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0,天道与巧合》

作者:郝晋

毕业之后的十余年,我欣欣然迷恋在工作之余的历史泡沫中自得其乐,正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随着迷彩破裂后真实世界显出其故有原型,生活亦回归本位。然而读史悟道总归会有些实际效用,我于是离开热爱的亲人和故土,做出人生重要抉择来到美利坚。这也意味着已在故土取得的人生积累将被悉数放弃,一切须从头开始。

        对家庭而言出国无疑是一道人生关口。在北京机场,挥之不去的历史记忆是1937年77事变前的祖母和父亲;因突发战争而导致铁路中断, 回乡探亲的祖母和父亲被变轨的历史列车送入无尽的过山隧道,是巧合、更是沧桑。那时祖母只有20岁……。 来美一晃二十年,我前期完成了博士学业,接下来工作早已轻车熟路;那扭转祖母人生轨迹的77列车和她后来的故事逐渐淡化,岁月在北美归于静好。

        2019年我正在明州一间通讯研发公司工作。该公司距离后来举世瞩目的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地相距不远。后来出尽风头的那位著名的明尼阿波利斯市长还曾经参加公司新址剪彩并与我们几人合影见报。当时谁会想到站在我们中间的这位市长随后会如此令人瞠目?10月中,总统在明尼阿波利斯Target中心做演讲,场外抗议极为火爆。当时多少已经隐隐有预感,乌云似乎真的压了过来。读史且思想无闲之人,常会有这种感觉;历史永远伴随左右,只是我们虽置身其中却浑然不觉罢了。

        11月中的一个晚上,我随手浏览时发现威州南密西根湖畔的一家台湾公司在招聘专业员工,略做思索我便递交了申请。第二天一早打开电邮,便收到公司预约面谈的信件,两周后聘书到手。明州公司同事们为我饯行……。那天,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天空布满乌云, 车行在90号高速公路,窗外白雪覆盖,西风在车边呼啸。

        回到久违的密西根湖畔,进入威州新公司不久,间或便有中国疫情的新闻出现。不过几乎没有人在意,因为毕竟太遥远而且“不传人”。紧接着公司安排我赴台湾新竹总部出差,日期是2020年1月2日。

        这是我第二次来台,对在台的中华民国照例怀有已有的亲切与好感:淳朴、真诚、热情的同仁;满眼正体字,连名字都颇具文化内涵;一望而去街道名尽是仁、孝、忠、义,仿佛重回民国。饭间工余,谈论的话题自然而然是中国近、现代人物和两岸历史,话语投缘,流连忘返。

        公司总部大门口贴出了疫情防范告示,显示台湾已开始严阵以待。很多同仁和路人戴着口罩,预防兼避免传染别人。我微微感觉到了一些紧张气氛。同仁多提到2003年萨斯疫情,他们对此似已有经历和经验,因此未雨绸缪。

        在台期间的周末, 我也一再想顺路回故乡看望母亲和弟妹们, 但是时间和航班实在难以匹配。转念想着夏天有空了再从容休假,像往年那样,岂不更好?于是也就放弃了努力。一月的疫情只像影子,离我们似乎近却又遥远。而且对医学卫生部门“可防可控”的声明充满信心, 应该不需要咱这些电子工程师们过多忧虑。

        1月24日,形势却突如其来地急转直下,中国武汉宣布封城。那天,我正由桃园机场返归美国。飞机划过浩瀚无垠的太平洋夜空,到家后和妻道:我感觉要出世界级大事!

        接下来大洋两岸过年氛围尽失,对疫情的聚光关注开始从中国逐步转回到身边现实。汹汹疫情绕道欧洲终于开始肆虐美国。

        和许多美国公司一样,3月中旬开始我们公司员工也开始在家上班 。说来难得, 工作之余我能够得以抵近密切观摩窗外两只罗宾鸟喂养、训练三只雏鸟的过程,也思考父母对子女那竭尽全力而无私之爱。观察其后经常光顾的老鹰,看它们在后院草坪展翅抓兔,雄赳赳鹰视威胁鸟巢,以及鸟父母勇敢驱逐敌人那“险象环生”的情景。无论如何,鸟儿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它们也不晓得什么是“疫情”,今年和牠们的往年没有太多不同。此外,我也有机会常在后院伺弄花木,在静谧中、阳光下徜徉。在属于我的这片世外桃源里,有涟漪而无烦杂,多思绪却又远避疫情踪影。

        美国政治出现了世界史上罕见之状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明尼苏达的两次骚乱, 其中第二次就在我当时上班必经之处。前同事兼友人来电提及,政治对立使得当时那么安静祥和的城市变得充满危险和不安。我无法想象,如果当时还在明州工作,该如何应对那段动荡?是巧合吗?不,我知道乃是上帝因爱而将我及时调回,不早也不晚,像过去几十年多次发生的“巧合”那样。

        混乱在2020继续,我们也经历了美国不同寻常的大选,怪象频频。 60年一轮的庚子年,也在诡异地换着花样重复, 1840,1900,1960 和 2020。前三者中国和美国都发生过匪夷所思的大事件。不明朗的仅仅是:这个2020庚子年和伴随全年且席卷全球的疫情随后将会如何演进、如何收场?

        固然每周和母亲都有电话问候,却茫然不知何时可以重返故土探望我母?何时和我弟我妹我友面诉衷肠?何时能亲去故乡郊外再祭奠我父我祖?

        我们为逝者悲伤,也默默祈祷、依靠、盼望着上帝的时间。未来再回首,于国、于家、于人类,2020这个庚子年必将决然难以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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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人》杂志2021年三月刊

美国《华人》杂志2021年三月刊

报告文学《晋商魁首,榆次郝家》


郝晋

 

    晋商,前后历500余年,号称天下第一商帮,在中国经济史上占有极重要之地位。当年梁启超曾言:“鄙人在海外十余年,对于外人批评吾国商业能力,常无辞以对。独至有历史、有基础,能继续发达之山西票业,鄙人常以此自夸于世界人之前”。

    由于一个甲子以来历史的扭曲和割裂,晋商几乎被人遗忘。人文荟萃、富甲海内之地似乎变得百事不堪。后来由于张艺谋的一盏“红灯笼”,晋商才又重新回到国人视野。于是乎相关电影、小说层出不穷。热闹之间,人们谈论的无非是一个“钱”字,间或提一下“诚”。晋商核心价值,鲜有人能够洞见。迄今国人对晋商之认识,至少是非常不全面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在国际上都嫌落伍:在2016年的美国大选期间,华盛顿邮报与共和党论战世界文明。同年7月19日,美国全国广播公司MSNBC播出谁对世界文明做出过主要贡献的论谈。《华盛顿邮报》就此评论说:“……中国为世界哲学发展和世界金融系统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贡献……。”邮报强调中国对世界的影响:中国哲学及金融系统。中国哲学指孔孟之道为首的诸子百家学说;而中国对建立世界金融系统的贡献则专指山西票号。为什么美国人看到了山西票号的历史意义,国人自己却长期仅津津乐道于器物层面的、甚至存在争议的“四大发明”?由此思之,国人视野存在严重战略局限。

    作为晋商最成功的个例之一,笔者此文较全面多所着墨榆次郝氏,兼谈别家;或能使读者通过对榆次郝家的了解,加深对晋商的认识。

   ——历史沿革与多元生意

    郝姓本起源于商朝。殷商第27代天子帝乙即位时,将其子子期封于太原郝乡(今山西太原一带),其子孙称郝氏。作为晋商大家的郝氏一支,祖居太原东南60华里、榆次城西南8华里之王村,家族商业兴旺发达始于明中后期。

        那时的郝氏先人,以牧羊为业。因牧羊人要随季节经常在外游牧羊群,先人在外期间开了眼界,决定放下放羊铲贩运稀缺物品。

        提起闯关东,人们都会想到山东人。其实山西人不仅走西口,同时也闯关东。只不过山西人闯关东带有资本特质,主流不是体力讨生活。

        人参从来都是国人的大补养生之品,因本地没有出产而价格非常昂贵。东北以及朝鲜的人参最有名,先人就从东北地区往内地贩运。为了不走空,他们冒险私带硫磺出关到东北获利。创业初期不可能雇用镖局,而且私货过关有镖局也无济于事。他们想到劫匪和关口都不会和过世之人为难,于是每次贩运都用棺椁盛放人参和硫磺。这样一来,路上既安全又省了镖局开销,以致成本降低获利颇丰。关口一见是出殡队伍,往往就挥手放行。偶遇盘问,就说祖父过世要回葬故乡,云云。每当出入关口,总是改变服饰和棺椁装饰,并且尽量择日避免遭遇相同关卡人员。再加上出入关卡的频率并不是太高,贩运多年竟没有任何差错。

        接下来,晋商故里之晋中一带流传至今的一个关于郝家先人的传说故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这个故事也被族人和当地人世代相传至今:因出入关口次数太多,终于引起怀疑。有一次运硫磺过关天津,关卡某个官员感到内中有面熟之人,怀疑棺木之中或有蹊跷,要开棺检查。紧要关头唯有听天由命而已,而一旦查实,不仅前功尽弃且性命难保。然而奇迹发生了,棺木被打开后,果见其中仰卧一白发白须老人。先人认为乃是神佑才得以度过险关。于是事后就把棺木供起在祠堂里,一同供在祠堂里的还有代表先人原来职业的一柄白腊杆放羊铲。每逢过年时节,郝家子孙都要到祠堂祭拜。民国元年(1911年)石头院建成后,两件供物,祖宗牌位及家谱都转到了石头院西偏院祠堂正房,直至1950年代。

        由于故事流传久远,晋中一带关于郝家起源之传说还有其它不同版本。比如在平遥的民间说法是:关口遇险时,棺木中的人参化作白须老人,等等。总之都与人参、硫磺,棺木过关口相关联。

        祠堂供奉的棺木历经至少300多年,土改时由村里用来盛殓了一个无子女的过世老人。

        度过险关后,先人已有相当资本,于是开始转行其它贸易和生产活动。那时正是大清入关前后。

        清朝官帽上面有各色“顶子”,代表官员资格级别。最初,以宝石特制的顶子特别贵重,但因为官员人数不多,故需求量有限。

        随着大清入关统治全中国,官员数量急剧增加,顶子需求也迫切起来。

        由于顶子制作速度慢、效率低,朝廷急需大批量顶子的任务极其繁重。另外加上材料缺乏、价格昂贵,大清财政不堪在小小顶子上之过分负担。废除顶子有违祖制,顶子制度还须实行。皇帝旨下,愁煞了主管官员。

        郝氏先人往返东北、朝鲜从事硫磺、人参生意,不仅冒险赚取了第一桶金,而且在从事硫磺生意的同时,先祖不仅知道硫磺乃火药最主要原料,同时也知道硫磺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其它特性。特别是:硫磺与某种山石及其它几种常规材料按比例烧炼,可以得到一种质地坚硬的仿“宝石”。通过改变其中一种成分,仿“宝石”色彩可以人为控制。这种仿“宝石”的烧制工艺、配方、成色及打磨技术为郝家独家拥有,外人一概不知。

        初时,仿“宝石”作为宝石替代品在民间做首饰之用。当大清有大批量的顶子需求时,郝家的仿“宝石”立刻就有了更多用武之地。

        仿“宝石”不仅可以大量快速生产以满足官方急需,同时其质地与宝石无二、几可乱真。更要紧的是仿“宝石”价格低廉,能为朝廷节省不菲开支。虽然用了仿 “宝石”,大清对外则依然声称顶子质地是为真宝石。若谁家现在有清初的“宝石”顶子收藏,您说不定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因为那些“宝石”顶子,其实只是郝家的仿制品,并非真正宝石质材。

        凭着制造仿“宝石”独门绝活,郝家垄断了朝廷顶子生意。家族进入事业发达的第二个高峰,这是郝家赚取的第二桶金。

        “顶子”生意大约一直做到雍正年间(?)。从雍正时期,玻璃制品开始从西方传入。初期国人视玻璃为稀罕,后来大量玻璃进入中国,逐渐不再值钱。而且,有人开始使用玻璃替代品制作顶子。玻璃制作,没有秘方而且更为廉价。于是玻璃顶子很快就取代了郝家的仿“宝石”顶子。

        但是在这之前,郝家早已再次成功转型其它大宗生意。特别是在福建、浙江、两湖、云南的茶叶生产和贸易,对俄国的砖茶贸易以及回程的羌货(欧洲和俄国货物)贸易。

        据三方独立记载,第一方:至少在雍正二年(1724年),郝家与介休著名晋商(也在《清稗类钞》15家之中)——北辛武冀家在湖北羊楼洞合作制作黑砖茶,雇佣的薛师傅为河南苓县人氏。第二方:与冀家合制砖茶的品牌为“川”字;第三方:有“聚兴顺”两湖员工后人在网上询价祖传半块文物“川”字砖茶,有照片。

        顶子生意赚取的第二桶金为郝家随后生意遍布全国,票号、茶叶(两湖红黑茶、茶马古道普洱茶)、绸缎、羌货通达俄国成为晋商首富创造了资本条件,也为郝家随后300多年之辉煌奠定了坚实基础。也就是说,除了最初的创业,郝家从来没有将生意局限于单一。在做顶子的同时, 郝家也在茶叶和其它方面进行扩展。

        郝家从明末到1950年代公私合营前300多年的辉煌,是十七、八代先人超人智慧和胆略的结果。

        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单一生意且不能及时变通转型是商家衰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因为有清以降对俄贸易利益丰厚,榆次常家生意二百余年专注于对俄砖茶贸易。由此常家号称“外贸世家”。但是,俄国共产革命一声炮响,常家的大门口顿时挤满了上门讨债的债主。生意单一的常家瞬间陷入绝境、此后再无回天之术。

        榆次郝家则一贯注意适时转型,及生意多元化。除起始阶段的人参、硫磺和官帽顶子外,300多年间所涉略的生意主要有:经营各类砖茶、普洱茶的茶庄;票号、钱庄;杂货(百货)、绸缎与匹头、烟叶、中药、羌货(俄国、欧洲货)、当铺。近代工商业有: 晋华纺织厂(山西万人大厂,中国最大纺织厂之一)、榆次牛奶厂(现博瑞乳品有限公司)等。

        总部设在榆次及全国各主要城市和口岸的郝家商号、票号据不完全统计,先后计有“聚兴顺”(主营茶庄,兼营绸缎,杂货,生烟等)、“公兴顺”(杂货)、“同兴顺”(烟叶,银号)、 “天顺长”(茶庄)、 “达顺成”(茶庄)、“义兴”(茶庄)、 “万胜通”、“万胜顺”、“万胜高”和“豫盛达”(俄国货、欧洲货,当时称为羌货)、“豫盛茂”(钱庄)、 “达生恒”和“达生春”(药材) 、“协庆丰”(匹头庄)、 “福泰昌”(杂货)和“万顺喜”(杂货)等。活跃于全国各地的票号:“桐生予”及北方分号十几家;著名的“天顺祥” 和 “同庆丰” 及其南方分号十多家。

        与上述总号关联的分号遍及天津 、张家口、汉口、包头、北京、保定、锦州、归绥(今呼和浩特)、太原、西安、甘肃武威、青海西宁、上海、成都、江苏、浙江、福建、云南、两湖和山西省内包括大同、临汾、汾阳、介休、曲沃等主要县份。另外库伦(今外蒙首都乌兰巴托)与边境口岸恰克图以及俄国莫斯科等许多城市都有郝家分号。

        各总号和分号的布点考虑到经营重点和对象而各有侧重。“聚兴顺”、“天顺长”、“达顺成”和“兴义”主要在湖北和湖南种植、采集、加工和压制各种砖茶;在云南种植加工“普洱茶”。故这些号在湖北蒲圻(今赤壁市),湖南安化、临湘、云南有与生产相关的分号。在汉口, 张家口,包头,锦州,甘肃武威和天津有负责销售的分号。汉口是茶叶总集散地;锦州负责对东北地区和日本的销售;张家口负责对俄国的销售;包头负责对蒙古、宁夏的销售;武威负责对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和哈萨克斯坦等地的销售。

