可是都能做他妈妈的人啦!不行,我要给老板打个电话。”

郭燕拨打餐馆电话没人接,只有留言;她刚想说话,手机就被墨西哥男人夺去;男人向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有听懂。不过,这一系列的尴尬仅停留了一分钟,郭燕又从墨西哥人的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手机,并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微信,想向李沙求救。说时迟,那时快,墨西哥人也不含糊,说了句“No”就再次从郭燕的手里夺过了手机。这下郭燕可真的火了,不顾一切地与墨西哥男人在窄小的厕所里撕扯了起来。

老板在厕所的小门外喊道“Let’s work.(工作了。)”, 墨西哥男人顿时住手,不再理会郭燕的手机,打开厕所座便的小门便冲了出去。

受到惊吓的郭燕半天没动,直到门外的餐厅老板再次催促:“移民局的人走了,快出来干活儿吧!”

郭燕把凌乱的头发捋了捋说:“我又不是非法移民,你为啥让我也躲起来?”

老板也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没有护照吗?没有登记就不合法。快去切菜吧,我们刚刚接到一个二十人的订餐。”

老板说完转身走出厕所。郭燕想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6

天色已晚,李沙推开家门,发现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小兵的房间露出一丝光亮。她走过去敲了敲门,半晌才见小兵出来开门。

小兵一脸倦容地打开房门,但是没请李沙进屋:“什么事?”

李沙下意识地朝小兵的房间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合上的手提电脑不和谐地摊在被子上。

小兵自我解嘲地说:“抽查呀?我没吸。”

李沙尴尬地笑了笑:“你郭奶奶呢?”

小兵把头伸出房门瞧了瞧:“还没回来呀?她去应聘中餐馆的工作,下午就走了。”

李沙一惊:“她跟谁去的?”

小兵一笑:“Uber。我帮她要的。”

李沙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给她打个电话。”

李沙打开微信,郭燕的留言马上映入眼帘:我找到工作了,大厨助理。晚上九点下班,你们自己做吃的吧。

李沙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食材正准备做饭,就听到有人把大门敲得噼啪山响。      

谁呀,怎么不按门铃?李沙警觉地朝大门走去,悄悄地从“猫眼”向外望了一下——嗨,是郭燕!

 “你不是说九点才下班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李沙把门打开。

 “可别提了,这家餐馆没一个好人!明明是老墨打碎了一打盘子,他跟老板说是我碰翻了架子上的碟子。老板也是个骗子,明明知道不是我干的,却要扣我的工资。哼,老娘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郭燕一边进屋一边大声地说着。

“没拿到工钱吧?”李沙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

“今天算是赔了,来回打车就花了四十块美金。”郭燕大大咧咧地说着,“哎,你咋样?找到工作了吗?“

李沙愣了一下,然后说:“找到了,明天上班。”

“还是有文化好啊,想找工作就能找到。不像我,给大厨打下手都不够格。唉,人比人气死人呐!你去歇着,我来做饭。”郭燕说着就把李沙拿出来的蔬菜又放回冰箱,然后拿出一团肉馅说,“我知道汉斯喜欢吃肉,我在网上学了咋做奶油肉饼。你打个电话,让汉斯回家吃饭。”

说话间汉斯推门进来,郭燕高兴地叫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汉斯一脸疲惫地朝李沙和郭燕挥了挥手,郭燕没有看到汉斯脸上的疲倦神情,迎上前把肉馅高高地举到汉斯的面前:“今晚我给你做奶油肉饼!”

汉斯躲闪了一下,没置可否地朝楼上走去。李沙不安地想随汉斯上楼,可是看到有些尴尬的郭燕仍然手举着肉馅儿站在原地,就赶紧安慰道:“汉斯最近身体不好,没胃口,你别往心里去。”说完就朝上楼的汉斯追去。

郭燕把肉馅往台子上一丢,拿起手机就给春霞打了一个电话:“春霞,护照啥时候能拿到呀?好,你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啊!”

放下电话的郭燕,六神无主地坐在了椅子上。

 

7

李沙走进卧室,发现汉斯合衣躺在床上。

李沙走过去问道:“Are you OK?(你没事吧?)”

汉斯微笑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I am fine.(我很好。)今天为一个车祸出庭,有点累,没关系。”

李沙心疼地坐到他的身旁:“你不能再工作了,你要赶快做手术!”

汉斯安慰着李沙:“这个星期五薛大鹏的案子就会有结果,我已经与医生定了下个星期一动手术。”

李沙一惊:“这么快?”

汉斯长吁了一口气:“不快了。医生两个星期前就告诉我要马上手术。”

李沙挤出一丝微笑:“我们说好,不论薛大鹏的案子怎么样,你下个星期都要手术。”

汉斯笑着说:“是,太太!你今天又去面试了吗?”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马上找到公立学校的工作很难,我想试试别的工作。”

汉斯握着李沙的手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不要有压力。”

李沙站起身来:“郭燕要做奶油肉饼,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再休息呢?”

汉斯一脸疲倦地说:“谢谢郭燕,我想我现在需要休息。”

李沙推开房门扭头说道:“好,你休息吧。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走出卧房的李沙随手把门关上。她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旁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起来——

从何时起自己就想大哭一场?从辞掉工作?没有,那时的自己并没有挫折感,反而觉得是一个心灵的解放。从得知汉斯患癌?好像有些关系,但是那时的内心更多的是同舟共济的坚强。那么,从什么时候自己的内心脆弱到不堪一击了呢?面试!

李沙索性坐到楼梯上任泪水四溢。她万万没有想到,即使自己愿意顶着博士的桂冠去中小学校教书,人家也会毫不留情地告诉她“Over Qualify(超过资格)”。几天来,她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为了得到联邦政府的医疗保险,她明天就要以邮差的身份为自家方圆几里的左邻右舍送信和取信!

自己在大学任教快二十年,现在却要在邻居们的眼皮底下干一份不需要大学文凭的体力工作……情何以堪!然而这份无法言说的委屈能向谁去诉说?汉斯吗?显然不能——都是自己的任性才使汉斯失去了医保,并且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担保薛大鹏出狱。儿子吗?当然不能——他刚刚被总部派到欧洲工作不到一年,汉斯不让儿子知道他生病的事情。郭燕和向红吗?她们都是初来乍到,自己的麻烦都要依赖于她来解决,跟她们说等于忙中添乱!

说也奇怪,一直强忍于心的泪水漫过脸颊之后,李沙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一顶汉斯打高尔夫球戴的Nike帽子和一个大口罩,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下楼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