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三)

一○一

      走到今天,本以为厄运总该结束了。

      可我却再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再一次错误地估计了我的个性。

      出院后,我身体十分虚弱,三处刀口仍然十分疼痛。但我每天坚持出去散步、登山……

      一个半月之后,51日清晨,贺玉陪着我登上了北戴河联峰山的望海亭,到了山顶,贺玉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是的,生命又属于我们的了!

      清晨,我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又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偶尔还在路边折一枝石柱花带回家去。白天,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书,为下一步写传记做准备。多少年来一直风风火火地奔波,第一次这样静下心来读书、休息,感觉真好。

      可是,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它不会因为我的变化而有丝毫的改变。

      2004725日,当我接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寄来关于我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案终审判决时,我那颗刚刚恢复平静、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心,顿时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所谓的大彻大悟都是有底线的。这才发现,医生拯救的只是我肉体的心脏,而我灵魂的心脏却仍然病着——那是任何医生都无法治愈的!

      对这份判决不仅我没有想到,我的法官丈夫也没有想到,在他近三十年的法官生涯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终审判决……

      从立案到终审判决,折腾了两年,我几次跑到长沙开庭,耗资六七万元,一审判决已经充分维护了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利益,可是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2003)第55号民事终审判决,竟然推翻了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重新下判:

      “潇湘电影制片厂在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支付张雅文改编稿酬人民币十六万元(已支付十五万元,尚需支付一万元)。本案一、二审案件受理费一万二千五百二十元……由张雅文负担六千二百六十元。”

      欠二十五万稿费,仅判给我一万元,扣除诉讼费,最后仅剩三千七百四十元……

      三千七百四十∶二十五万,不到百分之二!

      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为什么不依据国家《合同法》和《著作权法》,而偏偏套用并不适用本案、已被国家明令废止的广电部下发的《故事影片各类稿酬的暂行规定》下判?为什么判决中所依据的“事实”、“观点”、“法条”,竟然跟潇湘电影制片厂的“事实”、“观点”、“法条”惊人的一致?连引用作废的错误法条都一致!稍有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在毫无任何新证据的情况下,民事案件绝少发生二审全部推翻一审判决的……

      据报道,某电视剧的编剧王丹诉制片方不支付稿酬一案,与我诉潇湘电影制片厂的案情完全一样。而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王丹全部胜诉,判决制片方支付王丹剩余全部稿酬及诉讼费。完全相同的违约案,为什么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与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的判决竟然有着天壤之别?

      我无法理解这一切。但我知道,我与潇湘电影制片厂打官司的前后,原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因受贿罪被判处死缓……

      我决定申诉,贺玉却坚决反对。

      “雅文,终审案件申诉相当难。尤其像你这种案子,根本排不上号!你想想,那么多人命关天的大案,有的申诉几十年都毫无结果,法院能把你这种案子当回事吗?折腾到最后又是一场劳民伤财,你千万别折腾了!”

      可我不相信中国没有讲理的地方……

      这时我才发现,即使我再死过一回,再经过一次手术,也改变不了爹妈给予我、苦难人生历练出来的个性。个性决定我一生的成功,也决定我一生的失败。但我无法改变它,也不想改变了。因为它是我做人的灵魂。没有它,我将是一堆没有脊梁的赘肉;没有它,我将一事无成!

一○二

      既然法律都不能给我起码的公道,那么,我靠什么来平衡我的内心?

      就在2004729日,我接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决书的第四天,手术后刚刚四个半月,我第一次坐到了电脑前。

      贺玉坚决不同意我创作,说我身体太虚弱,怕我累坏了。

      可我知道,我必须宣泄,只有宣泄才能缓解我内心的不平,只有宣泄才能释放我沉积已久的思索,只有宣泄才能释放我压抑太久的创作激情。

      于是,我开始动笔写我的一生,头几个月写得异常艰难,身体太虚弱,每天只能在电脑前坐一个小时。我只好躺在床上往稿纸上写,然后再往电脑上敲。

      渐渐地,我在回忆中反思自己,反思周围,也反思社会,这种反思与倾诉,大大地缓解了我心中的痛苦,使心中的压抑得到了充分释放。这种释放就像雨后的阳光,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又像春蚕抽丝,一点一点地抽去了我心中的压抑与扭曲……

      一年之后,2005720日,我终于完成了三十万字的初稿。

      这时,我终于结束了长达三年之久的阴暗情绪,久违了的阳光又重新回到我心里。我又变成原来的我了。

      啊,没有阴暗的心灵真好,真明亮,真舒畅!

      所以,我告诉那些遭遇不公又找不到说理地方而走投无路的朋友,拿起笔来,坐到电脑前,痛快淋漓地写出你心中的激愤,以此来拯救自我。真的,这种宣泄是拯救心灵的良药!

      可我转而又想,一个作家可以用一年的宣泄来拯救自我,可那些无力宣泄,无力抗争的人们又该怎么办?他们靠什么来平衡自己无法平衡的内心?

一○三

      不过,我并没有放弃申诉,我向有关部门发出好多封信。我这个作家也成了千千万万个“上访”大军中的一员……

      说心里话,已经不是为了索要二十五万稿酬了。当然,二十五万对任何一个穷作家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它与生命相比,毕竟是微不足道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申诉?

      很简单,我要看看我能否像秋菊那样讨个说法?一个农妇都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一个堂堂作家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的权利?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人间正道是沧桑。

      不过,我也有另一番感悟,人需要维护自己的权益,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官司,打官司太劳民伤财耗费生命了!

      在我申诉的过程中,得到了中国作家协会金炳华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办公室张树英主任的大力支持。

      张树英主任帮我查找法律条文,找法律专家咨询,多次帮我逐字逐句地推敲申诉材料,并指出:

      “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认定事实有误,适用法律错误等诸多问题。广电部下发的《故事影片各类稿酬的暂行规定》,已于200312月被国家明令废止,而本判决的下判时间是20047月,使用过期作废、并不适用本案的行业规定(而不是法规)下判,实属使用法律不当。”

      2005121日,我终于收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寄来的再审裁定书。

      原来,全国人大委员会内司委对我的申诉做出批示:“此案重新调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将我的申诉材料转到了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

      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在(2005)湘高法民监字第352号民事裁定书中写道:

      “本院经审查认为,其(张雅文)申请符合再审立案的条件。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九条第一款、第一百八十三条、一百八十四条的规定,裁定如下:一、本案由本院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

      这样,我的申诉案终于有了再审机会。

      2006727日,张树英主任陪同我再次来长沙参加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再审开庭。至此,我为这起案子已经第十余次来长沙了。

      遗憾的是,这次开庭仍然劳民伤财,毫无结果。

      庭后,主审法官多次给我和张树英主任打电话,希望双方能调解。我知道,如果再审仍然维持二审原判,我肯定不服会继续申诉;如果改判,对二审法官不利,所以再审法官一再希望调解。我也同意调解,但因双方的差距太大,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我向主审法官多次要求判决,但一直没有下判。

      2007310日,我却接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寄来的(2006年)湘高法民再字第19号民事裁定书,裁定如下:

      “本院认为,原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四条、第一百五十三条第一款(三)项之规定,裁定如下:一、撤销本院(2003)湘民三终字第19号民事判决和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2002)长中院民三初字第216号民事判决;二、本案发回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

      捧着这一张薄薄的裁定,我心里只有四个字:欲哭无泪!

      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足足折腾了五年,全国人大批示“重新调查此案”;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做出批复;中国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介入;两次判决,两次裁定;我十余次从黑龙江跑到长沙,差旅费、诉讼费、律师费,花掉六七万元,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回到零的起点!

      我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我不知这起案子还要折腾到何年何月,更不知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否还要再折腾五年,再花掉六七万元,再十几次跑到长沙,最后再回到零的起点?

      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我再次面对的仍然是强势的湖南省潇湘电影制片厂,仍然是湖南省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而我只是一个弱势的黑龙江作家。

      我不禁要问:再审的目的不就是要查清事实,给当事人以公平公正的判决吗?可是再审法官为什么不当庭查清事实?而是利用法律的合法手段,像踢皮球一样把案子又踢回到长沙中院?说穿了,是事实不清,还是在利用法律手段推脱责任维护二审法官的利益?这种做法,考虑过当事人从千里之外十几次被折腾到长沙、花掉好几万元差旅费、最后却回到零的起点的感受吗?考虑过当事人这种劳民伤财的巨大付出吗?如果法官也是一个当事人,请问,你对这种判决会作何感想?你对这种执法环境又会作何感想?

      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鸣生先生,在《侵权为何如此猖獗》的文章中写道:“国家著作权法早已公布,侵害作家权益之事为何如此猖獗,屡禁不止,频频发生?我的官司本来事实清楚,铁证如山,像1+1一样的简单,可法院居然拖了半年,而且处罚太轻。像我这样多少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打官司尚且如此,那些既无背景又无经济基础的千千万万个老百姓的官司,又会是什么结果?创建和谐社会,执法部门是关键。倘若人民的法官不能实事求是,不能真正为民执法,拖判,轻判,误判,甚至草菅人命,滥用职权,如何了得?”

      我不禁想到,北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上访者,为什么屡屡发生当事人在法庭自杀或刺杀法官的事件……

      前不久,《凤凰周刊》登出一篇触目惊心的报道,在湖南省永兴县法院家属大院,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把一名法官给炸死了。原因是他十四岁的儿子黄虎,在矿上打工被绞车绞去了手指,被鉴定为六级伤残。黄虎家属要求矿主按国家规定赔偿三十万元。但法官却以种种理由不予支持,最后仅判给黄家三万余元。此案经历一次仲裁、五次鉴定、两次判决,十四岁少年变成了十八岁青年……

      《凤凰周刊》在卷首语中这样评述湖南法官被炸案:“司法腐败遭到的憎恨可能远远超过其他公性权力对人民的侵害,因为它扼杀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封死了正义的出口,宣告了正当权利的承诺是个骗局……”

      是的,当一个公民连法律保障都得不到时,他的理性选择是冷静,非理性选择就是背离正常人性,就像海绵吸收了太多的脏水一样,它反弹给社会的是逆反与仇视。

      前不久,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举行四天“大接访”,接待上访者七千多人。一位法学界人士说:“这种运动式的‘接访’,是与现代法治精神有出入的,会让人想到法院日常工作不力。”

      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敢于正视这种“工作不力”是有胆识的。否则,它留给社会的是不安定因素,是人们对法律的不信任,对执法者的憎恨……

      记者在一篇报道“北京治理‘上访村’”的文章中写道,北京成千上万的上访者,已形成一个绝望、无助、愤懑、不堪入目的“上访村”。记者在调查上访案的官方成因时,得出这样的结论:1. 权力践踏法律;2. 野蛮执法和违法执法;3. 无序执法;4. 执法不公;5. 对百姓的疾苦熟视无睹……

      我曾问身为法官的先生:“你们在法庭上审判别人,可谁来审判你们这些法官?”

      当然,这个问题绝非他所能回答的。只能说对于执法者,对于掌权者,中国还没有形成完善而有力的监督机制,否则就不会出现那么多贪官、那么多冤假错案了。中国距离真正的法治还很遥远。它的遥远并不仅仅是司法独不独立的问题,不独立都不能公正审判,司法独立岂不更糟吗?我们的法律在有能力自我维护与无能力自我维护面前,在有权与无权、有势与无势、公权与私权面前,是否能显示起码的公平?法律能否真正普照众生?能否真正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建立法治和谐社会的关键!

      就在我茫然无措之时,我接到黑龙江资深律师庄铁言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说从网上看到有关我案件的报道,他很关心我的案子,想了解一下案情。于是,我将全部材料寄给了他。

      看完之后,他说:“雅文大姐,我不要任何报酬也要帮你打这场官司……”

      他的真诚和主动令我感动。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他对案件的认真以及对法律的精通——

      他发现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的(2006年)湘高法民再字第19号民事裁定书,存在重大失误!

      裁定书第一项:一、撤销本院(2003)湘民三终字第19号民事判决。

      我从未收到过“19号判决”,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所撤销的这份“19号判决”跟我毫不相干。而他刚刚下判的却是“第19号民事裁定书”。

      我电话质疑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主审法官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是“笔误”。

      打了五年的官司,十几次奔赴长沙,耗资六七万元,最后被踢到零的起点,发来的仅一张纸的裁定书,又出现如此“笔误”……让当事人如何看待法律啊?

      目前,庄铁言律师认真地研究完案情,为我写好了申诉状,为下次重审开庭重新组织了证据材料,并提出了新的观点……我和庄律师正等待着长沙中院的重审开庭。

      我决心将这起官司继续打下去,已经不是为了索要二十五万稿费了,打官司花掉的快赶上稿费了,而是为了向法律讨要一份起码的公正。我要看看老百姓讨要公道的路到底有多长。我已经不是一个“我”,我“代表”那些千千万万没门没窗没背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而湖南省法院“代表”的也不仅仅是一家法院,而是国家的行政机构——公民寻求公平与公正的地方!

      不过,我已悟透人生,心态早已平静。

 

一○四

      在我撰写这部书稿期间,看到媒体接连报道大学生因贫穷而导致心里扭曲,从而发生杀人或自杀的悲剧。作为一个从苦难与困境中走过来的老人,我想对那些仍在贫穷与困境中挣扎的年轻朋友们,说几句心里话:

      贫穷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不能因贫困而轻抛自己的生命,太不值得了。我们要向命运挑战。你们年轻,是时间上的富翁,要把内心的不平与自卑,化作发奋的动力,要用顽强的毅力和丰富的学识,把因贫穷而扭曲的心灵给它扭过来,让我们像天下所有人一样,酣畅淋漓地暴饮阳光,享受大海,拥抱浩瀚的蓝天——因为阳光、蓝天、大海,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因为社会是不断前进的!我相信,只要你有无坚不摧的毅力,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之中,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会顶天立地地活在世界上!但要记住,世界是由公平与不公平、美好与丑陋、善良与险恶、光明与黑暗组成的,所以必须要学会接受不公。这是我从血的教训中悟出来的。但我们要善待他人,善待他人就等于善待自己,就像人类善待地球、善待动物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人人都能善待他人,世界就会减少许多痛苦,社会就会多几分安宁与和谐。

 

      2005720日,完成初稿的这天傍晚,贺玉陪着我到海边散步。

      这天,海上没有一丝风,夕阳的余晖照在平静的海面上,看上去就像一块蓝色缎子,真是美极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而平静的大海。它就像我此时的心情一样。虽然我还不能达到老子所说“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回到婴儿时的恬静,但我的心就像眼前的大海一样,卸掉了所有的名利铠甲,回到了从前,就像当年跟着恋人一起手拉手地漫步在松花江畔,只是我们的脚步不再像从前那么敏捷,那么轻盈了,而是显得磕磕绊绊、笨笨卡卡、有些老态了。

      但我知道,大海还是原来的大海。它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恶魔般地吞噬一切,时而又温柔得如同美丽的少女,而平静了的只是我的心灵。

      我不由得想起贺玉常说的一句话:“即使我们穷得一无所有,也要像杨柳那样无拘无束。”

      我这一生,是在不断向命运抗争、不断呐喊中走过来的。虽然走得很坎坷很艰难,但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人生,去追求梦想,尽管有的选择是错误的,可我毕竟选择过、追求过,我感到无愧无悔。

      我这一生就像一面镜子,它折射出来的不仅是我个人的经历,还有我身后深邃而广阔的背景……

      现在,我已经走出了人生低谷,又像过去一样每天登山、打乒乓球、唱歌、写作……我的生命又像从前一样,充满了活力与欢乐。

      今天,我把一生能写的都写出来了,不能写的也许恰恰是最痛苦的,我只好把它尘封于心底,永远留给自己了。

 

      2004729日至2007828日于北戴河

      (完)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二)

九十九

      39日,我住进了天津泰达国际心血管医院……

      2004314日傍晚,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何中生先生、文学院院长著名诗人李琦女士及文学院的周静,捧着鲜花,从哈尔滨专程跑来看我。此前,省作协党组书记冯建福先生也到北京看望我,鼓励我闯过这道生死大关。

      何副主席说:“雅文,省作协领导都很关心你,你的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挺过去……”

      李琦院长说:“雅文,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善良人。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你放心,你肯定会有好报的。人不报,天会报的!”

