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机场在那里》

周愚

 

    六十三年前,我是刚入空军官校的飞行学生。那时空军官校的初级飞行训练是在云林县的虎尾镇,使用的飞机是PT-17型单发动机螺旋桨双翼教练机。由于飞机轻,机场并非水泥地而是草地,又因为了初学飞行的学生起降容易,机场也并非是单一的一条跑道,而是一个长宽各约三百公尺的正方形,几乎是三十几个足球场加起来的面积。

    飞行学生先在屏东县东港镇大鹏湾的空军预备学校接受了八个月的入伍生训练,到了虎尾的空军官校初级班,又经过两个月飞行前的地面教育,包括发动机学,气象学,空气动力学,飞机结构,和讲解飞行动作等等,然后才正式开飞。那时我们都是些十八、九岁或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都因向往蓝天,醉心于飞行而报考空军。虽穿上了空军的军服,但熬过了地面上漫长的九个多月训练之后,才得以开始上天飞行。开飞的第一天,人人的期待之心与兴奋之情,自是溢于言表。但是我相信,也承认,九分兴奋之外,必也含有一分紧张。

    PT-17是双座教练机,教官在前座,学生在后。那种飞机不同于一般飞机的是,机上没有无线电,飞机上既不能与地面连络,教官与学生之间也不能通话。机上当然更不可能有雷达,飞行全靠目视。教官要对学生下指令则全靠手势,如左手伸出一个手指是向左作大转弯(小坡度) ,伸出两个手指是中转弯(中坡度)……

    第一次飞行的课目是“感觉飞行”,顾名思义,只是让学生感觉一下飞行的滋味。由于是第一次飞行,并不会要学生操纵飞机,而只是把手脚轻放在操纵系统上,感觉教官的动作。

    开飞的第一天,也就是我第一次飞行,教官带着我,飞机在螺旋桨的怒吼声中拔地而起,一阵腾云驾雾的飘飘然,彷佛使我享受到脱离了地心引力的乐趣,那种感受,与坐在民航机的座舱里是完全不一样的。PT-17机没有座舱罩,仅仅前方有一块挡风玻璃,驾驶人肩膀以上都露在座舱之外,吸收到的是高空百分之百纯洁的空气,心旷神怡。又因视界广阔,地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房屋就像积木;马路就像一条带子;汽车像甲壳虫一样缓慢地爬行;行人更只像一个晃动的小黑点;田中的阡陌就像一幅图案……

    在一个小镇上空,教官先指指下面,再拿出一个纸板,透过挡风玻璃给我看,上面写了一个“虎”字,我知道下面是虎尾镇;又到另一个小镇,纸板上一个“南”字,我知道是斗南镇;继而一个“六”字是斗六市;在一个冒烟的烟囱上空,一个“糖”字是虎尾糖厂;然后又到西螺大桥…… 教官用心良苦,先准备了这些卡片,就是让学生认识附近的地形地物,和它们与机场的关系位置。其实第一次飞行的学生,最多也只能说是有一个概念而已,要完全记得住,是不可能的。

    第一次的课目感觉飞行,本是不需学生操纵飞机的,不过教官在登机之前就告诉我,飞行中,也会让我操纵一下。果然,在飞机平飞并直飞了一段之后,他作了个要我飞的手势。我战战兢兢地握着驾驶杆,双足轻踏着两舵,继续保持平飞与直飞。飞了一段,教官在前座作了个OK的手势,表示我飞得好,我心里真是高兴,因这叫“平直飞行”,本是第二课的课目,而第一天就让我做了。接着,他示意由他来飞。他作了几次坡度极小的转弯,也就是课目中的“大转弯”,是第三课的课目。却没想到,他做完后,竟作了个手势,要我来做。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开始有点紧张,但随即定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照着教官刚才示范的操作,也作了几个大转弯。前座的教官,又打出了个OK的手势。我看了,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并心想,开飞机是件太容易的事了嘛!

     So far, so good!只不过,紧接着,教官用双手的食指和大姆指连接成一个方型,意思是问我机场在那里。这却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刚才直飞了几趟,又转了几个弯,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加上教官的两个OK手势,使我志得意满,晕呼呼的,认识地形地物时看到的虎尾、斗六、糖厂、西螺大桥,也都不知道到那里去了。那天天气晴空万里,飞机上视界开阔,能见度非常好,可以看得很远,但我前后左右,就是找不到机场。

    我心想,自己现在在哪里呢!嘉义?台南?还是彰化?台中?离机场到底有多远?好似过了漫长的挣扎,在高空的冷空气中,额角都冒汗了,但其实只不过是几秒钟,教官大概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我尴尬的形象,于是他把驾驶杆向左边一压,使机身向左侧转了大约四十五度,同时用手指指下方,我一看,偌大的机场,原来就在自己的正下方。在座舱里,前后左右和上方都能看得清楚,唯独下方是个死角,我因一时让高兴冲昏了头,甚至是得意忘形,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而出了这个丑。

    在我的飞行生涯中,找不到机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然更是唯一的一次。此后虽然在百里外,千里外,都不曾有找不到机场过,却对第一次飞行时,机场在自己肚子底下却找不到的糗事,想起来也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