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7

尬 舞

 1

车,停在了连体别墅的大门前。郭母从车上下来,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周边的环境:“瞧这草绿的。都快12月份啦,这树上还开着花呢!来,李沙,给我在这儿照张像。”

郭母把手机递给李沙,自己在结满粉红色小花的大树旁做了一个环抱树干的动作。当李沙拍下这个镜头之后,她让李沙等等,然后爬上了树干,将两脚踩在树杈间,举起双臂做出胜利的姿势……

郭燕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大着嗓门喊着:“薛大鹏,这房子咋样?”

薛大鹏和高队长正在拿后备厢里的行李,郭燕愣住了:“高队长?你咋来了?”

薛大鹏得意地笑了笑:“不但高队长来了,你妈也来了。”

“我妈?”郭燕这才看到站在树上的郭母,“哎呦妈呀,真能作妖!”

这时郭母也看到了郭燕,也顾不上拍照了,赶紧试图从树上下来。郭燕赶紧奔了过去,和李沙一起帮郭母从树上下来。

“燕子,妈来看你来了!”郭母下树后一把抱住了郭燕。

郭燕推开了母亲的拥抱:“这大老远地,来看我干啥。”

郭母的神情转悲为哀:“你这孩子——”

李沙赶紧解围:“这次郭姨和高队长帮了大鹏很大的忙,大鹏请你妈来美国玩玩,也好见见你。”

薛大鹏赶紧补充:“是你弟弟给你妈和高队长买的机票,让我把他们带来见你。你弟弟说他也很想你,但是开餐馆走不开。”

郭母用讨好的口吻接过话:“你弟弟总惦记着你,让我带了好多礼物给你。”

郭燕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李沙见状赶紧说:“郭姨,咱们进屋聊。”

 

2

李沙引导着高队长将郭母的行李放到一间卧房,然后又指导着薛大鹏把他的行李放到另外一间卧房。

“这得花不少钱吧?”郭母好奇地打开所有带门的房间,连卫生间与储藏室都没有错过。

“大鹏说了,要让您住得舒服一些。小区有游泳池,与咱们的后院只一墙之隔。”

“太好了!游泳是最好的形体锻炼。”郭母像少女般地欢呼雀跃起来。

郭燕不以为然地瞥了她妈一眼,自行到厨房准备食材去了。

“大鹏,你带郭姨和高队长到后院转转,我和郭燕准备晚饭。”李沙向薛大鹏使了个眼色。

“跟我来,参观参观后院。”薛大鹏心领神会地说道。

李沙见众人走进后院,就转身走向厨房,对着低头准备食材的郭燕说:“你可别怪我先斩后奏。薛大鹏怕你不见郭姨,让我先别告诉你。其实,你也看到了,尽管你这么多年不见她,可是只要你有事找她,她都二话不说就照你的意思办了。现在连薛大鹏都不计较过去的事情了,你做女儿的,还能一辈子不认妈呀?”

郭燕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我不想认,是我不想叫她妈。我也不知是咋回事,就是张不开嘴。”

李沙边洗菜边说:“听薛大鹏说,你妈这次来要多住些日子。你也不用急着叫她妈,就是态度好些。她也快八十岁的人啦,别等到今后想叫妈都没机会的时候后悔!”

郭燕叹了口气:“咱们也是当妈的人啦,我咋不想叫她一声妈呢?可是你看看她,都啥年龄了还穿得花枝招展的!”

李沙忍俊不住地笑了一下:“你就别用你的标准要求你妈了。听大鹏说她还组织了一个老年艺术团,你妈还能跳街舞呢!”

郭燕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还老年艺术团呢!你没听说过‘中国大妈’呀?都是我妈这型的,走哪儿跳哪儿,也不知道磕碜!”

李沙更加忍俊不住:“如果所有的中国大妈到了你妈这把年纪还能唱能跳,那还真了不起呢!”

