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

长空燕叫VS郭燕

1

“长空燕叫”是郭燕给自己起的微信名。女儿说“长空燕叫”应该是大雁的“雁”,可是郭燕不管,她认为只有“长空燕叫”才能够代表她。

“亲,我现在在纽约,住在闺女家。我闺女说你们加州跟纽约的时间不一样,我们这旮沓已经是夜里12点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郭燕用一只关节粗大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哇——”不远处的婴儿床上传出婴儿的哭声。

“你说说这不是造孽吗?你妈还在月子里就跟你爸出去了。这不是找死嘛!数九寒天的,跑去看什么新年花灯……别哭了,哭也没用。”郭燕用一双粗糙的大手伴随着粗门大嗓的絮叨,抱起了不到三尺长的婴儿,“乖乖睡觉喽,乖乖睡觉喽……”

婴儿在单调的催眠曲和夜色中再次入睡。郭燕的双臂仿佛是一个坚固的摇篮,将婴儿搂在她那宽阔的胸前。

这时,处于静音的手机在摇椅上微微地震颤起来,荧光屏上闪现着五彩缤纷的光亮。郭燕腾出一只手在屏幕上一划,手机上出现了一行字:郭燕,没想到你住在纽约!今晚看到纽约时代广场上的水晶球了吗?新年快乐!

“这边儿已经后半夜了,我的小外孙子在睡觉,咱们明天唠。你也早点儿睡吧,啊!”郭燕小声地在微信语音中留了言。

重新坐到摇椅上的郭燕,疼爱地摸了摸亚洲人和非洲人混血的外孙儿,对着熟睡中的婴儿喃喃自语:“这老话说的好,笑话人不如人。你姥姥过去总说向红和向阳是‘二毛子’,这下可好,你现在也是个‘二毛子’啦!”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郭燕忍不住还是打开来看了一下——是李沙发来的一个开心拥抱的“表情包”。郭燕的手指一动,回发了一个两只米老鼠相互拥抱的图片。

婴儿不舒服地动了一下,郭燕赶紧调整自己的坐姿,把婴儿又端正地捧在胸前。      

婴儿终于睡熟,郭燕点击了微信留言:李沙姐,我刚才忘说了,我已经把你加到“祭青春”群里了。群名儿是我起的。今年不是“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吗?我建了个群,寻思着把大家都聚在一起,老了也彼此有个照应。

留言发出去了,半晌没看见李沙的回复,她看了一下手机,已是午夜十二点三刻。她起身试着将婴儿放到床上,可是刚一落枕,婴儿就大哭起来。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郭燕赶紧把婴儿抱起来晃悠着,婴儿才再度睡着。

 

 2

“哭什么哭!”火车上,队长高唱在众人面前对郭燕大声呵斥着。

那时,郭燕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就要彻底地改变了她的生命轨迹,她当时的感受是:从小到大只见过妈妈呵斥别人,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发威……哼,你算老几!

“哇——”郭燕的哭声压倒了整个车厢的噪音。

她还记得那一瞬间车厢里突然寂静无声,只有她的哭声单调地在空气中回荡。正当她想以什么方式停下来的时候,她看到身边的李沙和“双胞胎”向红和向阳,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紧接着,整个车厢都被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乘一列火车去下连队种地的人嗓门更大,开始只有女生哭泣,后来掺杂了男生的大嗓门,车厢里的哭声此起彼落。

此刻,郭燕反而不哭了。她发现坐在对面的薛大鹏没有哭,并且嘴角挂着一缕笑,那时她不知道这叫讥笑,只觉得他对她的哭闹不屑一顾。       

“同志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今天,我代表团领导欢迎你们!” 一位三十多岁的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车厢门口。这位军人边说边走地来到郭燕的面前,随意指了一下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的郭燕说道,“大家听说过兴凯湖的大白鱼吗?一条就有十几斤,最大的有几十斤重,可能比这个小姑娘还重吧?”