      我不知会不会有天报,只觉得见到家乡的亲人感到格外亲切,总想跟他们多聊几句,总怕再也聊不着了。

      夜幕降临了,人都走了,屋里静下来。

      我想跟贺玉共同度过这最后一段时光,可他却被医生叫走了。我知道他为我手术签字去了。我见过这种手术前的协议及麻醉协议,上面注明了手术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我知道任何一种危险降临到我头上,都会要去我的老命。

      贺玉回来了,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却看到他端水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后来他告诉我,签字时他迟迟不肯落笔,他不知这两份协议是会拯救我的生命,还是会把我送进地狱……

      晚间八点钟,我洗澡时,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欣赏着我的脖颈。说真的,我的脖颈很美,很挺拔,白白净净的很光滑,丝毫没有六十岁老太那种皱皱巴巴的褶子。夏天,我爱穿没领的衣裙。贺玉也最爱吻我的脖颈。看完脖颈,我又仔细抚摸着两只光滑的胳膊……明天,医生要锯开我的前胸,切开我的两只小臂,取出动脉血管给我的心脏搭桥……我不知我的脖颈,我的胳膊,我的一切,是否还能属于我……

      洗完澡,护士来给我灌肠,之后,我肚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晚间十点钟,我和贺玉站在窗前拥抱告别,久久地沉浸在最后一个夜晚的沉默之中……

      末了,贺玉习惯地吻了吻我的脖颈,嘱咐我:“我走了,你好早点休息。什么都别想,好好睡觉。噢,晚安。”他在隔壁开了一间病房。

      贺玉走了,剩我一个人,只有桌子上的一百朵康乃馨及花篮陪伴着我。康乃馨是张巨芳女士让我儿子带来的。

      我很快就入睡了,等护士叫醒我再次灌肠时,我看到窗外楼上的大钟已是第二天清晨六点了。我知道并非完全由于护士给的两片安眠药在起作用。因为我的痛苦不是在今天,而是早在半年前就开始折磨我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人一旦豁出去,反倒平静了。

      七点十五分,我靠在床头写下最后一篇日记:

      “今天是2004315日,我看到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阴天,还是晴天,就像不知道我的生命结果一样。我感谢上苍给了我如此平静的承受力。我看一眼茶几上的鲜花和外面的天空,但愿这不是最后一眼。如果真有上帝,我祈求上帝能赐给我第二次生命……”

      写完日记,我又躺下,不知不觉睡着了。

      “雅文,醒醒吧,该上台了。”贺玉叫醒我时,我发现又睡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护士告诉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坦然如此平静的病人,上台前居然睡着了。

      我被推出门的刹那,最后看一眼窗外的大钟——九点十五分。

      我看到孩子们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贺玉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贴着我的脸,亲切地嘱咐我:“雅文,别紧张!我在外面陪着你,手术一定会成功……”

      我向家人和何副主席、李琦院长挥了挥手,就被护士急匆匆地推走了。

      躺在车上,我觉得自己就像母亲去世前一样,就像一片树叶扁扁地贴在床上,母亲活到八十九岁,而我还不到六十岁……

      我被推进手术室里,发现所有的面孔都一样,口罩捂得严严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生命就交给主刀的刘晓程院长及助手王正清、张嵬、麻醉师薛玉良等医护人员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亲人。

      贺玉告诉我,当他看到手术室厚厚的大门被关上的刹那,他的心突然好像被掏空了。他不知这扇大门是否会将我俩隔开两个世界,他不知再见到我时,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孩子一再安慰他,劝他去休息,可他却一步不肯离去。他的心每分每秒都在为我牵挂着,煎熬着。他一次次地趴在手术室门外的地上,听着手术室里的动静。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自己焦急的心跳。他经历了一生中最焦急、最难熬的十几个小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抓心挠肝……

      一直等到晚间十一点二十分,刘晓程院长终于出来告诉他:“手术结束了,雅文大姐的心脏复跳了。”

      听到这句话,贺玉的眼圈“刷”地红了。

      316日上午,我经历了因渗血不止、输了近五千CC血和血浆、难以关胸的十四个小时大手术之后,周身插着氧气管、吸氮管、滴流管等各种管子,打着吊瓶,盖着白单,像死人似的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六号床上,昏昏沉睡,只觉得有人拍拍我的脸,听到一个声音在唤我:

      “雅文大姐,醒醒吧。今天是十六号了,手术做完了,给你心脏搭了六个桥,把你破碎的心修好了。”

      我恍恍惚惚觉得这声音很缥缈、很遥远,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不知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间,不知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一会儿,我才从懵懵懂懂中渐渐醒来,听出是刘晓程院长,却睁不开眼睛。但我记得是315日九点十五分被推进手术室的。我奇怪,手术怎么这么快就做完了……

      其实,我在生死界上已经度过了一天一夜。

      我极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用朦胧而虚幻的目光,扫视着被切开的两只小臂及锯开的前胸,三处刀口都用厚厚的纱布包着,这才意识到:我终于活过来了。

      那一刻,我对医护人员的感激之情,是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所有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真正“死”过一回、亲身经历过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救命之恩。

      刘晓程院长握住我的右手,让我用力握一握,又握住我的左手,然后又让我动动双脚的脚趾,问我:“你能记住你病房的电话号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我一切正常,刘晓程带着医护人员走了。

      监护室里只剩下我和护士。

      这时,我懵懵懂懂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雅文,你终于活过来了,这回你一定要写写你自己,把你六十年的人生真实地告诉人们,不然就这样走了,太遗憾了。”

      我知道,那不是别人,而是我虚弱的心灵在对我说话。我知道它被挤压得太久,太需要宣泄与释放了。

      于是,就在这重症监护室里,就在我的生命徘徊于生死边缘之际,我决心写出我的一生。从这一刻起,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又日夜鼓噪着我、呼唤着我,就像手术前鼓励我一定要跨过生命大裂谷、顽强地活下去一样,一个新的生命支点又开始支撑着我极度虚弱、随时可能发生术后并发症的生命。

      麻药劲儿过了,三处刀口开始剧烈地疼痛,无法入睡。而我的思维却完全沉浸在对自己人生的遐想之中,大大缓解了我肉体的痛苦。

      后来,我对《当代》杂志原常务副主编常振家先生谈起这部传记的最初动意时,他说:“雅文,你太厉害了。我相信别人可以打死你,但却不能打败你。打败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的,我曾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

      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像其他术后病人一样,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三处刀口剧烈地疼痛,口渴难忍,却不让喝水,渴得厉害,护士只能给一块冰吮两口,嘴唇暴起一层层硬皮。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不能讲话,只能按照护士事先教的手势动一动手指。护士不停地帮我捶背,让我咳嗽,让我把气管里的痰咳出来,每咳一下,刀口就会钻心地疼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左前方的监视器,看着我的心律和血压在生命最微弱、最危险的界线上徘徊。每当心律升到危险界线时,护士就急忙让我做深呼吸,而我每呼吸一次,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躺在生死界上,对人生,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人死如灯灭,恩仇荣辱,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此刻,最真实的是我还活着,我听到了亲人的声音,那是王正清医生拨通了贺玉的电话……

      “贺玉……”我的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一样。

      “雅文!”贺玉却惊喜地大叫起来,“亲爱的,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太高兴了!我和孩子都盼望你早日走出监护室呢!”

      三天后,18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早已等在门口的贺玉,张开双臂激动地奔过来——

      接下来,我承受着术后最痛苦的阶段,三处刀口,钻心的疼痛,日夜不停地折磨着我,每次翻身,都能听到锯开的前胸骨被钢丝缝上后的摩擦声,每次起身去厕所,都要抓住床扶手折腾半天,使出全身的气力才能爬起来……

      但我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痛苦都会过去。护士发的去痛片我一片没吃,我怕吃去痛片对身体不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第三天,我在贺玉的搀扶下,就扶着墙在走廊里一步一步地走动了。

      在医护人员及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我恢复得很快。

      十几天后,为了给刘晓程的报告文学增加一些内容,我拖着极度虚弱之躯,采访了两个即将手术的外国患者,还走进手术室,观看了一台刘晓程为美籍华人做的心脏大手术——

      我看到“我”像耶稣受难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心脏停跳,靠体外循环来维持“我”的生命。“我”的前胸被锯开半尺多长,两只小臂被切开八寸多长的口子。医生从两只小臂取出两根蚯蚓似的动脉血管,给“我”的心脏搭了五个桥……

      王正清医生说:“张老师,看到你那么坚强,我们医护人员都拿你给患者当样板……”

      我并不想成为什么样板,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哪还有那份虚荣心,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术后第十九天,43日,我怀着虽然虚弱但却“健康”的心,带着外科护士送给我的“同心结”,带着医生的叮嘱,在贺玉和孩子的陪同下,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能体会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了!

      躺在车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活着真好,活着真好,活着真好……

      是的,生命终于又属于我了!

      我望着窗外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亲切,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有一种看不够的贪婪。阳光大好,万里无云,悠悠小风吹拂着二十天前还是枯黄现却已变绿的树叶,吹拂着刚刚泛青的小草……阳光,小风,小树,过去司空见惯的一切,今天突然变得如此亲切如此美好了。

      但我知道,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只是我的心变了。

      此刻,我好像重新诞生了一次,好像返璞归真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彻大悟吧。仔细一想,婴儿出生时,心灵本来是纯洁而美好的,没有任何奢望和欲念,只是长大变成社会人以后,才有了各种各样的欲望,才有了数不尽的烦恼。

      一路上,我一直在为自己庆幸,庆幸我无意中结识了刘晓程。可是,另一种思绪却又缠绕着我,令我这颗虚弱的心胡思乱想起来……

      我想,假如王文禄先生没有邀我来采访刘晓程,那么,我对自己的病情可能一直糊里糊涂的,说不定哪天会突发心梗……假如我不是一名作家,不享受医保,我只是穷山沟里一名农妇,或者只是一名每月仅有一二百元的下岗女工,根本没有能力支付两次十几万元的手术费用……那么,我将如何面对这场灾难?又将会有怎么一番人生结局?转而又想,我那四百万像我一样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心脏病同胞,他们什么时候也能像我一样,获得手术机会,从而轻轻松松地活下去?中国老百姓看病贵、手术难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解决?

      我把这番思索,写进了刘晓程这篇报告文学的补记里。

      人死过一回之后,方才明白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了。

      所以,我真诚地告诉天下所有的朋友,生命对我们来说,太短暂,太脆弱,太易逝了,好好珍惜吧!

一○○

      这次手术,使我对爱情和友谊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搂我我抱你的卿卿我我,而是你病了、老了,他守在你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你,帮你洗头、洗脚,用身子给你焐热冷被窝,从棉衣兜里掏出热乎乎的、你最爱吃的烤白薯,剥开皮送到你嘴边,拉着你长出老年癍的手说:“亲爱的,你的小样真可爱……”而你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对友谊的理解,就更为深刻了。恰是这种珍贵的友谊与关爱,呼唤着我羸弱的生命,给我的生命注入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我一定要闯过这场生死大劫好好活下去!

      手术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亲情、友情和领导的关怀包围着,这使我对人性、对社会又有了新的认识……

      威廉·詹姆斯说:“在人类天性中,最深层的本性就是渴望得到别人的重视。”

      是的,这种人性的特点在我手术前后体会最深了。也恰是这种人性特点使我看到了人类美好、善良的一面。我第一次发现除了我的亲人以外,还有那么多人关爱我,在乎我,包括我的读者。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手术前一天,我接到美籍华人作家李岘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说:“雅文姐,我已经向菩萨许愿,从明天开始,我在大洋彼岸每天三炷香,为你祈祷一个月。你放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手术成功的!”

      十几年来,我和李岘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无论在她人生困境还是辉煌时刻,我都是她的第一个分享者……

      孙先生和杨先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由于喜爱我的英文版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跟我通过电话和E-mail。得知我要手术,他们从北京专程跑到天津医院来为我祈祷。当两位素昧平生的先生和林文华主任一起,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为我祈祷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手术那天,好多朋友都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手术情况。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先生亲自打来电话,祝我手术成功。哈尔滨的刘相轸接连打来四五次电话,一直等到我的心脏复跳之后,他才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睡安稳觉了。”他是脑外科医生,深知这种大手术的危险性。

      为我祈祷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至今尚未谋面的在押犯——

      他叫张宏利,几年前,他从报刊上看到有关我的报道,给我来信诉说他的身世。他出生在贫困农村,父亲被人意外打死了。母亲带着他和哥哥远嫁他乡,养父经常打他,他早早就辍学了养起林蛙,可是,突降的一场暴雨把林蛙全冲跑了。一次酒后抢劫,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几年来,我一直在跟他通信,鼓励他好好改造,给他寄去我出版的书和贺卡……

      他在信中说:“文姐(他应该叫我阿姨),你能想象我是多么盼望你的回信吗?每次接到你的来信,我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你的信,我就对自己的改造充满了信心,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幻想,最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你的联系,因为我有一个愿望,等我获得自由以后,我能见到你,我们能面对面地坐下来,听你给我上‘人生大课’。所以,我最不想失去你这位朋友,失去我后半生的人生导师。得知你要手术,我很挂念你,相信你一定能战胜病魔,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你的亲人和朋友,都在用心支持你,还有千里之外身陷绝境的小弟天天在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出院不久,我接到一张一千元的汇款单,是黑龙江作家陈力娇汇来的。我让贺玉马上退回去。随后,她又寄来一张两千元的汇单,我只好让贺玉再退回去。

      贺玉问我:“你俩怎么回事,来回折腾什么呀?”

      几年前,在全省合同制作家的座谈会上,我第一次见到穿着寒酸的陈力娇。她发言时说她家里很穷,冬天买不起煤,两手冻得又红又肿,没吃的,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经常拖着一条跛腿到外面去拾柴草,可她仍然坚持创作。听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开完会,这位残疾女作家来到我的房间,两个初次相识的苦命人一下子抱到一起,从此成为要好的朋友,也因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1997年,省作代会期间,她对我说,她所属的绥化地区文化馆需要一名创作员,按照她的创作成果完全可以调进去,可她没有门子。她说这是唯一一次改变她命运的机会。于是,在小组讨论会上,我说:“我们都说缺乏人才,都在呼唤人才,可有时,人才就在你身边,却没人重视……”我举出陈力娇的例子。

      与会的绥化地区宣传部副部长陈俊生先生当即表态:“张老师你放心,我回去立即办陈力娇的事!”而且,他当天就为陈力娇捐款四百元。

      之后,陈副部长果然认真办了。但陈力娇仍然没有调进去。不久,全省开人大代表会,陈力娇让我跟她一起去找绥化地委书记……第三天,陈力娇来电话告诉我,文化馆同意调她了。现在,她是绥化地区文化馆一级馆员,黑龙江省合同制作家,发表了不少作品,是一位很有潜力的作家。

      无奈,我只好打电话告诉陈力娇,让她不要再折腾了,我不可能收她钱。后来,她又给我寄来从少林寺买来的一对做工精致的东菱玉佛。她告诉我,玉佛通灵护身,镇惊避邪,能保佑我全家平安幸福。

       普希金说:“友谊,是我痛苦灵魂的温柔的安慰者。”

      是的,友谊带给我的是灵魂的慰藉,是人间的真情。它使我看到人世间最珍贵的友谊。

      手术后,好多朋友都来到我的病榻前,林盛中、刘相轸、戴长滨、屈素珍、雷广平、李福亮、王青学、祖耀禄夫妇……啊,太多了。有的从遥远的家乡跑来,他们握住我苍白而无力的手,亲切地说:“雅文,我们都很挂念你……”并从他们并不富裕的腰包里掏出钱塞到我枕下,而我却无力拒绝。赵荫桐夫妇从哈尔滨捎来我爱吃的油豆角。李丽新夫妇给我送来甲鱼,让我补身子。田宏夫、潘宏芝夫妇每天跑到我家里,帮贺玉做饭、洗衣、照顾我。李凯军从家乡打来电话,询问我的病情,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是我电脑的启蒙老师,刚学电脑那几年,我经常半夜三更把他从被窝里折腾起来。郭萍、母天萍、王力几个女朋友,得知我手术,竟然在电话里哭起来……

      术后不久,中国作协《作家通讯》主编高伟先生和刘涓迅处长带着礼品,代表中国作协创联部从北京专程跑到北戴河来看望我。高伟先生在我最痛苦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紧接着,《人民文学》原主编、著名作家程树榛夫妇手捧鲜花,也来看望我……

      “雅文,我真奇怪,你说你无职无权,为什么交了那么多朋友?他们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贺玉不止一次地问我。

      有人说:“没有友谊,世界仿佛失去了太阳。”

      是的,朋友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

      所以我珍爱友谊,就像珍爱阳光一样,真诚地对待每一位朋友。

      就在我撰写这部书稿过程中,几位要好的编辑、评论家朋友,几次跟我长谈,一谈就是三四个小时,把他们积累一生的经验及对作品的见解,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希望我能写好这部作品……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友谊更珍贵、更崇高,更令人珍惜的呢?

      这天,我青年时代的朋友哈工大教授韩玉华来北戴河看我,见面第一句话就说:“雅文,你怎么把自己造害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名利场可是个无底洞,永远探不到底,一旦陷进去,就把自己活活给毁了!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引进了名利场上……”

      我却说:“我丝毫不后悔,即使死在手术台上都不后悔。假如我无所事事地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感到一点安慰,不然我一直在自责呢。我知道你从运动员闯到今天,太不容易了。可我不明白,你写小说和报告文学不是挺好吗,干吗要闯影视圈?影视圈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哪是咱这种傻狍子能闯进去的?你又那么单纯,又没有背景,痛快别跟他们扯了,好好活命吧!”

      是的,是要好好活命了。

      “以后什么也别写了,好好活着就行了。”她劝我。

      “写还是要写的,不写觉得活得没意思。”

      写作早已经成为我生命的需要。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坐到电脑前进行创作,所以只要还活着,就会继续写下去,只是不会再像过去那么玩命了。

      629日上午,我家又迎来了一批尊贵的客人。

      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常务副主席陈建功、书记处书记田滋茂、中宣部文艺局文艺理论处处长梁鸿鹰、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陈崎嵘、中国作家网主编胡殷红等领导,带着从北京带来的七个头的蝴蝶兰及贵重礼品,来家里看望我。一个从穷山沟里走出来的苦孩子,一个屡经坎坷、大难不死的作家,看到领导如此关怀,我很受感动。尤其使我感动的是金炳华书记说的一番话:

      “雅文,你抓到《盖》剧这样一个弘扬中华民族志气、讴歌国际主义精神的题材,不仅在国内引起强烈反响,而且在国外也引起了很大反响。你对文化事业是有贡献的。可是,你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首肯,反而受到这么大的伤害,这些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这也是文艺腐败的一种表现……”

      三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首肯,我这颗刚刚搭了六个桥的虚弱之心,顿时又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金书记,听您这么说,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作为一名作家,我没有过高的奢望,只希望能得到公平的承认。这些年来,我一直为正义呐喊,为他人呼吁,可是轮到自己头上,却没人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金书记说:“雅文,你不要难过,中国作协的领导都很关心你,今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找中国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他们会全力帮助你的。”

      梁鸿鹰处长说,他代表中宣部文艺局杨志今局长来看望我,希望我早日康复……

      领导走了,他们的到来却像那盆盛开的蝴蝶兰一样,在我心灵深处留下悠远的暗香,久久难以散去……

      (待续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一)

      蘸着几近枯竭的生命之墨,撰写着很可能是绝笔的报告文学。活过来的瞬间,我决定写出自己的一生。是来拯救扭曲的心灵,还是为了悲剧不再发生?是大海平静了,还是卸掉名利盔甲的心灵平静了?

九十五

      现在,该写到那段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光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地狱般的日子。这边等着我的是三起官司,是法庭上一次次的唇枪舌剑,那边等待我的是搭六个桥的心脏大手术……

      更可悲的是,2004217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赵女士上诉案的这天早晨,贺玉陪我去开庭下楼时一脚踩空,一下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造成两根肋骨骨裂。当时我抱住他哭了,我觉得上帝对我们太残酷了,让我一个人遭受磨难还不够,还要让先生跟着我一起受罪!

