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瑞珍
“此生一定要去一次孔孟之乡,拜谒孔子和孟子。” 这夙愿一直萦绕在心。
孔孟之道对我影响最深的,当属上初中时语文课本上的那句:“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它伴随我从少年、青年走到老年,时刻警醒我切不可自傲自大,须随时虚心向他人学习。
今年六月下旬,终于踏上了孔孟之乡的土地。此行感受了菏泽牡丹之乡的雍容和水浒文化的豪情;更走进了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颜庙、周公庙、少昊陵,济宁邹城的孟府、孟庙、武氏祠、曾庙,甚至顶着骄阳探访水泊梁山,冒着大雨登临尼山圣境。在相传孔子诞生的夫子洞前虔诚祭拜。当站在尼山脚下,仰望那尊七十二米高的巍峨孔子像时,突然明白何为“高山仰止”,那句伴我一生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也仿佛有了更磅礴的源头。
这场儒家文化的寻根之旅,令我深为齐鲁大地深厚文化底蕴所惊叹。感悟虽多,但最震撼心灵的,却是孔庙、孟庙中那些历经千年的古柏。
冒雨步入圣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森然屹立的古柏林与石刻碑林。它们庄严肃穆,卓尔不群,散发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苍劲力量!
细雨淅沥,雨雾为古柏披上一层朦胧的外衣。每一棵古柏的主干,都被千百年的风霜蚀刻得如铜似铁。虬枝盘空,苍翠的枝叶蓬勃伸展,宛如撑起了这片圣地上方的浩渺青天。不少古柏树皮皲裂处隆起形态各异的树瘤:有的如龟背般沉稳,有的如顽石般粗砺,有的如蛇形盘踞,有的作兽状蜷伏……有一棵古柏的树瘤酷似一条腾龙直冲树冠,被誉为“龙柏”。从植物学角度看,这些树瘤是树木在遭受损伤或刺激后,通过自身修复和防御机制形成的异常增生组织——分泌树脂抑制病原、包裹伤口。它是在漫长岁月里对抗劣境的伤疤,记录着环境与生命互动的历史,是古柏顽强智慧的无声见证。这看似生物学上的增生,然而此刻在我眼中,却被赋予了别样的人文意义:它们是哲思的结晶体——是古柏在悠悠岁月中咀嚼了浩繁圣贤文章,积淀而成的无声言语,在千年之后的树脉里奔涌不息,吟诵不止。难怪观者无不伸手触摸,试图感知那历经风霜凝结而成的文化基因与刚毅品性。
古柏与碑林共同营造的肃穆之气,凛然弥漫于庙宇的每一个角落,深深撼动着瞻仰者的魂灵。这绝非仅仅是树木的森严或碑石的气概,更是源远流长的中华礼义精魂,在虬曲的年轮和斑驳的碑文里封存了千百年春秋,此刻正无声而庄严地凝望着前来瞻仰的我们。
怀着朝圣之心步入孔庙大成殿,除了皇家气派的巍峨殿堂彰显着孔子千古的尊崇,殿前那几株古柏更令我心灵震撼。其中一株树龄两千一百年的圆柏,树干粗壮,岁月在树皮上撕扯出深刻而规整的纹路,宛如一卷巨帙,徐徐铺展着儒家文化的深邃真谛。
树冠如盖,遮天蔽日,雨丝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悄然渗入脚下的圣地;落在游人撑起的伞上,滴答声应和着人们的惊叹,在庙宇清凉的空气中回响。雨珠在虬枝间跃动,恍如圣贤的思想在时光缝隙中摇曳穿梭。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让我立刻收起雨伞,倚靠树干,留下与这千年“圣哲”共语的影像。
抬头仰望那浓密苍翠的枝叶,瞬间自觉渺小如尘。然而,这微小的尘埃,却在树下真切地感受着延绵千年的文明气息,仿佛端坐于圣贤庭下,肃然聆听他治国理政、为人师表、仁者爱人的谆谆教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那熟悉的箴言再次如洪钟般在耳边震响,令我心中一阵激荡。低头凝视树根,裸露在地表的根须虬曲盘错,苍劲有力,如饱经沧桑老者嶙峋的手掌紧握大地。这根,默默深植于卑微的泥土,却撑起参天的华盖,恰似孔子一生:仁德的根基深扎凡尘,却将礼义的光辉荫蔽千秋万代。
孟庙亚圣殿前,老柏森森,古树凛然。一株名为“洞槐望月”的唐槐,屹立千余载,尤为撼人心魄。它树干开裂,仿佛遭雷火劈灼,通体如焦炭般黝黑,树皮粗粝如礁石。树干上部形成天然树洞,洞顶却枝繁叶茂,整株树顽强倚壁而生。史载孟子五十六代孙孟希文曾于洞中望月,题字遂成此名。凝望这奇崛的古槐,心潮如涌。千年间,它经历了怎样的疾风骤雨、雷霆万钧?狂暴的自然之力摧毁着它的形体,而顽强的生命意志又让它一次次涅槃重生!此刻在我眼中,它已超越物种,成为生命韧性的丰碑,是中华数千年文明生生不息的象征。那些关乎人心人性的孔孟微言大义,仿佛正从深深的树洞中幽幽传来,叩击着我的心灵。
雨还在下着,簌簌有声。坐在孔府那条涂着红漆的“阁老凳”上,闭目小憩时,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位长者在“鲁壁”石刻前庄重行礼的身影。“鲁壁”后方那面覆着金瓦的红墙,相传是为纪念孔子第九代孙孔鲋藏书义举而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际,孔鲋冒死将《尚书》《礼》《论语》《孝经》等典籍藏于故宅壁内,使中华文脉免遭浩劫。西汉景帝时,拆除旧墙忽闻金石丝竹之音,发现了这批珍贵经书。明弘治年间筑此照壁纪念。它早已超越建筑本身,成为中华文脉在劫难中得以存续的特殊符号。
树影深处,雨霁风过,古柏枝丫舞动,发出奇妙的声响,犹如圣贤典籍在述说文明传承的沧桑。倒垂的枝条如无形之手,轻抚庙堂中静默的碑林。那些直刺苍穹的虬枝枯干,彰显着中华儿女守护文化根脉的坚毅。这些古木,此刻在我心中,早已超越了物种与生死的界限。它们庄严矗立于时间长河,如同活着的丰碑,无声地讲述着这片齐鲁大地上不朽的史诗。
我在肃穆的古柏林中穿行,身影仿佛与苍劲的树干、与千年前圣贤不灭的精魂,悄然叠印,融入了这片承载着无尽沧桑与智慧的土地。
写于2025年7月9日23: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