        “聚兴顺”,“公兴顺”,“福泰昌”和“万顺喜”的杂货网络布点于天津,上海,榆次,西安,太原,武威等地。当地分号负责从当地进货(包括天津和上海的进口货)和向当地销售从别的分号来的货。例如天津的货运往西安和武威,武威和西安的进货再返回天津。

        郝家在山西曲沃的烟叶生意,年产约二千三百囤。是晋商中品质最高,产量最大的烟叶生产销售商。曲沃烟叶畅销全国和俄国、日本等地。

        茶叶、绸缎和烟叶在俄国销售后,返程从俄国进口皮毛、哈喇、呢子、毛毯、哔叽、钟表、五金、玻璃器具等。总号在山西徐沟的“万胜通”、“万胜顺”、“万胜高”和“豫盛达”等号则负责在国内推销这些俄国货。因此,有人又称这些号为“羌货庄”。

        “达生恒”在太谷等地生产中药,如著名的山西中药“玉枢丹”和“龟龄集”,在当地和外地分号销售,各分号聘有医术高超之中医坐堂;看病、抓药服务一条龙。

        “协庆丰”是总号设在四川成都的匹头庄,创建于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以后。“协庆丰”由分号从上海进货,沿长江经汉口水运到重庆共耗时2-3个月到达成都;“协庆丰”负责在当地和西南的销售,业务主要是批发。晋商在成都一共有十几家商号,包括后来由阎锡山开办的"川记"和"同记"公司。“协庆丰”是其中最大的商号之一。当时成都地区的批发业务全部由晋商经营,零售商多由成都当地商人充任。

        各号共同特点是,在当地有沿街门市负责零售并起广告作用,主要的业务都是在门市里面的内院作批发销售。

        “汇通天下”的山西票号钱庄,其产生与跨国和全国范围的贸易密切关联。在大范围的商业贸易和生产活动中,资金调配、周转、支付、结算和汇兑都离不开票号、钱庄。郝家“天顺祥”、“同庆丰”、“桐生予”和"豫盛茂"等票号、钱庄在清代及民国曾分布于全国主要商埠和口岸城市。其当年的金融活动本身利益丰厚,而且对自家的业务发展、协调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郝家商号不仅数目众多,而且以大见长。在清代鼎盛时期的商号数目已经无从知晓,在抗战前夕的另一鼎盛时期,郝家分布于全国的总号和分号共有一百零八处。到民国为止,中国商业以百号为管理极限。也就是说郝家经营达到了最高管理规模。有的文章往往声称某某家族动辄三百、六百分号等。当属于夸大传说。

        先人在后来的生产、贸易活动中创造过许多中国第一,比如在砖茶产品包装上首家独创印制产品标识【LOGO】,堪称中国LOGO之父。在原来平板砖茶上压制独家图案也是郝家首创。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严酷的竞争环境中,湖南聂家市的郝家“聚兴顺”大茶庄订制当时最先进的蒸汽压砖机极大提高了生产效率。这一举措成为压制砖茶应用现代化机械的首家茶商而载入史册。郝家先人其它的独创和过人经历,参见笔者已经发表和即将发表的其它文章。

    此外,近代以来,郝家思路开阔,随时代变迁而进取。比如作为现代工业之先驱,郝家与其他六户晋商大家一起共同投资,参与阎锡山丈人徐一清发起创办的中国国家级著名企业“晋华纺织厂”(厂址榆次)。甚至直到内战后期及1950年代初,笔者曾伯祖父郝乾泰(家族掌门人)依然从内蒙古引入良种奶牛,创办了榆次牛奶厂,——即现在榆次博瑞乳品有限公司之前身。他们还积极参与当时国家、国际股票市场;信手弄潮于国家、乃至国际经济与金融市场。

   ——茶庄第一家

    讲晋商,就不能不讲茶庄。因为茶庄和票号是晋商最重要的两大生意。清末有民谚:“家有万两银,不如茶庄有个人;做官入了阁,不如茶票庄上当了客。”换句话说:做常规生意的商家,全国都有。茶庄、票号生意需要大资本、大能力以及大智慧才能经营,没有茶庄票号生意,不能称作真正意义上的晋商。

        票号辉煌,时间却较短;而茶庄的兴盛则历时长。再者,所有票号业务都建立在茶庄等其它实业之上。没有强大的茶庄等实业做资金根基与信用根基,票号完全不可能生存。换句话说,没有实业及其坚实信用做担保,谁敢把自己的真金白银交给票号周转? 故从根本上来说,茶庄乃是晋商第一大核心生意。著名经济学者郎咸平曾经对涵盖种植到终端销售首尾一条龙的晋商茶庄赞叹不已。

        晋商砖茶初始于18世纪。四川、云南等西南省份有茶场,茶马古道有郝家“聚兴顺”、“同兴顺”的普洱茶、黑茶。主产区产地先在福建,后兴盛于两湖;产品销售地是俄国、哈萨克、蒙古和中国边疆各地,特别是牧区。晋商茶帮主要包括榆次帮和祁县帮。榆次帮以郝家和常家为主,祁县帮以渠家、何家、乔家和大盛魁为主。赴俄茶路,榆次帮主要经张家口中转;祁县帮主要由包头中转。祁县帮砖茶到蒙古与俄国边境为止,他们在俄国境内没有分庄。其销售到俄国的砖茶,需其它专门负责运输的专业商家或榆次帮代运。因为同时有能力在俄国开设分庄的主要是榆次和太谷商人。

        在起讫18世纪到1950年代“公私合营”期间,榆次帮的郝家茶庄创造了多项历史之最。

        在晋商茶史上,郝家砖茶品质上乘,为所有品牌茶砖中唯一进贡皇宫的贡砖(见后附图)。由于这个原因,郝家“天顺长”、“聚兴顺”茶庄在两湖主产地和汉口茶市具有最高的声望和坚实的领袖地位。当地长期经营而形成“聚兴顺、天顺长;聚兴顺不到不开张,定价要看天顺长”的口头禅及惯例。天顺长、聚兴顺的定价权,事实上形成于各家茶庄定价均自觉低于“天顺长”定价。因为定价高于天顺长、聚兴顺则卖不出,过低则压低盈利。是故,以天顺长、聚兴顺为定价标准成为各茶庄通行做法。湖北地方一份民国初年的统计表(仅列出最具代表性的主要几家晋商茶庄做参考,【未见榆次帮常家数据,故无法列入】)。每箱单价各家分别为:郝家(17.22元/箱),渠家(15.20元/箱),乔家(15.00元/箱),何家(15.00元/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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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湖北地方文献记录有抗战前的情况,郝家聚兴顺和义兴的产值分别高达20万元和12万元。

        人员情况,前聚兴顺湖北茶庄员工、榆次老干部罗正斋(在聚兴顺工作期间曾用名:罗曧宿)先生口述: 聚兴顺仅在湖北宜昌非主产区就有采茶工三千余人。

        湖南历史文献记录,郝家“聚兴顺”茶庄在清末最先采用先进的蒸汽压砖机,首开茶叶机械化生产之先河。

        湖北赵李桥茶厂厂史记载:郝家“聚兴顺”茶庄首创,在原来两面光的茶砖上面压印标记。此举后引起各家茶庄纷纷效仿。聚兴顺后期标记是传统“牌坊”和“中华结”,现仍在使用。

        郝家“天顺长”等不仅是最早在两湖开庄的茶庄。更为重要的是,经俄国十月革命和发生在1929年的“中东路”事件,由于外销断绝,两湖原有的几百家晋商茶庄覆没大半。所剩不多的茶庄之中,郝家的聚兴顺、天顺长和义兴依然领先为首。 

        抗战时期,侵华日本人唯独觊觎“聚兴顺”、“义兴”。软的不成,便武力强行要求“合营”。1943年在武汉“合营”成立了“武汉制茶株式会社第一茶厂”和“武汉制茶株式会社第二茶厂”,“天顺长”则留下自营。抗战结束后,回归自营的前“株式会社”茶厂又经历了国民政府接收大员以“敌产”为名的侵夺。“聚兴顺”、“义兴”据理力争并上诉法庭,数月后赢得官司,俩茶庄重新回到郝家手中。再次历经内战磨难,晋商茶庄辉煌至此基本结束,郝家茶庄成为晋商历史上最后仅存的晋商茶庄。

        1949年,解放军与国军在羊楼洞交战,茶庄两次易手,郝家核心产业两湖茶庄终被解放军占有接管,时间是1949年秋。也就是说,作为郝家核心产业的两湖茶庄,甚至未到50年代的“公私合营”风暴,已经为政府无偿占有。直到今天还在经营的湖北赵李桥茶厂和湖南安化茶厂、益安茶厂其前身分别是“聚兴顺”、“义兴”以及“天顺长”。

        2011年,山西省晋中市和中央电视台组织了大规模的晋商万里茶路行活动。从福建、两湖到张家口、包头。随行记者与学者无不感慨于郝家商号在万里茶路各个山西会馆里的名号和捐助,他们在羊楼洞参观了郝家和其它晋商茶庄遗留在那里的历史文物,见证了郝家茶庄为数百家晋商茶庄仅存硕果这一重要历史事实。

        值得一提的还有:流传至今、全国仅有的不多几块百年文物砖茶,最早发现的两块皆为当年郝家“聚兴顺”所制;其中一块为湖北赵李桥茶厂镇厂之宝,价值以数百万计;另一块为兰州老人孙先生祖传收藏。有关这两块珍贵砖茶的新闻曾刊载于新华网首页收藏频道及兰州日报、长江日报等许多地方报刊。

      ——票 号

        票号起源,传统说法是平遥的“日升昌”最初创立,笔者对此深不以为然。首先,作为“日升昌”前身之染料庄本为单独商号,其不成网络,无其它商号呼应,难以形成网络结构之票号。其次,“日升昌”在北京“创办”票号也说不通,因为清朝(票号起源时期)中国的商业中心并不在北京,真正的票号起源地当在晋商中心榆次、太谷、祁县等地,以及汉口、包头、张家口、天津、恰克图等商业中心城市。这是显而易见的常识。人们之所以选择相信日升起源北京这一说法,笔者以为乃因研究人员看重“北京”这个政治中心之故。

        事实上,晋商砖茶贸易伊始,即已出现现银运输危险而且麻烦的问题。邓九刚在他的《大盛魁》一书中,描写大盛魁把小银锭融化成为几千斤重的大银锭叫做“没奈何”,意思是运输银锭时即便遇上强盗, 他也“没奈何”,无法运走。面对这样的窘境,经营茶庄的晋商不会不想办法。郝家先人使用最好的办法是:运往俄国、蒙古的货物,获利后将俄国、蒙古货物运回,两头得利。多余之银两,出借,异地互相兑付收取费用乃水到渠成之事。此票号雏形及随后发展,茶庄大户不会不知。由坐地染料坊首先发明票号,逻辑上也无法讲得通。

        郝家由茶庄等实业、商业发展到票号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活跃在北方的系列票号“桐生予”,其详细故事有待多方进一步考证。但在云南的“天顺祥”、“同庆丰”则是赫赫有名。鲜为人知的是:中国经济史上,在长期以来山西票号一统天下的局面下,史界认为值得一提的著名“南帮票号”(安徽“阜康”,云南“天顺祥”),除了胡雪岩的“阜康”外,原来著名的南帮票号半壁江山“天顺祥”、“同庆丰”系列十几个分号也是山西票号,且属山西榆次郝家。

        “天顺祥"和“同庆丰"(商)票号,以及云南实业普洱茶庄为晋商榆次郝氏(具体为笔者天祖父郝天佑、高祖父郝序东经手)创办,且与“天顺长"、“协庆丰"同为西南联号。并以云南人王炽作西南票号总号大掌柜(统管总号和各分号,职位高于各分号掌柜,上由财东任命与辖制)。王炽并主要以身股或许一定的本金参股“天顺祥"和“同庆丰"票号。传统上山西票号所用掌柜皆清一色山西人,而“天顺祥”、“同庆丰”大掌柜王炽作为非晋籍人士,说明郝家不拘一格用人与经营的气度。占有南帮票号半壁江山, 加上北方“桐生予”票号系列,郝家在金融领域之实力不同凡响。

       王炽号称一代钱王、财富匹敌半个云南,他跑马皇宫、纵横西南,有赖郝家贡砖产品和金融实力做支撑。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南逃西安路过太原、榆次。“聚兴顺”茶庄、“天顺祥”、“同庆丰”票号资助其一路花销金额名列晋商前茅。为表谢意,慈禧太后专为郝家题字“慷慨可风”。

        票号衰落以后,郝家以钱庄形式继续在中国金融业弄潮。举例来说,抗战后期及内战期间,“豫盛茂”是郝家设在太原之钱庄。“豫盛茂”钱庄段经理乃榆次人氏,时任太原钱业工会主席,太原商界名人。然而他只是郝家财东旗下一个经理。

      ——大院与山庄

        笔者少年时期,经常在祖先的南北大院中穿行玩耍、看戏看电影。那时“阶级斗争”的红色影片看多了,我以为像这样的财主大院全省村村是、举国处处有。同时笔者当时思想像祖先这样的财主在全国范围内应该是毫不稀奇,心中思忖当地民间对先人之赞誉定有过度夸张成分。然而,随着对地方史料的深入研究,随着与各门长辈的交流、访谈与印证,笔者逐渐地意识到,郝家的辉煌程度,远不是我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作为中华历史遗产,如今的晋商大院已名声在外,特别是晋中著名的那些人家。然而史界对郝家的了解,却依然朦胧。

        祁县乔家,院落8000平方米,1970年代曾经为祁县县委党校所在地,现为山西旅游必到之地。乔家和太谷南席武家(笔者祖母家)、榆次赵家在南山有一处合建的避暑山庄。

        孔祥熙在太谷的宅院面积为7000平方米,后曾为山西农业大学所在地。孔家没有山庄。

        其他名门如榆次聂店王家和太谷曹家,宅院一万余平方米,都有各自独立的避暑山庄。

        郝家宅院,民间说法占地30亩 (不包括戏台院,实际面积约35,000平方米,现如今亦有google地图为凭),相当于彼时王村半个村庄大小。大院由方石条铺地的“财主街”分为北、南两大片。财主街北是北院(三进院加东、西偏院)、书房院(举人院)、牛棚院;南有石头大院、福音堂院、长工院、磨坊院、醋坊院等。抗战时期侵华日军曾经强行屯军牛棚院。1949年,解放军攻击榆次太原时军政府指挥机关在此驻扎。60年代,因为当时大院为晋中地区5.7干校所在地,干校拆掉一部分重盖了大礼堂。5.7干校撤走后,又由晋中农校和晋中农机技校共占。1999年,在当时大建晋商旅游点的时节,郝家的大院被“拆毁性保护”。全部用来重新建设了榆次车辋村的“常家庄园”。与乔家大院不同,后建的晋商超级大院为拆毁性保护其它晋商大院的结果。在这场“保护”运动中,郝家大院变成了“常家庄园”。(注:因1917年的十月革命,常家茶庄全军覆没,榆次常家因此衰败。其宅院在国共内战时被战火部分摧毁,剩余部分卖给解放军做伤兵荣军院)。

        除大院外,郝家有避暑山庄两处:一处在龙王山(现乌金山、当地人又称北山),庄名“德顺堂”;现为榆次旅游点,更名孔祥熙避暑山庄(因有姻亲关系,孔曾于1930年代短住于此,故名)。山上寺庙为郝家历代先人捐建。另一处庄子在榆次东赵小壁村,是庄子和大果园之结合。时令鲜果不为生意,专供自家和商号之用。源于此,直到如今小壁村依然以果村著名,号称“梨果之村”。此寨名叫“小壁寨”,小壁村当地叫“王村寨”,修建于清道光年间,早于聂店王家的伽西寨。小壁寨周围环绕深沟、沟中有明暗洞门多处上达大寨,宛若坚城。寨上开阔而平坦。其分为外院和内院,外院圆,内为方形院落。榆次郝家应是唯一拥有两处大型山庄的晋商。其他晋商大户, 独有一处山庄者为优;其余或几家合拥一处山庄,或无山庄。