      从2001329日夜里晨光找我谈话那天开始,我就像跌进了一个倒霉的怪圈,天灾人祸一个接着一个,想躲都躲不过去。我因此明白了一个深奥的宿命道理,上帝要是跟你过不去,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地抗争,或许还能拼出一条生路。但我知道在这命运的背后,却蕴涵着深刻的、并非我这个作家所能阐释清楚的东西……

      采访完刘晓程,我被他的境界与人格深深地打动了。我看到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有一个令人敬佩的灵魂、一位圣洁而崇高的守护者。

      所以,我决心写完他的报告文学再手术。我要向约稿的朋友有个交代。我要告诉那些像我一样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心脏病同胞,中国有这样一位伟大的院长,有一所世界一流的、令老百姓放心的国际心血管病医院——

      刘晓程出生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父母都是优秀的医务工作者。1979年,身为知青的他,以骄人的成绩考进中国医学科学院心血管研究所阜外医院,成为一名心血管外科研究生,毕业后被留在阜外医院工作。不久,阜外医院送他去澳大利亚留学,澳大利亚导师让他留在国外。他却放弃了每月几十万美元的高薪毅然回国。几年后,已被提拔为阜外医院病区负责人的他,却向医院党委递交了《请调报告》,要求回黑龙江创建中国第二所心血管病医院。多年后,身为中国科学院医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的他,又向卫生部提出辞呈,去创建天津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

      于是,我忍受着经常发生的心绞痛,用我剩余不多之毅力,蘸着几近枯竭的生命之墨,竭力撰写着《四万∶四百万的牵挂》这篇很可能是绝笔的报告文学。

      我在文章中写道:

      中国现有四百多万需要手术的心脏病人,但得到手术的比例仅为百分之一,余下的四百多万心脏病人将揣着“破碎”的心,日夜盼望着白衣天使能拯救他们的生命。但是,或因贫穷,或因昂贵的医疗费用,或因排不上号住不上院,或因庸医的误诊,使多少病人苦苦等了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从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过早地结束了本该延续几十年的生命。而排不上号住不上院的、交不起医疗费的,多是那些没职没权没钱没关系的普通百姓,尤其苦了那些贫苦农民和下岗职工。

      这种严重的供需失衡现象,深深地触动了一位医生的良知,他因此而做出的一次次惊人之举,像地震一般震撼着中外的医疗界,震撼着千百万亟待拯救的生命,也震撼着中国亟待改革的医疗体制——

      19875月,春天带着不可抗拒的骚动与活力,从遥远的天际涌来,冲破坚硬的寒冷,把鲜活的生命撒向枯黄的世界。饱尝了严冬的寒冷与沙尘的北京人,踏着春意盎然的景色,漫步在华灯初放的长安街上,欣赏着绚丽多姿的夜景,享受着春天的馈赠。但在全国唯一一家心血管病专科医院北京阜外医院一间门诊室里,却上演着令人痛心而又司空见惯的一幕。一位中等身材、精明干练、两眼蓄满善良与睿智的中年医生,被一群走投无路的心脏病患者及家属团团围住,一直下不了班。他就是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三十八岁的主治医师刘晓程……

      望着一张张求生的面孔,刘晓程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湿润了,一种深深的疚痛与同情,紧紧地攫住了他那颗虽然每天被病人揉搓却依然慈悲的心。他知道,这些普通老百姓本来就很穷,偏偏又患上这样那样的心脏病。他们卖房卖地拖儿带女,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整夜整夜地排队挂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但他却令他们大失所望。他们苦苦地哀求他,给他下跪,只为了一张小小的住院单—— 一张求生的“通行证”。可他每天只能开一张入院单……面对眼前这些重患,他不知该把这张“生死牌”发给谁?

      令刘晓程终生难忘的是一位二十七岁的姑娘。她像瞪着一双美丽而无神的大眼睛,凄婉地望着他……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一听这话,姑娘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了,忙从衣兜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入院通知单,双手像捧着命根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到刘晓程面前,啜泣道:“我八年前就来了,开了入院单没有床位,大夫让我回家等通知,可我等了八年也没等到通知,实在等不了啦!”

      刘晓程接过那张已经被八年时光磨损出几处破洞、起了毛边的入院单,看到上面赫然写着“1979423日”,心里不由得发出一阵慨叹:可悲呀!八年抗战都结束了,可一个心脏病患者却手拿入院单没有等来住院通知!一个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怎么能等得了八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大好的八年?八年,一个花样的少女变成了二十七岁的大姑娘,而一颗破碎的心却因漫长的八年而失去了治疗机会。现在,她已经不能再接受手术了,只能回家等死了。可她完全可以不死……他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悲愤的质疑:我到底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还是误人性命的罪魁?

      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抉择之后,刘晓程向阜外医院党委递交了《请调报告》,要求回黑龙江去创建心血管病医院,为中国的心血管外科事业开辟一条新路。不久,他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果然创建了中国第二所心血管医院。

      然而,二十年之后,已升为中国科学院医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并被中共中央组织部列为卫生部副部长人选的刘晓程,却再次做出惊人之举——向卫生部递交了辞呈!

      此刻,他坐在高官的位置上,要什么有什么,名誉、地位、专车、宽敞的住房,前呼后拥,风光无限,而且,只要他好好干别出差错,卫生部副部长的位置正在等着他呢。人们不禁对他大惑不解,你刘晓程到底还要什么?

      一位政治家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只有读懂了他独特的生存法则,才能理解他人生的潮起潮落风卷云舒,才能理解他所选择的山高路险河流湍急。

      是的,只有读懂了刘晓程的人生法则,才能看透那绚丽的彩虹为什么照不亮他内心的阴霾,金光闪闪的“琉璃塔”为什么包裹着一颗痛苦而压抑的灵魂;只有读懂了他的人生法则,才能诠释他人生的真谛,才能看到他自我超拔的胆识与魄力,才能剔出世俗的偏见,领略他超凡的境界!

      在刘晓程看来,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其他行业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医疗卫生业却一直在裹足不前。老百姓看病难、手术难的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就拿心血管病来说,全国有四百多万心血管病人需要手术,每年仅能手术四五万例,仍然只占百分之一二。而且,药品层层扒皮,吃回扣,从药厂卖到老百姓手里要翻上几倍、十几倍,甚至上百倍……他觉得中国的医疗改革,任重而道远,他已经五十一岁了,再这样耗下去实在耗不起,与其整天在文山会海、接来送往的繁杂琐事中空耗生命,不如趁自己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去建一所医院,为饱受病痛折磨的心血管病人带来一点福音,用实际行动去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也算不枉活一生。

      20001231日,当人们沉浸在新千年到来的喜悦之中,一个知天命之人却站在新旧千年的交叉路口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千年之风,向卫生部提出:第一,辞去一切官职;第二,要求提前退休……临走,他把所有的荣誉证书全部付之一炬。

      无官一身轻,万岁老百姓。200113日,一个挣脱了体制束缚,摆脱了功名利禄,打碎了世俗桎梏的人,迎着新千年的曙光,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办公室,目送他的是一片惋惜而又充满敬佩的目光……

      在当今这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世界里,有几人能够抵住官位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挡住金钱的吸引?相反,为金钱和官位折腰、甚至断送性命的人却屡见不鲜。相比之下,我们不能不为刘晓程超凡的人生境界而赞美,而叫好,而献上一束鲜花了!

      两年后,20039月,刘晓程所领导创建的国家投资七个多亿、亚洲最大的泰达国际心血管病医院,在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举行隆重的开业典礼……

      在这篇作品中,我不仅写出刘晓程‘博爱济贫’的崇高境界及人生追求,揭示出中国医疗体制的弊端及卫生界的腐败,而且也真实地写出了一个心脏病重患无法排遣的痛苦与绝望,一个人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孤独与无助,以及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从此,一向活泼、开朗、奔放的我,一向与歌声和笑声相伴的我,却再也不能从心底发出笑声了。我曾试图用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名言擦拭我心灵的泪,“将死亡视为不可逃避的平常事实而加以接受,便可以永远地解脱对死亡的恐惧”。我也曾试图用创造人类奇迹的科学家霍金的痛苦来稀释我的痛苦,用他的意志坚强着我的意志,也曾试图用“长寿无可乐,夭折无可悲,显达无可荣,穷困无可丑”的老庄哲学来平静自己悲愤的心……可我却发现,一向自诩无比坚强、任何苦难都不曾使其低头的我,原来却如此脆弱。

      傍晚,我和先生在海边,看潮起潮落,渔歌唱晚,看美丽的夕阳西下,倾听他人的欢声笑语,而我却只有忧伤和叹息。万家灯火,皓皓明月,却照不亮我阴暗的心,强劲的海风却吹不散我满腔的愁绪。

      人们常说,苦难对于作家来说是一种财富,我觉得这只能指过去时而言。当生命可能不再属于这个作家时,苦难绝不是什么财富,而是一种灭顶的灾难,一种残酷的折磨。哲人的名言在生命断裂面前,只不过是人们送到死者面前的一束鲜花,鲜花是给活人看的,而死者看到的只能是漆黑的坟墓。我深切地感受着一个人对于生命的强烈渴望,感受着病人渴望医生来拯救自己生命的殷切企盼,感受着无法排遣的绝望与悲痛。我真切地体会着四百万心脏病同胞所遭受的、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痛苦煎熬。而我只需要煎熬几个月就可以手术了,可那四百万同胞却要煎熬几年,十几年,甚至一直煎熬到死……那是怎样一种漫长而绝望、痛苦而无助的煎熬啊!

      在这段时光里,我每天都如履薄冰般地走在生命的边缘,很怕一不小心踩重了,踩碎了十分脆弱的生命,使我过早地陷入死亡之谷……

      这期间,我的身心坏到了极点,经常发生心绞痛,整夜整夜地失眠,安眠药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而且,我的情绪极其低落……

      贺玉和孩子都极力劝我,希望我能像过去那样坚强起来。

      女儿说:“妈,我们刚来北京那年,开饭店两个月赔了十几万,把咱家那点钱全赔进去了。我和爱人在电话里对你哭,你却说,哭啥?不就是十几万吗?有啥了不起的?你还问我要不要找上吊的麻绳……当时我特感激你,也特佩服你,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妈,我真希望你能像过去那样……”

      儿子也说:“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年春节,单位派我去黑河催要货款,我感冒发烧,在电话里对你哭着要回家过年。你却说,这点困难算啥?别见硬就回,一定把货款要回来!你还说你要回的不仅是几万元货款,而是一个人对困难的态度。我心想,哪有你这样当妈的,一点不心疼儿子!可是春节过后,我带着货款回到单位才觉得你说得对。来北京以后,你又对我们说,北京到处是黄金,就看你们自己如何去打拼了。妈,我们一直以你为榜样……”

      我知道全家都在忽悠我,都想用我的过去打败我的现在,可我的现在却得了小儿麻痹症……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虽然,我被残酷的现实撕去了虚伪的坚强,露出了真实的脆弱。但是,我的个性仍在主宰着我,也主宰着这部后来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连连获奖的作品。我像过去一样,每天坐在电脑前,把一切痛苦与绝望全部抛到脑后,潜心创作着这部作品。有多少次,我因心绞痛不得不趴在电脑前……

      后来,著名评论家刘扬体先生这样评论这篇作品:

      “这是一篇读后令人回肠九转、五内俱热的作品。感谢作者张雅文,用她晓畅明达而又精致深厚的笔墨描述了刘晓程这位实在值得我们脱帽致敬的医界圣手、医界伟人!是的,能立志扶危救患、挣脱权力地位和名利束缚、实实在在‘博爱济贫’的人,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脱离心脏病魔纠缠,能将数以千计万计的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能改变千千万万人的生存质量,从而改变他们命运之舟航向的人,难道不是圣手,不是伟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物欲横流、道德漂浮、价值紊乱、功利主义肆虐的今天,像他这样视乌纱如草介、弃权力如敝屣,干干脆脆将物质利益放在脑后,为了多治病多救人而一往无前的人,其精神品格光耀所及又何止于医学界!”

      这篇以生死体验完成的中篇报告文学《四万∶四百万的牵挂》,后来在《北京文学》发表后,被人民文学、花城、长江、漓江等多家出版社收入报告文学集,被《作家文摘》、《深圳特区》报等多家报刊转载,并荣获《北京文学》第二届“新世纪优秀作品”奖、中国报告文学第四届“正泰杯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协创研部与《北京文学》杂志社联合召开了该作品研讨会,会上,评论家对刘晓程、对我本人及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九十六

      现在,该说说那三起官司了。

      三起官司从20027月立案,到20078月这本书下稿,历时五年,大大小小开了十几次庭,从判决看好像我赢了,其实我输了,输得很惨。而且,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一案,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呢。

      后来我才意识到,打这三起官司是我一生中干得最愚蠢、最不值得、最劳民伤财的一件事。独可自慰的是,它使我深切地感悟到人与人、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天壤之别,使我从天真走向成熟……

      但作为一个人,在自身权益屡遭践踏、人格屡受伤害的情况下,挺着即将走上生死未卜手术台的身躯,揣着用救心丸来缓解严重缺血的心脏,不肯向不公妥协,不肯让灵魂下跪,不愿看到更多像我一样的作家和编剧遭受侵权伤害,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身的权益和尊严,不禁又为自己有这份骨气而感到几分自豪。

      一位老作家说:“雅文你做得对,正因为我们好多编剧遭到侵权都不愿吭气,所以才使某些人得寸进尺,不以侵权为耻,反以为荣!如果编剧、作家们都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权益,使侵权行为无立足之地,影视界渐渐形成一种良好的法治环境就好了!但是,任何权利都是自己抗争来的,编剧的地位和权利也是一样……”

      但我只能说,在我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最真切、最深刻地感受一番期待公平公正的诉讼过程……

      尽管我的法官丈夫一再提醒我,不要对法律抱太大希望,可我还是把挣脱噩梦、寻求公平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法律上。其实,法律并没有那么多的承载任务。进了法庭就会发现,当事人面对的不仅是带着各种背景的对方当事人,而且更要面对水平不一、同样带着各种社会关系网、各种背景的法官……

      我像所有受到伤害的人一样,以为法庭是可以释放委屈、寻求公平的地方,却发现法庭给双方当事人提供了一个公开可以说假话、可以进行狡辩的平台。往对方身上放箭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放箭,而且箭箭射得心疼,射得伤口越发流血不止。我发现,我交给制片方的剧本明明是二十二集,可他们拿到法庭却变成了十九集;我还发现,某制片方向法庭出示的证言充满了虚假……

      在法庭上,对方已经不重要了,是对是错,是伤害,是委屈,在进法庭之前早已完成了,重要的是法律——人们渴求公正、期待公平的最后底线,如何做出较为公正的判决!

      诉VCDDVD的编剧署名侵权案是当庭调解的,对方承认工作失误,同意在《中国电视报》上向我公开致歉,并赔偿我三万一千七百元。赔偿款给了,但在《中国电视报》致歉并没有兑现。

      诉赵女士的侵权案大大小小开了六次庭,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2002)第7238号,仅判决赵女士“在杂志上发表剧本时的署名方式,构成对张雅文署名权的侵犯,应承担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的法律责任”。判决“赵女士及《电视电影文学》杂志在《电视电影文学》杂志上向张雅文公开赔礼道歉;赵女士赔偿张雅文为诉讼支出的合理费用一千六百元;案件受理费三千五百一十元,由赵女士负担两千元。”赵女士不服,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维持了原判。最后,赵女士的赔偿款给了,但公开赔礼道歉同样没有兑现。

      不过,在法庭最后陈述时,我向对方说出了压抑已久的心里话:

      “赵女士,你我都是同行,谁走到今天都不容易。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是怀着排斥我的心理,而是本着对剧本高度负责的态度来对待剧本,遵循法律约定的关系,吸取我剧本中的精华,加上你的智慧,我相信,最后推给观众的绝不是现在这样一部被观众骂得一塌糊涂的《盖》剧。你我更不会走到今天。最后,我想说句心里话,今后不管我们是当编剧,还是当作家,希望我们首先都要做人,然后才是编剧或作家……”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对方,也是说给我自己,也说给我的同行们!

      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案,潇湘电影制片厂反诉我违约。湖南省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2002)第216号判决称:

      “张雅文如期向潇湘厂交付了剧本的第一、二修改稿,其行为没有违反交稿的时间约定。张雅文与(潇湘厂)策划中心就作品再修改所作‘如甲方需乙方对剧本再修改,双方另行商议交稿时间’的约定,很明显系弹性条款。在张雅文交付第二稿未能由潇湘厂审定认可的情况下,潇湘厂没有找张雅文就再行修改的时间达成一致意见,而是主动提议另请作家加盟改编并实际产生了他人加盟修改的事实,因此不能认定张雅文违约……《盖》剧作为电视剧,在片头已明确署名编剧为张雅文,潇湘厂提供的证据不能充分否认张雅文作为编剧的地位,对潇湘厂所提出的‘确认张雅文不是《盖》剧编剧的反诉请求,本院不予支持。潇湘电影制片厂在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支付张雅文稿费十二万二千元……”

      潇湘电影制片厂不服判决,向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并于200416日在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第六审判庭开庭。元旦刚过,先生就陪我去了长沙。三起官司已经花掉了七八万元,所以两起官司的二审我都没有请律师。

九十七

      几起案子都开完庭了,我该上手术台了。

      但我内心激愤难平,如果这样死在手术台上,我感到死不瞑目。

      于是,我给中共中央宣传部刘云山部长写去一封信,讲述了侵权给我身心造成的巨大伤害,希望侵权问题能引起中宣部领导的重视,不要让更多作家和编剧遭受这种伤害了。

      这天,我接到中宣部工作人员的电话,让我去部里谈谈。原来,刘云山部长对我的信做了批示……

      第一次走进中宣部,见到文艺局两位局长及电影处的领导,没等开口,早已老泪纵横……

      我说,我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作家,自费赴欧洲采访,挖掘出钱秀玲这样的国际题材,因此受到中比两国大使的高度赞扬,受到比利时首相的接见。可到最后,我不但得不到应有的首肯,反而屡遭侵权,处处遭到排挤,最后连稿费都拿不到,被迫打了三起官司。我为正义呐喊,却没人为我说句公道话。现在,我又面临着生死未卜的心脏大手术,我对社会感到绝望……

      现在一想,因为自己屡遭侵权就对社会感到绝望,未免太偏激了。

      文艺局领导说:“雅文,你不要绝望。你本来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反而受了这么多委屈,确实让人很同情。这些事本来不应该发生。如果他们按照法律行事,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了。在影视界,作家、编剧被侵权的你不是第一个。这些问题已经引起了我们的重视……希望你不要绝望,你应该相信,我们有法律,有行政,有媒体,希望你安心地去做手术……”

      我说,侵权不仅伤害了作者,而且影响了中国影视业的发展,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和负面影响。就拿《盖》剧来说,就其题材本应向世界推出一部力作,可到最后连“飞天奖”都没评上,只评了一个提名奖。据说剧组赔了几百万,借中央某单位的二百万至今未还……不仅是我,好多作家和编剧都因为侵权而受到伤害。不少影视作品因为各种关系而影响了作品质量,最后变成一堆播不出去的电视垃圾。我希望中央对影视界这种无法、无序、无德的现象引起重视,不要让它继续发展下去了!

