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30

哄 上

 

1

虽然华人文教基金会举办的是新年慈善文艺晚会,但是考虑到新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活动安排,所以每年的新年晚会都安排在年底最后的一个星期六。演出是晚上七点开始,但是向红、向阳和李沙下午两点就到了剧场。经过剧场工作人员的指点,她们终于在观众入场之前,将向前的三幅版画和哈桑的二十五幅油画布置在了大厅里。

剧场属于市政建筑,尽管收费,但是对于社区团体的使用会有一定的优惠,所以基金会的演出都在这里举行。可以容纳一千二百位观众席的剧场,外面的大厅很大,举架很高,几十幅悬挂在墙壁上的画,在巨大的空间里并不显得拥挤。向前的三幅版画摆放在大厅中央,几乎所有检票入场的人都不会错过。特别是向前的版画色彩鲜艳,在哈桑黑白相间的画作中脱颖而出。

尽管李沙知道向前的画很值钱,也在向红家里见过这几幅画,但是当它们出现在展台上,被聚光灯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李沙还是被这些画所感动:

一副整个背景都是如血的红色,一位身穿黑色丝绒旗袍、怀抱一把泛黄的旧琵琶、脸上无惊无喜无忧的女人,低眉垂目地正襟而坐。女人身旁是一位穿着民国时期的白色大褂、正在垂头拉着二胡、没有眼神却可以感受到忧伤男人的侧脸……题为《恋》。

李沙惊奇于生前抛妻舍家的向前,竟用刀刻笔啄,将爱情的喜怒悲哀通过静止的画面,让人感受到人物表面上的平静,更加凸显出内心压抑着的激情。

恋,于无声处听惊雷。绝!

李沙赞叹着将目光移向另外一幅画:这幅版画的背景是一泓翠绿的湖潭飘落着几点粉红色的桃花,水中托起一具肌肤白皙细腻的裸女;尽管湖中的雾气像一层薄纱笼罩在裸女的身上,但是若隐若现的美妙形体,使人会扩展观感上的美丽……题为《浴》。

李沙被再一次震撼:她不仅惊叹于向前在木板上刻出了湖水缥缈的动感和人体的质感,而且惊讶地发现,版画上的女人竟是向红和向阳的母亲!

第三幅是抽象派作品,比前两幅小,色彩十分艳丽,近看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是五步之外就可以看出那是两双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充满了灵动。哇,这不就是向红和向阳的大眼睛吗?

李沙为这三幅画拍案叫绝!她很想买下其中的一幅,但是一幅画就标价两万美元,以她现在的经济能力,只能是渴望而不可求了。她暗中祈祷有人愿意出这个价钱收藏这些画,也算帮助向红和向阳解除燃眉之急。

尽管李沙对向前的画爱不释手,但是演出当天的大事小情都需要她关照到,所以画展的事情就全权交给向红姐俩。

“姐,我们真要把爸的这幅画卖掉吗?”终于在观众入场之前完成布展的向红,指着《浴》对向阳说道。其实,那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留这幅画到今天,不是为了保留他的画,我是保存咱俩的钱。其实我每次看到这幅画,我就更加恨他。他留恋的不是咱妈,是妈年轻的模样。”向阳一边收拾着杂物,一边随口答道。

“也是,男人都是雄性动物。卖,并且要卖出个好价钱!”向红的语气也变得坚定不移。

“我们是不是标价太高了?要是没人买咋办?”向阳见入场的观众仅仅是观赏父亲的画,没有一个人跟她讨价还价,便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挺住。咱爸的画出手就没了。一口价。要不然越降价越没人买。”向红答道。

“听你的。”向阳振作起精神,对着入场观众开始吆喝起来,“大家先来看看画展,中国著名版画家向前的作品,仅此三幅,绝笔画作,风靡东南亚……”

