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葬礼上的人最伟大》

颜建华

近年,走的人渐多了起来,常常是突然之间听到消息,惊得发愣:怎么可能呢?可就是走了。 看看镜中的自己,怎么会童心生白发,残躯锁壮心?嘿,塘前未识春草梦,却已是秋冬。

上周六,去参加的追思纪念是为了一位共事多年的老美。二月份得知她走了的消息,惊得僵了我的思维。这追思虽说是四个多月之后,那天的沉痛,依然沉重着我的脚步。

老美的葬礼和我那乡间的,看上去是有很大的不同。感觉上,老美重在庆祝一个生命在这个寄居地绽放的光与笑,而老家则主要是难舍一个亲人的离去。第一次参加老美的葬礼,在十多年前,见他们是打着拍子,欢乐地唱着歌;看得我有疙瘩从心里从头上蹿,噎塞在嘴里。而在我老家,那哭声,心裂得阎王都想喝孟婆汤。

后来看的、参加的葬礼多了,发现歌一定是有的,但那是对上帝赐给一个美丽的生命,美好一个生命归宿的颂赞,气氛庄严肃穆。看看老布什、教皇的葬礼,就有体会了。其实,小布什和父亲说再见时,也是眼红泪欲滴。人心都是情结的,老美、老中、各式肤色,皆然。

Email说,追思设在一家宾馆。我找出一件全新的黑衬衫,包装还未拆过。提早到了,宾馆人出出进进,安静中是生活的律动,有穿三分裤、脸赛桃红刚锻炼回来的佳丽。我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告示牌。前台给我打招呼,我却不敢把“葬礼”两字说出口,怕扰了这初夏阳光的明媚。只亮出手机截图,前台朝一走廊指了指,再做了左拐的手势,人生的路有这么清晰就好了。

是一个长条形的厅,顶上几乎同宽的矩形天窗,有遮光的栅帘,但没启用。阳光把厅亮得顶墙虚设,里外亮一样,不知是否在暗示天上人间也一样明丽。厅内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桌布上是折成的鹤,红白对望,栖迟在高脚酒杯里盈盈欲语。陆续有人到来,花花绿绿,穿各样衣服的都有,倒是我那身黑有点不入流。

走的这位同事,官至Lab Manager,因有先天性骨骼疾病,骨短、脆易折,限制了她很多活动,也常需要电动轮椅代步,但人很聪明,也很善良。按国人眼光,她也和我一样实足的小人物。除了实验室的同事,教友和上帝,就可能没什么人记得她、在意她。没有报纸、电视报道,没有关于她的书,论文那一长串的作者名字里,恐怕也是没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在唱了些圣歌后,就是自由发言。活着的人上台回忆她生前的生活片段,讲她的好。不时有会心的笑,甚至是大笑,从各桌上爆出来。那是对她的点滴,惟妙惟肖的刻画,让她仿佛就在眼前一样。

说她善良、坚强、乐观、自强等,我也没觉得有失真。我添过她很多麻烦,她没给过我脸色,也没像我的同胞同事,语气里是轻蔑或故意把东西弄得乒乒作响,宣示我她的情绪。我把老鼠的肌肉取出来后,要请她冰冻切片,她总是帮我切了。她有个小液氮罐,我也去她哪儿拿点液氮。怕取多了,影响她的工作,她看了,说Dude,这么一点点,夠啥用啊,而后就帮我灌起液氮来。她喜欢用Dude这词,我倒觉得很近的感觉。我俩都喜欢古典音乐和歌剧,因此,能聊的不少。她家源自意大利,曾在芝加哥最好的歌剧院有固定的包厢。

但最刻在我心里,追思上无人提起的,是她的眼泪。那天,在实验室的走廊上碰上她,她拄着拐杖软弱地斜靠着墙壁,双眼血红,泪,真像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让我不知所措,而过道空荡就我和她。除了我自己的眼泪,还没见过他人流泪的,而且,那泪珠,那么真,带着血色。我半天才缓过来,“Are you OK?”  “ I am fired.”