军人的出现顿时让车厢里蓬荜生辉——那套黄军装上的红色领章和帽徽,吸引了许多泪眼婆娑的目光,包括郭燕那天真无邪的泪光。

“哈……”车厢里的抽泣声已经转为哄堂大笑。郭燕不好意思地将手中搂着的二胡盒子往怀里拽了一下,挡住了脸颊。指缝间,她发现薛大鹏既没哭,也没笑,眼睛转向窗外,只是把怀里的手风琴搂得更紧。

“高队长,你们师部演出队这次不是从省城招来了五个人吗?闲着也是闲着,表演几个节目,给大家鼓鼓士气!”军人拍了一下高队长背部,说完就朝另一节车厢走去。

“同学们,在我们车厢里有五位吹拉弹唱样样都行的师部演出队的成员,你们想不想看他们的表演啊?”高队长用充满磁性的男高音大声地宣布。

“想看!”车厢里欢声雷动。

 “郭燕,拉个曲子!大鹏,选首歌。向红、向阳跳个舞蹈,原地跳的。李沙来一段样板戏或诗朗诵!”

郭燕记得,自己那天拉的曲子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段唱腔《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李沙表演的李铁梅有模有样,使她觉得李沙就是李铁梅——独立、坚强、英勇不屈!从那天起,她就管李沙叫“姐”了。

 

 3

偏巧,到了师部演出队,她和李沙分到一个上下铺。

师部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上,镇上的大多数建筑都是中苏友好时代由苏联专家建造的。不过,与省城的俄式建筑不一样,小镇上的建筑没有俄式风格的洋葱头屋顶,没有拜占庭式的雕梁画栋,全镇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大道,道两旁耸立的是四四方方、间隔有距、每栋都是不超过四层的红砖楼房。只有水泥大道的中间,有一座屋顶是半圆形的欧式建筑,五十年代是苏联专家修建的“大剧院”,七十年代是兵团师部的俱乐部。由于年久失修,这座建筑主体的鹅黄色外墙已经开始裸露出斑驳的红砖。俱乐部外围的水泥路面被卡车和马车压迫的沟壑满目,但是宽阔的水泥路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毛泽东雕像,由此成为小镇的地标。当然,这与俱乐部周围都是师直机关有关,掌管着五十多个“团级”单位的师部,每天接待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员,都以雕塑为目的地,连地址都不需要。

“演出队就住在俱乐部里面,吃饭去隔壁师部食堂。”队长高唱将郭燕一行五人带进俱乐部里面。

郭燕从小就跟着母亲在京剧院的后台玩耍,她对舞台并不陌生,只是好奇俱乐部里还能住人。

“演出队的人都到基层连队巡回演出去了,三天后回来。” 高队长对着五位坐了十八个小时火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才走进俱乐部的年轻人说道,“这间是女生宿舍,这间是男生宿舍,这间是练功房。排练时去舞台。”

由于男女宿舍都是用胶合板在舞台后面隔出的两间大房子,所以房间里没有朝外开的窗户,只有为了通风设在内部的窗口。不过对于郭燕一行人来说,“上山下乡”还能住在楼房里,这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多了。

“郭燕和李沙分一个上下铺,向红跟向阳分一个上下铺。大鹏睡在我的下铺。大家把行李放好后,跟我到师部食堂去吃饭。” 高队长像军人一般地对着有些拘谨的五个年轻人发号施令。

高队长刚刚离开女生宿舍,郭燕就抢先一步跳到上铺,从床头滚到床尾,压得木床吱吱作响。

郭燕见李沙白了她一眼,赶紧说:“姐,我妈说我属燕子的,从小就喜欢爬高上低。上铺归我吧?”

李沙笑她傻,就把上铺给了她。

 

