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哭笑不得》

作者:李岘

         作为新移民,几乎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遭遇过一些尴尬的瞬间。有些尴尬一闪即逝,没准儿还成为日后的笑资;有些尴尬后患无穷,即使是欲哭无泪都无济于事。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来美国书写了二十多年的尴尬事,似乎今天仍然有话要说。

        初来美国的时候,我有在居家附近晨跑的习惯。渐渐地,我与邻居熟识了起来。

        经常见面,就觉得像美国人打招呼那样“Hi”一声不够亲切,于是就在“Hi”过之后,又加了一句“Have you eaten yet?”(你吃了吗?)。

        原本一声“Hi”就可以换来对方的微笑,自从我多加了一句问候语,地道的“老美”邻居们却在微笑中掺杂了一份我捕捉不定的神情。嘲笑?

        那时,我的英语水平仅够维持最基本的日常用语,所以在不自信的前提下,以为是用错了语法。看书,查词典,语法没有问题!那为什么邻居的眼神有些异样?

        我自以为是地在“吃了吗”的句子里添加了早餐、中餐和晚餐。如果早上遇见邻居,我就说“Have you eaten breakfast yet?” 。如果中午遇见邻居,我就说“Have you eaten lunch yet?” 。当然,晚上遇见邻居,自然是“Have you eaten dinner yet?” 。

        时间久了,邻居们似乎也就接受了我这种独有的打招呼方式,他们也以微笑回答我“Yes”或者“No”。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一年后的某一天,我戛然而止。

         那天,为我家修建后花园的美国“包工头”,一口气带来了四个墨西哥裔的工人。时至中午,我随口说道 “Have you eaten lunch yet?” (吃过午饭了吗?)。

        “Not yet. Are you going to offer us a lunch?”  (还没呢?你打算提供给我们午餐吗?) 美国“包工头”眼角眉梢都是笑。

        我一愣:合同里可没有管饭这一条!

        怪谁呢?即使我有心介绍一下中华民俗,以我当时的英语水平,能说得清楚吗?“哑巴吃黄连”吧!

        我将家里能收罗到的饮料和食物搬到了后院儿,让五个大男人还没干活先“海”吃了一顿。

        院子修了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用“吃没吃”做问候语了,免得天天要提供免费午餐。

        院子修完了,我也戒掉了见谁都要在“Hi”之后加上一句“你吃了吗?”的习惯。

        随着时间的推移,口头语言的“尴尬瞬间”减少了,可是肢体语言又受到了挑战。

        如果人们留意,就会发现中国人与熟识的人打招呼或者聊天儿时,喜欢拍打对方的肩膀或手臂,以使对方关注自己的话题;而被拍打的人对这种表达方式也习以为常,在交流的过程中也常常以拍打对方为互动。

        拍打之间,有些人是下意识的,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习惯;有些人是有意识的,认为这样交流亲切;还有一种人把这个习惯当成“恶习”,赌咒发誓也要戒掉。

        这三种情形我都亲历过。

        在中国,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拍打谈话对象的习惯;到了美国,经人提醒,意识到这个习惯后也不以为然,认为这种肢体语言可以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在美国住久了,才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特别是在美国的校园里,非改不可。

        刚到美国大学教书的时候,我把中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做法带到了课堂。课上“苦口婆心”,课下“以心换心”。间休时,课堂上有些嘈杂,我就会走到那个要谈话的学生面前,先轻轻地拍一下肩膀,然后才面带微笑地与其交谈。我把这种肢体语言解释为“平易近人”——即使是老师对学生提出了批评,也会让学生感觉到是善意的指正。

        不久后我参加了一个学校讲座,题目就是“Sexual Harassment”(性骚扰)。当然,学校给老师讲座,自然是从保护老师的角度出发。所以,大到不能“师生恋”、不能单独请学生吃饭,小到老师的一个眼神、办公室的一扇房门……都成了师生之间的禁忌。

       太小题大做了吧?在中国,学生单独请老师吃饭,老师请学生到家中做客——司空见惯!学生生灾害病,男老师到女生宿舍去探望——合情合理!特别是老师在自己的办公室,凭什么学生来了就不能关门?      

        我对“房门半开”的做法早就抱有抵触情绪,因为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已经成为校园里的“一道景观”,不仅老师会见学生要房门半敞,连同事或上下级之间的互访,也是刻意地房门虚掩。 这种做法岂不是人与人之间缺乏了最起码的信任?

        我行我素。

        可是,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我认识的一位生物学教授,有一天给学生上实验课,让学生“谁先做完谁先走”。最后剩下的一位男同学,怎么都做不完这个实验。生物学教授为了帮助他,随手翻开一本教科书,指着上面的图向他解释人体结构。下课的时间到了,这个学生还是没有完成实验。过了两天,这位教授收到了学校的约谈通知,说有学生告他“性骚扰”!理由是,男性老师在他面前讲解人体生殖系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生物学老师在实验室里讲解人体器官有错吗?有惊无险,这位教授向学校解释了一番也就逃过此劫。

         而我的另一位同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是教社会学的。不知是哪天生动的演讲用错了眼神,结果被有的女学生定性为“目光猥琐”。不仅如此,这样的文字还贴到了网上。

        说来也巧,我和这位同事的关系还不错,并把他介绍给了我的一位单身“闺蜜”。 闺蜜也是大学教授,他们俩儿第一面感觉不错,就相约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在两次约会之间,闺蜜上网查看了学生对他的评语——赫然间,她看到了这位男教授对女学生有“性骚扰之嫌”的文字!

        我收到了闺蜜的电话:她已经取消了第二次的约会。

        尽管我告诉“闺蜜”我对此事一无所知,闺蜜也不怪我做了一次“糊涂红娘”,但是我的同事却想不通为什么我的“闺蜜”突然取消了约会。而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加之对网络上的文字半信半疑、心有余悸,索性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了。

        经过这些事,我发誓要改掉“拍肩膀”的“恶习”,否则哪天被控告为“性骚扰”,有理也说不清啊!

        “你说,为什么咱们会有这个习惯?”当我把这个问题与一位同胞谈起,结论出来了:

        ——人口!泱泱大国、十几亿的人口、走进深山都会看见人头攒动,所以人们在噪音中一声比一声高。

        ——噪音!声音无法让对话双方凝眸,就要借助肢体语言,久而久之,不拍不打都不够亲密。

        这也许是调侃,但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对于美国的新移民来说,走出自己族裔的社区,你就必须学会入乡随俗。否则?否则,欲哭无泪。

                                                                                                        

注:美中作协第三期命题征文《人生尴尬事》,首发美国《华人周末》2016年9月2日。 同时刊登在《华人》杂志2016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