      ——核心价值、家族传承

        祖训三 “不”: 尚古义,不作恶; 崇道德,不欺诈; 师圣贤,不为官。

        在长期的经营及社会活动中,郝家世代传承、恪守着“三不”的严格祖训:尚义且不作恶,为人根基,不可动摇; 崇天道,有德行,不可或缺。有一个可以说明郝家尊崇天道的故事,郝家原始商号都取一“顺”字, 意图吉利。当地长期有一种说法:“天下“顺”字号,都是郝家号”。其中核心商号之一的“天顺长”,本名“大顺长”。莫名灾祸连续5年,使得茶界头领茶庄“大顺长”损失惨重。天祖父郝天佑警觉自省,恐有违天理,于是亲自提笔改写号名为“天顺长”。把原来只图吉祥的“顺”意改谓之:顺天道者,天亦顺之,天顺必长。商号如此,乌金山(龙王山)上郝家避暑山庄“德顺堂”之“顺”字,其含义亦随之皆变,意在勉励家族商号、族人言行要“尊天理、顺天道”。

        欺诈乃经商、实业第一大忌。“不说谎”、“不欺诈” 乃是我们家族不可有半点逾越之底线、也是毫不含糊之祖训。 商业破产尚存复兴之机,而欺诈导致的信用破产,则永无翻身之日。所以“诚实不欺”已融入了家族血液,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诚信而杜绝谎言乃是族人基本素养。诚实到了极处,在旁人眼中已近呆板。

        山西介休皇商范家,曾经在明末至清前期,靠与满清皇室关系做特许或垄断生意,比如筹措军粮、盐引、进口铜等。大赚的同时,也被朝廷瞄上戴了紧箍咒,乾隆48年[公元1783],倒欠户部巨额白银被朝廷抄家彻底败亡。

        红顶商人徽商胡雪岩也是一样,其共同特点乃是:背靠官府迅速发家,得罪官府顷刻败家。所谓成也官家,败也官家。在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伴君如伴虎、伴官若伴狼。入得官场,风光利益时时在,灭顶之灾刻刻存。一旦有事,不仅数辈努力付诸东流,严重时儿女子孙尽受牵连大祸难逃。依附官府者,多难长久。如胡雪岩者,其人发家,终于其人,和晋商传承数代、十几、二十几代人,难以相提并论。晋商持久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坚持民营、自营。故此,郝家经商而师圣贤,特别严格地世代遵行“不为官”之祖训。笔者天祖父郝天佑(其子郝序东,人称郝八财主,为笔者高祖父),其兄郝天佐为大清举人(这里有一个“大报仇”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写)。他奉父命会考单图雪耻,高中举人潇洒绝不做官。清末时期,有一次家族照全家福时,家族中唯一为官的女婿被高祖郝序东请出队列。可谓官商两清、泾渭分明。

        事实上,郝家不仅不为官,而且家风一贯低调。在皇权社会,人怕出大名,出名损财招祸殃。郝家在过去的年代,执商界牛耳却反过来淡化自身,自夸与外更是禁忌。这保护了郝家持续的繁荣,但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如今许多史料的缺失。

        行义积福,贤孝传家,仁厚积德,致学安邦,崇德尚义,济达同乡。

        郝家世代积德行善、达助乡里;过去,乃至今日多有郝家助人为善故事广传。

        著名的汉口山(西)陕(西)会馆为晋陕两省士商办公的地方。咸丰四年(1852年),太平军入汉口,洪秀全以宏伟的汉口山陕会馆为其“天王府”。两年后会馆在战火中焚毁。同治九年(1870年) 太平之乱平息,会馆重建。鉴于重建会馆开销巨大,晋陕及当地的数百家商号纷纷捐资。据山陕会馆馆志记载,郝家"天顺长"大茶庄,捐资4031两, 额度名列数百商家第二位。虽为商家头领, 但在重要场合之一的山陕会馆重建中,挂名捐资不出头,符合郝家淡泊低调之一贯秉性。

        除捐资外,山陕会馆内还有许多 “天顺长”、“聚兴顺”和“达顺成”等郝家商号单独以及与其他山西商号共同敬献的牌匾如“大义参天”、 “包孕万千” 、 “薄海神光”等。

        事实上遍布全国的众多山西会馆(如多伦、社旗、张家口、包头、苏州和天水等地的会馆)都有郝家捐资。此外,在郝家商号所在地,还有慈善活动以及助学、搭建戏台、请戏班为当地唱戏等活动。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晋剧(俗称山西梆子)依然流行于内蒙、河北、乃至甘肃、新疆一带,乃是包括郝家在内的晋商长期促进当地文化活动而延续形成。

        如今榆次乌金山上大量历史遗迹,不仅有郝家于清代在这里建设的避暑山庄“德顺堂”,更重要的是山上的寺庙亦由郝家独资修建。

       清末明初,榆次潇河泛滥成灾,王村被淹。郝家独力出巨资修筑了水坝以绝水患。工程完成后,在河边建了"河神庙",同时依照中国古例铸了一对大铁牛以镇水患.为此榆次县府赠送郝家“急公好义”牌匾予以表彰。笔者幼年时也听过外祖母及母亲讲铁牛镇水的故事。那对大铁牛后来在大跃进期间被“大炼钢铁”运动毁坏,河神庙也在破四旧时被拆毁。

        郝家大院内,其中一院专设为“福音堂”,为附近基督教友提供敬拜场所。日本人入侵时期, 福音堂曾经尽力救助逃难难民。灾荒时期,郝家长期设有赈灾粥棚, 救助外地流浪难民、本村及邻村穷人不计其数。可怜的逃荒单身女, 被曾伯祖父乾泰收养为义女, 视如己出,出嫁时陪嫁对待有如亲生。村民有官司破产等灾祸,郝家先人多有资助免灾之举。

        外祖父说过,曾伯祖父郝乾泰在世时,常站在财主街街口和乡亲们聊天。他自己拿个水烟壶,但却总是带着香烟与大家分享。

        郝家大院最西头为开放式戏台院,时常请戏班来村唱戏,与村民同乐。元宵节,郝家独资闹红火器具:旱船、背棍、挖棍、铁棍、大头、架火一应俱全。

      此外本村不少人都曾在郝家商号、外地分号及大院工作过;那时能在茶庄、票号和商号谋个差事是很受人羡慕的。因此种种,郝家和村民关系非常融洽,村民亦十分敬重郝家人。

        更远而知名的, 是郝家资助南逃西安的慈禧太后, 资助额名列前茅。故郝家大院曾经悬挂有皇室赐予之牌匾“慷慨可风”,是为见证。

        祖父郝师俊,号慕莲居士。1927-1930年就读南开主攻英语,颇有才能。比较主要的同学有唐明照(曾任联合国副秘书长,其女唐闻生为毛泽东英文翻译);段祺瑞之孙(名字没有记住)等。经济、英文俱佳的祖父在抗战艰难时期曾经担任翻译接待美国商业代表访华团。民国时期他一直在中央银行外汇部门工作,职衔为一等行员。1950年代,他曾培训山西大学第一代英文教师。晚年也曾为山西省委离休高干讲解京剧。祖父一生对京剧的热爱不同寻常,梅兰芳先生等梨园名角常上门表演,马连良先生曾教习祖父京剧。他并自备有一应京剧戏服、道具,颇有演唱与鉴赏水平。祖父一生随性而洒脱;达不显,辱不惊。

        我父郝学飞,生前工作于北京、太原及家乡榆次。他曾多年为山西省级领导撰写山西省国民经济计划草案。父亲一生助人无数,德高望重,地方声名远扬。即使是少年离家的四堂伯父郝朝明,从南京回到家乡,情不自禁声言:“对家乡未有贡献,深为惭愧”。族人早已把达助乡里当作了自己无可推诿的责任。四堂伯父郝朝明母亲常凤宇娘家乃榆次常家,晋商家族家风相同可鉴。 

        郝家长期拥有自己的私塾,族人子弟在私塾接受教育。教授郝家子弟的私塾先生更为重金聘请之著名榆次车辋常家举人常立教先生。关于举人教私塾之事,父亲生前每每提及,我却没有注意到举人来自何家。前几年,笔者应榆次政协邀请作榆次郝家历史事迹专题主讲。一同参加会议的榆次常家后人常士宣老先生向我提及,当年高祖父郝旭东亲赴车辋常家高薪聘请山西头名举人常赞春来郝家任教。常赞春自认出身高贵,并为山西第一,不肯赴任教师职位。就在高祖郝旭东劝说无效一筹莫展之际,常赞春之堂叔常立教自荐而出。就这样,常家另一位举人、著名的“公车上书”参加人之一常立教先生,就成为了郝家私塾教师。常先生教书直到1919年,病故于王村郝家大院。由此可见,郝家对子孙教育之重视,非同寻常。郝家历代父严母慈、圣贤诗书传家,子孙博学多才。此所以郝家长盛而不衰也。

        一樽酒萬卷書怡顏寄傲應通栗里高風,三椽屋四季花課雨佔晴便是桃園佳境 是郝家大院石头院的一幅楹联,石头院正屋更高悬 “知足” 牌匾。这牌匾和楹联反映了郝家族人性情:儒雅、达观、澹泊、平和与自信。商场风险与机遇并存,商场如战场,胜负盈亏瞬息万变。既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同时也须要有淡然面对风险与失败的胸襟。郝家虽然长盛不衰,但也有各种失败。生意场上没有单调上升的利益,犹如战场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俄国十月革命风暴,郝家在已经极力规避风险后仍然出现巨额损失,包括俄国羌贴(俄国国债)在内,损失合计白银30余万两。有徐沟分号年轻掌柜因此羞气而死,郝家先人则坦然面对,扑倒再起。十月革命之后,甘肃武威家族8000头运货骆驼被全权委派的特使、榆次绅士袁录清贱卖,损失合10万两白银。对此,家族掌门人、曾伯祖父郝乾泰一言既出,明知有鬼而接受既成事实,因为自己既然全权委派他人,他可以见利忘义破坏他的信誉,我一诺千金还须信守诺言。日本人入侵伊始,即抢劫榆次公兴顺白糖一万多斤;聚兴顺天津、上海分号损失100多万元大洋。武汉,日本人强逼郝家聚兴顺、义兴茶庄与其“合营”,成立武汉制茶株式会社第一、第二茶厂。以上只是近代的损失故事,清代之前的亏损故事,比如商号大火、湖南被人冒收贡茶等等,在当时都无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面对损失,先人胸怀博大、游刃有余。面对敌寇,先人大义凛然,软硬周旋。2014年夏天,郝家部分族人聚会北京。堂叔专门谈到八年抗战郝家没有出一个汉奸,甚至没有一人为日本人做事。

        家族精神,不因时局而变。恪守祖训的郝家后人,直到今天依然不改初衷。笔者曾伯祖父郝乾泰,有女郝师莲,其子赵龙(表叔),退休前曾任全国政协常务委员、民建中央常委、民建江苏省委主委、江苏省人大副主任。“南京大屠杀”国家公祭日,乃由他提案通过,成为了有最高领导人出席的国家级隆重纪念日。堂叔郝新新创办“北京北方威俊医用装备有限责任公司” 。堂兄郝家麒,曾任宁夏吴忠仪表集团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纪检委书记、工会主席。我女洁良,哈佛大学毕业,现就职于美国旧金山著名公司“优步”(Uber)。

        其他后人群星璀璨,不胜枚举。多在企业界、教育界、商业界、工程学术界、医疗界、金融界、政府部门供职。他们如今居住在榆次、太原、南京、北京、上海、宁夏、西安以及美国等地。连接他们的是中华优秀的传统文化,以及延绵不绝的家风传承。

      ——后 话

        有一种观点大肆流行于晋商旅游景点导游口中以及许多学者文章之中:是“穷”逼出了晋商。这个拍脑袋观点实在是贻笑大方。不说三晋大地自古人杰地灵,单说晋商辈出之晋中盆地,非但不穷困,反而物产丰富、地势平坦、交通方便。从另一视角看,中国也从未曾出现过因“穷”逼出成规模富商之历史!史无前例的中央计划经济、中央控制与规划经济对晋商灵性之抑制,限制了山西传统潜能与智慧的发挥、发展,并由此导致山西的短暂“落后”与部分自卑情结。故山西地方旅游与文史研究部门需要清楚,产生于想象及自卑情结的这种自我矮化、抹黑祖先,不仅不符合逻辑与历史;同时产生严重误导,应该尽快停止。

        雄霸商界500年的晋商之中,历史最久的家族,当数榆次聂店王家。王家兴旺起始于明中期。其次是榆次郝家和太谷曹家,起始于明中后期。三家在当时晋商中最有影响力。

        然而,王家由于自身经营的原因,末代子弟不成器,最后导致经营衰败。故综合考虑历史、产业规模与多样性、产业品质诸方面,郝家乃是晋商中执牛耳之家族。几年前,榆次地方将郝家、常家、王家以及宋家列为重点研究的榆次四大家族。最近,郝家“聚兴顺”入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行列【此次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涉及郝家“聚兴顺”的提法是:“榆次常家庄园, 聚兴顺茶庄”极其容易造成事实上的迷惑, 实为幸事中之憾事。——笔者注】。湖北赵李桥茶厂“聚兴顺”砖茶制作技艺也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与郝家商业相关的报道见诸大量媒体如:新华网、山西日报、兰州晚报、长江日报、榆次报、晋中电视台,自媒体上更是不计其数。

        清徐珂在其著作《清稗类钞》中列举了清光绪年间声名显赫的晋商家族15户,一贯低调行事的榆次郝氏也名列其中。晋中一代还有一种说法:“四大户,八小户;二十四个毛毛户”。四大户资产在500万两之上,毛毛户资产在100万两左右。郝家是当时四大户之一,清末,郝家资产有白银500多万两(作为相对参考数据,清政府年财政收入7000万两);茶庄为晋商领袖,生意南达茶马古道,北至俄国欧洲,票号驰骋于大江南北。清末到民国时期,郝家有商号108家,为当时中国可管理商号数目之巅。作为所知参考,太谷曹家拥有90多号,祁县大盛魁拥有30多号。(注:四大户为榆次郝家、榆次王家、太谷曹家,祁县渠家)。
        笔者已经写过20多篇家族史文章,作为家族传承之精神,诚实乃是基本素质。 因此,所著文章皆避免故意拔高、力求真实,同时要能够经得起历史的长期检验。少量数据性、史实性差别(主要是资产规模)当以发表日期近者为准。例如早年文章称150万两资产规模乃由于笔者误记祖父口述所致,因我父(亲笔)、我弟以及其他族人所言皆为500余万两。逻辑推理:小商号资产1-2万两, 大号可达数十万两。保守以每号平均资产5万计,108号资产规模即为500多万,无疑是合理而且正确的。

        晋商灵魂,并非凡文必书之“诚信”二字,因为“诚信”乃是世界所有成功商家须有之最基本品行,虽说晋商诚信品质很高,但仍不足以成为脱颖而出之晋商“特色”。如今中国经济之相对成就,远未达到晋商原来所拥有之水准。晋商精髓,上述文中虽多有提及,但仍未足。完整、全面、准确地继承发扬晋商之精髓,振兴中国经济是我们后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榆次郝家在晋商史、乃至中国经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待学者进一步考察研究与挖掘。

        附1: 笔者一支祖先(政治动荡家谱丢失,只能凭借族人记忆恢复到如今状态,较完整近代家谱,将另文专记):

 *  *  *  *  * 

        郝孟雄(烈祖父,18世纪末--19世纪中)

        郝天佑(天祖父,19世纪初--19世纪末)

