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文字,需要体验》

颜建华

到南京工作不久,在连云港的弟就催我北上,有花果山,更有海。哐当哐当摇了一个晚上的绿皮火车,稍作歇息,换上弟的自行车,就往海边去。二十四五的人,虽说书上读过,但却从未真正见过大海。怎不向往、怎不激动呢?

记得海滩被一个山丘半拥着,看到的海面没有想象的宽,也没什么浪,一湾蓝色的水里,泡着的人倒是不少。好像也没卖门票的,把自行车往小树边一搁,咔嚓一锁,就边走边脱衣,往水里跑。我会游泳,不怕水的。

我的泳技是在我家屋前的小池塘练就的。手按着池塘里母亲捣衣的青石,两只脚扑腾扑腾打着泥水,不远处是悠哉卧水的牛,不时甩下尾巴赶蚊子。尾巴甩过来时,牛蝇就跃起,尾巴甩开,牛蝇又落下,这种如舞的起落,让我体会到了“节奏”。

这海滩上自然没有牛,踩上去也不是池塘里的泥,那种又滑又软、没过脚背和有气泡往上冒的泥,相反是摩挲脚心有点轻痒的细沙。好喜欢那种感觉,入水越来越深,头离脚的距离越拉越大,快要嫌脚不管用时,便做出英雄状,两臂朝后使劲展着,鲲鹏展翅:“大海,我来了!”

记不得是怎样从水里爬起来的,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外吐着嘴里的水,吐到一滴口水都没了还在吐;眼睛又涩又辣。家门口的水,浊而润;这水,清而刺人。这才想起书上说的,“海水是咸的”。

下水前,“海水是咸的”,这几个字,我会读会写会填空会交考卷,但我可真“知道”其含义?不!直到我被海水呛过、泡过。

现在想,读过的许多名词、形容词,若不体验过,就不知真意。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将友谊分为功利型、快乐型和德性型。Y、Z、H三人读研时常玩在一起,东西互用,对Y来说,Z和H是他最好的朋友。Z和H先来美多年,脚跟已稳,家业有成。Y来美不久,Z在芝加哥转机,约好机场见面。15年不见,Y很兴奋,小步如飞,看见Z正走过来,步子更快了,手也早早伸出来了。三人面对时,Z硬是要绕过Y伸出的手,去握在Y身后H的手。Y说,他不是存心抢在H前伸手的。但这事,让他体会到了“朋友”一词,可能还不止亚氏说的三种,甚至超过摄影师Ansel Adams划分的光的十一级明暗。

我对Y说,Z的想法和你感受到的,大概率不是一回事。体验必定是个人的,但文字不经体验,多半是冰冷僵硬、没有生气的墨迹而已。

朋友高军喜欢读书,本是搞IT的,但读的书,多而广:医学、药学、植物、艺术、宗教,他都在认真地读。有一回在火车上他给我聊梵高的“向日葵”,他说,在书上都几乎看“烂”了,但他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见到“向日葵”真迹时,心要跳出胸口的那种感觉是那么“活生生的真切”和“从来没有过”。

高军做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工作生活都是如此。他最近对动态观察血糖很有兴趣,虽然他很健康。他说,有一天,有一件事,如此不公不允,让他很生气,气到近乎气愤。我知道我这位朋友修身心已近顶,宽怀而远,不可扰也,能让他生气,刺激源一定不是寻常的性质与强度。他说,生气时,手机的血糖监测软件就嘟嘟地报警,他第一次体验到,生气,和一顿大餐一样升高血糖。

书上是有这说法的。生气或愤怒时,体内会分泌很多的应激激素,让身体进入“战时”状态,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瞳孔放大,肌肉待命,随时可跑或格斗攻击。 打仗、粮草先行,生气时, 激素动员机体各种机制,让血糖丰盈充沛,好供要投入“战斗”的机体利用。但这概念,若不是亲身体验,又怎会牢记入骨?

我在跑马拉松时,也试着将血糖具象化。跑马需要消耗很多能量。回雅典报信的那位跑完后,就倒下去了;如今跑马的,成千上万,如果没有潜在的、先天性疾病,是不会因跑个马拉松而“光荣”的。原因之一是现在跑马,一路有吃有喝,保证了细胞对能量和水的需求。能量补充的方式之一就是吃胶,一种高热量、易吸收、近乎流质的高糖产品。但吃一个胶以后,胶里的糖要多久才入我血、能升高血糖多少,又能维持多久?我便空腹八小时,吃胶,扎手指、查血糖、绘曲线。文字上的,经这番试验,方才变得真实。

高血糖对健康的危害,很多人都是停留在字面上的。受高军的影响,我也去买了个血糖动态测量仪,扎在胳膊上,不痛的。我想,可能不会有什么让我吃惊的吧。那天,去参加朋友女儿高中毕业精彩的小提琴演奏途中,吃了几颗糖,那是体积只有指甲大小的那种,结果呢,血糖像腾空的焰火,是我动态观察血糖十四天,血糖爬得最快最高的一次。书上说,单糖,易吸收,升糖指数高;这个,我“知道”啊,还常给别人说。我若没这体验,我哪里真“知道”,这“纸包糖”使血糖升得这般的快和高?

