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鑽石的滋味——酸甜苦辣六十年》

周愚

 

   四年前,我收到一位朋友結婚五十週年金婚紀念慶祝會的邀請函,才驚覺五年前我竟然忘了自己的金婚紀念日,這麼重要的日子,被我這個老糊塗忘掉,感覺對不起妻,也對不起自己,懊惱不已。亡羊補牢,就想只好等結婚六十週年鑽石婚時辦一次慶祝會了。

 

   但是,問題來了,我能活到那時嗎?四年前我已八十出頭,再過五年就是坐八望九,妻也滿八十了。我不是個怕死的人,也不奢望自己能有多長壽,但是為了彌補失去的金婚,我衷心地期盼能活到我的鑽石婚。老天保佑,我終於活到了今天,妻也安然無恙。

 

   為了怕自己再度忘記,在兩年前我就告訴幾位好友,兩年後的二月是我的鑽石婚,我將辦一次慶祝會,為了怕自己又忘記,請他們到時要提醒我。我自己從那天起,也開始倒數計時,七百多個日子,數一天少了一天,過一天多活了一天,三個多月前,我終於訂下了慶祝會的日子。好友們也不負所託,紛紛提醒我鑽石婚的時間到了。

 

   訂場地,訂餐飲,發請柬,安排節目 …… 自己忙,許多朋友幫忙,終於一切搞定,如期舉行。只不過,在一個多月前,一切備妥,就等這天來臨時,卻發生了一連串的意外,險些使期待了幾年的計畫功敗垂成。那是因為身體一個部位感覺不適動了個小手術,幾天後傷口拆線,但當晚卻大量出血,次日回診以電擊焊合傷口,卻不料次日再度大出血,更勝於前一晚,如水籠頭般噴出,濺了滿身滿地,女兒正出差在外埠,妻急得驚慌失措,急打「911」入院,又急電女兒於次日趕回。到院時我高血壓低至八十五,低血壓不到四十,經急救輸血 1000cc,幾天後出院。而在這同時,經化驗證實是皮膚癌,於是再度開刀,再度縫合,卻不料於拆線後傷口又裂開,三度縫合,至今仍是在未拆線的情況下。

 

   許多朋友看我受了這麼多折磨,非常耽心我的身體,怕我不能支持這麼大型且時間很長的聚會,直至一週前還有人建議我延期,等我身體恢復及疫情過後再辦。但我堅持不能延期,我說如果延期其實就是取消。理由是:第一,我花了這麼多心血,如果延期,又要從頭再來一次,我吃不消;第二,許多朋友已答應參加,甚至有兩位住在舊金山的文友早就買好機票,訂好了酒店前來洛杉磯,如我改期,等於在熱情的朋友頭上澆一盆冷水,以後再辦,恐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來了;第三,現在疫情雖已略為抒緩,但要等到完全消弭,則不知何年何月;第四,我的年紀越來越大,身體只會越來越差,不會越來越好,等我的身體恢復,要等到幾時?

 

   最後,我打了一個最壞的比方,皮膚癌不知可活多久,而且六個月前我已開始洗腎,假設我延期三個月,而我兩個月就死了,豈不是臨死還留下一個終生的遺憾,那真會讓人死不暝啊!

 

   我的慶祝會是在二月中旬的一個週末舉行,除了是我們的六十週年婚慶外,也是妻八十一歲的生日,加上又近西洋的情人節和中國的元宵節,幾項慶典一次舉行,因此有歌舞表演及舞會助興,時間長達四個小時。那天天氣暖和,豔陽高照,我選擇的場地舞星舞蹈藝術學院,場地寬敞,燈光、音響設備完善,而且就在華人最熟悉的「小台北」(Little Taipei)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對華人朋友非常方便,到的來賓有近三百位,遠比我估計的多,其中也包含少許外籍朋友。大家都不嫌棄我提供的簡易便當,高興地吃,高興地唱,高興地跳。熱情的朋友,有的送花籃,有的送禮品,有的送禮金。朋友們高興,我們夫婦和女兒更高興。

 

   舞會開始,由我們夫婦開舞,我和妻初次在舞會中相識,跳的第一支舞的舞曲是蓓蒂佩姬(Patti Page)唱的「田納西華爾滋」(Tennessee Waltz) ,所以我又選用了這首歌來開舞。六十年的歲月在我們的身體上和面容上刻畫了許多痕跡,這首六十五年前的老歌卻依然悅耳動聽如昔。我摟著妻,隨著節拍踏著舞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時光。

 