        郝旭东(高祖父,人称郝博财主,1851-1908)

        郝乾元(曾祖父,人称郝二少,1880s-1920s)

        郝师俊(祖父,人称小二少,字子英,号慕莲居士,1906-1991)

        郝学飞(父亲,原名郝朝禧,1934-2012)

        附2: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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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全国仅存聚兴顺百年黑茶,湖北赵李桥茶厂所珍藏的聚兴顺米砖,其上有「聚兴顺监制」字样,中间主图为牌坊,两侧则有繁复的枝叶装饰,下方书写俄文小字"Рекомендyется Почтенейшей Публики Подъ этой Маркой Чай перевосходнат качества Первого сбора съ лучшихъ Плантацiй",文中大意是:给顾客推荐一个最好品牌,来自中国最优茶场之上等茶叶。茶砖背面则均等分成十六个子块,每一子块上均印有象徵如意的佛家八字吉祥结纹案。由於是百岁的老茶砖,存世量甚为稀少,十分珍贵,厂方巨额投保只展不售。展品目前使用木盒衬以黄缎,外罩玻璃以防被触摸磨损,既方便大众观赏,也得以有效保护。

        此处特别注意,现如今的国内外企业,自称“最”好、最“佳”不足为奇。清末民初的晋商与文化,做事严格认真,言谈则内敛自谦;因此不能无端自称“最好”。一贯低调的郝家与“聚兴顺”,敢在每块茶砖上压制“最好”字样,非货真价实确实“最好”绝不至妄称也。

 

 

论说文《有时,孝顺父母需要用吝啬》

郝晋

 

    孝顺父母,其中“顺”主要指顺服、避免与父母的正面冲突。“孝”主要指给予,即钱物上、体力上的关怀和给予;言语上的体贴和交流。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在外的游子,一定会经常打电话和家里联系,和父母聊天,“汇报”在外的境况。这比过去鸿雁传书来得便利多了,也给父母带去了欢乐和安慰、少了些许不必要的担忧。

    飞云上大学时,虽然写家信很勤快,但是并没有想太多,好像给父母写信只是个良好习惯。为人父后,特别是当孩子离家出行、读书时,就更深切地体会到了我们的父母对自己的挂念。

    我们和孩子通话,总是希望得到“一切都好”的信息。谈家常、谈愉快的事,我们就高兴、欢喜;当我们交谈不愉快的事时,我们安慰孩子、给孩子出主意。放下电话后,我们为孩子忧虑,甚至数日难以释怀。或许当我们几天后打电话回去时,孩子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

    我们的老父老母何尝不是这样呢?当我们和父母交流时,谈过了烦恼、放下了电话,父母肯定也在大洋的彼岸为我们担忧和不安。

    因为这样,我毫不犹豫地愿意继续分担孩子的忧愁,但是将不再和父母交流我们微不足道的烦恼。我们这里只有好消息,没有不快乐;我们这里常常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我们这里的春天也不缺雨水。

    把自己小小的烦恼藏好,宁可扔掉也不给父母,这时候,吝啬也能体现孝顺。

 

论说文《浅谈知识》

               

                               作者:郝晋

    我们常常听说:知识就是力量。我们还听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同样是“知识”,一会儿是力量,一会儿又是反动。看来我们对于什么是“知识”尚未完全弄清。

    首先让我们先抛开科学、技术和技能类的知识。因为这一类知识是客观的,人们对此类知识有共识。此外的其它“知识”,则很有讲究。

    已经几十年了,我们不断地听中国的“知识分子”们一片痴心地呼吁:“增加教育经费”。因为教育经费的增加,意味着学生“知识”的增加;学生知识增加了,国家就有希望了。乍一听很有道理,事实上却不见得。增加了经费,确实可能增加了知识,但我们必须清楚这增加的“知识”是什么样的“知识”,是真知与真理还是伪知与谬误?

    例如,学生在学校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也花了大量纳税人经费, 研究了“资本论”这样的“知识”。过后,学生不仅没有得到才干,相反被“资本论”这样的知识害惨而不自知。因为类似“资本论”这样的作品,它本质上并非一部经济学著作。它事实上是在借经济而论政治。更重要的是其核心剩余价值理论并不成立。该作品过度夸大了体力劳动价值,却有意地把企业家的风险意识、勇气、智慧和远见卓识(本是一种无形而高级的劳动)视为无物乃至贬低为“剥削”。并声称资本家(企业家)剥夺了工人的剩余价值。这样的“知识”,成为了其后全球红色风暴之基础理论动力。

    历史知识,本来应该是原原本本学习史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尽量还原历史原貌。以史为诫也好,修心养性也罢,皆有益处。然而有一种历史,故意加添佐料,甚至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要为某种目的“服务”。这样的“知识”比无知更加不堪。基于这样的“知识”,人就失却了是非,颠倒了伦常。

    偶尔翻看前几年的小学课本,其中有许多的“知识”还在继续往小学生脑袋里灌输。有一课说:童第周在国外极力和外国人相争,为国争“光”。通过这个故事,我们的小学生学到什么知识呢?

    1.他们学到了:“外国人(西方人)看不起中国人”这样的知识。引起的结果之一是莫须有的自卑感;结果之二是对外国人(西方人)的莫名仇视;结果之三是无端乖戾的争强好斗。

    2.他们学到了童第周说的:“没有天才,天才是努力造就的”。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有“天才”,不承认不等于不存在。天才略加努力达到的目标,常人搭上性命可能都无法实现。天才努力就是冠军,常人毕生难以企及。天才和努力犹如“质”与“量”那样不可彼此替代,“量”无法取代“质”。

    3.他们还学到了原来学习科学知识的目的就是为了争胜、争光!

    在如此这般的小学课本的熏陶下,掌握了课本“知识”的那些毕业生到了社会上会是一种怎样的光景?

    是故,如若增加了教育经费,学生学到了如此这般的“知识”,反倒不如凭良心做人的白丁。这样的“知识”越多,反而越麻烦。

    因此当我们自认为有“知识”的时候,首先需要恭恭敬敬、谦谦虚虚地反躬自省:我们的知识是真知灼见? 还是不如没有的“伪知识”?我们眼下正在学习的知识,是真理与智慧,还是愚昧,乃至邪恶?

 

《水浒传》中之山西人物(散文)

作者:郝晋

 

    读者首先一定纳闷,《水浒传》讲述的是山东、河北、河南一带故事,大约应该和山西没有太多关联。 更何况,作者施耐庵先生乃江苏人士。其实,小说中还真有不少山西呢, 待飞云一一道来。

    《水浒传》中,作者施耐庵曾经描写太原物产,雁门繁华,五台钟声。不过本文重点不在此处,更在人物。

 

    历史上山西虽然英雄辈出,单小说《三国》就有关羽、吕布,曹操五子良将之首张辽、之尾徐晃。然而《水浒传》应该更多山东、河北、河南好汉,因为毕竟是发生在山东的故事啊。问题是,即使如此,无论故事在哪,河东山西这个地方皆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先讲小说中开始不久出现的白花蛇杨春,他是蒲州解良人(今山西运城),与关公同乡。这时读者可能会发笑,杨春落草少华山,其武艺平平,不值一提啊。 ——同意!哦,梁山聚义的导火线人物,赤发鬼刘唐;还有宣赞,郝思文怎么样?似乎也缺乏骄人战果……,笔者同样不持异议。

 

    不过梁山五虎将之首的大刀关胜可是关公后人,这个能双战林冲、秦明的大将可就非同小可了。

 

    双鞭将呼延灼,乃是著名呼家将太原人呼延赞之后。

 

    读到这里,我们会不会说:山东故事,梁山好汉五虎将居然有俩山西人,奇!可是呢? 还没有完,五虎将里面,风流双枪将董平也是老西儿,他的故乡是那个著名之城:战国时期秦赵长平大战发生之地,也是国共内战首次攻城大战发生之地——悲情长治。如此一算,梁山好汉五虎大将,三个老西儿,【俩河南人:林冲东京(今开封)人,秦明河南人, 不是重庆人】 60/100, 刚及格。五虎居然没山东大汉什么事儿,作者这叫什么事儿啊。

 

    五虎之外,没有了吧?还有:接下来的八骠骑第三的青面兽杨志,杨家将杨业老令公后人,太原人。

 

    这下可能没有了……不对!好像还有一个一般人不注意的本文最著名人物——任原。

 

    任原何许人也? 《水浒传》中,他自称擎天柱,太原府人氏,在山东泰安州东岳庙摆相扑擂台,两年未遇敌手。单凭这一条就够厉害的了。大喇喇山东摆擂台,两年无敌手,何等英雄人物!

    文学故事写作中的衬托手法非常重要。比方先详细描写李嘉诚如何富有,到最后来一个藐视、超过他的;你什么感觉? 先前的描述成为了后者的铺垫。一脚踢死赖皮狗,衬托武松太松软,描述飞云力足够;景阳冈上,施公于是先写老虎如何残暴威猛,虎未出风先起, 好厉害。 这虎都是为了献身武松的,没有老虎冲天威,何来武松杀虎猛?

    同样地,《水浒传》作者对任原籍贯的描写并非随意而为。作者指明任原为太原人,出于匠心,源于历史。因为山西乃相扑故乡,历史非常久远。 山西方言里,相扑叫做“跺蹀(duo die)。 山西人摔跤(相扑)、打仗能力强悍。千年之后,及至我们少年时期,男同学课余都喜欢玩儿摔跤。 恼了,就通过 “跺蹀” 决胜。衣服扯烂,回家父揍母骂也在所不惜。青壮年人则多了角力举石、练形意拳这样的尚武民风。乃至于元宵节闹红火期间,哪个地方也少不了 “ 二鬼跺蹀 ” 这样的传统娱乐项目。历届全运会,山西以及长期属于山西经济文化传统势力范围的内蒙(绥远),各级别摔跤比赛多占魁首。

    有了这样的地方相扑背景,再回到任原,就明白作者施公耐庵安排燕青把山东两年无敌手的赫赫太原人打败之良苦用心。不进行这样的强烈陪衬铺垫,无法体现燕青相扑手段高强。由此看来, 为了提升燕青和武松这两个个性鲜明的英雄人物灵巧、勇武之形象,施耐庵公不惜挥舞毛笔先打猛虎,后杀任原。

 

《从雨果两部作品解读传统自由派核心思想》(文学评论)

作者:郝晋

 

      欧洲现代文明发端于基督信仰之传扬。竭力忠实于圣经真理,是美英保守派文明;自义解读圣经则是以法国为代表的典型传统自由派。

  雨果的两部作品《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可谓脍炙人口,经久不衰。其作品对西方政治生态产生过深刻影响。解读这两部作品,可以发现法国之所以成为全球“政治正确”首都,其思想根源所在。

  《悲惨世界》 叙述罪犯冉阿让戴罪出狱借宿主教家偷窃银器再次被捕,主教大爱撒谎为冉阿让脱罪。被道德感化的冉阿让后来成为成功的企业家,乃是故事主线。因为雨果对自己这部作品的定义是一部“宗教”作品,故此不能与一般欧美人文、社会和爱情小说相提并论。其它故事细节,不在本文关注之内。一百多年来,全球范围内对《悲惨世界》这部作品充满了赞美、欣赏;可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鲜见有人质疑过这部道德高尚,几近“完美”之作品。然而,魔鬼存在于细节之中,作品影响越大,误导可能越甚。

关键质疑:

  1.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穷人日子过得艰辛,确实是当时之社会问题。但偷窃这个行为在属灵和属世都是罪,圣经真理从来没有设定“良性合理”偷窃和“罪性非法”偷窃这样的“区别”。欧洲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正当性”恰恰就是先“认定”所有富人之财富皆为“不义”,才后有堂而皇之地抢夺之“正义”。可见,别人之财是义还是不义自有它的真实和后果;你的偷窃、抢夺之罪无法掩盖。偷窃就是罪,没有任何借口;更何况,主教的银器在雨果和冉阿让的眼里并非“不义之财”。雨果为偷窃找到的也许只剩下冉阿让“过不下去”了,这样的道德借口。然而,自己“难过”虽然确实是问题的一面,但无论什么借口,偷窃是罪,是躲不过去的事实。

  2. 以圣经为真理的基督徒都知道,只有上帝才有赦罪的权柄;而且这种赦罪基于认罪悔改这样的前提。因此我们不禁质疑,作品中主教赦罪之权柄从何而来?主教有什么权柄以有罪为无罪,且“善良”地掩盖偷窃罪行? 特别是冉阿让连属世认错都没有的前提下,主教就“赦免”了他。难道主教比上帝的权力还大?主教的“爱”比上帝的爱还深?主教的“公义”可以僭越上帝以有罪为无罪?主教有上帝般能预知冉阿让必然改邪归正之超然能力?

  3. 主教“赦免”冉阿让所采取的方法是“撒谎”;就是以谎言掩盖犯罪;主教过犯,罪加一等。其小说效果是:只要我认定自己在“做好事”,就可以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撒谎不是问题,甚至杀人都是为了正义。这在圣经真理里,乃至人类常识面前都是大忌;但在左派眼里却更能显出与众不同的、超越上帝的“大义”。让我们设想:假如冉阿让被主教“赦免”后拿着主教的银子做资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那么他会不会后悔自己的犯罪行为?主教事先怎能确信撒谎加大爱一定可以换来冉阿让从此洗心革面?

    自义主教(雨果及许多法国人)、自义自由派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是100%!《悲惨世界》一部小说胜过所有的事实,胜过一切的常识、胜过严谨的逻辑。 掩盖冉阿让罪行使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成为作品的主线,成为法国政治正确的“主流”思想。可见他们完全无视冉阿让的故事是为特例;完全无视小说之匠心说教违背了上帝的公义原则。 否则何以解释今天的“政治正确”;布尔什维克人不就是不择手段追求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吗?结果又如何?——因此违背圣经公义原则的“自义”,其行为是淫荡的、后果是可怕的。

  4. 警官的自杀,也是作品为了产生道德震撼感觉的一个重要安排。有明显戏剧和文学效应,但对弘扬真理无补有害。

  至此,有读者可能会质疑:如此说来小说如何才能既体现基督大爱,又体现上帝公义呢? 假如飞云作此小说,那么作者会让冉阿让准备偷窃正要下手之前,观察已久的主教忽然现身。主教的出现使冉阿让的罪行没有得以实施,成为“意念”之罪、道德之罪。然后主教以爱主之心爱人,赠送冉阿让银器;后面的故事可以完全继续。若作这样的情节安排,文学效果不会下降,同时可以弥补小说致命硬伤。

  雨果的另一篇作品《巴黎圣母院》则把主教描写为故事中基本上是最“邪恶”之人,其产生的影响极其恶劣。基督徒都知道自己的不完美,问题是作品中的主教则完全看不到基督的任何影子。换句话说,在世人眼里应该是相对常人道德较为高尚的“主教”反而是最虚伪邪恶之人。与《悲惨世界》一样的举反例,以偏概全:报恩野狼救命,风落椰果伤人。给世人的信息就是:连主教都如此邪恶,乃至比不上一般普通人;基督真理? 不信也罢!对真理门外的读者来说,作品的客观效果就是如此。自由派文人自义反作恶,一脉相承。

  雨果发表《巴黎圣母院》时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作品中恨不得即刻砸烂旧世界的冲动呼之欲出,其中借主教体现出了对基督的不屑甚至反感。可见他当时非常“愤青”,非常极端, 虽然也非常有“爱情”。

  30年后的1862年,雨果发表《悲惨世界》。作品体现他的属灵状况相对年轻时已有成长,他甚至说自己酝酿了几十年的《悲惨世界》就是一部“宗教作品”,也就是说他希望以此作品弘扬基督之爱,初心可嘉。

  雨果小说的产生,和法国的信仰状况有关,和法国人常常自以为义、自以为善、且对圣经真理解读偏差有关。在这样的背景下法国产生“巴黎公社”;乃至今天成为西方政治正确大本营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不难发现今天欧洲、美国自由派(包括许多基督徒)不顾公义原则设立“庇护城”、开放边界、取消死刑、为罪犯开脱的无边大“爱”,以及亵渎圣经真理凡此种种,从近一个半世纪前风靡全球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等作品里面都可以找到思想原型。

《鹰与鸡》(寓言)

 

作者:郝晋

站得高,看得远。乃是人们熟悉的心灵鸡汤。而且,一般人似乎以为只要站得高,就必能看得远。所谓高瞻远瞩是也!