不知什么时候郭母已经从后院回到了房间:“李沙呀,有时间要多回国看看。现在不仅是中国大妈能唱会跳,中国大爷也有很多人加入我们老年艺术团了。跳舞是最好的健身方式。”

说着,郭母在手机中选了一首曲子:“我这一路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得活动活动腿脚啦。”说着,她就随着手机里播放的“五十六个民族”的乐曲,在客厅里翩翩起舞了起来。

随着郭母不断变换的动作,半个世纪前的记忆瞬间呈现在李沙的脑海中:“动脖”是新疆舞,“抖肩”是蒙古舞,“垫脚”是西藏舞;“转圈”是彝族舞……

李沙至今都记得上小学时赶上了“文革”跳忠字舞的时代,尽管那时由“红卫兵”和“红小兵”组成的五花八门的“宣传队”都千篇一律地随着“北京的金山上”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跳着唱着,但是李沙参加的“红孩子宣传队”直接由文化局革委会领导,走街串巷的演出似乎也比一般宣传队有规模有气势。

那时各个宣传队都走街串巷,任何一处空地,只要把旗帜一竖,不到五分钟就会被路人围成一个圆圈,并且前排的人都自觉地席地而坐,后排便约定俗成地站出一圈又一圈。圈里,就成了临时舞台。

李沙记得每次演出完,“红孩子宣传队”的孩子们就可以得到一个面包和一瓶汽水。那时几乎不上课,孩子们在一起除了“弯腰劈腿”,还练习新疆动脖和蒙古抖肩。也许是因为楼里住着省歌舞团的台柱子,耳濡目染,几个女孩子到一起就练习“动脖”和“抖肩”。

想到这里,李沙下意识地将右手高过头顶,左手平伸在胸前,然后试着将头左右晃了两下,居然还能做到肩膀不动只动头的姿势。她有些得意了,试着跟随郭母学做了几个动作,竟然也跟上了节奏。

郭母边跳边朝站在一旁的郭燕招手。原本笑得前仰后合的郭燕,此刻却转身回厨房做菜去了。

其实,郭燕在母亲的舞姿中也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像一股暖流冲击着她内心板结多年的一块坚冰。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但是令她身心舒畅。她原本也有一种丢下手中的食材,像李沙那样落落大方地与母亲跳舞,可是她明白北大荒的农耕生活已经使她远离了少女时代的梦想,那是一块一碰就会心痛的地方。想到了心痛的感觉,她顿时将那股正在内心融化坚冰的暖流阻止住,拒绝这种陌生的甜蜜。

这时薛大鹏带着汉斯和高队长从后院走进客厅,高队长二话没说就拽着薛大鹏加入到郭母和李沙跳舞的行列中。

汉斯露出惊讶之色,但是很快就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叫好。薛大鹏扭捏地从跳舞的队伍里出来,汉斯对他说:“我不知道中国人都会跳舞。”

薛大鹏有些羞涩地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学校不上课,谁都可以到街道上唱歌跳舞。”

这时李沙停止了跳舞,兴奋地走到他们的身旁:“几十年都没跳了,居然还记得!”

这时舞曲已换成“打靶归来”,高队长和郭母瞬间回到二十岁的精神状态。那种飒爽英姿的感觉抵消了高队长头上的白发和郭母脸上的皱褶所呈现出来的年轮;那种挺胸仰首的饱满精神,给人一种无往不胜的阳刚之气。尽管在举手抬足中能看到高队长左手失去的小手指和郭母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残疾,但是两个人的舞姿将这些缺陷全部“屏蔽”,使李沙沉浸在内心深处的感动之中。

郭燕把音乐停掉,对众人说:“大家都入座吧。我准备了四个凉菜,六个热菜。按照咱们东北人的规矩,先就着凉菜喝酒,然后我端热菜上桌。”

李沙这才发现向红没来。她赶紧查看微信,看见了向红的留言:晚到半小时。只有我一个人来。

 

3

众人刚刚走进介于客厅和厨房之间的饭厅坐下,向红便出现在大家面前:“对不起,我来晚了。”

李沙也来不及询问哈桑怎么没来,就赶紧向众人介绍道:“郭姨,她是向红,我们当年一起去的北大荒。”

其实郭母的眼睛从向红一进门时就亮了起来——在一群六十加的人堆里,向红的美丽和艳丽,就像一束突然间照射到房间里的彩虹,顿时让人眼前一亮。

向红与众人打了招呼后,被郭母拽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你比我家燕子还大两岁吧?你是怎么保养的?脸上连个皱褶都没有。瞧你这身材,怎么练的?是不是喜欢跳舞?”