 4

“妈,你还没睡呀?”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郭燕的思绪。

郭燕寻声望去,发现女儿立志已经推门进来。

“妈,你怎么又抱着宝宝睡觉,这样会给他养成坏毛病的。”女儿从郭燕的怀里接过婴儿。

“你不就是这样被我抱大的!”原本有些不安的郭燕见黑人女婿站在门口,就不甘示弱地说了一句。

“哇——”婴儿又哭了起来。

“妈,你看你,都吓着宝宝啦。”女儿赶紧哄着婴儿。

“噢,宝宝不怕,宝宝不怕。”郭燕赶紧抚摸着婴儿的头小声地叨咕着。

站在房门外的女婿Jim急忙走进房间,顺手打开了吸顶灯。

灯光下,郭燕与当年跟李沙坐同一辆火车去北大荒时判若两人:原本细长的身材因结实的肌肉显得敦实而高大;当年不算漂亮却还秀气的脸,因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过早地抹去了五十多岁女人还会残留下来的一些风韵;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毫不留情地被她不修边幅的短发凸显出来。相比之下,尽管女儿立志刚生完孩子,身体有些虚胖,但是理工女的单纯和木讷,使她不算漂亮的脸庞多出了几分清秀,与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燕白了一眼皮肤黝黑的女婿,上前就把Jim打开的灯关掉。

房间再度笼罩在夜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中。

郭燕看到Jim不开心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她没有听懂。

“他是说我吧?”郭燕见女儿向Jim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便忍不住地质问女儿。

Jim若无其事地吻了立志母子俩,转身走出房间。

“妈,你能不能对Jim的态度好些?你说他哪儿做的不好?我告诉他,但是你也不能每天都给他脸色看啊。”立志不满地说道。

“你让我说?好,那我就数落数落。就说今天吧,这数九寒天的,他把你拽出去看什么水晶灯。这要是得了产后风咋整?”

“妈,我生宝宝已经三个星期没出门了。我的美国同事,生孩子当天就到外面去了。”

“别跟我美国美国地,咱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就得‘坐月子’!”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到美国这七年,没有你不也生活得好好的?”

“好什么好!瞧你找的丈夫!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博士找了个硕士不说,还是个没有工作的黑人!”郭燕越说越气,口不择言。

“妈,在美国失业很正常。Jim也是因为我刚刚生了宝宝才没急着找工作……”立志为丈夫辩解着。

“我这次来,发现你最大的变化就是一口一个‘美国’,就连Jim这样游手好闲……的人,你也不管咋样都说好。这要是让你爸知道喽,他肺都能气炸了!”

这时,Jim推开门对太太立志说:“Honey, we agreed that we don't hold the baby to go to sleep.(甜心,我们说过不要抱着宝贝睡觉。)”

“Ok.(好的)” 立志将婴儿放到了床上,没有睡实的婴儿顿时大哭了起来。

郭燕不忍心听着自己的外孙子哭,要上前去抱却被女儿立志阻止。郭燕一把推开女儿,从小床上抱起了婴儿。

“That is a bad habit.(这是很坏的习惯。)” Jim上前想从郭燕的怀里抱过婴儿,但是郭燕拿出誓死保卫自己权利的架势,把婴儿紧紧地搂在怀中,然后对女儿说,“告诉他,我是这孩子的姥姥,我有权利抱我的外孙子!”

女儿见母亲真的动怒了,她一边把Jim拉出房间,一边说:“Just a little while.(就一会儿。)”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在昏黄的夜灯中,膀大腰圆的郭燕对着怀里娇小玲珑的婴儿,一边流泪一边哼唱着:“乖乖睡觉喽……”。

 

  5

“我要死了!我要见我妈!”

那是四十二年前的一天清晨,睡意朦胧的郭燕正要起身练功,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床单上有一团血迹。她惊恐地大叫起来,颤抖着蜷缩在床铺的一头。

这时,整个宿舍的人都被她惊醒,纷纷起身冲到她的床前。

二十四个女生住在一个房间,左一层右一层地把郭燕围在中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郭燕才明白这是自己的“例假”,每月都会流一次血。

演出队的人喜欢开玩笑,有人笑她这么大了才来“月经”,有人笑她连女孩子每个月要“来事儿”都不懂。总之,女生宿舍的噪音惊动了用胶合板隔出墙壁的男生宿舍,这让郭燕有一个星期不敢抬头跟任何人说话。

那时她只跟下铺的李沙交心,渐渐地把李沙真的就当成了姐姐。

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后悔自己加入演出队啦。

演出队的成员大多是下乡多年的北京和上海知青,并且每个人不仅能唱会跳,而且中西乐器也可以随手拈来。相比之下,他们从省城来的一行五人,不论从年龄还是技艺,在这些二十多岁“老知青”的光环下,不免黯然失色。同时他们也发现,把他们带来的高队长并非无所不能,他对副队长“红姐”的刁难就只有一再的退让。郭燕自恃妈妈和高队长认识,她也学着红姐的样子对高队长的话带听不听,有时还会顶上两句。