这时走来一位挂着“新年晚会义工Lily”胸牌的女人,她告诉向红,总导演李沙请向红马上去后台准备演出,画展的事情她会配合向阳:“总导演说今晚有许多观众是美国人,我可以用英语向他们介绍向大师的画展。”

向红一听Lily可以用英语介绍画展,并且长相也不错,看起来精明强干,就告诉向阳放心,有事到后台找她。

 

2

后台一片混乱。由于这台晚会由基金会责成华声民乐团承办,所以主要是以器乐为主。但是不能整台都是器乐表演,所以除了“北大荒演出队”的三个节目之外,还有两家舞蹈团和合唱团参加。

当向红穿过走廊时,有人在练声,有人在练舞,有人在练习器乐,每个角落都是跃跃欲试的人潮。这种情景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演出队的生活。她羡慕地看了一眼那些风华正茂的舞蹈演员,但是没敢过多停留,她知道李沙在化妆室里等她。

穿过混乱不堪的走廊,向红推开一扇贴有“北大荒演出队”纸条的化妆间小门,看见里面的人都已经容装完毕。装扮成白娘子的薛大鹏和装扮成小青的郭母正在“合戏”,雪亮的白炽灯把俩人脸上的皱纹照射得一览无余。不过,郭母的脸上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自信;相比之下,薛大鹏的不安就明显地表现在他的举手投足中。

“哈,他薛大鹏也有认怂的时候。”向红的心里闪出一丝快意。她仍然对薛大鹏四十一年前在北大荒对她写的信置若罔闻而耿耿于怀;仍然为四十一年后他又在机场断掉了她的电话而记恨于心。尽管这期间她也知道薛大鹏入狱跌落到人生的低谷,但是她再见他的时候,他仍然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架势,仍然使向红在他的面前手足无措。

“大鹏,你今天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科学家,还是个男儿身。别怕,只要你演出了百分之十的白娘子,你就赢了!”向红听到郭母在鼓励着薛大鹏。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向红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果真,薛大鹏微微颤抖的手不抖了,声音也有张有弛地跟上了韵律。在郭母的带动下,他的台步和僵直的身体都显得轻盈了许多。

李沙一边叫向红化妆,一边向大家讲解着节目安排的原因:“大家都看到了节目单。第一个节目是民乐团的合奏《昭君出塞》,然后是古琴弹唱《幽兰操》,接下来是《白蛇传》。由于郭燕和薛大鹏演出之后要换装,所以把《沙家浜》的“智斗”安排在后半场。舞蹈《打靶归来》安排在间休之后的第一个节目,这样就不会影响到更换服装的环节……”

这时,向阳气喘吁吁地推门朝向红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出去。向红刚一出门,向阳就兴奋地举着手里的支票对她说:“有个‘老外’把父亲的三幅画都买了。帮我卖画的丽丽说这是四万美金的支票,我怕上当,没让买画的人把画拿走,让你先确认一下支票。这上面都是勾文,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我数了一下上面的零,好像是四万美金。你再看看。”

向红查看了一下支票,高兴地大叫起来:“四万,没错!咱爸的画还真能卖出这么多钱!”

“那个人也挺会讨价还价的,我不会说英语,他就跟丽丽说,最后我只能买二送一,把那幅小的搭上了。”向阳若有所失地说道。

“这就不错了。我原来还担心一幅都卖不出去呢!”向红乐不可支地说道。

“这美国人的钱是很好赚。我得赶快回去,咱们还有那么多画要卖呢!”向阳说着已转身跑开。

“李沙,你帮我看看这支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向红重回化妆间将支票递到李沙的面前。

李沙瞥了一眼支票,愣住了:“怎么是迈克?”

向红果真看到支票的左上方写着Mike Cohen的名字。

“迈克?那不是你前夫吗?” 原本只是好奇的郭燕,见向红默认了,就越发得理不饶人了,“他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吗?咋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呢?”