事实却不见得。比如,鹰在几百米的高度,不仅看得远更重要的是它还能看得清。水中的鱼儿,在其眼里看得清;鱼儿周围有没有鳄鱼,更看得清。因此高瞻远瞩,登高望远指的是鹰。

那么鸡呢?地面是它的常态,最多站上几米高的土丘。若把鸡弄几百米高度?第一,它看不远,都是模糊的;第二它更看不清,宏观与细节都是朦朦胧胧。因此说,鸡高不能瞻,远不能瞩;换言之,鸡即便登高亦无法望远。鸡没有战略视野。

鹰知道自己也了解鸡,鹰知道自己有战略眼光,鸡没有。因为鸡能看见的​,​鹰能看见​;​鸡看不见的鹰也能看见。鸡不知鹰,亦不知己;鸡完全不相信鹰居然有能力居高临下抓到水里的鱼。故鸡不晓得鹰有战略​格局,反以为自己的看见才既具体又真实。把鸡带到高空也是枉然、茫然。

鹰静则观察筹谋;在啄米鸡看来,鹰没有不停地觅食不是懒惰就是愚蠢。鹰动则如闪电,在鸡看来则莫名其妙:发生什么事? 它天上的老鹰却突然冲入水中,莫非患了失心疯? 

智者有可能失败,鹰不总是抓到鱼;但这并非常态。

蠢人当幕僚、谋大事、做伙伴最终则注定都会失败。蠢人之地位愈高,不仅毁灭自己,同时给别人带来之灾难亦愈甚。 因他们虽居高位却看不清;看不清并非最糟糕,最糟糕的是他们不以己为蠢反以己为高。

圣 经《传 道 书》【10:5-7】我 见 日 光 之 下 有 一 件 祸 患 , 似 乎 出 於 掌 权 的 错 误 , 就 是 愚 昧 人 立 在 高 位 ; 富 足 人 坐 在 低 位 。 我 见 过 仆 人 骑 马 , 王 子 像 仆 人 在 地 上 步 行 。

 

《历史与文学断想》 (随笔)

作者:郝晋 

         历史,若从通俗角度讲就是“过去已经发生之事”。讲历史本质上就是“讲故事”。——我们每天与家人、友人谈话聊天的内容, 大多数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只是这些个“历史故事”多局限于自己以及周围之人,且最近发生之事而已。朋友多日不见,述说别后情感、见闻,如此这般。 即便回首几十年,亦属此列。——“历史” 并不高深莫测。却原来我们每天都在讲“历史”? 

         当家常谈得有趣,绘声绘色且有吸引力的时候,就接近文学了。移花接木、捕风捉影、大肆渲染,甚至于喜笑怒骂;由此而引起听众大喜大悲的感情波动时,这个家常历史就演变成了文学故事。除却幻想小说外,文学故事多与“历史”相关、皆有“历史”背景。

         因此历史并非历史学家和历史爱好者的专利,我们每个人几乎天天都在讲“历史”。 勿以文学、小说是作家之工作,事实上我们也在创作。虽然自觉不自觉地讲故事,但我们没有深究,故事范围与深度扩展以后,本身就是“历史”。故事讲得精彩智慧、慷慨激昂、爱恨情仇、跌宕起伏,即为文学。

          一般情况人们往往只愿意关注距离与时间接近自己的之日常琐事、柴米油盐、儿女情长;认为三亲之外,三年之前离自己遥远;别人之事、过去之情与己无关。眼前一片树叶,能够轻易遮蔽太阳。

         然而当你有一定的时间关注、留意久远且没有熟人参与的“无关”之事时,就已经在关注通常意义上的历史了。当家常范围由三俩近邻友人而扩大到王侯将相; 从“刚才”或昨天之发生推及几十、几百、乃至千年之前,特别是那些大情节、或有趣、有关键意义的事情时,就是重要历史了。过去发生的事情太多,流传下来的只是“讲故事”之人偏爱的那一小部分,比如司马迁、陈寿还有蔡东藩。当然说书人、著述者自己之偏好与憎恶,自觉不自觉地会随着他们的故事潜入读者之心。由此看来,我们若能讲好自己今天的故事,说不定能够成为将来史海之一粟。

         历史教科书多枯燥乏味,缺乏情感穿插。这也是人们、特别是感性思维相对发达的女士们多不喜欢“历史课”的主要原因。当把“历史”添加感情佐料、生活细节改编为“文学故事”时,就变为情感丰富之人所爱。她(他)们甚至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与故事人物同悲共乐。笔者有次在文化村讲家史,因为感觉“值得”一讲的内容太多,所以时间显得仓促。演讲结束到最后提问,首先就是女士听众迫不及待的“发难”:除了精彩历史外,有无涉及感情生活的特别故事? 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不仅那天的演讲,就是我的所有家史、历史博客文章,也都是干巴巴的“史料”。为了补上这个缺憾,作者会在将来尽量把已有故事讲得质满而情富。

         区区音调组合能构建美妙旋律,粒粒文字也能造就无声而富有历史内涵之动人篇章。

         历史之外,“文学故事”有时则因缺少重要历史内容而不受理性思维人士青睐。我友李博士名言:明知小说是假,我为什么还要去读呢?随后爽朗的笑声一直留在笔者心间。故此,他(她)们即便阅读这些文学作品,也多偏重于其中之逻辑、智慧。

         不过呢, 这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 ... ...

         随着生命的丰富,自幼就被要求“流血不流泪”的男士们,逐渐有了泪眼婆娑而字迹模糊的时候,感叹人生与爱怨。喜忧常形于色的女士们,则历史典故信手拈来,反变得沉着而富有理性与智慧。

         文史好似一对欢喜冤家,就像绅士淑女郎才女貌一般,水乳交融,经历越多交集愈丰;历史文学各自别有洞天,却终归于欲舍难分。

《鸡的故事》 (散文)

作者:郝晋

    1973年,为了家庭团聚,父亲从太原调工作回了榆次老家。接下来,父亲张罗着在村北五间房地面上盖了三间正房,外带一个院子。西临是原住户,为我的短篇小说《绝啸》中的主人公居所。房后,为当时的村最北边,房子紧靠麦田,或高粱地。

    第二年,有了东邻,于是在两间房的空地建了院墙,与农田隔开来。空地上用高粱秆整整齐齐扎了个两间房大小的鸡笼,在其中养了十几只鸡。

    那时,村里老乡们间或养不多几只鸡,因为人的口粮都是紧紧巴巴的,若养多了,鸡食没有着落。我家的这十几只鸡, 它们小的时候食量小,没有觉得有鸡食危机。原以为小鸡难养,夭折完了留下来的大约也就几只。不料,我们的这十几只鸡,白翅膀都长出来,最后几乎全活下来了。

    其中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一只后来取名“秃趾”的鸡。“秃趾”小时,有一次跟着我出门,因为没有看见她,就在我关门的时候,她的中趾被门切掉了一截。中趾血流如注,她“叽叽”地悲鸣。我和母亲很是心疼,用布片给她包扎好伤口,随后一段时间把她隔离出来喂偏食。一般情况下,小鸡受伤,多数难以成活,可“秃趾”居然就这样活了下来。不久以后,走路一瘸一瘸的她伤口渐渐痊愈,而且和其他同伴一样长出了白翅膀。鸡白翅膀长出,意味着夭折的几率大大下降,长大成鸡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鸡们成长,食量加大,鸡食成了问题!谷糠、麦麸的量极其微薄,远远不够鸡们食用。而且单单喂麸糠,鸡们是极不情愿的。除了麸糠,别以为菜蔬可以替换,菜蔬在那时也是稀有。若真想以菜代麸,那看官您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动员饥民“食肉糜”的晋惠 帝。

    我想到,既然许多野菜可以喂猪,为什么不能拿来喂鸡?虽然没有从村民那里得到这样的直接经验,但是试试又何妨?于是我打猪草喂鸡的计划,就这样成功了。

    先比较单一,就是大、小灰蓧。后来逐渐试验成功“马莳菜”、“野玉谷”等等。猪食量超大,相比而言,我的这十几只鸡都远比不上一头猪的食量。故而打猪草喂鸡,负担不算重。

    打回的草,先是切碎了给鸡生吃。多余的草则切碎了用一口专用旧锅,加水,盖一小层麸糠和玉米面。煮熟后加少许盐巴(自创),搅匀;冷却一点以后喂鸡。

    只要一有锅盆碰击的声音,十几只鸡就知道开饭时间到了,纷纷挤在鸡笼边来回奔跳鸣叫。鸡食放进去,牠们争先恐后绝不斯文谦让。不仅如此,她们还经常为抢食大啄出嘴。反而,那留下来做一家之主的美丽大公鸡,却始终保持君子与家长气度、皇家风范。他不仅不抢食,即使在平时找到一点好吃的,都不忘咕咕叫把"后妃们"唤来享用。自个儿则站立一旁昂首顾盼观望。

    每天,我都会把鸡们放出笼外,让他们在院子里疯玩儿,追逐,嬉闹个把小时。当我蹲下的时候,有几只鸡会像宠物一样向我靠拢,读者您要知道,鸡天性本来是怕人、避人的。“秃趾”因为从小受到特殊照顾,她从来不避人。“秃趾” 一般会让人抚摸她光滑漂亮的羽毛。“四冠”、“大个子”和“秃趾”一样,不怕人,也让人抚摸。当她们被抱着的时候,是那么的安详自在。有时还会扭转头来与我对视、打量。“秃趾”名字虽然起得太直接,但是她面色红润,眼里炯炯有神,而且温柔可亲。以貌取人不好,以名度鸡同样也不妥当。

    鸡们在院子里耍够了,只要轻轻吆喝驱赶,牠们就会乖乖地回到大笼子里去,暴力从来派不上用场。每天素食,对鸡们来讲可能有些单调,我因此有时会抓一串串蚂蚱给牠们吃。同时我也想出了其它招数给牠们改善伙食。那时一年之中我们自己吃肉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但是一旦我们吃肉,绝不会忘记把骨头留给鸡们。我用斧子把骨砸碎了给鸡吃;我们吃完带鱼后,把鱼骨击碎了喂鸡。不用担心鱼刺会卡鸡喉咙,牠们在这一点上比我们强得多。夏天时节,经常给鸡喂大蒜,为的是预防鸡瘟和其它传染病。鸡吃大蒜不嫌辣,这个也比我们强不少。

     过年时节,鸡舍也要贴春联。母亲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切一盘饺子给鸡们过新年。

那年月,鸡的实际贡献很大。成年鸡平均下两到三只蛋休息一天(冬天除外),“秃趾”则是每隔一天生一只蛋。鸡场来收购,每只鸡蛋一角三分钱,这蛋是用来敷小鸡的。经纬厂的本村工人也经常来收鸡蛋,是义务免费为厂里的城市工人,特别是为上海留榆的技术员、工人代购的。价格也一样。此外,鸡粪也是好东西,用来做南瓜肥料。我们在背处积攒鸡粪,等队里来收,收购价居然高达每斤几分,一车能卖十几元。

    秋收以后,屋后的田野一望无际,我会把鸡放到野外觅食。从后院墙通往田野,给鸡们留了专用小孔门。日落前,牠们自己会相伴回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快乐的鸡们,给我们艰辛的日子也带来了牵挂与欢乐。

    临到搬家离开本村的那一年秋天的一天上午,鸡们照例被放到野外去。谁也想不到,大祸即将临到牠们。中午时分,虽然还远远不到回家的时候,却见一只鸡悠悠晃晃地回来了,明显出了状况。紧接着,一只只鸡都跌跌撞撞地相随回来,和喝醉酒似的,站立不稳。不多时,可爱的鸡们先后都躺在地上断了气。我们眼睁睁看着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痛在心里,手足无措。凭着最后的力气,我那些可爱的鸡们都要回到自己的家里来,死也不会留在外面。第二天,我们在后面找到了据说是浓盐水煮的玉米,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谁给鸡下了毒。有人说是队里,不晓得。

    娇生惯养的“秃趾”一贯比较懒惰,也不太合群,经常呆在院子里独自洗土浴自乐不出去。这一次,她反而因懒得福,又一次活下来了。而且她还与我家随后一同搬到了小东关,最后得以善终天年。幼年大难未死的她,居然成了鸡群中的最长寿者。虽然余生看起来寂寞,但她本来也就是个独行者。

    四十年过去了,和母亲、弟弟、妹妹们聊起来:那些各有名号的鸡们,大冠、二冠、三冠、四冠,大个子……当然少不了“秃趾”,其音容舞姿依然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脑海当中。

    那是一段苦中有乐,难以忘却的记忆。

【原创中篇小说】《绝啸》

           

作者:郝晋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变成了一抹血色。一望无际的晋中平川,风一阵阵刮过,地上黄黄的杨树叶随风而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向路边聚集着、翻滚着。

李宝根在榆次城里卖完豆腐往家赶。他骑着的自行车吱吱呀呀不停地响着,车子后面放豆腐的木盒和秤、秤盆发出咣咣的不规则的碰撞声。村边一处小院,院北三间矮小的土坯房,东边是更低一尺的伙房。房子后墙上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这就是李宝根的家了。

村里的大喇叭刚刚开始晚上的广播,“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东方红乐曲后,是例行不变的播音员声音“山西人民广播电台,三六五点儿九米,八二零千周,本台第一套……”

宝根推开柴门,把自行车立在正房窗户下,撩起门帘进了门。

宝根婆姨名叫兰英,她和一队的妇女们一起去地里劳动,还没有回家,家里就宝根一个人。宝根又去东边伙房看看,灶台温着的水有一丝声响。他顺手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烟袋锅,把烟袋锅往装满烟叶和干杨树叶混合的旱烟袋里麻利地转了几下装满、捏一捏,烟杆由两排牙咬紧了。他从灶台边取一根臭椿树梗,往灶台火里探一下点着树梗,歪着脖子,叭嗒、叭嗒抽起来。

宝根咬着烟锅回到正房,盘腿上了炕。烟锅一红一红的,照亮了他沧桑的脸。对面暗暗的墙上,是一副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除了墙角一个紫红旧衣箱,家里没有什么陈设。

“老汉回来了?”外面兰英的嗓门欢快地响起来。她一看见自行车就知道宝根在家。

“快出来,把身上的土打一打!”兰英招呼着宝根,和平时一样。

宝根取下门后挂着的布掸子出来,两口子互相用掸子摔打着身上的尘土,说几句问候的话。完了兰英就去伙房捅火做饭了。宝根搬个小板凳坐在伙房门口继续抽旱烟,一边和婆姨说话。

比起村里一般妇女,兰英身材苗条、脸色显得白净。同时她也是个健壮、能干而且贤淑的女人。在家操持家务,外面还要下地劳动。虽说挣不了几个工分,可是如今妇女解放了,男女平等了。别人家婆姨都下地,咱健健康康的更不能落了后。

“吃甚呀,老汉?”兰英问宝根。

“就是那些东西,不是红面就是玉茭面,还问甚?”宝根回答。

“那就吃昨天剩下的窝窝,今天新熬点稀粥,行不行?”