      希望我啼血般的呐喊,能唤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希望我以生命为代价的抗争,能为作家和编剧换来应有的权益……

      不管怎样,在我上手术台之前,能把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向中宣部领导说出来,这对我多少是一点安慰。

      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安慰。

      数天前,我跟中国作协常务副主席陈建功先生通电话时,无意中谈到打三起官司的事,他说了一句:“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委屈……”电话很快就挂了。

      不一会儿,《文艺报》资深记者胡殷红打来电话,说建功副主席让她来采访我。我感到很吃惊,也非常感动。

      胡殷红写完我的专访之后,陈建功副主席又亲自过目并做了批示。

      在北京高法开庭的那天早晨,胡殷红特意跑到法院门口,给我送来一沓《文艺报》。看到胡殷红的脸色有些憔悴,我问她怎么了。

      她立刻红了眼圈,哽咽道:“我父亲刚刚去世,我还没上班呢。”

      我的眼圈顿时也红了,为她专程跑来给我送《文艺报》,为她采写我的文章《张雅文维权之路》,以半版篇幅刊登在2004214日的《文艺报》上,为陈建功副主席对一个绝望中的作家所给予的关怀……

      “谢谢你殷红,请你代我谢谢《文艺报》的领导,谢谢建功……”我握住胡殷红的手,许久没有松开。

      捧着这份《文艺报》,如同捧着一份渴盼已久的安慰,捧着一份为正义而歌而泣而呐喊的同情——它了却了一个即将走上生死未卜手术台的人最后一份心愿……

      这篇《张雅文维权之路》在文艺报发表之后,在文艺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胡殷红和我接到许多电话,后来又被《作家文摘》转载。

九十八

      200436日,贺玉的肋骨好多了,刘晓程的报告文学也完稿了,我该上手术台了。

      离京前一天晚上,作协一位领导夫妇及作家出版社主编侯秀芬夫妇为我饯行,还送给我六支百合,让我带着百合上路……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百合,带着朋友的祝福上路了。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当一个人可能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对生命的诠释与理解,跟以往完全不同了。

      现在一想,一部电视剧的编剧署名算得个啥,何必那么认真呢!最后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太不值得了。那些侵权的事,只不过是我生命过程中一段令人唾弃的游戏,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呢!人要死了,名啊,利啊,还有什么用?想想突然离去的陈逸飞、傅彪、高秀敏、侯跃文,他们纵有亿万家产及盖世之才艺,也只能是留给后人去缅怀与评说了。

      就像《圣经》上说的:“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

      如果当初我把那些侵权的事看淡一些,就不会把自己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反之,我的对手们如果尊重他人起码的权利和人格,不是欺人太甚,更不会走到今天……

      可是,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清晨醒来已近黄昏。

      晚矣!一切都已晚矣!

      尽管刘晓程院长一再向我保证:“你应该相信我,我一定要回报你的生命!”但我知道,搭六个桥的心脏手术绝非小手术,必须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给朋友该打的电话,都打了。

      动身前,我在电脑里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先生,另一封是写给自己。

      给自己只写了几句话:

      “上帝给了你如此丰富而传奇的人生,你没有把它留下就走了,那太遗憾了。所以你不能死,一定要挺过这场生死大劫!”

      给先生的写道:

 

      亲爱的贺玉:

      明天我就要去医院了,尽管是晓程为我做手术,但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我把对你要说的话留给你,留给这个美好而残酷的世界。

      亲爱的,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太难过,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我们恩恩爱爱、无怨无悔地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任何磨难都不曾让我们分手。

      亲爱的,你像大哥哥一样爱我一生,疼我一生,呵护我一生,用心捧了我一生,这是我最幸福的。如果没有你的呵护,没有你的全力支持,我不会走到今天。在此,我真诚地向你道一声:谢谢你,我亲爱的大哥!

      亲爱的,如果我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两个孩子都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而你却要面对没有我的后半生。我希望你找一个老实贤惠的女人,不然你会受气的,不要图漂亮,找个伴吧。因为你人太好,心太善。我总担心别人欺负你。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也很懂事,这是你我最大的欣慰。等你老了那天,孩子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那点存款也够你晚年用了。

      要说的话太多了,越说越沉重,越说越痛苦。这三年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觉得人世间太残酷,太险恶,太不公平了!

      好了,就写到这吧。我在天堂里祝福你和孩子们幸福,希望我们全家仍像过去一样充满欢声笑语。

      亲爱的,让我留给你一首你最爱听我唱的歌《星星索》:“呜喂,风儿吹动我的船帆,船儿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当我还没有来到你面前,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间……”

      好了,我到天堂里等你,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祝你和孩子们平安、快乐、幸福!

      你的爱妻雅文 2004-3-810

 

      回忆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选择了一个好丈夫。

      无论我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回到家里,他的怀抱永远是我眼泪的去处。他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脾气又好,从没有畏难情绪。即使不赞成我做的事,他也会全力支持我。我家两次搬家,都赶上我外出有创作任务,全靠他一个人打包、发运,毫无怨言。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对我母亲非常好,老人瘫痪两年,大小便失禁。我外出采访、开会,都是由他来照顾,给老人换尿布、洗脸、喂饭……

      他这人很幽默,也很风趣。有一次我外出时间很长了,他在电话里说:“雅文,我新学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听,”开口就唱起来,“真的好想你,我在深夜呼唤黎明……”刚唱两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给我朗诵起他写的诗:

 

      还记得,

      杏林湖畔那棵年轻的白杨树,

      在月光下摇曳着美丽的身影。

      它是我们初吻的见证,

      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还记得,

      运动场上那个俊俏的小女孩儿,

      她那甜美的歌声,

      她那清纯的心灵,

      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幸福与憧憬……

 

      初恋早已过去四十多年了,小女孩儿早已变成了两鬓如霜、满脸核桃纹的老太婆,但却听到夫君如此的欣赏,心里当然很受感动。

      我曾对女儿说:“妈妈这辈子遇到过许多非常优秀的男人,他们对我很好,但我相信,没一个人能像你爸爸这样,用心呵护我一辈子。”

      我们相濡以沫、手挽手走过了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如今,却面临着生死考验……

      写完这封遗书,我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

      200439日早八点,我最后看一眼我的电脑,看一眼我的写作间,看一眼我的家,不禁暗暗问自己:我还能回到这里吗?还能坐到我心爱的电脑前进行创作吗?这个充满温馨幸福的家是否还能属于我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无法预测我生命的裂谷到底有多深,更不知我脆弱的生命能否跨过这道生死大裂谷。如果跨过去,我将获得第二次生命,如果跨不过去,我将化作一缕白烟,同这个美好而残酷的世界永别了。

      (待续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四)

八十九

      就在我为别人呐喊呼吁时,自己也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天晚上,我正在给母亲换尿布。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瘫痪了,半身不遂。一位朋友忽然打来电话,说我申报二级作家的资格被取消了。

      我急忙乘车连夜赶往哈尔滨,却得知,职称评委会已经解散了。我找到有关领导,问是不是我的作品不够格,他们回答说不是。

      原来,文化系统开评时,作家系列还没下来,因我没有戏剧作品,文化局只好给我报一个三级编剧,没等批下来,作家系列又下来了,我只好重新申报二级作家。没想到,一位省作协副主席(早已调走)在评委们就要对我举手表决时,忽然提出张雅文有职称,不能参评……结果,全省十九名申报二级的作家全部通过,唯独我自己被取消了申报资格。按规定,我只能等到五年后再次参评了。

      几十年没评职称了,我好不容易盼来一次机会,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评定。职称不仅是名分和待遇,也是对一个人的价值评估与认定。据说有的高校和科研单位,因为职称问题,竟然有人跳楼自杀了。说到底,人们希望的是一份起码的、能让人接受的公平。如果条件不够,我无话可说,却因为某种原因而使我成为一个倒霉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后娘养的孩子,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打入另册……

      返回佳木斯的那天晚上,我在火车站遇到黑龙江农垦总局宣传部副部长、作家郑家真先生,他看我挺可怜,又不能报销旅费,就让我在他的软卧包厢里坐了一夜。

      这天是1989年10月28日。

      车上很冷,我抱着肩,忐忑不安地坐在郑家真先生的卧铺边,听着他人的鼾声,在颠簸的黑暗中坐了一夜,也劝慰了自己一夜:“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级作家算啥,我还要当一级作家呢!”人哪,总得有点阿Q精神,不然,拿什么去化解内心的不平……

      第二天早晨,我向郑家真先生道谢之后,从车站通勤口偷偷地溜出站台,到家匆匆吃了点东西,八点钟,准时走进了市委党校……

      说来可笑,昨天我还在省城哭鼻子呢,今天却以强者的姿态人模狗样地站在讲台前,一连三个小时,向全市妇女干部大谈成才之路……

      但是,母亲却看出了我情绪的低落。虽然母亲只有一只眼睛,而且早已视力低下,但她能觉察出我内心的些微变化。我相信母亲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母爱来洞察女儿的。

      我只好如实地告诉了母亲。这位来日不多的老人,说了几句当时我并没有完全领悟的话:“雅文啊,人活着像个人似的,争来争去,你看看我现在,应该什么都明白了。”

      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诸多坎坷并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方才明白母亲这番话的真正寓意。

      其实,人活着只是一个过程,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可惜,等到真正大彻大悟那天,离上帝已经不远了。

      从那以后,母亲更不愿给我添麻烦了,总是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但我知道,我最亲的亲人正经历着人生的最后时光,她瘦小的身子扁扁地贴在床上,就像一片薄薄的树叶,一点点地走向枯萎,走向生命尽头……

      现在一想,人的生命不就像一片树叶吗,说走,来一阵风就把它刮走了。

      瘫痪了两年之后,母亲走了,差两个月九十岁。

      调离佳木斯之前,我和贺玉给父母在四丰山买了一座墓地,在碑上刻了一行字:“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的肉体虽然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你们的爱却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关于我的职称问题,我给省委宣传部及省人事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引起了省委宣传部领导的重视,省委宣传部向省人事厅打报告,给我申请特批了一个副高指标。第二年,我的二级作家职称总算解决了。

      不久,我被调到佳木斯群众艺术馆,由行政编制变成了事业编制。艺术馆的几位领导对我很好,给了我一个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我的不少作品都是在艺术馆那几年创作的。

九十

      然而,真正令我痛苦的不是职称,而是创作。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我就为无法突破而陷入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我曾一次次地试图突破自己,但都一次次地失败了,最后使我完全意识到自己失败的就是那部改编成四十四集电视剧的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

      一天傍晚,一位个子不高、穿一套黑西服的中年医生,又来找贺玉磨叨离婚的事。贺玉不在,他就跟我讲起他的坎坷一生,讲到伤心处竟然抱头痛哭,最后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活活毁在一个疯子身上太痛苦了。你跟周法官说说,让我离了算了!”

      恰恰是这句话给了我灵感。

      回头我对贺玉说:“你就给他离了算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活摽在一个疯子身上,一辈子多痛苦啊!”

      贺玉却说:“你不懂法律,法律规定,精神病患者要没有其他监护人,其配偶不准离婚,避免给社会造成麻烦。”

      我知道作家是靠感情亲近世界,而法官却是靠准绳去衡量世界,二者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简·爱》里的男主人公就因为妻子是精神病,所以一直不能解除婚约。

      但我却想:一个好端端的人一辈子活活摽在一个丧失理智的疯子身上,这就符合道德、符合人性吗?

      当然,这个令世界法学专家都感到两难的问题,绝非我一个小作者所能弄明白的。

      一连几天,我脑海里总是响起那位医生说的话:“我这辈子活活毁在一个疯子身上太痛苦了!”

      我见过不少疯子,也听到不少疯子的故事……

      在佳东银行时,经常看到一个头上弄得花花绿绿的疯女人,一见到女的就恶狠狠地说:“你想把俺家刘再福抢走啊?没门!”有一天,她把两个四五岁的儿子扔进松花江里“游泳”去了。后来,人们经常看到她老实巴交的丈夫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江水……

      一位女友对我说,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接受疯丈夫的检查,如果在内裤上发现异样,就逼迫她交代跟谁发生关系了。晚间睡觉,他把她的手绑在他手上。睡到半夜,她经常看见丈夫手拿菜刀恶狠狠地盯着她……

      贺玉的二妹也是精神病。贺玉的三个妹妹都是下乡知青。大妹返城后回到双鸭山,可是,相爱八年、供他上完大学的男友却偷偷地跟另一个女友结婚了。大妹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我费好大劲把她从双鸭山调到佳木斯,帮她找了一个不错的爱人。大妹和小妹都返城了,唯独剩下得过中耳炎的聋二妹仍然留在农场。

      一天,我们忽然接到二妹农场打来的电话……

      我赶到农场,只见二妹披头散发地坐在铁柜上,用手指着周围的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有枪,就把你们通通都毙喽!”原来,她卖冰棍少了两块钱,领导说她贪污了。她突然精神失常了。

      一向随和的二妹变得十分凶狠,动不动就要杀人。她来我家,我赶紧把刀和剪子都藏起来。一天中午,一个朋友来家里跟我小声说了几句话,朋友一走,二妹就指着我鼻子凶巴巴地说:“张雅文,你把我给你的台布还给我!”

      我只好翻箱倒柜找出发黄的桌帘还给她。她到棚子里找出一瓶汽油倒在桌帘上,划根火柴就在桌子上点着了,吓得我急忙抓起呼呼冒火的桌帘扔进泔水桶里,她却一脚把泔水桶踹翻了。

      二妹早早就死了。但我经常想起她可怕又可怜的样子。

      于是,我想写一篇有关精神病人的小说。

      我到精神病院去体验生活,听到许多精神病人的故事,看到那些狂躁型、抑郁型、妄想型等各类病人的种种表现。但我不想写男人,男人毕竟比女人有力气。我想写女人,想写一个美丽、善良的山里姑娘,饱受疯丈夫的摧残和蹂躏,日夜盼望着能逃出魔掌,最后跟着外乡来的小木匠逃跑了。可她最终也没有逃脱自身的蒙昧与无知……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要写大山里的姑娘,其实是在写我自己,在写我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虽然没有生活在疯子手里,但我忘不了母亲和姐姐站在山顶上眺望山外的情景,忘不了她们渴望走出大山的眼神……

      创作这部小说时,我调动了好多生活积累,也调动了我的全部创作激情。我以小兴安岭山区为背景,把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把主宰我家几代人的神秘箩筷都写了进去,写到法律与道德、法律与人性的冲突与困惑,写到一个山里姑娘对爱情、对自身价值的自我觉醒……

      在主人公山杏跟第三个男人发生关系时,我写道:

      “她并不感到羞怯,也许是趟过了两条男人河的缘故,也许是那羞怯早被疯鬼作践光了。可是,他却是童子鸡,没下过女人河。当那洁白如玉、像云像雾像山涧溪流般的身子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突然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了。是她拽过他,他才用柞木棒似的手指像捉蝈蝈似的,向她的身子悄悄地伸过去……末了,是她拉着他走进了这条女人河,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诱人的,也是毁人的,世上多少人都毁在这人人都走过、人人都享受过、人人都咒骂过的世界里……”

      当山杏跟第四个男人发生关系时,她才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愉悦。

      “她觉得那不是欲望的满足,而是一种心与心、灵与肉的交融。那种交融像甘露一样,流遍了她的每根神经,浸透了她的每个细胞,使她整个身心完全融化在一片不能自已的迷雾之中。那一刻,她一下子明白了几年云雨之路未能明白的道理——有爱情才有幸福。”

      当我写到山杏被疯丈夫家人找到后,她不得不面临法律与道德的双重审判时,这样写道:

      “此刻,她不再感到痛苦,就像又死过一回一样。命运再次把她扔到淬火池里,再淬一次火,是软是硬,是曲是直,由她自己选去,这就是命。

      她回到了无名屯,于是,寂寞难忍的无名屯,又掀起了一股旋风。她家门口,又像过去一样永远候着三个活物,一人一孩一狗。不过,狗老了,孩子高了,疯鬼疯得更可怕了,问她:‘你是谁?是俺老婆就进屋跟俺睡觉!’”

      写到这里,我哭了。

      中午吃饭时,我跟贺玉讲起山杏,又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贺玉忍不住笑我:“你说你呀,明明是自己瞎编的,还哭啥?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后来一到吃饭他就逗我:“哎,咱们今天是先吃饭,还是先哭呢?”

      是的,故事是我瞎编的,但山杏在我心中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灵魂,也给了她无尽无休的苦难……

      我在创作许多作品过程中都哭过。我明明知道是虚构的,是我自己瞎编的,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爱动感情,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在创作这部《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的小说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晚上,贺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哎,我收到一封有关你的匿名信……”

      “不可能!”我以为他又在骗我,他经常开玩笑逗我。我这人好糊弄,经常上当。

      有一次我外出回来,他拿出一支手枪对准我脑门说:“哎,这是我新买来的麻醉枪,打上二十分钟就能醒过来。我给你来一枪试试怎么样?”

      “别别别!千万别开枪!”我惊恐地大叫起来,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坏良心了。

      “那我自己来一枪试试!”说着,他就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别别!千万别胡闹!”我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枪口吐出了一串火苗,原来是一只打火机。

      还有一天早晨,我看到窗台上放着两只茶杯,茶杯上套着两只袜子。我问他这是干啥,他一本正经地说:“别动,昨天去野游我抓回来几只蜜蜂,看看它们怎么酿蜜?”

      我信以为真,心想,他还挺有闲心呢。

      中午儿子放学回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别动,你爸要看蜜蜂酿蜜呢!”

      儿子瞅一眼空杯子,说了一句:“才不是呢!”

      原来贺玉新买来的袜口紧,套在两只茶杯上撑袜口呢。

      但这次却是真的。这封信至今保存在我的资料中。

      信中写到:“周贺玉同志,你想知道你爱人张雅文每天中午跟谁约会吗?去市政府四楼××房间调查一下,你就明白了。”落款是:一名关心你的同志。

      我感到很吃惊,并非因为这封匿名信,而是贺玉。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他。

      “当时你写《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正在兴头上,我怕影响你的创作情绪……”

      “那你去调查了吗?”

      “你整天头不梳脸不洗,像丢了魂似的写你小说,还用调查吗?”

      听到这话,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真的,这样的男人不要多,一辈子遇到一个就知足了。

      贺玉说:“如果我去调查,不正中这个家伙的诡计吗?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跟你闹,闹得你写不下去东西,他就达到目的了。”

      是的,看着这斜斜的、有些面熟的字迹,我想他肯定在等着看我和贺玉的笑话呢。可惜让他失望了。我和贺玉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几十年,哪是几句胡说八道所能搅黄的,贺玉哪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男人呢……

      对这部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我充满了希望,希望它能一炮打响。

      我带着稿子专程跑到北京,来到我最钟情的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社,找到一位曾去过佳木斯组稿的资深老编辑。老编辑非常热情,看完稿子,跟我谈了大半天,还留我在他家吃的晚饭。可是,当我走出老编辑的家门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我的心也像这瓢泼大雨一样……

      多年后,这位老编辑一再对我说:“雅文,我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没有帮上你。当时总觉得你的作品还差那么一块……”

      是的,这正是我最痛苦的。

      后来,这篇《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在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篇集,收入《西天有片殷红的血》、《活着是多么美好》、《此情与谁说》等四个中篇。该书出版后,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尽管我把全部生命都押在文学的圣坛上,但是,上帝并不会因为我的执著与付出而垂青我。有些东西,就像一个先天得了软骨症的孩子,不是靠后天努力所能弥补的。我发现,当别人说我不行时,我不服,我可以用一辈子的志气来证明自己。当我自己真正认清自己时,那才是最痛苦的。

      所以,我陷入了创作以来最漫长、最痛苦、最艰难的爬坡阶段……

      创作以来,我喜欢写小说,也喜欢写报告文学,不过,大家都说我的报告文学比小说写得好。我想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愤怒出诗人,激情出报告文学作家。可现在,我想写报告文学,却找不到好素材;想写小说,却发现写了几篇报告文学之后,不会写小说了,一写小说就像写报告文学似的,激情有余但冷静不足,缺少小说的空灵与含蓄,语言显得直白而张扬……

      我开始失眠,变得心浮气躁,经常莫名其妙地跟家人发脾气,害得全家只好看着我的脸色行事。我整夜趴在桌子上,写完又撕,撕完又写,清晨扔出去一堆废纸。深夜,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就跑到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万家灯火一点点地熄灭,直到贺玉出现在我面前……

      现在一想,真是对不住家人,尤其对不住贺玉,让他跟我受了那么多不该受的烦恼……

      我在日记中写道:“我沉浸在痛苦的追求之中,听凭心在低吟,灵在哀鸣。我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而自豪,却又为寻不到突破而苦恼。我就像一匹瞎马,整天在森林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为每一丝阳光而兴奋,却又为每一片乌云而低泣。茫茫之途,我找不到出路,只有我的心灵在向我的心灵哭诉……”

      可我再痛苦,也不敢跟别人说,怕人家说我江郎才尽,怕人家说我完蛋了,写不出东西了。

      我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地问自己:你在文学的金字塔上到底能爬多高?三层、五层,还是七层、八层?你到底有多大的天赋和才华供你使用?