郭燕见母亲握着向红的手不肯放开,阴沉着脸,把一盘菜重重地放在了餐桌上。

李沙见向红在郭母热情如火和郭燕冷若冰霜的情绪里不知如何是好,就急忙解围说:“向红,你来之前郭姨和高队长表演了一段‘打靶归来’,相当精彩。”

郭母赶紧说:“我们老年艺术团,还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呢。”

汉斯忍不住插了一句:“Guinness World Records?”

郭母没听明白:“啊?”

李沙也似信非信地问道:“你们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队长,此刻像传达文件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年,我们老年艺术团参加了咱们中国14个城市,有5万人参加的广场舞,一起挑战了最大规模排舞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创下新的世界纪录。”

一直举着酒杯的汉斯,终于找到机会把酒杯高高举起:“为了你们的Guinness World Record, 干杯!”

在干杯声中,郭母用舞台报幕员声情并茂的语气介绍道:“我们艺术团在国内影响很大。虽然我是团长,老高是艺术总监,可是他比我有名。他现在是‘网红级’的领舞老师,线上线下有几万名领舞的老师跟他学舞!”

李沙不解地问:“线上线下是什么意思?”

高队长又一板一眼地说道:“线下是面对面地教舞,线上就是通过电脑教授。也就是说,全国目前有200多万广场舞的领舞人员,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线上和线下的学习,然后再带领当地的团队活动。据《中国广场舞行业研究2015年报告》估计,当年跳广场舞的人数在8000万到1亿人之间。也就是说,现在的人数至少在一亿以上!”

汉斯脱口而出:“My God, It’s amazing.(天啊,太难以想象了。)”

高队长被汉斯的一声赞美打断了话题。薛大鹏赶紧向他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了不起’。”

汉斯朝高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一亿人都跳同样的舞蹈,这在美国是不能想象的!”

高队长一听,兴奋地为汉斯和自己斟满了酒,也举起大拇指说道:“你的,这个。”

薛大鹏赶紧向汉斯解释道:“他说,你也非常了不起。”

高队长兴致更加高涨:“如果所有的美国人都能像您这样高瞻远瞩就好了!李沙,你找了个好老公。”

李沙含笑说道:“谢谢。”

高队长借着酒兴对众人指点江山地说道:“你们听说过‘你好,中国大妈’这个品牌吗?”

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向红赶紧接过话说:“网上到处都是中国大妈的新闻,我还真不知道是个品牌。”

高队长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有些‘中国大妈’的报道很负面,但是这个品牌叫‘你好,中国大妈’,这意味着对广场舞的支持与肯定。现在这个品牌的口号是‘你好大妈,向世界出发’,去年还获得了‘大众文化杰出活动品牌奖’。”

向红兴奋地说道:“我在网上看过中国大妈在纽约时代广场上跳舞的视频,当时还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穿旗袍的同胞……”

郭母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插言道:“不止是纽约,还有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日本,还有好多国家,都出现过我们中国大妈的广场舞。不瞒你们说,这次我和老高来,一方面是看儿孙,另一方面也想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在洛杉矶也搞个广场舞,让这里的美国人民也看看我们中国大妈的精神风貌!”

这时正巧郭燕上菜,瞥了她妈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都快八十岁的人啦,还瞎折腾个啥呀!”

李沙见郭母下不来台,赶紧给郭母夹了一些凉菜:“郭姨,咱不说广场舞,就说你和高队长刚才跳的舞蹈,真精彩!郭燕,你还记得我们在演出队时,高队长让我们早起练功,怎么叫你都不肯起床吗?”