有一天李沙悄悄地告诉她,听老队员说红姐一直想当队长,所以处处找高队长的麻烦。最近演出队传出高队长这次招来的人都是“走后门”进来的,啥啥不是……所以李沙告诉郭燕还是少说为佳。

“我们可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我考试时高队长还不认识我妈呢!”郭燕不信。

“我也是考试进来的,可是有人说咱们五个人为啥都是文艺界的子女?”李沙也有些不服地说道。

“那也是。姐,那你说咋整呢?”郭燕有些害怕了。

“少说话,多练功。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李沙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燕最佩服李沙有主见,让她觉得有依靠感。她开始刻苦练琴,对高队长的话也言听计从。不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讨厌高队长让她起早跟别人一样“吊嗓”和“压腿”,白天还要照常练琴,晚上还要参加演出。她觉得高队长是在有意报复她。至于为啥报复?她也说不明白。

“高队长让咱们干啥咱就干啥。你没看见他也和咱们一样起大早练功吗?咱们得给他争气,让那些人看看咱们也能一专多能!”李沙不止一次地对她这么说。

尽管她同意李沙的说法,但是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她还是对高队长的 “狠劲”恨之入骨:我来演出队是拉二胡的,凭什么要起早练声和练舞?

特别是她看到五个人之中唯一一名男生的薛大鹏,压腿时将膝关节后面的毛细血管都挣破了,血液在皮肤下凝结成不规则的图案,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情景,她对高队长的怨恨又多了一分:论唱歌,薛大鹏不比演出队的男高音差;论器乐,他拉的手风琴也不比别人差!为啥偏要逼着他学跳舞?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胳膊腿儿都长硬了,还要跟着咱们一起压腿,姓高的太狠了。”郭燕也不知道为啥,不论李沙如何劝解她,她还是把觉不够睡的怨恨和对薛大鹏的同情,全部宣泄在高队长的身上。

其实,李沙和向红、向阳的腿也被压得血肉模糊,五个人中只有郭燕的腿怎么压都不会毛细血管破裂——她不明就里,其他人也很惊讶。

这一天宿舍里没人,郭燕告诉李沙今天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

“艺考时要求所有的人都必须是十七岁,你怎么才十五岁就被招进来了?” 李沙一脸狐疑地问道。

郭燕对李沙有着绝对的信任,她毫无保留地告诉李沙:“我弟弟是梦生,我三岁时爸爸就因公去世了。我和弟弟是在剧院的后台吃百家饭长大的。没事的时候就摆弄着堆在墙边的二胡,等妈妈当上了‘样板团’革委会主任后,一名二胡琴师主动教我拉琴。我十四岁的时候,还差一点考进部队文工团了呢。”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李沙被郭燕的身世迷住了。

“主要是年龄不够,没录取。”郭燕想了一下没再多说。

其实,上次没考上文工团一直是郭燕心中的“耻辱”,因为她看到妈妈对这件事情羞于启齿。妈妈觉得脸面无光的事情,使郭燕觉得自己很笨,没有达到妈妈期望。那天高队长借样板团的练功房招生,考生在里面表演,她在外面拉琴,气得高队长出来训斥了她一顿。当高队长听说这个叫“小燕子”的小女孩是郭主任的女儿,他顿时没了脾气。“小燕子”对高队长说她要参加考试,她要去文工团!高队长向她解释兵团演出队和部队文工团是有区别的,但是“小燕子”不听,非要让妈妈跟高队长说情,让她参加演出队。

尽管“小燕子”还没有到下乡的年龄,但是应届中学生要“全窝端”到最艰苦的三江平原的消息,使郭燕的妈妈如所有母亲一样,未雨绸缪,尽量为孩子寻求到更好的归宿。为了符合演出队的招生条件,手中有些实权的郭主任,托人把郭燕的年龄在户口本上提高了两岁。

“你改岁数的事儿,高队长知道吗?”李沙好奇地问道。

“知道。他还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上演出队算下乡,我弟弟就可以留城了。”