      有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写了,拼命读书,读《百年孤独》、《喧嚣与骚动》、《第二十一条军规》、《第三次浪潮》……总之,国内外流行什么我就读什么,什么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意识流,不管读什么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

      我几次跑到哈尔滨找《小说林》编辑阿成,那时候他还没有出名,向他请教如何写小说。

      我俩坐在简陋的招待所里,一杯清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他告诉我,写小说要不动声色,要娓娓道来,就像你面前坐着朋友,你给他慢悠悠地讲故事一样。他说他背过字典,案头总是放着喜爱的小说,每天反复读。

      有一次,阿成把他的老师韩大年先生也请来了。韩大年先生是中学教师,文学功底很厚。我们三人坐在一家小餐馆里,就着几碟小菜,从下午三点一直聊到晚上九点。他们讲着,我则瞪着一双并不年轻、却像小学生似的眼睛,贪婪地听着,认真地记着……

      后来阿成告诉我,韩大年先生出门之后说了一句:“你看吧,张雅文早晚能冲出来。”

      几年前,齐齐哈尔市的编剧郭大彬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一次在太阳岛办戏剧创作班,天很热,守着松花江却没人下水。我问几位第一次见面的男编剧,去江边游泳好不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啊!”于是,我迅速穿好泳衣出现在几位男士面前,他们却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后来,一位编剧告诉我:“当时,我们几个全被你给镇住了。郭大彬说了一句,你看吧,这小女子今后只能在咱们之上,而不能在咱们之下。”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我们在你身上看到一股劲头……”

      我也问过阿成:“大年根据什么说的,他又没看过我的作品。”

      阿成说:“他看到你身上有股劲头。”

      这都是多年以后他们才告诉我的。当时我痛苦得就差没跳楼了,哪还知道能不能冲出来……

      当时,我并不懂得性格所包含的内在驱动力将构成人的行为,并形成人的命运等高深的哲学问题。后来读了弗洛伊德及一些哲学家的作品,才渐渐明白了精神即性格,性格即命运的人生哲理。也知道了萨克雷的那句名言:播种行为,可以收获习惯;播种习惯,可以收获性格;播种性格,可以收获命运。

      不过,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不管我的文学道路能走多远,不管我能冲上第几个台阶,我都会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像当年在小兴安岭读书一样,不管会遇到什么样的野兽,我都会继续创作下去——因为文学早已成为我生命的需要,而不是生存的需要。

      阿成的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打响之后,我曾经学过阿成的语言,渴望自己也能像阿成那样一炮打响。可我肚子里那点“炸药”只能把我自己炸了。学了半天,反而成了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连自己的语言风格也丢掉了。

      无论是黑色幽默、意识流,还是模仿别人,都没有使我走出困境。我这时才意识到,文化功底差,语言匮乏,知识积累不足,都决定我不可能在小说方面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了。

      我饱尝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寂寞,也领教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著,但却永远也体会不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慰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家——尽管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如何走出困境,如何闯出一条新路,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大难题,也是对我个性的一次重大考验。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思索之后,我决定给自己松绑,决定扬长避短寻找其他出路。我觉得在写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方面比较顺手,发表的一些作品反响都不错。可是,那个时期中国的报告文学步入低谷,好多题材都处于敏感领域。于是,我决定开拓一个新的领域——到国外去闯一闯。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松绑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使我不再像过去那么不自量力,那么苛刻,那么逼迫自己了。

      我变得自由了。

九十一

      当时,前苏联刚解体不久,冷冻多年的中俄边贸开始活跃起来,中国涌现了一股“淘金潮”,大批人赴俄淘金,人们管这些人叫做“国际倒爷”。

      我决定去俄罗斯闯一闯,因为去那里的差旅费便宜,护照也好办,黑龙江与俄罗斯只有一江之隔。再说,我们这代人是读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唱着《小路》、《山楂树》,背诵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生格言走过来的,对那片神奇的土地充满了特殊的感情。早在前苏联解体之前,我随黑龙江作家旅游团曾去过新西伯利亚,那里到处都是阳光、绿树和鲜花,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可是,一贯支持我的贺玉却不同意:“俄罗斯那么乱,你又不会一句外语,一个人跑到异国他乡,万一出事怎么办?”

      当时的俄罗斯确实很乱,据说不少“中国倒爷”都遭到过抢劫,有的还惨遭杀害了。

      但只有勇敢地闯入别人没有闯入的领域,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新天地,才可能获得成功的机会。

      我决心去闯俄罗斯,而且从不等待他人的恩赐,因为从小就没人恩赐过我,我每走一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没有差旅费,我决心背着皮夹克和旅游鞋边走边卖边赚旅费……

      母亲曾说我是“走星照命”,说我从小就野。是的,我从小就渴望走出山沟,长大了又到处去跑,现在又一心去国外闯荡……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决定对我的人生、对我的创作来说太重要了。它不仅使我走出创作上的困境,而且使我从此敢于孤身出国闯荡。

      从1991年夏天开始,不会一句外语的我,怀揣一本简单的《中俄对话》小册子,背着半人高的十几套皮夹克,手里拎着两只装有旅游鞋的旅行袋,汗流浃背地夹杂在众多“倒爷”中间,晃晃悠悠地登上佳木斯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客轮,一连三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历时四个多月,到过哈巴罗夫斯克、莫斯科、新西伯利亚、皮亚季戈尔斯克、车臣、伊尔库茨克等许多城市。

      孤身一人,又不会外语,在这刚刚解体、错综复杂的陌生国度里闯荡,我的狼狈和处境是可想而知的。我就像一个睁眼瞎子似的,经常找不到饭店,找不到住处,住过没有蚊帐的小店,被俄国大蚊子咬得满身大包,住过留学生的宿舍,住过素昧平生的华侨家,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深更半夜被一阵砸门声吓醒了,第二天早晨发现,一个醉鬼躺在门口睡着了。有一次,我手拿相机正准备拍照,一个俄国男人走过来,冲我比比划划要用他的伏尔加轿车换我的美能达相机。我冲他摆手不同意,他上来就抢,吓得我抱住相机拼命大喊……

      然而,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现在一心想获取素材的强烈愿望又主宰着我,所以,对一切困难都觉得只不过是路上的几粒砂石而已……

      每到一座城市,我就随着“中国倒爷”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照葫芦画瓢记下住所的门牌号,再把附近的汽车站牌或地铁站牌记下来,这样就不至于把自己弄丢了。之后,我就跑到嘈杂的市场上,守着一堆皮夹克和旅游鞋,跟俄国人“吧唧吧唧”地讨价还价,一蹲一天,到了晚上,兴高采烈地数着赚来的大把卢布,赚够了旅费,我就去找华侨、留学生、“国际倒爷”等各色各样的人物聊天,听他们讲述在异国他乡闯荡的故事……

      我去过皮亚季戈尔斯克,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故居,令我记忆最深的不是诗人宽敞、考究的书房以及他的鹅毛笔,而是摆在写字台上,一只硕大的刻着裸体女人的玉石烟嘴……我想,诗人一定是叼着这只“裸体女人”,完成了他的《当代英雄》。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为了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大学生死在了情敌的枪口之下。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我手捧鲜花来到诗人决斗的地方——如今,陪伴诗人孤独灵魂的,除了那个久远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两束沾满露珠的鲜花……

       我去过莫斯科,到过红场,参观过克里姆林宫,坐过莫斯科迷宫一样的地铁。在莫斯科红场附近无名英雄纪念碑前,我遇到两位令我记忆深刻的老人——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无名纪念碑前没有游人,只有一位裹着黑头巾、身穿黑色长裙的老妇,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将秋雨打落的花瓣从地上捡起来,一瓣一瓣地摆在大理石的墓碑上。墓碑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圈鲜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看上去很美,很有诗意。我不禁驻足凝思:长眠在墓碑下的是她什么人,丈夫、儿子,还是兄弟……我从老人堆满皱纹的脸上,从她空洞洞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历经沧桑的孤独与凄凉。在俄罗斯,有许多这样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寡老人。

      另一位是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夫,披着一件灰色旧风衣,手边放着一根拐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条长椅上,膝前放着一只脱了漆的木碗……在俄罗斯,我见过许多这样有着辉煌历史、如今却穷困潦倒的老人。我曾送给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一筒可乐,老人却没舍得喝,将饮料揣进衣兜说是留给孙子,说他孙子从未喝过可乐……

      在俄罗斯,我感受着丰厚的俄罗斯文化,也目睹了变革时期的俄罗斯现状,听到许许多多中国人闯荡俄罗斯触目惊心的故事。这些新奇而鲜活的故事激励着我的灵感,荡涤着我心中长期以来的迷茫与困惑,在我眼前拓开一片崭新的视野……

      在火车上,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苏关系友好时期,年仅十五岁的徐鹿学在北京某学院当通讯员,跟一个叫留达的乌克兰少女通信并相爱了。留达来到北京,以乌克兰少女火一般的激情,让懵懂无知的徐鹿学在羞怯与朦胧中,成了真正的男人……

      可是,就在两人兴高采烈去找学院领导准备登记结婚时,院领导却悄悄对徐鹿学说:“你们的婚事已经不可能了,苏联专家接到命令,立刻回国……”

      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就要开动了,一对恋人,一个在车窗里,一个在车窗外,相互发出山盟海誓:“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明年再结婚……”

      可是,明年却变得遥遥无期,两人不久就断绝了联系。

      一天,学院领导对徐鹿学说:“你马上找一个女人结婚,不要问为什么,否则……”

      1989年春天,徐鹿学忽然接到一封留达的来信。

      不久,两个苦恋三十多年、两鬓斑白的恋人,在北京首都机场的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讲故事的人只给我讲到这里,我问徐鹿学和留达后来怎么样,他说他也不知道结果。

      回国后,我专程跑到北京去寻找徐鹿学的下落。可我查遍北京好多所大学都没有叫徐鹿学的,只好来到北京市公安局。可我没带介绍信,一位老先生说什么都不给查。于是,我就给他讲起闯俄罗斯的经历,讲起惊险的车臣之旅,讲起七天七夜光啃黑面包,体重掉了十几斤……

      老先生终于说了一句:“你等一下吧。”

      于是,我从老先生拿出四张“徐鹿学”的登记卡片上,找出一个年龄近似的,按照卡片上的住址,来到北京钢铁学院家属宿舍,敲门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

       果然,这个苦恋三十多年的爱情故事后半集,终于被我敲开了。

      留达告诉徐鹿学,她一直在等他。徐鹿学不敢相信一个乌克兰姑娘怎么能熬得住这二十多年漫长的人生寂寞,不过,最让他感到为难的是如何向患难与共的中国妻子交代。没想到,在钢院托儿所当保育员的妻子张美丽却非常通情达理,主动给他们让出房间……

      留达却说:“美丽妹妹,我不能伤害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不久,徐鹿学来到乌克兰,走进留达为他准备了二十多年的家,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阿克珊娜。

      快要做母亲的阿克珊娜紧紧拥抱着第一次见面的中国父亲,激动地说道:“爸爸,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和妈妈等你等得好苦啊!”

      而徐鹿学拥抱着女儿,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为徐鹿学感到高兴,他很幸运,一辈子遇到两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

      而另一个俄罗斯男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在贝加尔湖畔,有一个长着黑眼睛、黑头发、体格彪悍的混血男人。他没有女人,没有朋友,只有酒和一只叫花儿的狗与他朝夕相伴。

      夏天,人们经常看到他一个人躺在贝加尔湖畔的沙滩上,唱着那首古老而忧伤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一天傍晚,贝加尔湖来了一个中国商人,他对中国商人笨笨地说了一句:“我也是中国人……”

      于是,他向这位素昧平生的中国商人,第一次敞开了封闭多年的心扉……

      他叫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五十多年前,瓦西里的父亲从中国山东来到海参崴淘金,遇到一位俄罗斯姑娘。十九年后,她给他们父子留下最后一句话就撒手人寰了。

      “你们爷儿俩回中国去吧。”

      不久,父亲带着瓦西里回到山东平都一个贫穷山村。

      吃惯了奶油、面包的瓦西里,吃不惯地瓜干,不会讲中国话,不会锄地,整天生活在孤独与苦闷之中。

      一天,他正在院子里擦身子,一串笑声从篱笆墙那边飘过来:“啊呀呀!你咋像猴子似的长了一身毛啊?咯咯咯……”

      从此,一双美丽的黑眼睛照亮了他孤独的心。

      她教他干农活,教他学中国话。他们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勇敢地相爱了。就在他们收拾好新房准备结婚的前一天傍晚,来了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向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必须回国,否则以苏修特务论处!”

      他提出抗议,找到村长和公社……

      第三天早晨,两个相爱的人面临着生离死别。

      她说:“你走了,俺不知俺能不能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回来娶你!”

      回到苏联,他给她写过无数封信,却是泥牛入海。渐渐地,他的心冷了,从此远离喧嚣的城市,来到荒寂无人的贝加尔湖畔。

      中国商人安慰他不要难过,说中国开放了,他可以去中国找她……”

      瓦西里却说:“找她有什么用?她肯定早嫁人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酒……”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贝加尔湖畔又传来那首古老而忧伤的民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为痴情的瓦西里,也为那个年代……

      在哈巴罗夫斯克,我遇到一位俄籍华人科学家姜堪政。

      姜堪政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大学期间,他就迷上了认为能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的《场导论》。为此他多次遭到批判,几次出逃,几次被抓,被判刑……1971年7月,他终于逃到了海参崴,以为这回可以安心研究他的《场导论》了,可是等待他的却是十年无国籍的流放生涯。十几年后,他总算可以研究《场导论》了,却又屡遭剽窃……

      在试验室里,我见到了他自制的、粗糙但却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场导机”。我不懂科学,不知道他的《场导论》是否有科学道理,但从这位花甲老人身上,却看到一个献身科学、不屈不挠的灵魂。

      在俄罗斯,见到最多的是“中国倒爷”触目惊心的故事……

      一天,在新西伯利亚市场,我看到一帮黑头发、黑眼睛、穿着大肥裙子的胖女人,像一群恶狼似的呼呼啦啦地扑倒了一个中国男人,上前一把夺下他腰间的老板包,往大裙子里一塞,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中国男人气得直骂,但毫无办法。在俄罗斯,最可怕的就是这种黑头发、黑眼睛的吉普赛人,好多抢劫都是他们干的。

      在哈巴罗夫斯克的炒汇市场,我见到一名炒汇老大——一个又瘦又小的中国朝鲜族青年,坐在一辆伏尔加轿车里。

      车窗开着,他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注视着四周。

      我问他:“听说你炒汇很厉害,好多炒汇的都要看你的行情。”

      他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每天带多少钱来炒汇?”

      他没有瞅我,用手指了指身边盖着夹克衫的旅行袋。

      “你带这么多钱不怕被人抢吗?”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把旅行袋上的夹克衫轻轻一掀,竟然露出一支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

      我大吃一惊:“可你就一个人,万一……”

      他又把身上的花格衬衫轻轻一掀,吓得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腰间居然绑着一圈雷管样的东西。只听他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不玩命能赚大钱吗?”

      我惊讶得半天无语,为他的胆量和勇气,也为他玩命的劲头。

      我本想跟他多聊几句,这时,几个俄罗斯男人向伏尔加轿车走过来,他急忙说:“你赶快离开!”

      我只好赶紧离开他。

      我知道去俄罗斯淘金的中国人都在玩命,包括我自己。所以后来为我的报告文学集取名《玩命俄罗斯》。不过人家玩命是为了赚钱,而我玩命却是为了采访。

      当年,鲁迅曾经毫不留情地鞭挞过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曾经为孩子干涸的心灵得不到疗救而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可现在,“孩子”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鲁迅当年批判的国民劣根性,到底扔掉了多少?我无法妄加评论。但在俄罗斯所见到的一切,却使我对我们民族有了更深刻、更真实、更全面的认识……

      看吧,哪里最吵、最脏、最乱,哪里肯定集聚着中国人,这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在哈巴罗夫斯克,我亲眼看到几伙中国“踩包帮”守在码头上,等到中国客轮靠岸以后,他们立刻蜂拥而上,向“中国倒爷”伸手要钱,男的要交一千卢布,女的交五百卢布。有的“倒爷”拒不交钱,跟“踩包帮”理论,结果很惨,轻者被打得鼻青脸肿,重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可我不敢,怕他们冲我动刀子。

       在哈巴罗夫斯克,多次发生中国人血洗中国人的事件。一天夜里,一帮中国人手持凶器闯进一家“中国倒爷”住的旅馆,逼着每个中国人交钱,把旅店里的中国人全部洗劫一空。对这些事,俄罗斯警察根本不管,你找到他,他双手一摊,耸耸肩就完事了。他认为这是你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跟他俄罗斯警察毫无干系。

      看到这一切,我感到很痛心,在国内窝里斗不算,还跑到国外来继续互相残杀,我们这个民族是不是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而且,我看到“中国倒爷”带去的“阿迪达斯”、粉笔制成的“化妆品”、仅穿一周的“礼拜鞋”、工业酒精勾兑的白酒等各种伪劣商品,给中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当然,我无意中也参与到“倒爷”队伍中,也成了推销伪劣商品的罪魁。

      在俄罗斯,经常看到俄国人拿着用一个月薪水买来的“礼拜鞋”,或是芦苇和鸡毛做成的“羽绒服”,气呼呼地去找“中国倒爷”算账,撵得“中国倒爷”到处躲……我看到俄国商店门口贴着醒目的横幅:“此店没有中国货”……

      我亲眼目睹了俄国人从排队抢购中国货,到极度厌恶,到最后抵制中国货!

