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重临榕城——兼记参访冰心文学馆》

周愚

 

当波音737型机的轮胎和福州市长乐机场的跑道接触,发出声音的那一剎那,我的心情非常激动。五十七年前,我十三岁时,今生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一架老式的DC-3(美空军编号为C-47) 民航机把我带离福州的。虽然我知这已不是五十七年前我离开时的那同一个机场,但它终究仍是属于这个我记忆中所见的第一个大城市,也是童年中予我印象最深刻的城市——福州。

我今生的三个阶段,分别是在大陆、台湾和美国度过。其中在大陆十四年多,台湾三十三年,美国迄今已二十二年。而在大陆的十四年多里,又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在福建省度过的。我七、八岁时,因逃难和躲避日机的轰炸,住在福建省北端的崇安县(今武夷山市) ;抗战胜利时我十一岁,搬到了福建的省会福州;十四岁去台湾时,位于闽南的厦门又成为我在大陆居住的最后一个城市。福建省似乎与我有割舍不了的渊源,自然我对福建也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深厚感情。

    来美国后,从一九九一年起至这次之前,我曾经六次去大陆探亲及旅游,但都因种种原因,福建一直未被安排在行程之内。在我的心中,则一直系着一定要回福建去看看的念头。终于在今年十月,借着中国作家协会邀请洛杉矶作协前往访问的机会,始得以重临睽违了将近六十年的榕城(福州市) 。

    历经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沧桑,螺旋桨飞机变为喷射机,在市郊的简陋机场变为远离都市的现代化机场,泥石子路变为宽敞的高速公路,低矮的平房变为高楼大厦。但这些变化,都不如我自己的变化大。我的原籍虽不是福建,但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句,倒和我那时的情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我以仅记得的几句福州话和来接我们的导游小姐交谈时,她大感诧异。当她得知我在福州仅仅住了一年,却已离开五十多年,仍能记得些福州话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因此对我更感亲切。

    我简单地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了福州的几个重要地标(鼓楼、孔庙、西湖、温泉、闽江大桥 ……)和我记得的几条主要街道的名字,以及我以前住的地方和学校的位置给她看,她看后说位置完全对。只是她又补充说,有许多地方有了改变,像闽江上,原只有一座桥,现在已有六座跨江大桥了。

    晚间与福建省作协的座谈及晚宴是我们这次访问福州的重头戏,主人们热情地款待我们这些远客,我个人与福州的朋友们相谈更欢。当我说起我很想回我以前住的地方,和我初上初中的英华中学去看看,只是不知是否找得到时,两位看来年龄都是三十多岁的女作家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她们说这些年来福州建屋筑路,面貌已完全改观,连她们自己都已记不得十几二十年前的样子,何况我这个离开了五十几年的人。只是我读书的英华中学仍在,但也不知是否仍是原来的校址。我们在福州停留的时间不长,听她们这么说后,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留下一丝惆怅。

    参访位于长乐县的冰心文学馆是我们在福州的另一项重头戏,长乐位于福州市的东南方,是福州市辖下的一个县(大陆行政区域划分,县在市之下,与美国恰恰相反) ,也是福州机场的所在地。长乐原是一个蕞尔小县,十几二十年前,很少人知道这个地名,但就在这十几年的工夫里,它突然由藉藉无名而盛名远播了。

    写到这里,我心中却是万般感慨,原因是,长乐的成名,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件辛酸且伤心的事。也可以说,它的成名,就是一部现代版的中国人沧桑血泪史。

    过去这些年来,在此地的媒体上,不论是华文的,或是主流的,每隔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必定会见到有关非法移民偷渡来美的新闻,偷渡的方法,有步行越过美墨边境的沙漠,有坐飞机闯关,有几十人挤在一个货柜里,有由渔船送至岸边游泳上岸……他们之中,有人因燠热而死,有人在货柜里被闷死,有人则在水中溺毙……其余的则被逮捕。而这些偷渡客中,除了由陆路步行越过边界的多为墨西哥人外,其余的则几乎都是华人,而这些华人,又几乎都是来自长乐。

    当我们车行在长乐市区,两旁都是新建的高楼小区,导游小姐告诉我们,房子里住的都是祖孙“两”代,因为中间的一代都到外地去了。我也早听说过,长乐的男人,离家越久、越远,越有面子,尤其是男人在美国,家中的妻子最感光耀。

    导游继续告诉我们说,那些高楼,都是由外地汇回来的钱所盖成。她又说,许多人都是用生命换取出去,而出去所花的费用至少是美金八万元。我看到这些高楼,再想到那些闷死、溺死,和被逮捕的偷渡者,我一方面对他们这种做法感到不值,一方面也对他们肃然起敬。

    我在福州进中学,我记得很清楚,我今生所读的第一本课外读物,就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尤其是因国文老师强调冰心是福州人(祖籍就是长乐) ,所以我对她的印象更为深刻,却没想到,五十几年后,我来到了她的文学纪念馆。

    本名谢婉莹的冰心,一九零零年出生于福州市,一九九四年病逝于北京。冰心文学馆于一九九七年建成,在两层楼的建筑物里,设有展览厅展示冰心的生平与作品;陈列室珍藏冰心的手稿和实物;多功能厅用于讲座、会议及放映影片、音像资料。此外还有一栋相当于三星级酒店设施,有二十间客房,四十个床位,有餐厅、会议室,被称为研究中心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是用于接待国内外学者及研究人员所用。整个文学馆面积四千五百平方公尺,位于占地十二亩的爱心花园内,小桥流水,花木扶疏,景色怡人。

    冰心是二十岁开始用笔名写作,一生作品无数,她八十一岁写了一篇〈生命从八十岁开始〉,九十岁时还发表作品。

    文化大革命期间,冰心也遭到抄家、批斗的迫害,后因周恩来的帮助,减少了一些困境,但于一九九七年仍被下放到湖北省的五七干校接受变相劳改,那时她已七十一岁,次年八月获平反返回北京。一九七六及一九七七年,她先后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毛主席的光辉永远引导我们前进〉及〈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两篇文章。从她的这段经历,可以想象得到她(甚至大陆所有的文人)那时的灾难、感受与无奈。

    冰心在文学上享有极高的荣誉,但她在中共的“官位”上,则于七十九岁时始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民大会代表,和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委;八十岁时被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

    冰心的一生是一个传奇,可以用多采多姿,也可以用多灾多难来形容,看你由那一个方向去看。只是我想到了一点,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冰心于次年应邀到日本去讲学,她在日本停留期间长达五年,在这期间,中国大陆山河已经变色,而她于一九五一年选择了回归大陆,如果她选择的是到台湾,她的后半生则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在文学馆的显著位置,有一幅放大了的巴金的笺书,上写:“冰心大姊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笺明灯,照亮我前面的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

    下款是:巴金,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

    巴金比冰心小四岁,他题这笺书时,也已九十岁了,他说冰心照亮他前面的道路,不知是感伤、自勉,或是对冰心的真心推崇?

 

    2020年4月17日首发于《美州文化艺术之声国际传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