   一曲舞畢,回首六十年,則是甜酸苦辣,不覺千般滋味湧上心頭。我最該說的一句話,就是感謝妻,六十年的歷史,也可以說是她操勞吃苦六十年的歷史。在台灣的二十年,夫妻聚少離多,身處軍旅的我,一個月只有三、五天在家,一次我輪調外島,三個月才能回家,兩次出國受訓,更是一年以上見不到面。在我不在家時,她除了家事,照顧女兒,歷經多次颱風的災難,半夜小偷破門而入的驚恐。二十年她沒有過過一天舒適的日子,卻沒有半句怨言。

 

   在美國的四十年,來美之初,適逢美國經濟不景氣,找工作困難,我們夫妻倆都只得放下身段,在不同的電子公司打工。由於我有寫作的興趣,因此她除了工作外,家事也全部由她承擔,以免我有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寫作。三十幾年來,我得以發表了一些篇章,一大半的功勞歸功於妻。女兒也得以專心讀書,先後完成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業,現在事業也有成。

 

   終結這一生,都是她對我的付出,那麼我有沒有回饋她一點呢?我想來想去,總算勉強想到了兩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第一件是上世紀六O年代初的台灣,一般人們的生活都談不上富裕,衣著都很樸素,愛時髦、經濟情況較佳的仕女可以在委託行裡買到些美軍福利社(Post Exchange, 簡稱PX)流出的貨物,那時只要是一雙絲襪,一件襯裙,一瓶龐氏面霜,或是一支蜜絲佛陀口紅,都被女士們視為瑰寶。我與妻新婚的次年來美受訓,回國時為她帶回了許多衣物和化妝品,作為對她獨守空閨一年多的補償,使她高興了一陣子。

 

   第二件是女兒出生時,我們是住在芝山岩,產前都是到士林一個助產士那裡檢查,她生產前幾天我得以請假回家,她生產時也是住在助產士的診所裡。在那個年代,人們都認為產婦產後身體虛弱,一定要吃點好的東西補一補,並認為豬肝是最好的補品。於是在她住在診所的那三天,我每天早上去菜市場買幾兩豬肝,根據同事的太太教我的做法,七手八脚地把豬肝切得有厚有薄,有大有小,有丁有片,把水燒開了,豬肝倒進去,加點醬油,放幾根蔥,便成了一碗豬肝湯。芝山岩距士林步行大約十七、八分鐘,我把湯裝在罐子裡,在那裡叫不到三輪車或計程車,家和診所之間也沒有公車,我都是拎著罐子從家裡沿著福林路快步走到診所去。因是七月盛夏,走得我汗流浹背,但也因此湯仍能保持溫熱。我看著她吃,心裡高興,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好吃她當然也不會說。如此三天,她離診所回家,我也假滿回部隊。四十年一萬四千多個日子,都是她做給我吃,那是僅有的三天我做東西給她吃。

 

   我們結婚六十年,但因和她認識四年多才結婚,所以還令我回想起婚前的一些事,尤其是和她初識的那次。我和她是在一個舞會上認識的,那晚我是被幾個學長硬拉去湊數的,學長說晚上女生多,他們人不夠。而她也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是被幾個學姊拉去的。那晚我們一夥中我最年輕,她們一群中她最小。在眾人的慫恿下,把我和她配成了一對。

 

   和她約會兩次之後,問起她的年齡,她告訴我她十八歲。但事後才知道,和她認識那天,她差兩個月才滿十六歲,也就是說,她的實足年齡才十五歲。多年後我想起這件事,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虛報年齡,她說是學姊告訴她這麼說的,學姊說太小了男生看不上的。現在我還在想,如果那時我知道她還沒滿十六歲,不知看不看得上她。還有很有趣的是,有些朋友知道我認識她時她還未滿十六歲,都戲說我拐誘未成年少女呢!

 

   時間過得飛快,六十幾年前從未想過六十年後會怎樣,甚至以為這一天永遠不會來到,更從未想過會有鑽石婚。畢竟鑽石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必須不能晚婚,夫婦二人至少都要活到八十歲以上,二者缺一不可,至於離婚、再婚,更是不可能有讚石婚的。而我卻能歷經了鑽石婚,心願已了。現在我有個美滿的家庭,妻賢女孝,人人稱羨。而且我又於年初搬到了華人聚居區的蒙特利公園市,生活簡便,附近華人商店、餐館林立,在我的餘年,要買什麼就買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去那裡玩就去那裡玩,管他什麼新冠肺炎,洗腎,皮膚癌,全部抛到腦後去了。

 

   這次我的鑽石婚,三百人冒著疫情來為我們夫婦祝賀,怎不令人感動,平常一般的社團活動也不易有這麼多人,而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件事情。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唯一可解釋的就是我的朋友多。朋友多是我今生最大的收穫,我常喜歡向朋友們說的一句話,我是個「窮得只剩下朋友的人」。我的朋友既有同性的,也有異性的。人生有幸如此,夫復何求!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