      前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及东欧一些国家,极需价格低廉的中国货。这对中国尤其对东三省来说,本来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假冒伪劣商品却像洪水般地冲出国门,虽然充足了少数“倒爷”的腰包,但却冲毁了中国在俄罗斯、东欧、乃至全世界的名声及信誉,更使东三省失去一次大好的腾飞机会!

      我一直为东三省失去这次机会而感到惋惜。

      在俄罗斯,最惊心动魄的要属去车臣了。

      1992年9月,佳木斯某公司杨经理要去皮亚季戈尔斯克及车臣催要货款,我决定跟他一起去采访。杨经理说车臣正在打仗,太危险。

      我说:“没关系,我自己承担差旅费,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我觉得能去车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我又背着十几套皮夹克,跟随他们一行三人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飞往位于北高加索的皮亚季戈尔斯克,从那里乘火车再去车臣首府格鲁兹尼。这次出行,我还带了一本《五笔字型练习法》,一路上学会了五笔打字。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随他们三人从皮亚季戈尔斯克登上开往格鲁兹尼的列车,住进一间破旧的、门板上有好多窟窿的包厢。

      已是午夜,我们四人躺在漆黑的包厢里却毫无睡意,紧张地盯着从门板窟窿里射进来的灯光,听着过道里不时传来的脚步声……

      此刻,正是俄罗斯与车臣交战的前夜。这里除了少数列车及客车与外界通行之外,飞机和铁路货运全部被俄罗斯封锁了。车上的治安极差,经常发生抢劫杀人事件。前不久,据说几个中国人就在车厢里被抢了。

      正提着心,门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及“叽里呱啦”的吼叫声。我们谁都不敢吱声,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只见翻译起身猛地打开包厢门,冲着门外“嗷嗷”大吼几声,回头对我们说:“几个家伙找错包厢了!”我看见昏暗的过道里虎视眈眈地站着几个彪形大汉,鬼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列车终于到达了车臣首府格鲁兹尼。尽管杨经理电话通知了欠款客户苏里曼来接我们,但他却没来。我们只好站在秋雨绵绵的站台上等他。

      格鲁兹尼,是我在俄罗斯见过的最灰暗、最破烂不堪、乞丐最多的城市。马路上到处都积满了雨水和落叶,房屋建筑又矮又旧,毫无生机。只有一幢十几层的大楼,它就是后来被炸的总统府。总统府只是一座三层小楼。总统府门前的广场上,集聚着许多人,好像在激烈地辩论什么,有时还推推搡搡地动起手来。杨经理告诉我,那是车臣的各个政治派别在辩论。我很想过去拍几张照片,却被杨经理制止了。他说:“千万别去!这里的人很野,也很敏感。他们看你拍照非把你的相机抢去不可!”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我们才见到个子矮小、头发稀少、长了一双猫头鹰眼、一看就是老滑头的苏里曼。

      一见面,杨经理就谴责他言而无信,质问他为什么三百万货款到现在还迟迟不发。

      苏里曼却把玩着手中的油笔,说他账面上有的是钱,但俄罗斯把银行封了,汇不出去;还说他有大量的石油,但俄罗斯封锁了海陆空运输,运不出去。说完,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

      一连几天,都是在这种毫无成效的谈判中度过的。

      在这里,时时都能感受到战争前的恐怖。白天还算平静,一到晚间,站在旅店窗前往外一看,远处炮火连天,枪炮声像爆豆似的,火光把半边天空都烧红了!再低头往窗下看,身着迷彩服、荷枪实弹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在马路上走着,“咔咔”的皮靴声整夜整夜敲着无眠者的耳鼓……后来得知,这就是在俄罗斯制造了多起恐怖事件的车臣黑手党。

      一到晚间,我们谁都不敢出门,每人买一把斧子,白天出去腰里都别着斧子。说来可笑,一把斧子能抵挡住黑手党的冲锋枪吗?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呗!

      要说不害怕那是撒谎,但我丝毫不后悔,反而觉得挺自豪,经历过车臣这样的战乱环境以后,后来再去韩国,去欧洲,就觉得非常轻松了。

      在格鲁兹尼的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乞丐。这里的乞丐非常多。在一座几十米长的桥上,我数了数,不下十几个。一位父亲领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看我们过来,三个小家伙立刻齐刷刷地跪下来,向我们一齐伸出小手……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一身黑色长裙,一条黑头巾,身旁放着一只红色小木桶,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桥头,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色调深沉的油画。我很想扔给她一点钱,但随行的杨经理告诉我,千万不要发善心,更不要露富,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儿,中国男同胞经常会遇到漂亮的车臣女郎,勇敢地向他们“求爱”:“先生,请留下来吧,我爱你!”她们认为中国人有钱,想嫁给中国人。在这儿,有一万元人民币就算富翁了。

      在车臣逗留了一周,第八天早晨,我们乘客车准备离开这里……

      上车后,我望着满目萧条、充满恐怖的城市,想起旅店老妈妈跟我们告别时说的话:“唉,你们回中国多好,没有战争……”

      是啊,生活在战争中的人们,多么渴望和平的生活啊!

      我曾问过老妈妈,车臣人愿不愿意独立,她悻悻地说:“独立有什么好?车臣四面都被俄罗斯包围着,光有石油有什么用?现在连面包都没有!闹独立的都是那些当官的,都是为了争权夺势!老百姓要的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鬼知道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老妈妈说得极是,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老百姓发起的,更不是老百姓所希望的。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车臣爆发战争以后,我不禁想起那位老妈妈以及在桥头乞讨的那些孩子,不知她们是否还活着……

      上车后,满嘴起泡的杨经理长叹一声:“唉,这趟又白跑了!”

      为这三百万货款,杨经理冒着生命危险六次来到车臣,曾找到车臣共和国总理玛玛大耶夫和后来被俄方炸死的总统杜达耶夫,都没有解决问题。他的密码箱被人抢跑,在旅馆房间里发现子弹头……可是一分钱都没要回去。

      客车开出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停下来,我急忙往窗外看,只见公路两旁停着大炮,身穿迷彩服的士兵端着冲锋枪,前面的公路上摆着长长的蛇形水泥预制板的路障,路障中间只能容下一辆汽车经过,所有的枪炮都齐刷刷地对准我们这辆客车,只见两个端着冲锋枪的士兵走上车,让我们交出护照,打开旅行包……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只见司机下车了,跟路边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交涉了好一阵……

      客车终于重新启动了,在狭窄的路障中间像蛇一样缓缓地向前驶去,我这才舒了一大口气,总算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原来这是车臣与俄罗斯的交界处,车臣方面要对过往行人进行严格检查,看有没有俄罗斯派来的间谍。

      1992年10月5日,我从莫斯科登上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旅客列车。这趟横跨欧亚大陆、行程七天七夜的列车,是世界上行程最长的列车。

      七天七夜,太难熬了。

      俄罗斯的十月很冷,车里没有暖气,四面透风,穿了好几条裤子仍然觉得冷。车窗外面除了遮天蔽日的森林还是森林,车里除了寂寞还是寂寞。最要命的是买不到吃的,连热水都没有。俄国人不喝热水。

      上车前,我以为车上有卖食品的,只买了一个西瓜,上车后才发现,车上除了黑面包什么都没有,没办法,只好把西瓜皮都吃光了。每到一个小站我就第一个跑下车去,却发现站台上空荡荡的,只买到一次马铃薯馅的饺子。俄罗斯旅客都自己带着食品。只有我和几个中国人,一连七天,光啃黑面包及国内带去的咸香椿,回国后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不理解,俄罗斯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地,怎么就没人种呢?弄得蔬菜奇缺,黄瓜折合人民币十几元一斤。在那儿要是能吃上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就是最大的奢侈了。我奇怪,俄国人个个健壮得像北极熊似的,为什么这么懒惰呢?是不是社会主义大锅饭把他们惯坏了?更让人费解的是,一个被我们向往、效仿、崇拜几十年的老大哥,一个称雄世界堪称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一个被中国人称为“明天”的伟大民族,为什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贫穷、如此“瘦弱不堪”、如此匮乏呢?

      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看到偶尔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彪悍男人,以及头上扎着三角巾、手拎奶桶的丰满女人,我心中的迷惑越发感到难以释然。

      不过,当我回想起中国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心里也就渐渐释然了。

      是的,体制决定一切。

      我坚信,俄罗斯早晚会强大起来,走出困境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我发现俄罗斯是一个爱读书、崇尚知识的民族,随处可见手捧书报的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上车时拎着两个大提包,一提包是食品,另一提包就是要看的书。你看吧,车厢里一个个因颠簸而晃动的脑袋都俯在一本本书上,就连孩子都捧着画报津津有味地看着。而我走过几个车厢却发现,中国人没一个看书的,都在聊天,打扑克……

      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位同行的男同胞搂着俄罗斯姑娘在车厢过道上接吻。男同胞悄声告诉我:“这姑娘向我要烟,我提出要亲她……”

      一连七天,他们都是在这种无声的交易中度过的。

      这使我想起在哈巴罗夫斯克干过的一件傻事,我去敲一位同胞的屋门,敲半天也没人应声。一位男同胞悄声对我说:“张大姐,你敲什么呀?”

      我说:“我明明看着他们几个刚进去,怎么不开门呢?”

      他说:“张大姐,你挺聪明的人怎么就糊涂呢?”

      “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你是说……”我从男同胞狡黠的微笑中猛然醒过腔来。

      大白天,三对中俄男女同时在一个房间里做爱。其中一位男同胞是我的朋友,过后他一脸尴尬地对我说:“张大姐,你说我这人完蛋不完蛋?见到那女的说什么都不行,白花了五十元人民币!”

      我目瞪口呆之后把他臭骂了一顿,他只好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我觉得这两个国家的人似乎都因为禁锢得太久,而显得过于饥渴,只是所表现的需求形式不同罢了。

      俄罗斯人虽然穷,但仍然不失文明教养。他们向中国人要烟,但他们划过火柴之后,却把火柴杆重新放进火柴盒里;买面包,三个人也要排队;上汽车,男士绝不会像中国男人那样疯狂地跟女人抢座位,而是彬彬有礼地让女士先上……

      但俄罗斯男人爱酗酒。他们喝酒不用劝,攥着瓶子自己“吹”,喝醉了,十天八天都醒不来。所以,俄罗斯设有许多醒酒所。一天深夜,我起来上厕所,发现车厢过道里躺着两个酒气熏天的俄国男人。后来,两个警察用警棍打他们,醉鬼睁开眼睛瞅一眼警察又睡过去。警察只好像拖死猪似的把两人拖下车去。

      在七天的旅途中,我天天跑到各个车厢去找中国人聊天,听到许多“中国倒爷”闯俄罗斯的故事。我还跟几个延边来的“中国倒爷”约定,他们回国过春节期间,我去延边采访他们后期的故事……

      10月13日零点一刻,七天七夜之后,列车终于到达了哈巴罗夫斯克。

      我急忙背上旅行包,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出站台,登上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不久前,女儿和女婿被佳木斯外贸公司派到哈巴罗夫斯克工作,住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

      正是午夜,马路上除了偶尔驶过一辆汽车之外,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紧张地注视着满脸大胡子、壮得像拳击手似的司机……他不时地转头瞅我一眼,目光中透出一种阴森森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凭着天性的敏感,我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知道哈巴罗夫斯克很乱,很多中国人被抢。

      我想立刻下车,可转而一想,他要起歹心不可能停车。情急之中,我忽然想起一个十岁从中国跑过来、当过克格勃黑社会老大的人……我曾经采访过他妹妹。

      于是,我故作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笨拙的俄语:“你知道尼古拉·金吗?”

      大胡子一愣,惊讶地瞅瞅我。

      我拍拍胸脯:“我是他的姐姐!”

      大胡子越发惊讶地瞅瞅我,我又指了指字条上的地址……大胡子急忙点点头,目光顿时变得规矩起来。没想到,从《中俄对话》小册子上学来的几句蹩脚的俄语,关键时刻却救了我。

      我的心在嗓子眼儿悬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幢三层小楼前。

      小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摸黑跑上二楼去敲女儿住的屋门,可我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我急忙把楼上所有的房间全敲遍了,却没有一个人。整座小楼阴森森的十分瘆人,只有我的敲门声在小楼里回荡:“哐哐哐,哐哐哐……”

      这幢三层小楼是俄国某公司租下来准备与中方合开酒店的。在我去车臣之前,这里曾发生了几起恐怖事件。一天傍晚,四个俄国人在走廊里抢走了我女婿的提包。一天深夜,有人开着升降车来到窗外,爬进二楼屋里盗走了中方公司存放的二十套踏花被。一连三天夜里,十几个手拎大棒的俄国人开着大卡车包围了这幢小楼,准备抢劫中方存放在此的三十二台彩电。中方工作人员手拎斧子和木棒在楼道里守了三天三夜,吓得女儿一连几天几夜不敢睡觉……

      在这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令人毛骨悚然的小楼里,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我不知女儿他们去了哪里,更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楼上楼下跑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呼喊着女儿和女婿的名字……

      忽然,我发现楼梯下一间门缝里射出一道灯光,我急忙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睡衣、脸色苍白、十七八岁的俄罗斯少女。我用笨拙的俄语问她中国人去哪儿了,她摇摇头,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稍许,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满脸雀斑的小伙子。小伙子睡眼惺忪地弄懂了我的意图,比比划划地让我住他的房间,说他到少女的房间去住。我不敢住,让他送我去阿木尔宾馆,小伙子同意了。

      凌晨两点,我推着装有美能达相机、大量采访笔记及衣物的旅行包,跟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俄罗斯小伙子,走在空寂无人、冷风瑟瑟、落满枯叶的大街上,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几次偷偷地瞄那小伙子,心里捉摸:如果他起歹心抢我,我能不能打过他?还好,他一直走得很规矩。

      大约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来到阿木尔宾馆,我这颗惊魂未定的心顿时落地了,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这位素昧平生的俄罗斯小伙子,一再对他说着“斯巴细巴!斯巴细巴!”

      小伙子则憨厚地笑着,转身回去了。

      旅馆服务员早已休息,我只好在同行的两位男同胞房间里呆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俄罗斯小伙子又跑来带我去找女儿。在“交谈”中得知,他是孤儿,二十五岁,从小失去父母,很穷……

      小伙子带我跑遍了哈巴罗夫斯克,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我心急如焚,再次来到女儿的住处敲门,仍然没人。我无望地叹息一声“唉……”

      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声“妈!”

      我回头一看,正是我亲爱的女儿……

      女儿告诉我,他们公司的人都回国了,只留下她们夫妻俩看家。那三十二台彩电搬到另一家仓库里,却被俄国人挖洞盗走了十六台。这里太不安全了,他俩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了,刚好回来取东西……

      女儿夫妻俩请小伙子和少女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送给小伙子一千卢布。小伙子接过卢布高兴得连蹦带跳,“乌哇”喊叫着向少女的房间跑去……

      他们走后,女儿悄悄对我说:“妈,我告诉你,那小伙子是拉皮条的,那女的是卖淫的……”

      我听了先是震惊,继而对这两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意。他们虽然因为贫穷而沦为暗娼和皮条,但人格并不低下,灵魂并没有堕落,仍然表现出善良的天性。他们完全可以抢我,甚至把我干掉。但他们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帮助一个走投无路的外国人渡过了难关。

 

九十二

      这次去俄罗斯跑了一个半月,终于回家了。

      贺玉张开双臂欢迎我:“噢,天哪!你可回来了。我天天惦念你,就怕你出事……哎,你怎么这么瘦啊?”

      而我却打量着重新装修过、焕然一新的家,以为自己走错门了。我问他为什么又趁我不在家搞装修,他说了一句令我特受感动的话:

      “为了让你回来高兴呗!”

      他总是这样,我外出回来,经常发现家里有了变化,不是粉刷了墙壁,就是增添了一样新家具,或者添了几盆花……

      噢,回家真好,真舒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吃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安安稳稳地睡个大觉,再不用啃那该死的黑面包,不用提心吊胆怕遭抢劫了。

      但不久,我又动身去北京采访徐鹿学了。

      采访完徐鹿学,我从北京直接去了吉林延边。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贺玉惊喜地叫起来:“噢,太好了!你可回来了!在哪儿呢?我马上去接你!”

      我却说:“在吉林呢。”

      “啊?该死的,你真去吉林了?你真狠心把我们爷几个扔到家里不管哪?”贺玉立刻命令我,“不行,马上回来!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过年呢。你要不回来过年,我就自杀!”

      我笑道:“别自杀,我跟那些倒爷在俄罗斯就约好了春节去采访他们,我要不去就失信了。亲爱的,别生气,你跟孩子好好过年,祝你们春节快乐……”我所以等到大年三十才给家里打电话,就是怕受不了他和孩子的召唤。

      “好吧,我拿你是真没办法!”他转而又叮嘱我,“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好好过年,吃点好的,别为了省钱。要注意安全,到那儿一定给家里来个电话,免得我挂念……”

      可是,一连五天我吃的都是方便面,没有饭店开门。

      正月十五,我带着大量采访素材,从延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里。

      一进门,两个孩子却故意绷着面孔问我:“同志你找谁?我们不认识你……”

      贺玉也一本正经地说:“雅文,孩子向我正式提出……”

      “提出什么?”