薛大鹏笑着说:“我还记得郭燕压腿的时候都能睡觉。”

郭燕也开心地笑了:“你还记得那事儿呢?那昝咋睡都不够。”

郭母难过地拉着郭燕的手说:“燕子啊,妈对不住你呀,那前儿你才十五岁就去了北大荒,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呀!”

郭燕想从母亲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看到母亲正用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珠,她的眼圈儿也红了:“当年也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你没关系。”

郭母抽泣起来:“如果我没有被关押起来,你也不会受到牵连。”

高队长走到郭燕的身旁,像长辈一样地拍了拍郭燕的肩膀说:“你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懂,因为我被下到连队后感觉生不如死。不是活儿苦,是心里苦不堪言。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妈结婚吗?从演出队下放到连队,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你妈!从我代表演出队到省城招人,我就发现你妈很像我的初恋夏芳。夏芳是哈尔滨知青,在一场抢救山火中壮烈牺牲。这么说吧,那时你妈在省城专业剧团做革委会主任,我哪敢有非分之想啊。可是她在我绝望的时候寄信给我,让我安心在连队劳动,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开始我还真是天天盼望着归队,但是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总之,我回城少了一根手指,她出狱瘸了一条腿。这下我们两人可以平起平坐了,所以我等她一出狱,就把她接到了北京。”

郭母像少女般娇羞地补充道:“我刚开始给他写信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因为我们家燕子的年龄受到了牵连,我就应该想办法帮他。可是形势突变,我给他写封信的机会都没来得及就进去了。”

高队长绘声绘色地接着说:“突然间接不到信,又赶上知青大批返城,经过一番折腾我终于以病退回城了。返回北京路过省城的时候,我特意留了两天去找她,这才知道她已经进去了。”

薛大鹏突然间从饭桌上站起身来,青筋暴露的脸上胀满了愤恨。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句:“对不起,我去一下卫生间。”

薛大鹏逃也似地离开了餐桌,躲进了不远处的卫生间。众人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餐桌旁,尴尬地听着卫生间隐隐传出来的哭声。郭燕甩开母亲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表情麻木地返回厨房。

 

4

卫生间里的薛大鹏,边哭边把洗手池龙头里的水放到最大处,然后压抑住音量仰天长啸:“妈,你在哪儿呀!”

在卫生间窄小的空间里,薛大鹏瘫软地跪在地上。

“大鹏,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李沙的敲门声。

薛大鹏缓缓起身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再把脸上的泪水和水珠擦干,这才打开卫生间的门。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不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门外,而且眼睁睁地看着郭母的身躯一点点地矮了下去,最后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鹏惊叫起来:“干妈,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郭母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泪流满面地说:“鹏儿,你再给干妈一个机会,让我向师姐赔罪!姐姐呀,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原谅妹妹我当年的鬼迷心窍。不论我今生受到什么惩罚,那都是罪有应得!姐姐呀,你的骨血就在这里,我会对鹏儿比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好……”

薛大鹏搀起郭母,发现她手里的照片是一张当年自己的妈妈和郭母同台演出《白蛇传》的剧照。照片上的妈妈对于薛大鹏有些陌生,因为五十多年日夜思念的母亲,已经无法用人间的美丽所比拟。他将照片立放在客厅的花台上,然后对郭母说:“您还记得《白蛇传》里小青的唱腔吗?”

郭母诧异地看着薛大鹏说:“你说哪段?”

薛大鹏没有多言,而是张口用青衣的声音唱起了白蛇的京剧西皮摇版:“听一言来心意转,许郎果不负婵娟。扶起冤家重相见,从今后不要变心田。”

郭母用一个旁白“呀”了一声,用西皮摇版唱起青蛇的那一段:“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大鹏学白娘子叫了一声:“青妹!”