“又是稀粥,唉,喝得都要把人淹死了”,宝根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

“知些足吧,比六零年强多了。。。你说你也是,朝鲜当兵打仗回来捡了条命,好不容易人家给你个城里工作,六零年说是饿的不行就跑回村,现在还是受苦;你当时就不能再挺一挺?你后悔不后悔呀”。

“当时心里发慌,活命要紧,现在后悔有甚用?都是命里注定……”

……

“爹”——一声喊,宝根看见二子领着弟弟三子回来了。宝根摸了摸三子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卷果丹皮给了三子,说“给我娃的”。二子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口水丝丝地冒。二子拉起弟弟手说:“三子,咱们在门口再玩一会儿吧。”

宝根知道二子想吃弟弟的果丹皮,就说:“不要去了,饭就好了,准备吃饭吧。”

说话间,老大东林也从地里收工回家了,东林正在村里上初中,学校三天两头学农劳动,今天就是去突草荒了,也就是把干渠两侧的草铲掉,让干渠看起来像新修的一样。

东林叫一声“爹、妈”,把铁锹立在角落,一家人坐在正房的炕桌上吃饭。

中间是黄黄的玉茭面窝头,一小碟用茴子白根腌的咸菜,每人面前一碗稀粥。那粥得确是稀,三子低头去喝,望着碗里面自己眼睛的影子,晃晃悠悠的飘在粥的表面。

三子问:“妈,你说你小时候经常吃好面馍馍,甚时候咱们就能经常吃到好面了?”

兰英苦笑着说:“等实现了共产主义,咱们就能想吃甚吃甚了,不但好面信饱吃、还能吃肉和鸡蛋……”

“妈”,随着声音撩帘进来的是宝根的大女儿名叫东仙。东仙嫁在本村不远,小儿子刚过百岁儿,她每天晚上都要过来和爹妈坐坐。

三子大口喝完了粥,跑过去逗几个月大的小外甥玩。兰英收拾碗筷去伙房洗碗,东仙和爹坐在炕桌边聊天。

不一会,兰英洗完碗收拾好伙房回来了。她放下了一天的疲倦,双膝上炕把脚朝外磕磕鞋底的土,然后盘腿坐在炕桌边。

东仙又和妈聊了一会儿,安顿爹妈说:“爹、妈,秋天天凉了,当心凉着。”说完就起身抱着儿子回家了。

东仙走后,兰英律了一下头发,从炕桌下拿出针线在灯下给孩子们补衣服窟窿,东林和二子坐在妈妈的对面共着一盏灯开始写作业。

宝根躺在炕后叠起的被子上,三子骑上爹的肚子要宝根讲故事。

宝根想了想说:“爹今天给你讲个好皇帝和赖皇帝的事情吧?

“好”,三子骑在爹肚子上跃了几下。

宝根讲起来:“先说赖的吧……”

宝根顿了一下接着讲:“以前有个商纣王,他就是个赖皇帝。这赖鬼皇帝有一天啊,看见老汉背着年轻人过河。他就闹不清为甚反过来老人背年轻人过河,应该是年轻人有力气背老年人过河才对啊,你说对不对,三子?”

三子眨眨眼说“为甚呀,爹快讲!”

“赖皇帝叫下面人去河边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一会问回来了,说是老年人不行房事所以骨头里面的骨髓是满的,下了水不嫌凉。年轻人因为老要行房事所以骨头里面存不住骨髓,骨头是空的,一下水就冻得抖。所以就让老年人背着年轻人过河……”

“甚唤‘行房事’呀?”三子问。

宝根说:“长大就知道了”

“那后来呢?”三子着急。

宝根接着讲到:“赖皇帝商纣王听了后不相信,就说把他们给我唤过来。那几个过河的老年人和年轻人被叫到了跟前,赖皇帝命令手下把那几个老人和年轻人的腿砸断,看看里面的骨头到底是不是如他们说得那样”

“呀,那不是疼煞人吗?赖皇帝真赖呀!”三子愤愤然。

宝根说“是呀,商纣王是赖,所以他后来就叫别人撵下台,自己不但不能当皇帝了,还没有了命。三子,爹再给你讲好皇帝的事,好不好?”

“好。”三子叫起来。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人叫‘舜’。他一开始就是个和爹差不多的普通人,是种地的。”

“就是和咱们一样的农民户口呀”,三子虽小,知道的也不少。

“那时候没户口管制,户口管煞人不能动也就这十几年前刚刚开始的事,爹打小跟着你爷爷奶奶从山东逃荒来的这里,那会儿要是有户口管着,三子你还是山东人呢”。宝根笑笑继续讲故事:“舜看别人赶牛耕地时,用鞭子打牛。就想到,如果我干活儿别人还打我,我肯定很生气,而且好疼呀!舜舍不得打牛,所以他就想了一个赶牛的办法。他在牛尾巴上挂了一个簸楋,赶牛时就用木棒敲一下簸楋,牛听见簸楋“嗵嗵”响就往前走”

宝根继续道:“人们见舜对牛都这样好,还能想出好办法赶牛;舜是个又灵泛、又心软的好人。后来舜的事情叫尧,就是舜赶牛时候的皇帝给知道了。尧就把皇帝的位置传给了舜……爹的故事好不好?”

“好。”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大队喇叭唱‘国际歌’了,不早了,咱们都睡吧。”宝根说完就去洗脸了。

三子又凑到妈妈跟前看妈妈缝衣裳。兰英说:“三子太淘气,爬树爬的把衣裳挂了好几个窟窿,挂烂衣裳你就不心疼?以后给妈小心!三子听见了?”

三子说:“妈,听见了;妈给我补衣裳,我长大了挣大钱给妈买新衣裳。”

“一点点大就知道哄人!”兰英笑骂。

“我长大了当村干部”,“社员同志们注意啦,都上工了,都上工了”,三子学着村干部的样子,背后披上爹的外套,一手叉腰,一手向前挥舞着,脸上带着稚嫩的老练表情,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哎呀,三子洗了睡吧。”兰英被三子哄得乐开了花。

东林和二子写完了作业,洗了,到西屋睡去了。

三子不肯自己睡,要钻妈妈被窝。宝根对三子说:“我娃今天自己睡去”。兰英白了宝根一眼:“喝稀粥还有这么大劲?”宝根嘿嘿地笑着威胁三子:“今天不自己睡,爹明天就不讲故事给你听了,啊。”

兰英狠狠地亲了三子几口,拍拍他的屁股说:“亲圪蛋,听爹的话。”三子怏怏地睡到了边上的小被窝里。

兰英悄悄对宝根说:“明天要来身子了。”宝根嘿嘿笑着,熄了灯。

……

公鸡又一次叫鸣,窗外已经发亮。和往常一样,两口子醒了就要在被窝里聊会儿天:

宝根:“你说这几年景况是好了些,最起码不用饿肚子了。”

兰英:“说得是……不过虽说好了,人们还是饿嗬嗬的。”

宝根:“可不是,春锁爹说是憋煞的,其实是饿煞的;老汉死得恓惶。”

兰英:“对,春锁被村里抽去3202铁路局修铁路,老汉去铁路上看小子。春锁为孝敬爹说让爹吃得饱饱的。村里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好面(白面),老汉这下可是逮住了,狼吞虎咽吃了五个面饼,没一会儿,老汉眼珠子就瞪大了,口水也流出来了;老汉憋煞了,春锁子也差点哭煞,又拍自家脑袋又摔自家的脸;孝敬爹孝敬得把爹的命孝敬没了。”

宝根:“不能怪春锁呀……不是饿的,老汉哪能那样个吃法?那老汉人家原来也是生意人,甚饭没吃过,甚的场面没见过呀?”

兰英:“说得是呀,唉!……咱们该起了。”

宝根起来出门倒夜壶,一撩帘子,就见一只乌鸦落在外面的窗台上。宝根心头一紧,挥手赶那乌鸦,乌鸦“呱、呱”地叫着飞上了树。宝根骂道:“真是不吉利!”

两口子起来,洗漱、烤窝窝头准备早饭。三子起来把全家人被子叠好。

早饭毕,东林还是抗了铁锹去学校和同学们去劳动,二子和三子相跟着去学校上学。宝根推起自行车去一队的豆腐坊,兰英去妇女队劳动。

话分两头。兰英来到一队大门口,早已有一大群一队妇女等在那儿叽叽喳喳了。她们一见兰英过来,就把话题转移到兰英身上了。

“兰英啊,你咋就和你家宝根那么亲?是不是宝根有什么绝活儿啊?”

“兰英对宝根可好了。”

“兰英从来不和宝根拌嘴。”

“兰英你是不是有什么缺点瞒着宝根呀,要不你怎么甚也听宝根的?”

“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兰英还是像个旧社会的小媳妇。”

这最后一句话是一队的妇女队长张铁妮说的。以前这些话兰英不是没有听过,不知怎的,今天听起来就是特别难听,特别不舒服;尤其是张铁妮那句“旧社会的小媳妇”。

等妇女们说笑够了兰英,转移了话题。兰英却越发烦恼起来,心里默默地想:我怎么样才能堵住她们的口?她越想越觉得郁闷……兰英心里默默下了决心:今天晚上开始就要当个“铁媳妇”,让宝根他今天就开始做饭、洗衣服。

再说宝根。他和平常一样骑上自行车到一队豆腐坊拿豆腐去城里卖。路上不断和村里人打招呼:

“宝根吃啦。”

“吃啦。”

“牛子哥吃啦。”

“吃啦”

“宝根去豆腐坊?”

“嗯。”宝根一边答应着,一边笑。

去豆腐坊的路上,宝根还遇上了几个打扫大街的“四类分子”:安辅,有徒手在墙上写大字的绝技。他本是右派,大队利用他能写大字的本事将功赎罪给村里大街小巷墙上写大字。可是有一次,安辅在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居然忘记了一个“不”字。这下闯了祸,挨了斗争,而且从此只能扫大街了。王永吉,河南逃黄河水难来的,后来调查发现是河南隐藏的富农,重新带了“富农”帽子。也在改造之列。此外还有本村原来的地主朱蛮、智茂仁等。他们专心扫地,宝根虽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但心里对他们却并无成见。

不一会,宝根来到豆腐坊。做豆腐的玉虎对宝根说:“宝根,队长说今天你得先给晋中干校食堂送一趟豆腐,回来后再进城。”

“嗯。”宝根应一声,把豆腐装好就往干校食堂去了。

宝根骑车带着豆腐,穿过观音堂街,往右拐前面就是晋中地区5.7干校。

这干校二十年前还是村里郝财主家的大院。城堡一样的院子,中间一条财主街分成了街北的北大院、举人院、福音堂、牛棚院和街南的石头大院,东大院、磨坊院、醋坊院。这些高墙大院,院连院、院套院,远远看去就是一座城。如今的大院已经物是人非,摇身变成了晋中地区5.7干校。

宝根来到大院大厨房,厨师说:出纳正在大礼堂例行集体唱歌,一会儿回来才能给豆腐钱。于是宝根坐在厨房门外的石阶上抽旱烟,等出纳回来。

从不远处的大礼堂传来干校下放干部们的歌声: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歌声传出的大礼堂,让宝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那大礼堂是拆掉财主院里的福音堂重新建的,那时候福音堂里面也常有歌声传出来。歌都好听,只不过那时传出的歌声是赞美耶稣的,今天的歌是颂扬毛主席的。

宝根转头再望望石头大院的大门,想着想着出了神。宝根对这个大院群的每一间房,每一条街,乃至每个角落都相当熟悉。

宝根十几岁的时候就给郝财主家磨豆腐,他想起了在郝家私塾教郝家子弟的车窪村前清常举人说故事、讲诗书。宝根给三子讲的故事就是那时常举人在私塾里给郝家子弟说文时听来的,因为宝根爱学,郝东家特许宝根在工余和少爷们一起读书听讲。

因为太想念书,解放军来到大院后说在他们那里念书学文化不花钱。宝根想着不花钱就能念书还有饭吃,就跟着解放军走了。打了几年仗后又去了朝鲜。

等他从朝鲜回来后,原来大院的主人,大多已经各奔东西,不知去向。听说老举人也已经死了。村里留下的财主两家后人,都抬不起头来。

伴随着厨房吹风机的响声,一阵阵特别的饭香飘来,让宝根想起了原来在财主家磨豆腐时经常吃的葱花烙饼,那是宝根最喜欢的吃食,现在成了极其稀罕的东西。想着想着,宝根口水不由得流了下来。

“宝根,豆腐送来啦?”——就在这时,出纳唱完歌回来了。

宝根略微尴尬地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说:“嗯,等着你回来呢。”说完,宝根磕了烟袋锅跟着出纳进去拿了钱就又出来走了。

宝根回到一队豆腐坊,重新装了两版豆腐,继续进城去卖。

“割豆腐唉……啊”, 宝根拉起了韵调吆喝着穿行在榆次城的东大街、南寺街和南关一带。他一般就在这一块儿吆喝,这儿的居民大都认识宝根。二三十年了,宝根原来拿上郝财主的豆腐往这一代送,现在在这一带给集体队里卖豆腐。就是当兵去朝鲜的那几年没有来这里卖过豆腐。

过了几个小时,豆腐卖完了,宝根骑车回家。一切看起来和平常都一模一样,谁也想象不到,随后噩梦般的大祸要发生在这个家里。

快进村时,宝根看见三子在村口哭。宝根下车问三子是怎么一回事,三子一抽一抽地打着气嗳子说二哥打了他。宝根有些不高兴,把三子放在自行车横梁上,推着三子回家。

三子看爹向着他,也就不哭了。

三子忽然对宝根说:“爹,今天有甚好吃的?”

宝根:“不能天天有好吃的,三子不能嘴馋,馋嘴娃娃爹不待见”

……

“毛蛋家今天吃了烙饼。”三子说。

“人家吃人家的,咱们不能看见人家吃就馋。”宝根说。

“我不是嘴馋……”

三子的话又一次勾起了宝根自己的馋虫子,更疼爱可怜的三子,吃个烙饼都变成了天大的事情。宝根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二子、东林还有东仙这些孩子,他们在这个家都没有吃过多少好吃的。特别是东仙和东林,六零年时槐花、榆钱都是好吃的。宝根还想起来,六零年那两年,白菜的根子长得特别大,真是老天有眼啊。要不是那两年的大白菜根顶上事,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东林和东仙呢。比起那些艰难的、饿鬼般的日子,宝根随即又感到一丝安慰。

回家了,宝根把车子放好。

二子回来了,怯怯地看着宝根。

宝根问二子:“你为甚打三子?”

二子说:“我就是问三子说,下回爹给你买了好吃的给我分一点,三子不愿意,我就推了他一把……就推了一把。”

宝根警告说:“你是哥哥,要照顾三子,爹该给你的时候也会给你买,咱家没钱,吃上先让小的,穿上先紧大的,知道了?”

“知道了。”二子惶恐。

说话间,兰英收工回来了,今天她没有和宝根打招呼,没有互相弹打衣服上的尘土,也没有问宝根晚上吃什么。

常年形成的习惯,天天如此。今天的不同让宝根感到了一点诧异,但是男人的粗心依然使他没有多想。

过了一阵见兰英还是没有做饭的意思,宝根沉不住气,问道:“娃他妈,今天怎么不做饭了?”

兰英拿眼瞟了宝根一下,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李宝根就光会吃不会做?我今天不想做饭,以后咱们也得轮流做饭轮流洗碗……”

宝根感到一点莫名其妙的冲动,心里想:好好儿的,不知那股筋没有摆顺溜。

他想起三子想吃烙饼,全家也多日没有吃好面了,就说:“咱们今天烧烙饼吧……”

还没等宝根说完“看着三子可怜,娃娃想吃烙饼”这后半句,兰英就抢白说:“吃得好当紧……要做你自己去做。”

宝根心里开始气了。

他拿了面盆去西屋舀面出来往东头厨房走,兰英正好从正房出来。看见宝根端着好面,更气了。

兰英说:“啊,你还真要烧烙饼?这日子没法过了呀。夏天刚刚分了点麦子,到明年夏天麦收日子还长,怎么过?过不过年了?来了客人你能给人家吃红面?……”

宝根和兰英,多年形成的默契,今天全变了样。

正在这时,二子和东林也都回来了。见三个儿子注视着,宝根脸上挂不住。本来吃不吃烙饼也没有啥,可对着儿子们,宝根一下乱了方寸,说:“今天这烙饼是吃定了。”说完就进了厨房开始和面。

兰英今天本来就憋着“男女平等”的气想着如何把宝根“拿下”,免除队里妇女们笑话,于是也跟着进了厨房。兰英在宝根身后气鼓鼓地看宝根和面,看着看着,一扭头拿起火柱捅开了火,然后一铲子湿煤泥“哗嚓”一下把火给封死了,说:“叫你嘴馋,叫你吃!”