      “要求换妈。”

      “好哇,小兔崽子!换吧,我帮你们选一个,前院那个大傻子怎么样?”我笑骂道。

      从此,我背上一条不回家过年的罪状,被他们爷儿仨数落了好多年。

      但我的收获却是非常之大。

      不久,我开始坐在电脑前,用去俄罗斯途中学会的五笔字型进行创作了。

      从此,我在创作上的苦闷与困惑消失了,消失在太多太多的激情与灵感之中。我开辟了一个独特而新奇的境外领域,接连在全国数家报刊发表了《苦恋》、《打到车臣总统府的官司》、《被当作人质的经理》、《留学的骗局》等几十篇纪实作品,出版了报告文学集《玩命俄罗斯》。徐鹿学和留达的爱情故事《跨国之恋》,在《羊城晚报》连载之后,编辑来信说读者好评如云,问我还有没有这样的作品。讲述俄籍华人科学家姜堪政的报告文学《为了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在《当代》杂志发表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编辑部为此召开了作品研讨会。这期间,在《十月》杂志发表的另一篇报告文学《畸形世界的呼唤》,编辑部也召开了作品研讨会。

      从这时起,我开始量力而行,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再苛求“深刻”与“伟大”,不再过分追求“高雅”与“纯文学”。总之,不再给自己套上不现实的枷锁。这样一来反倒轻松了,创作起来多了几分从容,也多了几分洒脱。我在困惑与迷茫中拯救了自我。

      但是,由于创作指导思想的转变,这个时期也写了不少猎奇的东西,大多是中国人在俄罗斯的种种遭遇。今天翻开那个时期的作品,发现在语言方面仍然没有摆脱文学青年的幼稚,仍然在堆砌辞藻,缺少准确与平实。

      走出困惑之后,我的创作进入了第二个高峰期,这个高峰期持续了很长时间。从1991年到1995年,发表了六十多篇报告文学及纪实作品,出版了两本报告文学集、一部长篇小说、编写了一部四十四集电视连续剧。

      也正因有过闯俄罗斯的经验,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

九十三

      谈到《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这部作品,不能不谈到我个性中一个最大的缺点——轻信。

      由于轻信,我上过不少当。

      一次,一个瘦小单薄的女孩子来找我,哭哭啼啼地说她父母离异,没人管她,生活没着落。她爱写诗,希望我能帮她推荐一下。我信以为真,看她的诗写得不错,就向电台推荐并被录用了。没过几天,电台的朋友来电话告诉我,她的诗全是抄袭的。

      又一次,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篇小说,从外地专程跑来找我,我看完小说对她婉转地提了一些建议。她却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一定要我收她做学生,我不答应她就死活不起来。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拽起来,做了六个菜招待她。她说不吃牛肉,我只好把牛肉撤下去。可她又气呼呼地说:“我不吃!六个菜待客,五个菜待鳖!”我觉得这人精神不正常,只好下了逐客令。可是,我从阳台上看到她哭着离去的背影,心里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还有一次,一个文学爱好者进了监狱,来信说他家里不管他,让我给他寄点钱,说等他出来后就还给我,结果音信皆无……

      朋友们说我太幼稚、太善良、太单纯了。

      是的,这种善良和轻信,可能源于我出生在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里——那里没有那么多谎言和欺骗。父母从不许我们撒谎,说撒谎可耻,还说撒谎是万恶之源。我不会撒谎,以为别人也不会撒谎呢。

      但是,世界是丑陋的,它充满了谎言与欺诈。

      事情发生在1994年夏天——

      在《当代》杂志发表了那篇《为了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的报告文学之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不少人想跟俄籍华人姜堪政合作“场导机”项目。有的专程从新疆、山东跑到佳木斯来找我,要我帮他们办理赴俄考察手续。我就托人找关系帮他们办签证,担着风险给他们当担保人……

      有一个姓高的烟台人最为积极。他多次给我打电话,说他是英国某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对“场导机”很感兴趣,让我把姜堪政请到北京来洽谈合作问题。我和高某在电话里达成协议,我负责把姜堪政请到北京,他负责承担五千元费用。他满口答应。

      8月28日晚间十一点三十分,我在北京黑龙江宾馆正准备休息,忽然接到高某打来的电话,说他刚从香港飞过来,要立刻见我。我只好穿上裙子跑下楼去。

      在大厅里,看见一个长得又矮又黑、头发稀得连天灵盖都盖不住、半边面部神经麻痹的男人,身着一套劣质米色西装,手拎一只旧密码箱,匆匆地走进来。

      我心里大为疑惑:这人能是英方代理商吗?可转而又告诫自己:不要以貌取人……

      高某开口就说:“对不起,张女士,我下飞机时钱包被偷,所以来晚了!”

      我并没有多想,还为他惋惜一番。

      接下来,他说他认识一位旅韩华侨韩晟昊博士,说韩博士给韩国几任总统当过保健医,是打开中韩通道的秘密使者。他说可以请韩博士来投资“场导机”的项目……

      第二天,高某与姜堪政洽谈之后,双方签署了合作意向书。随后,高某让我等他电话,说要带我去见韩晟昊先生的儿子。

      我从下午一点等到半夜十一点四十分,高某终于打来电话,却是满嘴醉话:“张女士,你猜我是谁?”

      我说:“你不是高先生吗?”

      “不对!你猜我是谁?”他一连问我好几遍。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告诉你,我是国际大骗子!”

      我脑袋“嗡”的一声,急忙问一句:“你谁都骗吗?”

      “对,谁都骗!”

      “……”我顿时哑言了。

      他却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接触你吗?”

      “不知道!”

      “我是想利用你这支笔……”

      在以往的通话中,他曾经流露过,说他的一生很坎坷,希望有人能写写他。但我从不充当这种“御用”文人,也就没搭茬。接下来,他的话就更离谱了,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这人气质好,说他要是没有老婆就让我离婚,他要娶我……

      简直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高先生,请你自重点!”我厉声打断了他,“希望你能兑现诺言,关于这次来京的费用,你什么时候付给我?”我不得不考虑最实际的问题了。 

      他说:“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你这儿!”

      “我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电话挂了,我却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不禁担心起他所承诺的五千元费用问题。

      果然未出所料,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宾馆服务员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张雅文女士,我为你的事东奔西跑,你却说我是国际大骗子,我不能与你共事了!”

      这家伙明明自己说他是国际大骗子,反倒栽赃到我头上了。但毫无办法,只能认倒霉了。这么大个北京我上哪儿找他去?再说也没那个时间,南京一家公司还邀我带姜堪政去洽谈合作问题呢。

      可我带来的几千元钱,买完两张去南京的机票仅剩下五十元,连机场都去不了。恰在这时,一位在大学任教的读者王依媛女士来拜访我,目睹了我的狼狈,请我到家里做客。临走,她硬塞给我二百元钱,这才帮我解了燃眉之急。从此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

      还好,南京那家公司向我支付了差旅费。

      在南京,我脑海里总是转着高某说的那位韩晟昊博士,凭着我对题材的敏感,觉得如果确有其人,这将是一个难得的独特题材。

      在南京办完事之后,我立刻返回北京去寻找韩晟昊先生的儿子。可是高某只说他在北京某中学工作,并没说具体是在哪个中学。偌大的北京,茫茫人海,上百所中学,上哪儿能找到这位韩姓人士?

      我在北京跑了三天,这天傍晚,终于在一所中学的医务室里,找到了韩晟昊先生的儿子,从而又敲开一个绝妙的素材——

      韩先生说:“我父亲这一生真可谓饱经沧桑,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太值得一写了!”

      之后,我贸然给韩老先生接连发去两封信,不见回信,又发出第三封,不久,终于收到老先生的回信,同意我去汉城。

      1995年8月2日下午两点。

      我怀着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走进韩晟昊先生在汉城开的新东和汉医院,走进古色古香、摆着奇石古玩、墙上挂着用金刚经绘制而成的观音菩萨像的会客室,来到瘦小枯干、神态高傲、手里把玩着两块小石头的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第一句话却问我:“张女士,你为什么这么远跑来写我?我告诉你,我可没有钱!”

      面对老先生的坦率,我只好坦诚地说:“韩博士,如果为了钱,我用不着跑这么远来采访你了。在国内有人出价二十万让我给他写传,都被我拒绝了……”

      的确,不止一个人找过我,让我为他们写传,有的还让我自己开价。我是一个穷作家,去俄罗斯采访都得靠卖皮夹克来赚旅费,当然需要钱。但我觉得人生有限,不愿为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去空耗生命,所以一概谢绝了。

      我说:“韩博士,听说您这一生很坎坷,也很辉煌,尤其在打开中韩通道方面作出过很大贡献,我觉得很值得一写……”

      听我这么一说,老先生长叹一声:“唉,我这人九死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哪!”

      于是,这位生性高傲、刚愎自用的老先生,终于把他坎坷一生以及从未向他人敞开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向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中国作家敞开来……

      在他时而激越,时而沉重,时而老泪纵横,时而开怀大笑的讲述中,我感受着一位饱经沧桑的七旬老人波澜壮阔而又悲壮的人生,以及无法抗拒的坎坷命运——

      他原名叫韩早先,出生于吉林省长白县,毕业于吉林国立师范大学。1947年土改时,被错打成国民党特务。当他得知要被处死时,从枪口下脱逃,逃进长白山深山老林,后来跑到韩国,成为台湾的高级间谍,曾受到蒋家父子的召见与嘉奖。当他发现国民党官场的腐败之后,又毅然退出政坛,自学成医,成为韩国的一代名医,与朴正熙、卢泰愚、金泳三等几位总统成为至交。他受卢泰愚之托出使中国,为打开中韩通道充当秘密使者。为此,他荣获大韩民国国民勋章。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显然是一个颇具争议、甚至是黑大于白的人物。所以在采访时,我极力在老先生身上寻找着“亮点”—— 一个能成为这部作品灵魂的亮点。

      当老先生讲到受卢泰愚之托去中国打通中韩通道回来,面对台湾驻韩官员的质问他说出的一番话,让我心头顿时一亮……

      台湾驻韩官员质问他:“韩晟昊,你是喝着国民党的奶水长大的,现在却为共产党做事。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全都忘了吗?”

      韩老先生却说:“我韩某人当然没得健忘症!没错,我的家族一天就死了好几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在为共产党做事,而是在为民族做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短暂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台湾再强大也代替不了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真正强大!国家的强弱关系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假如老韩家都死光了,能使中华民族强大起来,老夫也心甘情愿!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作点贡献,使中国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这黄钟大吕般的铿锵之言,我看到一颗爱我中华的赤子之心,看到一份永远无法割舍的炎黄子孙之情结。当然,也看到了中华民族那段血与泪的历史……

      我终于抓到了老先生的生命之魂,也就是这部传记之灵魂,所以我在书中写道:

      “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对国民党更没有好感,可是对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民族,却有着永远的中国心!无论他冤死过多少次,无论他受过多少委屈与磨难,他的心都永远不会变,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的祖国……”

      这些年来,国外好多情报机关赏识他的才干,多次用重金收买他,让他充当间谍搜集中国大陆的情报,都被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爹妈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没给我生出一块出卖民族利益的贱骨头!我告诉你们,不要再打我韩晟昊的主意。我韩某人绝不干那种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当!”

      韩老先生长得瘦小枯干,却是一个敢恨、敢爱、敢怒、敢骂,在韩国呼风唤雨式的人物。在采访期间,我遇到这样几件事:

      中秋节前夕,当政的金泳三及下野的卢泰愚都派秘书来给韩老先生送礼。

      我去“三八线”的板门店参观,韩老先生竟然给韩国国防司令官打电话,让国防司令派专车来陪我……

      韩老先生预订了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按合同应在中秋节前一天交货。这天,现代公司打来电话说不能按期交货,要拖后几个月。韩老先生顿时勃然大怒:“我限你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就撤你的职,割你的脑袋!你听着,我叫韩、晟、昊!”说完,“啪”地撂了电话。原来,现代产的顶级轿车很紧俏,有人拿老先生的车走后门了。

      当天晚上,现代公司江南支店经理急忙来到韩老先生家里,进门就磕头作揖赔礼道歉:“对不起,韩博士,请您多多原谅!手下人不懂法,做出了这种事……”

      老先生训斥道:“起来,在我家用不着来这套!我要让你们知道,中国人是讲法、讲理、讲人情的,但不是好欺负的!我限你明天下午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跟你们没完!”

      第二天下午两点,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乖乖地开到了老先生的家门前。

      然而,这只是韩老先生小露峥嵘而已,他在韩国呼风唤雨的事多了。

      卢泰愚竞选总统,韩老先生为其组织十万人的拥卢大军;金泳三竞选总统,他为其组织三万人的演讲大会;中韩建交之前,为了保住价值十亿美元的中国驻韩大使馆,他发动华侨向台湾当局口诛笔伐,迫使台湾当局不得不收回企图卖掉大使馆的呈文;而令人称奇的是,他至今还是韩国十万多名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

      说起汽车修理工,这里面还有一件轰动全韩的故事。

      1989年8月,数千人一连数月围在韩国国会门前,看见来国会办事的车辆就烧,闹得国会鸡犬不宁,根本无法办公,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收废品的后来改成了修理汽车,他们要求政府给他们修理汽车的合法经营权,可是国会一直没通过……

      这天,卢泰愚跟韩老先生谈起这事,韩老先生却直言不讳地说:“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你逼老百姓造反,老百姓当然要反了!他们要求了十几年的汽车修理经营申请,国会为什么不通过?我考虑主要是一些有经营许可证的汽车修理厂老板在国会活动,所以国会才迟迟不肯通过。你想想,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他们能不闹吗?”他跟总统的交往向来不卑不亢,直言不讳,从不媚颜取悦。他说:“这样吧,我来帮您解决这个大老难……”

      卢泰愚不相信,韩国政府十几年未解决的大老难,你一个中国人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韩老先生有恩于那些“闹事者”……每当看到穿着破烂的穷困潦倒者前来就医,他不但分文不取,还经常掏钱周济他们。他对他们的周济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年两年……汉城四十二个区,四十二个区的闹事头头当中,有一半以上受过他的周济。

      随后,韩老先生在汉城驰名的中国万里长城大饭店摆下四十桌酒席,宴请四十二个区的代表。席间,他对这帮从没登过大雅之堂、诚惶诚恐的代表们说:“我对总统说了,什么都可以忍耐,就是肚子饿了不能忍耐!我要求你们不是不要斗争,而是要合理合法地斗争!你们重新拟定一份提议案,我到总统那里去为你们争取……”

      但是,国会议员对议案仍未通过,最后,卢泰愚只好以总统身份下令试行此案。

      之后,在韩老先生的倡议下,全韩十万名汽车修理工成立自动车轻整备联合会,并在体育场召开一万五千名代表参加的大会。

      韩老先生发表讲话说:“我之所以要帮助你们,是因为地球村的人都是人,都应该享受同样的生存权利!为什么医生能受到很高的待遇和尊重,而你们却不能受到这种待遇?这不公平!医生是治人的医生。而你们是治汽车的医生……同是医生,为什么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但平等不是哪个人给的,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但绝不能像你们过去那样,靠闹、砸、抢、烧的办法去争取。如果那样,你们将永远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今后,你们要改变自己以往的坏形象,你们过去有六大错误,今后必须改掉……否则,明年国会开会之前,你们决议案仍然不能通过……”

      会上,韩老先生将一面全国自动轻整备联合总会会旗,亲手授给该会第一任会长,而会长也以大会的名义赠给韩老先生一把用一两黄金铸成的金钥匙,象征着韩老先生为他们打开了生存大门……

      从此,国会门前烟消云散,曾搞得全韩上下鸡犬不宁的汽车修理工们,再没闹过一次事。而韩老先生也因此成为全韩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老先生开车跑遍全韩无需担心车坏,只要一提到韩晟昊的名字,修理工们顿时肃然起敬,唯恐有失敬意。一时间,他在韩国传为美谈。

      韩国总统称他是“了不起的中国人”;老百姓称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大写的中国人”;而外国情报机关却称他是“中国奇人”。

      不过,这位奇人却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因为他永远也记不住自己的车牌号。而且,自己医院的三个电话号,只能勉强记住一个……

      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韩老先生一如既往,定期到监狱里去看望他,为他出诊。这给身陷囹圄的卢泰愚极大的安慰。按规定,监狱医院院长向韩晟昊汇报完卢泰愚的病情,韩老先生给卢泰愚看完病,开好药方,就该走人了,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第一次来出诊,一帮警护人员说时间已经过了,几次催促他离去。

      韩老先生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再催我了!”说得警护人员哑口无言,从此再不催他。

      于是,在众多警护人员的监视下,他与卢泰愚旁若无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一次,卢泰愚说他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半天都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韩老先生厉声质问监狱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为什么不想办法帮他解决?”

      院长说:“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下来。”

      “那三天不撒尿人能受得了吗?”

      “可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谁也受不了。你马上给他找个热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我在传记中写道:“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的友谊,竟是如此牢固。他不因其荣升而自我膨胀,也不因其遭贬而与其疏远。在他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一直开满了真挚的友谊之花。这在人类的交往史上,大概也为数不多吧。”

      李登辉等人闹台湾独立,韩老先生公开发表文章骂台独分子:“台湾之独立,国土之分裂,是犯了民族大逆不道之罪,国民党担当不起,共产党也担当不起,李登辉更担当不起!我希望中国与海外华侨,绝不要袖手旁观,要群起而攻之,防患于未然。精诚团结,保住台湾。这是中华民族之命令,也是中华民族之浩然!‘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宁给侨胞做牛马,不给台独当祖宗!”

      他发现国民党腐败之后,他问自己:“我韩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说穿了,我只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拉磨的驴!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来越强大……我曾寄予厚望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一生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身上?”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向国民党当局提出辞呈。

      韩老先生对自己有一番深刻的自我剖白:

      “宁愿鸡嘴骨瘦,不愿牛腚肉肥。

      宁愿正面交锋,不愿苟且偷生。

      宁愿洁身清贫,不愿辱名浊富。

      宁愿清高孤独,不愿同流合污。

      宁愿抬头看日月喝清风,不愿低头求荣达沽虚名。

      只能为医,不能为相。”

      这番自我剖白,恰恰是他独特个性与伟大人格的真实写照。

      在采访期间,我还遇到这样一件事……

      这天,老先生派一个年轻女子陪我在汉城转转。一上车,她一扫在老先生面前毕恭毕敬、沉默寡言的态度,向我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张女士,请问您看毛泽东和蒋介石哪个人更伟大?”

      我并没在意,随口说:“当然是毛泽东了。不然,率领八百万军队的蒋介石就不会被撵到小小的台湾岛上去了。”

      她又问:“毛泽东杀了那么多人,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说:“蒋介石杀的也不少啊!为了夺取政权,哪个当权者不杀人?蒋介石到台湾不也杀了一大批吗?”

      “请问您如何评价毛泽东?”

      “毛泽东是一代伟人,但他同样是一个普通人,同样会受到历史的局限,同样也会犯错误。中国刚刚脱离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我觉得他是一个从皇帝到领袖之间的衔接人物,但他不愧为一位载入中国史册、改变了中国命运的伟人。”我发现这小女子是有来头的,不敢再信口雌黄。

      “张女士,请问您如何看待大陆严重的腐败现象?”

      “任何正直的人对腐败都会深恶痛绝。腐败是世界性的,韩国的几任总统不都因为腐败而遭到民众的谴责吗?”我对腐败深恶痛绝,但不知她出于什么目的,所以出言谨慎。

      这时,轿车经过台湾驻韩办事处门口(中韩建交后,原台湾大使馆改为台湾办事处),她一连三次对我说:“张女士,进去坐坐吧。台湾大使这人非常好。您去见见他,他会请您去台湾的,台湾很美……”

      台湾确实很美,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此刻,无论她怎样盛情邀请,我都不会走进台湾办事处,这点政治敏感我还是有的。

      后来得知,这小女子是台湾派到韩老先生身边的特工,被他发现后辞退了。

      我在汉城采访了二十天。

      临走,韩老先生与我握手告别,却说了半句话:“张女士,我可等着看你怎么写我呢,可我一直怀疑……”

      是的,韩老先生对我写他的传记一直持怀疑态度。韩老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而且文章写得很漂亮。他自办《韩华天地》杂志,每期都有他文笔犀利的文章。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跟你们大陆人谈话真费劲,你们对韩国历史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韩国历史,你怎么写我?”