郭母走着台步来到摆放着剧照的面前,凄厉地用京腔喊了一声:“姐姐!”然后磕了三个响头。

薛大鹏上前扶起郭母,恢复了富有磁性的男声说道:“干妈,我妈已经原谅您了。”

泪如雨下的郭燕,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到郭母的面前叫道:
“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泪眼蒙胧,只有汉斯像水里的一滴油,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一切:“你们这是在演戏吗?”

汉斯的话让大家破涕为笑。

李沙借此机会说:“菜都凉了,大家赶紧吃饭吧。”

 

5

当众人再次坐到餐桌上时,李沙为了淡化刚才凝重的气氛,就对薛大鹏笑着说:“大鹏,过去只知道你是男高音,没想到还能反串青衣。”

郭母接话说:“这是老天赏饭吃。”

高队长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也别找工作了,早点退休,咱们一起干!”

薛大鹏笑了:“干什么?唱歌跳舞?我现在可是在美国,糊口还是第一位。”

李沙说:“我觉得两者不矛盾。现在美国的华人社区有很多文艺团体,乐团、合唱团和舞蹈团,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用业余时间练功和演出。我们还有一个华人文教基金会,每年都会组织这些文艺团体举办新年慈善晚会,用捐助来的钱做公益事业。现在越搞越大,每年都会在美国千人剧场里演出。”

郭母兴奋地说:“那可太好了!有机会你跟基金会的领导说说,看看我们夕阳红艺术团能不能参加一次你们的演出。”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红,此刻柔声细语地说道:“郭姨,那您可找对人啦。李沙正在主办今年的新年晚会,12月29号在美国的剧场演出。”

李沙赶紧接过话茬:“不是我,是文教基金会责成我们民乐团负责今年的演出,我只是负责节目安排。”

向红加快了语速说:“你太谦虚了。黄律师都告诉我了,你是这次的总导演,权利很大,让谁上谁就上,让谁下谁就下!”

李沙笑着对向红说:“你这是捧我啊,还是害我呀?最近我正愁着怎么办这台晚会呢。年年都是这些团体,想出新很难,所以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请一家国内专业团体来参加这次演出。”

郭母高兴地说:“干脆就和我们夕阳红艺术团合作,你们出场地,我们出节目,保准让美国的华人同胞们看到一台精彩绝伦的演出!”   

高队长也兴奋地补充道:“我们夕阳红艺术团有许多退休的专业舞蹈演员和歌唱家。我们已经在马来西亚、越南演出过,如果能来美国,一定不负同胞的热切期望。”

李沙犹疑地问:“不会就是跳广场舞吧?”

高队长不等郭母说话,马上说道:“我们艺术团就像咱们当年的演出队,吹拉弹唱的人比比皆是,编个十个八个的节目轻而易举。”

李沙说:“基金会主办这台节目的目的不仅是为助学筹钱,还要鼓励当地文艺团体在美国弘扬中华文化。所以,新年晚会的节目还是要以当地文艺团体为主。当然,如果你们不需要我们这边出差旅费的话,我觉得出几个节目也许能让观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郭母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你跟基金会的领导说,现在国内不差钱。我们艺术团来演出,所有的费用,自己出!”

一直默默无语的薛大鹏说了一句:“即使有钱也没那么容易拿到签证。”

李沙想了一下:“我把你们的想法跟基金会反映一下,听听主办方的意见再说。来,吃菜。”

薛大鹏拿起酒瓶走到汉斯面前,斟满两个人的酒杯后,用颤抖的声音说:“Attorney Schneider, this is not wine.  This is my tears of 196 days in prison. It is impossible for me to sit here if you didn’t help me to get out from the mess. Thank you very much.(施耐德律师,这不是酒,这是我的泪,是我在监狱里一百九十六天的眼泪。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不可能脱离那些麻烦。谢谢您!)”