宝根扭头一看,饭还没有吃,灶火先封死了。他只觉着血往上冲,大怒从心里升起。他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他没有机会想一想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发生这些不同寻常的事!兰英今天为什么和他作对!

三个孩子愣愣地、怯怯地站在厨房门外看着。

宝根气得下巴抖动着,嘴唇一张一合。他把面盆“哗啦”往里一推,大喊一声,向兰英奔了过去。兰英看见瞪着眼睛冲过来的宝根,也吓坏了。宝根过去虽然也骂过人,但是这次有点儿异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看起来宝根要打人。兰英吓得拾起腿往门外跑,宝根追上抬脚向兰英大腿部位踢去。

时间凝固了。

兰英跑出门时,因为心慌被门槛拌了,趔趄着正处于半蹲状态,宝根踢向兰英大腿的靸鞋,刚好重重地落在了兰英的腰窝子上。

兰英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声就倒了,她一手扶着腰部,卷曲着侧卧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与此同时,宝根因为生气而睁大的眼睛还是大大的,但是脸的形状由愤怒转成了恐惧和惊讶。“娃他妈,娃他妈……”宝根连连喊着。

三个孩子同时哭起来:“妈——妈妈, 妈,你怎么了……”

宝根大喊:“东林,快去把一队场上的平车拉来,把你妈送医院。二子,快去大队唤赤脚医生——啊,不对,去医生家!”

东林和二子哭着,飞出了院门。

三子推着妈妈的胳膊边喊边哭,“妈妈,妈妈呀……”

宝根一手揉着兰英的腰,一手抱起兰英,喊:“娃他妈,要不要紧啊!”

兰英先是感觉泰山压顶般痛苦,眼睛里宝根的形象渐渐地模糊了,她用力睁大眼,看了看三子,她的亲圪蛋。

兰英渐渐地不觉得疼痛了,轻飘飘地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她感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看着、听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大声地喊“三子、宝根……”可是他们都听不见。再后来,兰英不由自主地向远处飘去。她明明记得刚刚才是傍晚,可是当她越飘越远时,分明远处充满了祥和的明亮。

宝根看着兰英的眼睛一下都不眨,已经感到不好。他把手放在兰英的鼻孔下,只有微微的一丝气息,而且只有出来的气,渐渐地兰英完全没有了动静。

“老天爷啊……”宝根发声喊,大哭起来。

三子和宝根的哭声交织在了一起。

再说东林,一路跑到一队场上,拉起平车就跑。看场的张大爷从门房追出来:“东林子,你用平车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东林拉着平车,一边扭头喊:“大爷,我要送我妈上医院!”

张大爷喊:“你妈咋了?”

东林顾不得再回答,咣当当拉着平车朝家跑,一路流着泪。

二子带着赤脚医生也来了。

周围的邻居听见了异样的哭喊声,都来了。

早已有人去了东仙家,东仙把孩子丢给婆婆,和女婿一路小跑,带着哭调的喘息声,也来了。一进大门看到那阵势,就哭得踉踉跄跄了。

……

小院里哭声震天,王村北半个村的人都听见了……

交织着村里大喇叭中播放着的样板戏《红色娘子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还深,砸碎铁锁链,勇敢向前进……”

第二天一大早,已经哭得没有了气力的宝根全家正在正房听邻居祁秉义安排兰英的后事。只听得院子里面叮哩桄榔一阵自行车响亮,然后就是哭声:“姐姐呀,姐姐呀……我的亲姐姐……”原来是南合村兰英的两个弟弟兰柳、兰松接到通知哭来了。

东仙、东林、二子和三子一见舅舅们来了,又嚎啕大哭起来。宝根也跟着哭,同时负罪感使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了进去。

哭了一阵,兰柳突然扭过头来睁着圆眼,脸上扭曲的肌肉抖动着,问宝根:“姐夫,你因为甚踢煞我姐姐?”

宝根:“……”

兰柳:“姐夫,我们平时敬你,今天我要宰了你!”

说完大喊一声挥拳打向宝根,兰松也发着狠冲向宝根……

宝根挺着挨打,大喊着:“你们把我打煞吧,我不想活着……”

帮忙的邻居友人和祁秉义则赶快冲上去拉开红了眼的兰柳、兰松俩弟兄。

兰松说:“姐夫,打你不解气,我们要把你告到公安局,叫公安局崩了你!”

兰柳说:“我这就进城告他去!”

东仙、东林、二子和三子见状,又一起哭起来了。妈妈遗体还停在门板上,爹肯定要让公安局逮走,天塌了呀……

正在这时,祁秉义说话了:“两个舅舅能不能先听我说句话再进城?”

来宝根家帮忙的邻居友人也劝兰柳、兰松说:“先听听秉义怎么说吧!” “唉,村里有了疑难和纠纷,都是叫秉义断……”

秉义是谁?为什么村里人有了纠纷都要找秉义?

原来,王村都不知道是多少辈子的事情了,村里有了难以排解的纠纷一般是不去城里衙门告状的。他们总是先去找郝财主家的人断。因为财主家的人知书有见识、也见过大世面。更重要的是郝财主家的人义长、公道且愿意帮忙。

所以邻里、家庭内部有了纠纷争执不下,都会说:“那咱们让财主断,断成甚算甚,行不行?”于是郝财主祖辈下来一直给村人断案子几百年,威望远近闻名。邻村的人、乃至城里的人有了大纠纷都来找财主断。

如果财主断了案子后,一方还是不服气,那就要上县衙告了。只是十个案子,少说也有九个,最后都能在村里妥善解决。

再说祁秉义,本是郝财主二少家的小管家。秉义原来在财主家,也没有少见郝财主断案子。后来财主大院归了榆次政府,家人大都已经不在村里,留下的两家后人在阶级斗争的大潮中也都灰溜溜的,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秉义虽是小管家,但是郝财主家当年的放羊人二全后来当了村长。而秉义和二全原本是朋友,就这样秉义定了个雇农成份,还当了村里的治保主任。

于是,秉义继承了替王村人断案子的差事。因其公道,村人纠纷就找秉义公断。

……

兰柳、兰松认得秉义,对秉义断案也早有耳闻,听秉义和邻里这么说,于是道:“行!”

秉义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理。”

兰柳、兰松:“是这个理!”

秉义:“你姐夫和你姐姐闹架,你姐夫不小心踢煞你姐姐,大家知道不是故意,衙门不一定判死,但至少公安局会让他坐牢。”

兰柳、兰松:“坐牢就坐牢,还便宜了他了!他还能白白踢煞我姐姐? 我妈七十多岁的人了,听见我姐姐被姐夫踢煞,当场就哭得死过去了。我爹也哭得快没气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啊……”

说道这里,东仙、东林、二子和三子又开始哭,宝根捶着自己的头……

秉义:“把你姐夫送到公安局法办,是合理的。”

兰柳、兰松:“当然合理!”

“可是呀!……” 秉义卖了个关子。

“可是甚?” 兰柳、兰松弟兄俩不解。

秉义道:“你们想想:你姐夫坐了牢,你的三个小外甥怎么办?你姐夫坐牢,虽然合了理,但是不大合乎情啊!”

想到没有了妈,还可能会没有了爹,东仙、东林、二子和三子又止不住哭。

……

外面院子,紧急请来的木匠师傅开始给兰英做棺材,帮忙的邻里友人在忙前忙后准备着发丧的事情。

……

秉义继续道:“你姐姐遭了难,你们悲痛!作为街坊邻居的我们也悲痛。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姐夫再坐了牢,三个娃娃可就恓惶煞了,没有妈,也没有爹。他们日子怎么过?”

“那怎么办?” 兰柳、兰松问。

三子大哭一声道:“我要爹……爹。不要把爹送公安局……呜呜呜……”

“我看啊……”秉义摸摸下巴顺势道,“你们若是见了三个外甥亲,还是得先放你姐夫一马。让你姐夫他把三个孩子养活大。将来孩子大了,你们要是还不解气,再把你姐夫报官……”

“你们觉得这个办法行不行?”秉义问。

还没有等兰柳、兰松说话,一旁听着的邻里挚友都说好,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兰柳、兰松当然心疼三个外甥。三子扑到二舅兰松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二舅,不要送爹到公安局……”说完,又望着宝根抽泣:“爹……妈……妈妈呀……”

宝根再捶着自己的头:“三子,爹甚也不用说了,要不是为了你们,爹也不想活着了,爹想和你妈一起去。爹没本事,连顿好饭都不能给你们挣上。爹对不住你妈,她跟上我一天富态日子也没有过过,爹算个甚东西啊……”

兰柳说:“那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又哭了一气。

秉义顿顿嗓子,说:“民不告官不究,要有怨气也在你们娘家人,只要你们娘家人不再追究,公安局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

三天后,兰英出殡。秋风飕飕,乌云沉沉,树上不多的树叶还在飘落。

随着“噹、噹”的钉棺材盖声音响起,宝根歪着脑袋瘫坐在正房扣箱前面的大板凳上。东仙、东林、二子的哭声顿起。三子哭喊着:“我再也见不上我的妈妈了,妈妈呀,妈妈,我想你啊,我想你……妈、妈, 呜呜……”

凄厉的唢呐乐;笙,呜呜的,如泣如诉。

……

宝根一家送走了帮忙的邻里、朋友还有亲戚们。

到了晚上,家里和院子里是那么的安静。三子展开妈妈的被子钻了进去,小声的抽泣,叫着妈妈。宝根看见任何和兰英有关的东西都难过,喉头紧一阵胜似一阵。宝根拿着兰英给三子补过的裤子发呆,看着兰英的梳妆盒,闻一闻兰英用的雪花膏,就和兰英的气息一样……宝根难过得快要窒息。

宝根摸摸在睡梦中依然抽泣的三子的头,上了炕,躺下。连被子也没有心思展开。宝根想着兰英活着时候的事,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说没救没有了呢?又似乎觉得像是兰英回了娘家,还能回来。

累了三天的宝根,一直也睡不着。他就这样躺在炕上熬着、嗷着……

不一会儿,天亮了。宝根觉得自己正在潇河边的树林里面走,树林里面绿绿的,郁郁葱葱。宝根觉得有点儿奇怪,不是秋天吗,怎么树还是绿的,和夏天一样?宝根没有了兰英,心里苦闷难过。也顾不上想许多。

宝根继续往河边走,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兰英吗? 是! 哦,不可能,兰英已经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可是,那身影转过来看见了宝根。宝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就是兰英!宝根疑惑而亲切地问:“兰兰,是兰兰吗?”

兰英咯咯地笑了:“看你这老汉,连自己家的婆姨也不认得了?宝根你怎么了?”

宝根还是疑惑:“兰兰你不是已经……”

兰英:“已经怎么了?”

宝根实在不能说什么,就绕着弯儿问:“那天我要烧烙饼,还踢了你……”

兰英道:“老汉你说甚? 你甚时候踢过我? 咱们那么好,你从来都没有戳过我一指头,哪里能踢我?”

宝根说:“咱们因为烧烙饼,你说好面要省着吃,不让我烧烙饼,还封了火。我面子上过不去就踢了你……”

兰英咯咯地笑起来:“这老汉,越说越走调。咱们有的是好面,肉也不缺。真是想吃甚吃甚,咱们还能因为个吃好面就打架?”

宝根还是觉着不对: “我总是觉着饿呵呵的……”

兰英打断宝根:“那是你饿了,咱们一会儿回家做饭……老汉你想吃甚?”

宝根急忙应承:“我就最爱吃烙饼……”说完,宝根擦擦嘴角的口水:“兰兰啊,你过来捏我一下,我总是觉着在梦里。”

兰英道: “我不舍得捏你,就摸摸你……”兰英四下里看看,见没有人就羞羞地摸摸宝根。

宝根感到兰英绵绵的手,心里想兰英干活儿多,手本来不棉。今天她的手好棉好光滑。

不等宝根多想,兰英肯定地说:“老汉你就是在做梦。”

宝根想了想:是啊,我从来都没有打过兰英,怎么会踢她?刚才树林里是夏天,梦里踢她的时候好像是秋天。嗯……一定是梦!

原来烧烙饼、踢煞兰英,兰柳、兰松要把我送公安局,祁秉义断案……都是梦!

啊,一股喜气直冲上来。宝根从未有过如此的解脱和喜悦。

哈、哈、哈、哈,宝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宝根把梦境的详细过程一五一十地给兰英讲了一遍,兰英笑骂宝根说:“你真妨主,作梦都不说做个好梦!”

宝根说:“不管怎么说,那不好的是梦就好,我真是快活! 兰英啊,你不知道那梦把我折腾坏了。”

说完宝根一把把兰英抱了起来又轻轻地放下。宝根采了树林里的花儿给兰英戴在头上。宝根和兰英一起下了潇河,在河滩沙地上跑。潇河本是黄水,可是今天潇河的水是清的,宝根觉着有些怪,但是因为快活,他顾不得想为什么了。

宝根自己即兴配词,唱起了潇河调:

“天兰兰、水清清;宝根和兰英心儿连着心。潇河水流到黄河里,我的那兰儿最和我亲。鱼儿离水不能活,我离了兰儿可不能行!”

宝根想想那几天不好的事原来是噩梦,想想兰英现在就和自己在一起。宝根满足、享受,不由得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兰兰,兰兰;哈、哈、哈、哈、哈……”

宝根正在笑着,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宝根身后。三子一个劲地推着他问:“爹,你笑甚,爹、爹,你笑甚?”

宝根一边笑,一边想告诉三子自己做梦的事,可是怎么也看不见三子。三子还在推他:“爹,你到底笑甚了?嗯?”

宝根揉揉眼,见三子正在炕上自己的身边推自己。窗外天色开始泛白,家里依然黑黑的、静静的,宝根脸上的笑容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宝根做了一个梦!

仿佛从天堂再次滑入深渊。宝根一下子陷入深深的绝望,心里面如翻江倒海。喉头塞紧,几乎不能呼吸几至气绝。

宝根哽咽着无法开口,他把三子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重新入睡。

宝根再也睡不着。平时这个时候是他和兰英在被窝里面聊天的时间,如今,宝根和谁聊天?一想到聊天人永不能再见,绝望再一次向宝根袭来。

鸡叫了。

宝根起了床,来到门外,踱步到伙房外面。

从今天开始宝根就要开始没有兰英的生活了。宝根又想起夜里的美梦,真希望它是真的呀!宝根希望回到梦里,宝根甚至想永远地呆在那个梦里。

宝根豁然希望现在正在梦里?他掐掐自己的大腿,生疼。不是梦!

白霜覆盖了地面,也覆盖了静静躺在地上的杨树叶。院落安静的,没有一丝儿声响。

宝根望着还戴着星星的天。他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想吃那块饼? 饼算什么,我年轻时候的家常干粮 可是三子、二子、东林他们那么恓惶,为什么想让他们吃块饼都那么难?