郭燕知无不言地回答着。

“难怪你压腿的时候不出血呢,你比我小好几岁呢!”李沙开着玩笑。

“所以你是我姐呀!”郭燕撒娇地搂了李沙一下。

“哎,这事可不能跟别人说,这可是欺骗组织呀!”李沙像想起了什么,神情严肃地对郭燕说道。

“我知道。我妈告诉我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郭燕信誓旦旦地承诺。

然而,郭燕和李沙的谈话被走进宿舍的向红听到,从此事情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发不可收拾。

 

 6

“妈,姥姥跟我视频,说你不接她的电话。”女儿立志推开房门,示意郭燕到卧室外接听电话。

郭燕把婴儿放到床上,拿起自己的电话看了一眼,果真显示出几次呼叫没有应答。

“找我有事吗?”走出婴儿房间,郭燕接过立志手中的手机,对着视频粗声大气地说道。

手机屏幕出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姣好的容貌看上去与郭燕的年龄相仿。

“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我一声妈呢?”屏幕上的女人苦笑了一下,“我和你高叔想带着我们夕阳红艺术团去北大荒慰问演出,你能不能跟大熊打个招呼,我们就到你们农场行不行?”

“他马上就要从场部退休了,你别给他没事找事了。”郭燕拿出多一个字都懒得说的架势,“这里都后半夜了,我睡了。”

“妈,你每次跟姥姥说话都像仇人似的,如果我对您这么说话你愿意吗?”

女儿立志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手机时,忍不住地说了郭燕一句。

“你妈和我妈能一样吗?我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从北大荒培养到清华!你姥姥呢?把我丢到北大荒就没再管过!”郭燕两手叉腰,满脸揾怒。

“姥姥那时也是迫不得已,你就别怪她了吧。”立志撒娇般地搂着郭燕的脖子说。

“你还真信她那一套?一把年龄还把自己整成那样,她不嫌砢碜,我还嫌丢脸呢!夕阳红?瞧把她嘚瑟地。”郭燕把女儿的胳膊从脖子上挪开。

立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是高唱爷爷。”立志看了一眼手机说道。

“不接!”郭燕说完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夜郭燕再也没有睡着,思绪再度回到自己的第二故乡——北大荒。

 

 7

郭燕十六岁生日那天与李沙的谈话被向红听到,尽管郭燕让向红保密,结果向红还是告诉了姐姐向阳。向阳为了讨好副队长“红姐”,就把郭燕隐瞒年龄的事情说了出去。红姐早就想当正队长,马上给向阳出了个主意,让她直接向师部汇报。

那时负责演出队工作的现役军人余科长,是向阳想方设法想接近的对象。向阳马上就按照红姐教她的方法找到余科长,从“高队长知道郭燕的年龄是假的”之外,又加上了“郭燕妈妈‘走后门’,一定是给高队长送了礼,所以高队长才明知郭燕的年龄是假的,还是违反了政策录取了她!”。

到省城招生是余科长的主意,他怕影响到自己的政绩,就把高队长“一撸到底”,发配到连队去了。

也许是高队长自觉理亏,竟然都没有告别,就从演出队的男生宿舍中消失了。

由于高队长在演出队很有威信,许多人都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不过,开始时大家想尽办法了解他被发配到哪个连队?可是后来知道他在哪个连队的时候,又失去了联络的热情——当时通电话要经过师部、团部、连部三个总机转达,到连队之后可能人正在地里干活接不了;即使接了电话也不敢说什么,因为三个话务员都可以监听到谈话。

为了不得罪接任队长职务的红姐,高队长下放后的境况,就像他悄悄离开演出队时的情形一样,悄无声息,再也没人在公开场合上提起。

郭燕至今都记得,红姐接任了队长职务之后,就向师部提交了“由前队长高唱招来的五名队员,没有经过基层锻炼就从城市直接进到演出队,不符合毛主席提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上山下乡政策。这五个人应该像老队员一样,先去基层锻炼一段时间,经过考核再重新回到演出队。”