我是除了手上那点的事凡事都不过问的,只知道她连续两次断了骨头,休了较长的假,她负责的一摊子被医院“整合”过去了。但她有经验,能干事,身有疾,一个“弱”女子。除了我为自己的未来打起寒战外,我对某些人产生了无根无据(unjustified)的情绪。我心想,某某人,位高权重,应当是可以拉她一把的。况且,平时也没有少听那人对她的抱怨。她在实验室几乎干了一辈子,没有一个欢送会,没有一声保重,哪怕只是嘴上说说的那一种。

她含泪,在我们的无声无息中走了,又在无声无息里去了更远的地方。

可这追思会上,听到的、感觉到的,就如这初夏的阳光,明媚美好。在其他葬礼,也是如此。

于是,我悟到,葬礼上的人最伟大。

倒不是走了的人突然伟大起来,逝者为大,也不再复还。倒是参加葬礼的人,上台讲话的,突然变得伟大起来。

平日里再尖酸刻薄的人,也不再豆腐里找骨头了; 平日里抱怨“左也不好,右也不好”的人脸上也有些平和了;一天到晚交乱四邻的营营青蝇也静息了;谁都不理、孤高冷傲的人唇线也弯了些笑意;人所皆知,实足一个“惹不起”的小人,也看上去点彩了些高尚与谦恭。以往给逝者带来巨大伤害的人,在葬礼上成了逝者最好的朋友,好像是一路走过那只搀扶的手,而不是背后那把刀。

曾听一个妇人在灵前哭诉她的先生如何的好。可知情人都知道他们三天一大吵,基本上不说话。整天骂他无用无能,他一碰她就可以一脚被踹下床来,而事实上他赚的比她多,且都养了家。他的抑郁、他的自杀,可说她是主因。而葬礼上,她说他有多好,她有多爱他,双方都从未这般伟大过。

年老的一个代价便是对完美形象的认知塌覆。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如意的事?既然都不完美,既然都不知道哪天人就没了,何不待人,宽容些? 或待他如在他的葬礼上一样?

其实,我们小老百姓,谋财害命的事,多沒有机会。伤害都积于“小事”,而人的伤害,在平和年代,基本上来自周边的相识。

我的一位女同事,去另一个实验室有点事,与一位有点熟、善聊的他,聊起来了。聊着,他老板来了,于是他对他老板说:“她没事干了,来找我聊天。”

我在朋友圈记录过这样一件小事。他室一新来的闷闷不乐,原来,他做了些养菌用的琼脂皿,因担心温度高了会破坏抗生素的活性导致实验失败,他做皿时特意温度低了点,但皿做好后内有些小气泡,虽说不影响使用,确是不好看。

 

实验室一位年长者要用几个皿,不想自己准备了,就用了他的。这种互用也是很平常,不值一提的。只是这年长者特意把这皿拿到老板门前说道,“这么多气泡啊!” 老板闻声出来后,就把新来的说了一顿。

 

他说,一,你看不习惯,你可自己做,用自己的;二,你可只用,不抱怨,又不影响结果;三 ,你可过来和我说,不要闹到老板那里去。这三条路不选,就去把老板叫来,显得自己有多能干,我有多笨。你说,我能高兴吗?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婚姻里的小事;且不说滴水见微知著。

而一到葬礼上,人都变了样,变得良善宽容;这说明,人还是可改变的啊。什么时候、能变得对给去者说声:“对不起,请原谅?”

人若不走,或许苦,终也能熬出些甜味,因此,真不希望有葬礼。但又想,若这样,不也好?那就是,人还没走,“葬礼”常开。我是说,像在葬礼上一样,慈眉善目说些好,多好!也许,多经历些“葬礼”,人真的慢慢“伟大”起来,而在生命的长河里一路点亮着各色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