健康,是人间至愿。刚进临床时,呼吸科的老师讲,病人没在自己的胸片上看到那些因吸烟而满肺的粗纹是不会尝试戒烟的。吸烟有害健康,字面上能读过去,但几人能体会到自己肺里的气道正因吸烟而慢慢地变得满目疮痍?如同“活着就好”,是要经历一场大病、捡回半条命或时日可数时才能真正明白其含义的。

“活着就好”,每个生命体,不管多么在社会的底层,都是有意义的创造,都是妈妈的眼泪,爸爸的拐杖,香闺梦里人。

那是头一次穿上白大褂,排着队,被老师领着去那有门卫把守、走道幽长的病房。护士室是宽大的玻璃窗室,在呈直角的长廊转角处。老师要我们在窗外等着,他去拿病历。我怯生生地左右看去,右边是脸色苍白的姑娘,沒遮住的下腹垫着有血的便盆,说是车祸碎了骨盆,手术后还在等床位。左前方是很大一个单间,一个脸色金黄的妇人在大口大口喘着气,能看到瘦削的胸上下大幅度起伏着,没有一个人在。我们木鸡一样站了会儿就跟老师走了,待看了几个病人折回来时,那病床已空。

医师救死扶伤,但敌不过一种理念、一场运动。枪口下,死伤无数,过了些年份,多少战争,又有何意义?长平之战,白起“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战争的决策者,可否能体验到“血流淙淙有声”?

经历是文字的体验,格物也是,但没有体验过的文字呢?

我读高中时,作为班长,各种活动总是要第一个发言。小平同志倒时,我义愤填膺地在台上批得他“体无完肤,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小平同志上位时,我热泪盈眶喊“衷心拥护”。可我,他的一个字,我自己都没有读过。现在,不还是一样?对很多人与事,没了解,就有了结论,深信不疑的结论。

我回老家,我那些可爱的乡人,说起美国,有时比我这在美国呆了几十年的说的还有板有眼;我心里默默地说,感谢主,他们还不是那些短视频上靠编说这些去赚钱挣名气的人。我也因此对那些收入丰厚,却大讲穷人美德的人多了层思考。

讲坛之上,也难免。有一回,教会请了据说很有名望的专家来讲婚姻和亲子教育,还是收费的。一位中年女性,谈笑很权威,屏幕上一二三,条条杠杠,我还认真笔记着,像百科全书,没有没有答案的问题。晚上,我还特意去她暂住的教友家请教。等了很久,她才从晚宴挂着笑归来;“不早了,改天吧”。我后来才知道的,也就对“改天吧”有了新的期待:等你结了婚,育了儿女,言词是否会不一样?

人生一春,不可重来,书上的话,若是早能体验,入血入髓,这世界,是不是要少些无家可归的、深夜痛悔的、为子弹开花的,或在病床上、在针头、刀下呻吟的?

王阳明在石棺悟道,现行科技有了更多可能。有一次,我在游乐场体验遨游太空。进那黑色的隔间前,我很明白,假的,只为乐乐。座位两侧有驾驶杆,巨大的屏幕上是飞机驾驶窗,有人有景,很真。按键,启动,感着到了“机身”在颤动,地平线在退隐。没多久,就已经忘了是游戏。

听说,飞行员上天前都要有很长时间的模拟训练,将文字刻成神经反射通路和肌肉的记忆。我在想,若是有个人生体验器该多好。输进去我现在生活的各种词语与信息,身高体重,所吃所想,所作所为,我就能身心感受到,在时间的那一头一定会出现的各种后果,如糖把蛋白裹得动弹不得,脂肪把血管累得又厚又脆,睡眠不足而清不掉的蛋白和脂肪的垃圾让神经细胞一个个消失,任性和狂情带来黑暗里的纠结和那爱情在寒风里的七零八落。

生活的选择,宽广如海,精彩如浪。然生活终归是自己的:要下水,要击水,体会那咸涩的滋味再将其熬成文字,留给后来者去琢磨,去格知。正如DNA螺旋,在闹钟的嘀嗒中一圈圈展开,每一圈,都是踏过的阶梯,都因亲历而撼心入骨,而不只是停留在文字。

首发《芝加哥时报》 6/13/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