汉斯也举杯说道:“Call me 汉斯 please. I want to say thanks to you too. If I had a second surgery, I could lose my business. For both of us,干杯!(叫我汉斯吧。我也想说谢谢你。如果我做了第二次手术,我可能会丢掉我的生意。为了我们,干杯!)”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薛大鹏和汉斯在说什么,只有李沙清楚两个男人碰杯的意义。她的眼睛湿润了。

“李沙,这杯酒里有我全部的喜怒悲哀,你懂的。我先干为敬!” 薛大鹏将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

李沙有些着急地说:“大鹏,你刚下飞机,别喝得太急。”

郭母跟高队长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啦。

郭燕一边给薛大鹏夹着菜,一边对众人说:“我做的菜不好吃咋地?咋没人动筷子呢?再不吃都凉了。”

郭母吃了一口凉拌菜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燕子做的饭呢。四十多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燕子呀。”

郭燕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赶紧将头低下,又加了许多菜到郭母的盘子里:“说说又来了。大家都消停地赶紧吃吧。”

郭母抹着眼泪说:“明天妈给你做北京炸酱面,是跟你高叔学的。”

正在这时向红的手机响了。她起身离开了餐桌,但是很快又回来用手机对着餐桌扫了一下,然后又转身躲进厨房。

郭燕一如既往地大着嗓门问李沙:“哎,哈桑咋没来呢?”

李沙示意她小声点,把自己的声音也压到最低:“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这时向红回到自己的座位,郭燕单刀直入地说:“是不是哈桑的电话?”

向红愣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哈桑向大家问好。他现在在墨西哥筹备画展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来不了啦。”

“太好了,终于要办画展了!” 李沙说着又对其他人解释道:“哈桑是向红的男朋友。”

“是我的未婚夫。”向红补充了一句,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瞧这大钻戒!是老外吧?”郭母的眼睛一亮。

“中东人,比向红小二十多岁呢!”郭燕一副得理不饶人的神情。

“哇,你比郭姨厉害。来,郭姨敬你一杯。”郭母说着就自行将酒杯斟满。

“郭姨,要敬也是我来敬您。我本来对这年龄差距还是有些顾虑的,可是看到您和高队长这么多年都不离不弃,我一定要向你们学习。”向红不动声色地在赞赏郭母的言语中反击了郭燕的鄙视。

“来,祝有情人终成眷属!”郭母并不知道郭燕和向红彼此话中带刺,带头跟每个人都碰了一下酒杯,然后说:“老高,把咱们给燕子买的礼物拿出来,看看燕子喜不喜欢。”

高队长从一个布袋中拿出一个长条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把二胡。郭燕失望地说:“你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多少年没拉琴啦。”

郭母疼爱地抚摸着郭燕粗壮的大手:“一朝艺在手,一生不会忘。你拉个曲子试试。”

郭燕迟疑地拿起二胡。说也奇怪,一旦把二胡握在手中,郭燕的内心顿时化作一泓清泉,对精美的二胡爱不释手:“咋一首曲子都想不起来了呢?”

高队长建议道:“拉一首你考演出队的曲子,就是《沙家浜》智斗的那一段。我来给你起个头。”

郭燕在高队长“打啦里根咙”的引导下,居然也拉出个调来。

在大家都熟悉的曲调中,高队长建议郭母唱阿庆嫂,薛大鹏唱刁德一,自己唱胡传魁。几个人唱着唱着就站起身来做起了动作。虽然郭燕常常拉错,但是她饶有兴致地跟着唱腔,断断续续地也没再放弃。向红和李沙也忍不住地跟着哼哼,汉斯一脸崇拜地看着这群说跳就跳,说唱就唱的男男女女。

分手时,为了便于照顾郭母和高队长,同时也希望郭母有更多的时间与郭燕培养感情,李沙将郭燕留在了薛大鹏那里。

 

6

清晨,当李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上午八点二十分。她一惊:律师所九点开门,自己还有四十分钟去完成梳洗、换衣服和开车的时间。她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下床的另一半,汉斯已经不在,枕头上放着一个纸条:Take half of day off please.(请休息半天)。李沙顿时心花怒放,拿起汉斯的纸条,忍不住开心地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为了节省开支,汉斯在手术前就辞掉了助理,不再接受新案子,旧案子由李沙负责跟进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现在汉斯恢复了工作,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做文秘工作,于是李沙毛遂自荐,说在找到教书工作之前,继续做汉斯的助理。