李沙捅了郭燕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从现在起,请大家集中精神在节目上。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我是总导演,要关注演出的每个环节,还要参加古琴社节目,所以一会儿大家都要在舞台侧幕候场。高队长,北大荒的节目就拜托您负责张罗了。”

李沙说完就匆匆离去。向红借机将支票塞进自己的裤兜,然后心怀忐忑地随众人离开了化妆间。

 

 3

站在侧幕候台的郭燕很紧张,因为民乐团四十多人的阵容仅二胡就有四位。而她,几十年没拉过二胡,仅凭这几个星期的苦练,僵硬的手指还是让她有些心虚。

第二个节目上场,大幕拉开时李沙和古琴社八位成员已经坐在汉式古琴桌旁,屏幕上出现电影《孔子》的画面,李沙以清脆的泛音带出了前奏,然后众琴加入,在同一节奏的旋律中,李沙唱出了原创韩愈,后经电影《孔子》修改过的《幽兰操》:“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方。”

作为舞台背景的屏幕上,此刻是周迅扮演的“小乔”风情万种的表演,这使李沙的演唱从一开始就被电影镜头诠释着每一句唱词。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在侧幕候场的薛大鹏从来没有见过李沙古装表演,更没见过李沙缠绵悱恻的表情。他的心“咯噔”一下,痛了。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文王梦熊,渭水泱泱。采而配之,奕奕清芳。”

随着李沙声情并茂的弹唱,薛大鹏的心中涌出万般的不舍与爱意。然而,他知道自己连表白的机会都不会有,与李沙的缘分已经在水泥厂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李沙的琴声和歌声感染到薛大鹏,还是几十年淤积在心的暗恋让薛大鹏几近崩溃,总之他克制着自己不要流泪,因为只要让一滴眼泪流下,就会是决堤般地汹涌。

大幕落下,古琴社的人正在把台上的桌椅搬下舞台。郭母以为神情略显恍惚的薛大鹏是怯场,就鼓励他说:“你一定行!出了岔子我帮你。”

说话间,大幕已经拉开。由于首先是青蛇出场,所以郭母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从网上下载的京剧“锵锵锵”的节奏,一路踩着旦角的台步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儿,然后一个亮相,停在了舞台中央。

也许是因为观众知道这位腿脚灵便的“小青”是七十八岁老太太扮演的,所以仅凭这一个亮相,就引来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击醒了薛大鹏,他下意识地随着锣鼓点像脚下生风一般地走出侧幕,来到了舞台上。台下一片安静,在京剧西皮摇版的音乐声中,薛大鹏用假声唱出青衣的女生唱腔:“听一言来心意转,许郎果不负婵娟。扶起冤家重相见,从今后不要变心田。”,然后一个亮相,一个眼神,将白娘子柔肠万转的爱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郭母用旁白“呀”了一声,也唱起了西皮摇版小青的那一段:“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薛大鹏学白娘子叫了一声:“青妹!”

郭母走了几步,猛地回转身来,对着薛大鹏高喊了一声“姐姐——”,然后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绝尘而去。

原本这个片段在薛大鹏喊“青妹”时就结束了,可是郭母临时加上了一句“姐姐”,使薛大鹏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能像上次那样对郭母说“干妈,妈妈已经原谅您了。”,也不敢即兴地加一句“青妹等我”,结果在结尾处显得有些冷场。幸好郭母马上返场,拉着薛大鹏向观众席谢幕;薛大鹏按着之前的约定,摘下头饰和假发,露出锃亮的光头,然后用男声道谢,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间休后的第一个舞蹈是“打靶归来”,但是效果没有达到高队长的预期。其中出错最多的是向红。由于后半部是集体统一动作,而向红没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加上她利用间休的时间在剧场四处寻找迈克,结果迈克没找到,还差一点没赶上登台。

大幕落下后,高队长很不开心。他原打算将演出实况转发给老年艺术团,没想到向红的舞步影响到了整个舞蹈质量。他跟郭母嘀咕着:“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向红并不管自己是鱼还是汤,她心里惦记的是迈克给她的支票是真是假。她不等演出结束,就借口撤展,匆匆地离开了后台。