想着想着,宝根不禁绝望地仰头长啸:“嗷……啊……” 嗓音沙哑、悠长、无力而悲戚。浑沉的绝啸,拖着重重的步履,向四方汹涌。长啸过处,树上垂垂的黄叶纷纷落下,天空飞过早起迁徙的哀雁,众星为之昏暗。

……

从那时起,每天早上,定时地,总有宝根:“嗷……啊……”绝啸在天空中回荡。十年,并无例外。

十年后,清明节,东仙、东林、二子、三子给妈妈上了坟回去。宝根随后独自来到兰英坟头,按照乡俗,夫妻之间本是不上坟的。

宝根给兰英贡献上馒头果品。坟前柳树上落了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宝根念叨着:“兰兰啊,十年了。自从你走了,我好想你啊,只是梦里见了你无数回,不知道你那边好不好?……你走后的这几年,咱们终于又有了好面吃了,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这日子好过了,有了好吃的了,就更想你,你跟上我以后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虽然日子好了,可是咱家再也没有吃过烙饼,以后永也不会再烧烙饼了。别说吃,咱孩子们听见别人说烙饼,心里都难活。听见烙饼,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的难活,真是难活啊!”

说着,树上的那只鸟儿,竟然落在了宝根的肩上,不仅没有惊慌反而显得和宝根很熟悉。

宝根向鸟儿落着的一边歪歪头,他相信兰英和他在一起。宝根止不住落了泪。宝根继续数念着:“兰兰啊,想你十年了;我也快来找你了,你不要走远,你要等等我。今天来了,给你念一段苏东坡的词,那是我会的不多的几首词。好像老天爷专门让我会这一首念给你听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念完了,宝根把写着词的纸投进烧着纸钱的火里。他望着天,望着从他肩上飞走的鸟儿,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绝啸:“嗷……啊……”

回家后,李宝根病倒了。

几天以后,东仙、东林、二子和三子围在宝根周围哭唤着水米不进的爹。宝根带着怅然的眼神望着已经长大成人的、最令自己放心不下的三子。

李宝根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死了。

《盗贼很生气》

作者:郝晋

                 

男人出差不在家。女人睡到半夜时突然被人粗鲁地推醒了:“起来,起来,快起来!”

女人吓坏了,揉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个壮男,气呼呼的,手里还拿把刀。再偷眼瞧瞧,家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家里进来盗贼了。

盗贼发话了:“哎,愣甚?还不快去给我倒杯水?”

女人照办了。

盗贼又吩咐了:“给我把烟点上”

女人赶快照办,心里怕而且七上八下的,不知盗贼到底要干啥。

贼抽完烟,悻悻地把烟头往地上一甩就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了,心有不甘地站住。转回身,板着脸,胸脯一起一伏地:“哎,我就闹不清,你家穷成个这样,还装TMD个防护栏干甚?”

(报告文学)《1949, 望长安 》

作者:郝晋

(上) 

         当结局早已明朗,后来者似乎比当事的前人更“明白”当时应当怎样去做。

         我刚刚上大学的某年,在山西省人民银行的一间简陋宿舍里,我和退休多年的祖父祖母聊天中,忽然问他们:您们1949年那会儿为什么没有往台湾跑?或者香港?令我不解的是,俩老人都哈哈地笑起来,好像没有听见我在问什么,到最后谁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则进一步认为他们当时也太没有眼光了,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听到父亲详细讲起那一段家史,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惭愧。

         2009年夏天,我回国时路过北京拜见了已近90岁的八爷郝师俭(父亲的八叔),顺便想听他讲家事。乡音未改的老人家给我们讲了许多故事,特别当我听了其中的“1949望长安”的故事后,才真正如梦初醒。因为我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把自己置于那兵荒马乱而动荡的年代去思考,所以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人人都“会”的事后诸葛亮而已,此后留在我心里的也就不仅是惭愧了 … …

         1947年11月12日,石门(今石家庄)被解放军攻克,它也是内战中解放军占领的第一座大城市。当时祖父母、父亲、叔叔和姑姑们正在那里工作、生活。炮火尘埃落定,市民、士兵尸横遍城,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祖父抛弃石门的家,只带细软率全家随国民政府中央银行石门分行职员北上北平。

         一路先是马车,到傅作义地盘后才有的火车坐。到了北平,祖父买下国民政府立法院长童冠贤在东单麻线胡同的院子,安顿好家眷,在位于东交民巷的国民政府中央银行(现中国银行所在地)恢复了工作。父亲和叔叔常常回忆起他们在北平的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念书、淘气、打架……。为祖父拉洋车的车夫,感激于祖父对他的接济,还经常拉父亲、叔叔到城外玩,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转眼到了1948年底,华北形势吃紧。在天津攻坚战即将开始和开始后的那段时间,家族在天津的多家商行(聚兴顺、公兴顺和万顺喜等)一片混乱,经理、掌柜们纷纷弃店而逃,作为东家少爷的八爷郝师俭则在那里为家里冒险看店。1949年1月15日天津被攻克。

         紧接着,1949年1月31日,傅作义正式投降,北平和平易手。很快,解放军军代表来到了中央银行,宣布银行职员留下来为新政府工作的,月薪160斤小米。祖父不愿留下,于是又一次带全家出了城;像石门那样,身后丢下了麻线胡同的院子和留在北平的一切。

         离开北平到哪里去呢?政府的地盘越来越小,未来的情况混沌不明。榆次早被“八路军”(那时山西人继续称解放军为八路军)占领好几个月,家族大院成了军政府临时所在地,太原也已陷入重围之中,家乡是回不得了。“望长安”就成了祖父那一辈人当时的新希望。

         回首不久以前的抗战时期,除了重庆作为首都要力保外,六朝古都的长安如果沦陷,其对中国的心理及文化影响,和对抗战意志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占领长安,对日本也有相当的实际意义和重要的象征作用。在日本人的强大攻势面前,长安和国民政府挺住了。因此,从当时的文化和政治意义上讲,长安(西安)不陷,政府就不倒。

         抗战时期除父亲外,祖父祖母和叔叔、姑姑们就工作生活在宝鸡。那时既懂英语又通经济、商贸的人极少,故一有美国商贸、铁路等涉及经济的代表团来访西安,祖父即被小车请去西安做翻译,事毕再送回宝鸡。所以,西安、宝鸡本来就是祖父母非常熟悉的地方。同时,有政府的地方,家族的产业就有保障,慢不说祖父待遇优厚的公职了。

        基于这样一些情况,特别是西望长安的大信念,当时包括祖父母在内的许许多多中国人都追随国民政府往西逃。

         祖父西退的路线是:出北平,经张家口、大同、归绥(今呼和浩特)、包头到银川。因为一路上经过的这些城市都有家族商号(聚兴顺分号、天顺长分号等)便于获得经济来源,同时战乱危险略少。一路上,由于各地所属不同的占领区,祖父他们能乘火车就乘,没有火车就坐汽车甚至马车,有时还不得不住在简陋的塞外荒原小店。有一次父亲嫌店里脏,就一个人溜出来睡在了停在外面的卡车上,半夜寒风呼啸,附近不远处狼嚎声持续不断,响彻原野。虽然恐惧已极,却又不敢下车返回店里,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天亮。什么时候回忆起来,他都不寒而栗。 就这样风尘仆仆一路到达银川。那里,有已经在中央银行工作的三伯父郝朝瑞接待。

         因兰州、武威和酒泉都有家族商号(聚兴顺分号、福泰昌分号等),且这些地方都在西安以西,是相对于西安的“大后方”。所以,全家歇息后继续向兰州方向进发。

         到达兰州住了一小段后,形势的恶化却大大地出人意料。5月21日西安即被解放军攻占;7月中,宝鸡城破;8月,解放军已兵临兰州城下,兰州岌岌可危。就在这当口,祖父一人到酒泉时和留在兰州的祖母失散,所有人都一片茫然。焦虑、紧张和不安紧紧地压在他们心头。

         望长安,这个美丽的泡影,在公历1949年,民国38年,就这样随着西安、宝鸡被解放军攻占而破灭。

         接下来怎么办?到哪里去?这是祖父和祖母需要分别各自面对的艰难抉择。

         由于全国第二大工商业城市天津的资本家和生意人在战争期间和战后大量逃跑,为了稳住他们,不让天津市场陷入混乱而崩溃,1949年4-5月份,中央派刘少奇到天津做工作,并发表了著名讲话,核心就是他后来遭到批判的所谓资本家“剥削有功论”。有鉴于此,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祖父就从酒泉到了天津。在天津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儿女,但见到了他的八弟,我的八爷郝师俭。

         话分两头,再看祖母和她的孩子们这边:由于和祖父失散前曾经讨论过今后可能的去向:天津、北平、太原或回老家榆次,其中更着重谈到最后一线希望:四川和西南地势险要,昔有刘备踞险成蜀汉,今有民国守渝抗日寇,而且成都也有家族商号“协庆丰”。不过已经长途亡命六、七个月了,前途越发渺茫,信心更加低落;祖父去酒泉前并没有定下来到底最后去往何处。

          所以在兰州眼看不保的情况下,祖母必须自己做抉择:她当机立断决定带全家入川,追求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那年祖母才只有26岁,同时她押注祖父或许也会去四川。

          8月20几号的兰州城外不远,枪弹横飞、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大战尤酣。

         每人一根金条的机票价,祖母一行和佣人5、6人登上了兰州飞往成都的飞机。据父亲后来回忆:飞机靠窗有两排座位,人们对面而坐,中间放置行李。那时的飞机,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在成都下了飞机后,他们耳朵被震得厉害,说话需要大喊,否则彼此就听不见。

          在开往成都的路上,他们默默无语;疲倦的身后留下的是破碎在西北的那个惆怅的梦,那个“西望长安”的梦。前方面对他们的是另一个前途未卜的城市,还有无法预测的全家未来的命运。

 

1949, 望长安(下)

 

         山西榆次王村的郝家,到1949年时,是已历经了300多年的晋商豪门巨族。商业网络遍及全国主要城市,分号100多家,聚兴顺、天顺长等并曾在莫斯科等俄国城市设立分号。祖母娘家是太谷南席武氏,晋商大户。三百多年前两家先人曾经一同在东北、朝鲜创业。

          如今,祖母带着孩子们来到了郝家设在成都的商号——“协庆丰”总号。

         “协庆丰”是开店100多年的匹头庄,同时兼做其它方面的生意。货物从上海分号沿长江到重庆,再到成都。协庆丰地点在成都少城黄瓦街。店里有专门免费接待远途客户的客房, 作为东家的人,祖母一行就被安顿在了店里的客房居住。

         父亲他们被祖母安排去了私塾上学。少城是当时成都商业最发达的地区,热闹非凡。放学后父亲和叔叔姑姑们,就在少城一带玩耍。

         祖母没有在成都见到祖父,一直靠商店接济相当于预支,并非长久之计。因为按照规矩,全国各店每年年后回榆次王村向东家交账,然后家族各门才按照分家时的股份各取所得。

         不久,祖母通过商号间的通讯网络,知道了祖父已在天津。但是,战争依然没有结束,路途漫漫,成都、天津“颜色”不同。

         街道上不时能看到行进的士兵队伍和疾驶而过的军车,警报声时常响起。9月的成都,安静中隐含着即将来临的杀气。

         就像在股市中,上升期的三千点和崩盘时的三千点不可同日而语。同样是占据四川,胶着状态成就了蜀汉和民国政府;溃败状态下,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

         怎么办?当然,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继续跑。或者台湾、或者香港。可是祖父祖母已经跑了半个中国,一个个希望接连不断地变成了失望。即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如果跑到海南岛,那岂不还是白搭?谁能断言台湾不是下一个兰州、下一个成都?无人能够未卜先知! 就是台湾,即使到了现在不还在大陆的军事压力之下?台湾,香港不是还有人为此而移民?

         所以在眼看成都以及西南难以持守的情况下,筋疲力尽的祖父和祖母协商,决定由祖母去成都的中央银行为祖父办理退职。因为那样的话,可以拿到一笔钱,至少暂时的生活可以得到保障。

         祖母来到中央银行总部,找到管事的人员说明来意。对方很客气,但是委婉地说:国家正在危难的特殊时期,特别繁忙,抽不出人手来为你办退职。或者,你可以等等,待局势缓和后,我们再为你办理。

         过了几天,祖母再去询问,回答还是:对不起。

         风声日紧,11月30日,解放军攻占重庆,大战阴云随即笼罩成都。中央银行的职员在忙碌着撤往台湾,再不当机立断,退职的事就更没有机会办理了。

          12月初的某天,祖母看见中央银行总裁和随从步出央行餐厅,于是心生一计。

         第二天,她把父亲和叔叔姑姑特意打扮好,自己也穿戴整齐,一家子个个派头十足。中午时分来到中央银行餐厅。进了门,祖母就招呼孩子们围上餐巾,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前。侍者说:太太,这是为总裁准备的。祖母只说声:知道。侍者不明就里,也不敢怠慢,祖母和孩子们就提前开始用餐了。

         不一会儿,央行总裁来了,见饭桌上已经坐上了不知谁家的太太、少爷和小姐,于是吩咐侍者重开一桌。

         第三天祖母如法炮制,并不多说一句话。总裁又见到昨天的那一家人,于是就让手下过来询问。祖母报上祖父名号,道明事由,并补充说:先生不在,断了生计,我们只好先到这里吃饭了。

         随从禀告上去:孔祥熙的外甥,中央银行一等行员,如此这般 … … 。总裁听后吩咐:即刻办理!

         到了具体办事人那里,人家要求出示祖父和家属关系证据。这可又是难题一个,祖父不在成都,所有一切都在他那儿,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凭证。回家后,祖母开始查找一切可能的文件、证件。最后找到了一本“中华民国政府中央银行同仁录”,上面有祖父的名字——郝师俊,及他的高级职位:中央银行一等行员,这也是唯一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拿着“同仁录”回去后,祖父的退职就办理了:一共拿到六千多银元,十几个拇指大小的金元宝和几麻袋纸币。

         坐吃山空不是山西商人的特色,祖母拿到钱后,立即用其中的一部分买了一辆大卡车。然后经过推荐和面谈,雇用一个会开车的山西小商人,暂先在四川搞运输。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名山西人,竟驾车一去不返。到最后也不知他是临时见财起意,还是蓄意谋骗;或是被强盗抢劫杀害。

         12月底,成都为解放军攻克。

         这时候,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路,回山西,回榆次,回王村去,因为那是家乡。

         祖父从天津往榆次,祖母从成都回榆次,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同时踏上了故乡之路。

         祖母带着孩子们,乘大卡车离开成都。一路颠簸着又经历了许多的危险和曲折。一天,汽车行在秦岭的大山里,盘山路曲曲折折。往上看,山高鸟飞绝;朝下望,谷深无底,回音荡漾,好像一下从战火和混乱中进入另一个安逸而神秘的童话世界。就在这时,汽车哼哼几声后突然熄火,紧接着就开始往后溜。全车人都吓呆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副驾驶飞身下车,把手里的一块劈形木块卡在后车轮下。卡车终于没有越过那木块,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司机修好了车,继续开行,翻越巍巍秦岭。到西安后,改乘火车,过黄河,回山西。

 

后记:

         1950年,一家人在王村团聚后,经历了土改、挖祖坟等事情,祖父根本无法在家已经不成为家的村里生活。他于是带着全家重新回到北京,通过考试进了中国人民银行工作。两年前始于北平,又回到北京。

         在京工作几年后,因思念家乡再回到太原的山西省人民银行。

         祖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第一是:“知识比金钱重要,因为知识抢不走”。关于知识和金钱的论述,我可以理解,庞大的家产和产业,说没就没了,而他的知识至少可以让他和家人糊口、生活。

         然而在30多年前,没有经历过战乱的我对于祖父的第二句话:“和平很可贵”的说法,则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现在看来,清末出生的祖父,童年就遇上了改朝换代的辛亥革命。然后就是军阀混战、十月革命、抗日战争和内战。到真正的战争结束时,他已经四十出头。后来的疾风骤雨给人的冲击,比起战争来也不遑多让,也算不上“和平”。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战争和动乱中挣扎,难怪他那么珍惜和平的时光。

         祖父这一辈人是中国过去不堪回首的将近一个世纪的亲历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孤岛。1949望长安是他亲历的人生戏剧之关键一出,将来也必是中国历史的重要一幕。是为记!

祖父和父亲、叔叔及姑姑1947年底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