“汉斯就是这样,甜言蜜语的话多一句都不肯说,可是这种行为关怀却能让女人真正心动。”重新倚靠在床头,用两手揉着太阳穴的李沙,这才感觉到昨晚的聚会虽然开心,但是她一直像救火队员似的,哪儿有“险情”就扑向哪里,结果睡了一觉都不解乏,“唉,真累。我咋把自己变成了‘和事佬儿’啦?”

手机响了,李沙看到是帮薛大鹏找出租屋的中介,她急忙接听:“真对不起,昨晚是为四十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接风,所以噪音大了些。什么?今早六点就有人唱歌?不会吧?我明白,这样当然不行。你放心,我马上通知房主。”

中介是华人,在社区口碑很好,所以李沙就在她提供的资料里选中了这处环境好、房屋好、价钱好的连体别墅。不过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这种与邻居分享一扇墙的连体别墅,最不方便的就是不能有噪音。如果过了晚上十点还有人大呼小叫,邻居就可以给警察打电话。不像自己家的独体房,只要不到街道上叫喊,独门独户没人干涉。不过将心比心,午夜11点还能听到二胡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几乎没有休止符的京剧唱腔,左右邻居能没有意见嘛!

李沙打开了手机音频,一边跟薛大鹏说话,一边起床打开了窗帘,到衣帽间选择要穿的衣服,“大鹏,起床了吧?”

手机那边是薛大鹏无精打采的声音:“早起来了。郭姨和高队长天不亮就起来练功练嗓。郭燕也好像拉二胡拉上了瘾,从早上到现在还在拉呢!”

李沙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难怪中介来电话。大鹏,郭姨他们刚来,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早起练功,免得影响到邻居?”

薛大鹏放低了声音:“还是你跟他们说吧。现在国内的广场舞是走哪儿跳哪儿,你们昨天聊得都是正面的,其实我在国内还听到许多负面的新闻。不说了,免得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对了,我今天就去把美国的债券全卖掉,你跟汉斯说一下,三天后就应该把你们帮我垫付的十万美元还给你们。”

李沙关心地问道:“你不是说债券年底才到期吗?你提前取出来会亏本的。另外你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租房租车处处都是花费。你还是等到有工作时再还给我们吧,反正汉斯不用做第二次手术,没那么急。”

薛大鹏的声音充满了感激之情:“李沙,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李沙笑了一下:“大鹏,你就别客气了。我现在还要去律师事务所工作,咱们改天再聊。”

薛大鹏惊讶地加快了语速:“你不打算再教书了吗?”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美国教书的工作可遇不可求。这学期因为不知道汉斯是不是要做第二次手术,所以我就没找工作,专心帮他打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最近正在物色助理,落实后我才能考虑自己的事情。”

薛大鹏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是呀,我陪郭姨几天,等他们去东部之后,我就要全力以赴地找工作了。你赶快去上班吧,我不耽误你啦。”

李沙关上手机,在衣帽间的职业女装中选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裙和同色的高跟皮鞋对着镜子比量了一下,先是得意地一笑,而后又露出若有所失的无奈。

 

7

身穿西服裙的李沙走进汉斯律师事务所。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台,径直推开汉斯的办公室。她愣住了:“Mike?(迈克?)”

正在跟汉斯聊天的迈克看见李沙进来,一如既往地用夸张的表情从椅子上费力地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下李沙说:“Hi, Elizabeth,你好吗?”

李沙笑着说:“我很好,你呢?”

迈克夸张地摇了摇头:“我不好,太不好了!”

李沙收住笑容:“Really?Why?(真的吗?为什么?)”