此时正值兵团要改制为农场,所有的现役军人都在为自己的何去何从焦虑不安——如果留下,他们可以保留现有的职务,甚至还可以升一级,但是他们要脱去军装,就地转业;如果重新回到部队,他们的级别可能会降半级,但是保留军籍享受一切军人的待遇。

从城市入伍的余科长自然不想永远地留在北大荒,他怕从省城直接招来的五个人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就主动向师部提出将五个没有经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下放到基层先锻炼几个月。

尽管那时郭燕刚刚十六岁,但是经过这些风波之后,她已不再单纯。她给妈妈写信,希望自己在省城叱咤风云的母亲能够力挽狂澜,不让她和同期进演出队的李沙和薛大鹏也因她受到牵连。然而母亲的回信却是“党叫干啥就干啥!”。郭燕对妈妈失望极了,眼睁睁地看着李沙和薛大鹏发配到师部水泥厂去搬水泥,而自己也被下到团部做了话务员。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向阳和向红姐俩却留在了师部,尽管也是话务员,但是她们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告密”爬上去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李沙和薛大鹏。

尽管后来母亲再三向她解释师部把她下放到团部而没有下放到水泥厂,那是因为她是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当时以为象征性地下放到团级单位锻炼六个月就可以回到演出队呢!

哼,自觉不错!每当想起这段经历,郭燕就不能原谅母亲。

郭燕被下放到团部没多久,“四人帮”就倒台了,全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为革委会主任的郭母,首当其冲成为被审查的对象,并且因为“武斗”沾上了人命官司,一判就是八年。虽然后来减刑四年半出狱,但是郭燕却因此从团部下放到连队去养猪了。

当时养猪班大部分都是男生,年轻的女人只有郭燕一个。连长说既然郭燕能拉二胡,就可以学习为猪接生。那时郭燕年龄小,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没到半年就学会了为母猪接生。

整个连队有上百只猪,几乎每个月都有几只母猪生产。由于不能准确地知道生产时间,郭燕要常常跟母猪睡在一起。

时间一长,郭燕与大猪小猪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加上怀孕的母猪被放进清爽干燥的猪圈里,所以郭燕对偶尔住在猪圈里并不反感。只是猪圈离知青宿舍很远,晚上一个人守在猪圈,她心里总是胆战心惊,连睡觉时都握着一把猪菜刀。

也许是干体力活儿的原因,刚过十七岁,她原本单薄的身材像灌了浆的果实,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特别是胸部,不论她怎样勒紧乳房,它们都像两座坚韧不拔的小山,耸立于人前。

没有人告诉她女孩子亭亭玉立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已经成家的司务长,经常用那种色眯眯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胸脯,并且变本加厉地给她分配“接生”任务。

在北大荒广袤的土地上,一个猪圈无疑就像满天的星斗,如尘埃一样被夜色吞噬。自从她发现司务长色眯眯的眼神,她比过去还要害怕一个人夜守猪圈。可是全连的人都知道她妈妈是“造反派的头头”、“殴打京剧界名角的凶手”、“判了八年刑的罪犯”,没人愿意去听她的心事。特别是从城市来的知青,他们的注意力和话题都集中在怎么“返城”上。

她决定“自救”,开始接受当地出生的农工大熊对自己的追求。

大熊从爷爷辈就生活在北大荒,从来没走出过这片黑土地。虽然他上过小学,但是在城市来的知青们面前,他总是自惭形秽。膀大腰圆的大熊是养猪班的班长,尽管不善言词,却能把猪圈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郭燕感受到大熊对自己的爱慕之心,但是真正接受了这份感情,还是因为有一天夜里,司务长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来到猪圈。他从身后抱起正在给猪接生的郭燕,郭燕似乎也有准备,猛一回身就将握在手中给猪剪脐带的剪刀顶住了司务长的腹部。司务长落荒而逃,但是郭燕明白总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她主动向大熊求爱,告诉他自己因为母亲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像其他知青那样“返城”,如果他喜欢她,就赶紧把自己娶进家门。

就这样,还没有懂得男欢女爱的郭燕,就把自己匆忙地嫁了出去。好在生活在北大荒三代人的王家,见儿子在“知青返城”时还能娶到“知青媳妇”,心中充满了喜悦,为儿子操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虽然婚礼上没有娘家人出席,但是王家一点儿都不亏待郭燕,该有的一样都不少,还给小两口准备了一间农家小院。