 

 4

来到剧场大厅,向红才知道哈桑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

“爸的画拿走啦?”她见摆放父亲版画的地方被向阳放上了哈桑的画,若有所失地问道。

“你说得真对,真的是你前夫把画买走了。他刚才来拿画,还认出我来了。他跟我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我只听懂了一句‘姐姐’。你别说,我觉得他还不错……”向阳兴奋地所答非所问。

“哈桑的画一幅也没卖掉?”向红狐疑地打断了向阳的夸夸其谈。

“没人买。连讨价还价的人都没有!”向阳沮丧地说。

“那咱们就赶快将这些画撤下来吧。”向红边说边开始从墙上将哈桑的画摘下来。

“别急呀,兴许散场时还有人买呢!”向阳急忙阻止。

“姐,我们要赶紧将这些画装到车上,然后我带你去银行,看看这张支票是真的假的。”向红趴在向阳的耳边说道。

“哎呦,我咋没想到这层呢!”向阳一惊。

“你想啊,他是铁公鸡,在法庭上都一毛不拔,我们离婚了,他咋还买咱爸的画呢?买一幅画也就罢了,怎么一下子买了三幅,花了四万美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怕他是在‘黑’我!”向红手脚不停地边说边把哈桑的画摘了下来。

 “那咋办呢?银行这会儿也关门了吧?”向阳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边说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把向红从墙上取下来的画堆在一起。

“银行可以自动存钱。只要把支票存到我的账户里,就不怕他赖账啦。”

“那赶紧地。你去把车开过来,这些画我一个人就能归拢好。”

“那好。我先带两幅出去,一会儿你把所有的画都挪到大门边上,我来和你一起搬。”

果然姐妹俩同心合力,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哈桑的画全部放到了车里。

夜幕下,向红的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街道。

 

5

一天后,四万美元终于进到向红的账户。尽管她要兑现拿出百分之十给主办单位,但是她还有三万六。三万六美元的现金呐!

迈克还算有良心,比哈桑强!自己与哈桑同居了半年,陪吃陪睡,除了往里搭钱,就没从哈桑那里得到一份像样的礼物。

想到这里,向红给哈桑留了一条信息:“I am sick. I can not go back to see you.(我病了,不能去见你啦)”。她没有直接说断绝关系,她害怕哈桑真的参与“偷渡”,到了美国来找她的麻烦。至少在她想出“金蝉脱壳”的办法之前,不能惊动哈桑。

“我看迈克对你不错,要不然你再跟他复婚?”向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向妹妹建议道。

复婚不是没有想过。经过跟哈桑这段浪漫的流浪生活,向红越来越认识到自己渴望的是一个属于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家;是一个可以穿着晚礼服去参加酒会的社交圈。而这一切,只有迈克可以给她。

想到前不久迈克在电话中对自己表示的好感和这次砸重金来讨好她,向红觉得复婚只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当然,这句话不能轻易出口,她要让迈克做出经济保障后才能答应。

向红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柳暗花明;向阳也高兴凑齐了向红收养小兵的担保费。就在这时,小兵说他交了女朋友,女朋友的爸爸会给他投资“G吧”,他要像微软和“脸书”的CEO那样,放弃大学,独立创业,不会到美国从SAT的考试开始,去过一种蜗牛似的人生。

“大孙子,你可别胡来呀!奶奶啥事都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你要听奶奶的。不读书是没有前途的。”向阳对着视频中的小兵哀求着。

“奶奶,你放心,不去美国读书,我也能挣到大钱养你和太奶奶的,还有我爸!”小兵在视频里信誓旦旦地说道。

为了说服小兵不要轻言放弃,向阳取消了和向红去拉斯维加斯的旅程,决定提前返回中国,说服小兵放弃开办公司的想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