汉斯接话道:“Not a big problem. I can handle it. Liz, could you please take Mike to fill the information form before I can work with this case?(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可以处理。伊丽莎白,请带迈克去填表。这样我才能办案。”

李沙很专业地应承道:“Of course. Follow me please.(当然。请跟我来。)”

李沙引领着迈克走到前台,找出一份表格让他填写。

迈克没有急于填写:“Have you heard anything about Isabella lately?(你最近有伊萨贝拉的消息吗?)”

李沙想了一下说:“She is fine.(她很好。)”

迈克不肯罢休地接着问:“She still live with that guy?(她还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李沙漫不经心地答道:“I think so(我想是。)”

迈克沮丧地说:“I miss her.(我想念她。)”

李沙哭笑不得地说:“Mike,I am not trying to embarrass you, but I couldn’t believe that you gave her a fake diamond ring.(迈克,我不是有意让你难为情。可是,我不相信你给了她一个假的钻戒。)”

迈克竟然大笑起来:“She did it. I knew it. I am so smart that I didn’t give her the real one.(她做了!我就知道!我真是聪明没有把真的给她!)”

李沙不解地问:“What does that mean?(什么意思?)”

迈克得意地说:“I brought a real one but I didn’t give to her. I thought to give her after the fourth anniversary in case she married me for Green card. I can’t lose both money and wife.(我买了真的,但是没有给她。我想等第四年给她,以防她和我结婚就是为了绿卡。我不能丢了太太再丢了钱。”

李沙惊诧地望着迈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迈克突然间用两手捂住了头说:“I miss her.(我想念她。)”

李沙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怜悯:“I am sorry. I shouldn’t brought the topic to you.(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迈克沮丧地说:“Tell Isabella, I want to see her before our divorce paper finalizes next week.(请告诉伊萨贝拉,我想在离婚证书批下来之前再见她一面。)”

李沙说:“Half year already?(已经半年了?)”

迈克点了点头:“I want to say goodbye to her in the nice way.(我想用很好的方式对她说再见。)”

李沙有些感动地说:“I will try my best.(我会试试看。)”

正在这时,李沙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是基金会柳会长的电话,就示意迈克填写表格,自己一边和柳岩打着招呼,一边朝休息室的小屋走去。

 

8

薛大鹏的客厅里,高队长正在接听电话:“太好了!李沙,你告诉柳会长,只要她出邀请函,我们艺术团不要她承担任何费用。吃、住、行,都由我们自己负责。节目都是现成的,不用担心。好,等柳会长把邀请函写好,你发给我就可以了。”

高队长关上手机,递给薛大鹏说:“大鹏,咱们把去旧金山的计划取消吧。”

薛大鹏不解地说:“明天就走,24小时内取消,费用是不退的。”

郭母也不开心地说:“是呀,离演出还有三、四个星期呢,去完旧金山回来也不晚呢!”

高队长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时间很紧,我们要选择一些有经济能力和业务好的人去办签证。今天去好莱坞影星大道的计划也取消吧,咱们争取在中国天亮时拉出一个节目计划,然后分头给能来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好护照,收到邀请函就去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

郭母崇拜地望着高队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只有郭燕不开心地嘀咕着:“原来不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去纽约吗?也变啦?”

郭母看着高队长,高队长高屋建瓴地把手一挥:“暂缓。先不要买机票,等我们把签证的事情落实了,再看哪天去比较适合!”

薛大鹏看到高队长叱咤风云的作风,忍不住赞美道:“高队长,这么多年您还是没变呢。”

高队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变?变什么?”

薛大鹏加重了讨好的语气:“领导风格啊!”高队长开心地笑了:“我这一生啊,除了下连队务农时跟文艺绝缘,还有刚回北京在街道工厂那两年,其余的时间我都在做群宣工作。从街道工会主席做到区政府艺术馆的馆长,我一直都在跟文艺打交道。过去嘛,上面还有人管着你,现在老年艺术团除了你郭姨就是我,我们又不拿工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薛大鹏不想再听高队长说教,赶紧改变话题:“那我就取消旧金山三日游的计划了?”

高队长和郭母异口同声地:“取消吧!”说完,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笑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