这时候兵团改制已经到了基层,原来的连长是大熊的叔叔,现在叫分场场长,加上郭燕在大批知青返城中坚定不移地留在了北大荒,分场表彰她是“扎根边疆干革命”的劳模,提升她做了养猪班的副班长,协同丈夫王大熊一起负责分场的养猪事业。郭燕仿佛终于找到自己的定位,快乐地在自己的小家和猪圈两地忙碌着,分场的员工也开始把她当成自己人那样爱护着。

一年后,女儿立志出生,一家人其乐融融。两年后,母亲出狱,在艺校学习舞蹈专业的弟弟郭大成,却因打仗斗殴进了监狱,判刑两年。刚刚出狱的母亲马上写信给她,要帮助她办理困退,回省城接她的班。怎么可能?即使郭燕能到母亲工作的京剧院做一份打杂的工作,她也不干!丢不起那人!更何况自己返城就要跟丈夫离婚,因为他是农村户口,不能同自己一起返城。女儿在北大荒出生,也是农村户口,她要是返城,三岁的女儿就要跟大熊留在农村……她不敢想象离开农村那骨肉分离的惨痛,又不甘自己从此就远离了城市生活。将近半年的时间,她在“走与留”之间纠结着,痛楚着,并且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如果她没有修改自己的出生日期,自己就不会被演出队下放;如果母亲没有在文革时期作恶多端,她就不会受人歧视;如果母亲没有进监狱,弟弟也不会聚众闹事;如果母亲没有被判刑,她也不会在北大荒呆了这么多年。总之郭燕心中对母亲充满了怨恨,而这种怨气在母亲答应去北京与高队长同居的那一刻,成为不可逾越的隔膜,压倒了母亲在郭燕心目中最后的一丝怀念——母亲竟然跟一个比她小了八岁的男人在一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肮脏、最不齿的女人,无休无止地带给她生命的耻辱!

那天,当她再度接到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她如何幸运而幸福地和高唱结为夫妇的时候,郭燕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两滴血在一碗热水中,然后划破女儿的小手指,将两滴如红豆般的血珠滴落在大碗里,然后回头对愣在一旁的丈夫说:“还愣着干啥?我不走了!”。如梦方醒的大熊,赶快也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两滴大大的血珠滴落到碗里。一家仨口一人一大口地轮流着把碗里的血水喝光。郭燕记住了那咸腥的滋味,从此不再与母亲联系。不看信,不接电话,不叫妈!

 

 8

唉,这一生过的,真拧巴!

郭燕再无睡意,起身拿起手机,在微信中找到了“大熊”,点击了音频通话。没想到对方的微信显示出“拒接受”。郭燕顿时恼羞成怒,刚想留言发火,却收到大熊的文字留言:在开会,晚点儿联络。

大熊哪点儿都好,就是不知道哪头重哪头轻!

虽然郭燕心里埋怨着,但是心中的恼怒已经消减了一半:她知道大熊永远会把工作放在首位,即使是移民美国,他也是让绿卡向工作让路。

原本女儿立志要他们夫妇俩儿一起来美国定居,一边照顾外孙,一边申请绿卡。可是大熊在农场是管生产的副场长,今年秋天才能退休,他就让郭燕先来美国伺候女儿的“月子”,等他退休后再来美国汇合!

“都快离开北大荒了,还那么认真!”郭燕把心中的另一半怨气也吐了出来。

她刚想关灯睡觉,突然想到什么,马上又在手机上找到李沙的微信号,打开后留言:姐,你还在守夜吧?我想起个事儿,向阳也在群里,她叫“笑比哭好”。要是她和你打招呼,千万别理她。

“向红也在群里吗?”出乎郭燕的意料,李沙马上回复了一行字。

“不在。听说她失踪了好多年了。”郭燕也打了一行字。

李沙没有马上回复,郭燕等得睡意朦胧。“叮咚”,李沙终于又发来了几个字:新年快乐!晚安。

郭燕复制了这句话又粘贴给李沙之后,这才安心睡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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