      的确,不了解韩国历史,就无法写韩老先生。但众所周知,朝鲜战争以后,中韩两国变成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想找韩国资料都很困难。

      回国后,我从各个方面了解韩国的历史及风土人情……

      我觉得韩老先生鲜明的个性、坎坷的人生、卓有建树的成就,以及他不计前嫌以民族大业为重的坦荡胸怀,都显示出一部难得的传记文学特征。于是,我潜下心来开始创作……

      对这部传记,我没有泛泛地写他的人生经历,而是截取一些重大事件的生活断面来展现他的个性,展示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在语言叙述方面,我扔掉了以往那种堆砌辞藻、故弄高深的臭毛病,采取一种准确、平实的叙述方式,力求达到一种流畅、朴实的语言风格。

      我在开篇时写道: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用这句古语来形容四十多年来的中韩关系,确有几分贴切。

      那些年,一谈起中韩两国之间的交往,除了板门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之外,人们搜遍脑海也寻不出更多的记忆。复杂而沉重的历史,恰似一座冰山,横亘在地球村里的两户近邻之间,阻碍着彼此间的一切信息与交流。

      然而,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八个春天,两家冷漠了近半个世纪的近邻,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呼唤声。地球村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柴门,终于悄悄地敞开了一条缝隙……

      这是人类的和平之音,是人类永恒的渴盼。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类历史就是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走过来的。

      那么,谁是这两家近邻的牵线人?”

      在创作中,我对这部长篇传记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信心……

      第二年,我带着二十八万字的书稿第二次来到汉城。

      看完书稿,韩老先生握住我的手,两眼饱含热泪,说出了一番肺腑之言:“张女士,我没有想到,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不但写出了韩国的历史,而且写出了老夫一生的思想精华及文章精华!我这个老头子很少佩服人,我佩服你,你太了不起了!”

      这次分手时,韩老先生笑着问我:“张女士,这本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啊?老夫可着急等着看了!”

      “您放心,很快就会出版的,到时候我一定请您去参加新闻发布会。”

      然而没想到,我的承诺却变得遥遥无期。

      回国后,我将书稿接连给了几家出版社,编辑看完都说书稿不错,但韩晟昊这个人物太特殊,几次报批都没有通过。最后一次是作家出版社报批的,经过几个部门审读之后,报到外交部亚洲司又一次被枪毙了。

      这天,我捧着被枪毙的书稿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感到十分茫然,不知该如何向老先生交代,为这部书稿,我已经折腾三年了。韩老先生多次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迟迟不见书?”我只好说仍在修改。我不敢把书稿被枪毙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刚直不阿,敢怒,敢骂,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我找到审批书稿的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谈了四十分钟。我说:“我接受一切修改意见,只要您提出意见,我都可以修改,只希望你们能同意出版。”

      年轻的副司长面带微笑,就是不肯表态。

      从外交部出来,走在雄伟壮观的外交部大楼下,我觉得自己无论是我的存在还是我的声音,都像一只蚂蚁似的……

      好多编辑朋友都劝我:“雅文,死了心吧,没戏了。”

      但我觉得这样一位被历史伤害一生,却不计前嫌,为中韩邦交正常化而奔走呼号的华侨老人,应该得到中国的首肯。我坚信这是一部歌颂民族大义的好书,没有任何危害社会和国家的内容!我坚信我国的出版政策……

      于是,我通过朋友找到一位外交部的领导。这位领导很有水平,中央领导出访的许多讲话稿,都是由他最后把关。我对他说:“如果您觉得这部书稿确实有问题,我就不再努力了。”

      看完之后,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个别提法有些欠妥,需要修改一下。”

      我急忙说:“如果我把书稿报到您这,您能给我审批吗?”

      “可以。不过要快,我马上要去国外任职了。”

      于是,我急忙请作家出版社第二次报批,再次报到中国作协,中国作协又报到出版署,出版署再一次报到外交部……

      所以,我非常感谢我的责编刘进元、张玉太、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先生,以及出版署阎晓宏、何秀珍两位处长,感谢作家出版社的领导,如果没有他们的大力支持,这本书是不可能第二次报批的。

      可是,外交部发给出版署的第二次批文,只写了该书需要修改的几条意见,并没有注明“修改后可以出版”的字样。出版署领导当天就在书稿上第二次批示:“此书不宜出版”。

      那是1998年夏天最热的一天下午,三十七八度,汗水把我的连衣裙都湿透了。走进外交部大楼前,我这个并不信仰上帝的人,却冲着明晃晃的太阳作了三个揖,祈求上帝帮帮我,否则,我无法向韩老先生交代……

      我含着泪向那位领导说明了情况,他同意补发一份批文,补发的批文只有几个字:“此书修改后可以出版”。

      为此,我非常感谢这位外交部领导,否则,这部书稿也许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1998年12月,这部折腾了四年、多次被枪毙的《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终于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

      12月22日上午,作家出版社举行隆重的《韩》书新闻发布会,中国侨联副主席郭麟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高洪波、原驻韩国大使张庭延夫妇、裴家义夫妇、驻韩公使解起华夫妇、韩老先生的子女及众多记者,参加了发布会。韩国现代集团亚洲司的总经理,陪同韩老先生专程从汉城飞来北京,并赠送花篮以示祝贺。

      会上,屡经生死磨难的韩老先生激动得老泪纵横,良久泣不成声。

      他说:“没想到,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张女士却给我送来一个美丽的黄昏……”

      该书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美国《华美时报》全文连载,国内几十家报刊同时连载、选载。韩晟昊先生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被中国侨联选为世界华人名誉副会长,多次被有关部门请回国观光、参加会议……

      该书后来被评为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一等奖。

九十四

      1993年秋,那本沉寂多年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中篇集,突然被北京电影制片厂几个人看中了。

      编剧远方打来电话,说他们决定将其中的两个中篇《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和《西天有片殷红的血》,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由陈国军执导,由我和远方联合编剧。

      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招待所住了三个月,跟远方共同完成了四十四集电视文学剧本。1995年夏天,四十四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出版了《趟》的同名长篇小说。《当代》原主编何启治先生及编辑胡玉萍女士,对这本书给予了很大帮助。

      《趟》剧的成功,使我的创作又打开了一条路子。

      我觉得写剧本不需要那么多描写,剧本讲的是故事结构、矛盾冲突、人物关系及人物对话。这恰恰掩饰了我语言匮乏的弱点,却能发挥我的长处——编故事的能力以及占有大量生活素材的优势。再者,写电视剧本的收入可观,我再出去采访就用不着背羊毛衫和皮夹克了。所以,我相继又独立编剧并投拍了三部二十集电视剧,一部反映滑冰题材的《冰雪人生》,一部反映青少年教育的《妈妈,拉我一把》,还有一部反贪题材的《不共戴天》。

      1997年夏天,我从佳木斯群众艺术馆调到省里某影视单位。省政府以奖励有突出贡献专家的名义,解决了我在哈尔滨的住房。

      离开佳木斯那天,好多领导和朋友都来为我送行,不少朋友都落泪了。他们开着车把我和贺玉一直送到与外县的交界处,才与我挥泪告别……

      坐在汽车里,我回头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变成记忆的城市,一直泪流不止。人就是这样,你在时,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一旦离开,却又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我知道这座城市就像母亲一样,给了我生命的精华——

      在这里,我这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苦孩子,成长为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两届省“三·八”红旗手、两届省党代会代表、黑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政府津贴享受者、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我代表全国受表彰的一百九十四名自学成才者,在人民大会堂向全国宣读倡议书……

      是的,我深深眷恋着这座给了我幻想也给了我失败,给了我成功也给了我赞誉的城市。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所给予我的一切!

      所以,无论今生我能有多大出息,有多大成就,我都愿意回到母亲的身边,偎依在她怀里,跟她撒撒娇,吹吹牛,我永远是黑土地的女儿。

      因这里有我的恩师,有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有栽培我、关照我的领导,还有我无话不谈的知己……

      我调到省影视部门,本想创作几部好电视剧,不久却发生了我前面提到的那部儿童电影的事,后来又发生了《盖》剧的侵权事件……

      我发现,我对许多事情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开始,但最后却常常是厄运缠身…..

      (待续)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三)

八十七

      这年冬天,又受《北方文学》之邀,去完达山东方红林场采访打死东北虎的三名偷猎者。

      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衣裤单薄、穿着一双白胶鞋、坐在监舍里瑟瑟发抖的罪犯宫某。听完他的身世,我对这个被判处四年徒刑的偷猎者,更多的不是憎恨,而是同情……

      他是山东人,母亲是精神病,多年前就走失了。父亲一个老光棍带着五个小光棍子,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去年秋天,他听说东北的野兽好打,就借钱跑到吉林蛟河与张某哥儿俩搭伴,买了两支猎枪来到完达山打猎。在一片树林里,他们开枪打伤了一只野兽,就顺着血迹追踪起来。傍晚,他正在大便,突然听到前面枪响……原来,受伤的东北虎扑上来,咬断了张某的两只胳膊,张某弟弟连开数枪才把东北虎打死。

      从看守所出来,我登上去吉林蛟河的列车,去寻找另外两名偷猎者。几经周折,终于来到蛟河县某村一间东倒西歪的破草房前……

      这时,从村口走过来一个背着小山般柴草的身影,有人告诉我,她就是打死东北虎哥儿俩的母亲……

      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母亲背着小山般的柴草,晃晃悠悠地向山下走来……

      没等采访,我这个极爱动情的人,就被这个细节打动了。

      老妇背着柴草走到门口,急忙吃力地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像母亲一样黑瘦黑瘦满脸皱纹的脸……

      老人扔下柴草,让我进屋。

      屋里破旧不堪,露出炕面的炕席上,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见到我,他急忙举起缠着肮脏绷带的两只胳膊,艰难地爬起来……

      屋里没有生火,跟外面没什么区别,拿笔记录都很困难。

     老人没等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她告诉我,老伴去世多年,她带着七个孩子过得十分艰难,四个大的好歹算打发出去了,剩下哥儿俩二十八九了,还没讨上媳妇。几亩旱田收成不好,打算把旱田改成水田,借了一万元的高利贷准备打井,井打到一半突然塌方,差点把小儿子砸死。井没打成,又背上一身高利贷。无奈,哥儿俩就跟小山东一起去完达山想打点野兽卖钱还债。没成想,小儿子从此不敢回家,大儿子被老虎咬断的两只胳膊没钱医治,已经化脓感染了。

      张某解开绷带,亮出两只烂糊糊的、露出骨头的胳膊让我看……

      屋里沉默了,只有母亲的抽泣声。

      傍晚时分,我该走了。

      临出门,老人说了一句真诚而又令人深思的话:“嗨,一只老虎被打死了,你们这么多人都挂念着,可俺们这些人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有谁挂念挂念俺们?俺们能有点儿活路,也不会让他哥儿俩去打野兽!他们连家雀都没打过……”

      是啊,人们关注东北虎的死亡,是因为它的死标志着一个物种又接近灭绝一步。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来看,一个草民的生命远远比不上一只东北虎,保护物种是人类共同的义务。可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草民也是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我走了,却几次回过头去望着屋檐下的母子俩,望着那间东倒西歪的破草房……

      我知道,我的笔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去鞭挞他们,鞭挞他们就等于在鞭挞我的父母,鞭挞我的兄弟……

      可我又必须鞭挞,所以很痛苦。

      在这篇报告文学的结尾,我引用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生态恶化、物种消失、臭氧层破坏、温室效应、酸雨、土地沙漠化等,并不是生态学家危言耸听,大自然中已被鉴定的生物物种一百七十多万个,但今天正以平均每小时消失一个物种的速度减少着;尽管世界森林覆盖面积有四十多亿公顷,但正以平均每年损失两千万公顷的速度消失着……”“人类,请放下你的猎枪吧!”

      八十年代,我在《北方文学》接连发表了《呐喊,不仅为一个人,一座山》、《走过伤心地》、《放下你的猎枪》三篇有关生态的报告文学,形成了人与自然、人与森林、人与动物的三个姊妹篇。

      《呐喊,不仅为一个人,一座山》写的是武夷山的陈建霖,为了保护武夷山的树木,把砍伐者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示众,以阻止砍伐者对武夷山的滥砍滥伐。这篇报告文学获得了“中国潮”征文三等奖。

      我的报告文学是在《北方文学》起家的。所以,我很感谢《北方文学》的几任主编及编辑。

八十八

      鲁迅说:“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

      是的,每当看到正义被践踏、美好被扭曲时,尽管我们无法像先辈那样发出“呐喊”,无法像先辈那样写出文笔犀利的文章,但是,一个正直而有良知的作家是无法沉默的。

      在采访中,我常常不自量力地找到当地的父母官,为我的主人公争点什么,有的争来了,从此改变了主人公的地位。有的却争来几声不以为然的“哼哼”……

      有时,这种傻正义也蹂躏着我的良心,令我感到最遗憾的是采访大兴安岭原图强林业局局长庄学义……

      1987年大兴安岭特大火灾过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去大兴安岭图强林业局采访,想抓点大火过后的反思素材。动身前,我往大兴安岭发去三十套羊毛衫,想赚点旅费,可是到那儿以后根本没心思卖,把羊毛衫全部留给贺玉的同学阴天寿去处理了。阴天寿是贺玉的中学同窗,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兴安岭图强林业局工作。

      到图强林业局却发现,这里的空气很紧张,大家为原图强林业局局长庄学义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保庄派”说庄学义是难得的好干部,说他在特大火灾中,带领群众积极地扑火灭灾,曾受到《人民日报》等好多媒体的表扬。他被逮捕后,九十三名党员、干部和群众联名上书,为他鸣冤叫屈。但“反庄派”却说他是千古罪人,说他在特大火灾中玩忽职守,坚决要把他送进监狱……

      庄学义是江苏人,1965年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到大兴安岭支边,参加过大兴安岭三个林场的开发建设,从林场工人、技术员、工程师、队长、科长……一步一步升到图强林业局局长兼总工程师。他领导的图强林业局是大兴安岭林区的一面旗帜。他本人被推选为省先进工作者、大兴安岭地委第一批后备干部……然而,就在他前程似锦之际,1987年5月6日那场特大火灾,一下子把他烧进了监狱……

      采访中,我还听到另一起触目惊心的案子——

      吕炳林是育英林场工商银行老潮河分理处的副主任,大火到来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分理处的全部储蓄账簿,因此受到总行的表彰。就在他准备赴京接受中央领导接见时,有人提出要核对一下被烧坏的金库现金款数。这时距离大火已经过去五十多天了,有些单位的账簿已被烧毁,只能按照大火前4月末银行报表及单位出纳员的回忆来核对,结果发现少了几万元现金。于是,吕炳林被带到派出所接受审查就再也没回来……

      吕家人说,吕炳林死后浑身上下都是伤,连手指肚都没了。

      面对这样两起案件,我觉得我不能再沉默了。

      我来到加格达奇,找到大兴安岭的地委书记、法院院长,把我所了解的案情向他们一一讲了,希望他们慎重处理。

      之后,我又来到省委收发室,拨通主抓政法省委副书记的电话,秘书说:“书记很忙,没时间见你。”

      我说:“我不是为个人的事,我是来反映两起大案,它关系到党和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于是,我向省委副书记当面汇报了我所了解的两起案情,省委副书记立刻拨通了省高检检察长的电话,让我直接向省高检检察长汇报……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可我只是一个小人物。

      后来听说,省长邵奇惠去漠河视察,吕炳林的父亲跪倒在邵省长的轿车前……不久,省检察院派去专案组,对吕炳林进行逼供的几名干警终于受到法办。

      但是,庄学义却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庄学义不服判决,在法庭上高声大喊:“只要五星红旗还在蓝天飘扬,法律将宣告我无罪!”

      联名为庄学义上书的九十三名同志,也因为庄学义“鸣冤叫屈”、“搞非组织活动”等罪名,人人检查,十名干部受到留党察看、降职降薪等党政纪处分……

      当时,我很想把我所调查的情况真实地写出来,但我知道,这起案件绝非是我这支拙笔所能触动的……

      2005年春,阴天寿来信告诉我,庄学义的案子终于平反了。

      于是,我拨通了庄学义的电话,听到他那满含苍凉的江苏口音,我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几天后,收到庄学义写来的一封长信,讲述了他被判刑及平反的案由,以及十七年来的遭遇……

      1988年底,他在监狱里得了乙肝,又患有糖尿病,被批准保外就医,回到江苏易地治疗。但检察院及有关领导不允许他保外就医,派公安人员三番五次地抓他收监,他只好四处东藏西躲。他一直不服判决,寄出的申诉材料有一尺多高,直到2000年6月,大兴安岭地委新领导才向省委发出“关于对庄学义玩忽职守案进行复查的请示报告”。2004年6月,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终于对庄学义作出“撤销原判,宣告无罪”的判决。

      当年定罪的案由是:庄学义在大火烧进育英林场、危及国家财产及群众生命时刻,违背省政府1987年4月21日《春季防火命令》中关于一旦发生火情,当地领导要亲临现场,组织及时扑救火灾,保证国家财产和人身安全的命令,脱离现场,未就地指挥,对育英林场遭受的重大损失,负有重要的领导责任,构成玩忽职守罪。

       撤销原判的案由是:火灾的起火点不在图强,而在漠河。庄学义得知漠河起火,立刻带人前去察看火情,直奔火情十分严重的育英林场,亲临现场指挥,组织群众疏散,并通知图强林业局作好防火准备。当他意识到图强林业局的局址危险在即,即刻又返回图强,安排抢险……育英林场因森林大火造成的巨大损失与庄学义的行为无法律上的必然因果关系。这场森林大火应属不可抗力。据此,庄学义的行为不构成玩忽职守罪,根据我国刑法有关规定,撤销原判决的裁定,宣告庄学义无罪。

      读罢信,我不禁潸然泪下,为庄学义,也为我们的法律……

      这时,媒体正在报道震惊全国的佘祥林蒙冤十一年的杀妻案,因为佘妻的突然“复活”,而引起国人的愤怒……

      这天,恰巧看到中央电视台王志主持的“面对面”节目,专访信访局局长张云泉先生。

      张云泉先生说出的一番话,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看到那些上访的,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听了都会感到痛心,都会发出一点声音。一个人上访了十六年,想想,十六年啊!他是人,我也是人,那些事放在我身上会怎么样?我给那些错判平反的人下跪,给他们洗脚,我是替那些执法者赎罪啊!”

      庄学义申诉了十七年,想想,人生有几个十七年?

      十七年的申诉路,可谓步步是血,声声是泪。庄学义和妻子熬白了黑发,熬干了心血,全家负债累累,妻子因陪他保外就医而被党内除名,三个孩子读完高中都没有考大学,一家人的前程全毁了。而这一切,却毁于一张错误的判决……

      写到这里,我感慨万端。四十年前,一位风华正茂、满怀鸿鹄之志的南方学子,为了报效国家而来到冰天雪地的大兴安岭山区,如今却是两鬓如霜,满腔悲愤,仍在为赔偿问题而四处奔波。而阴天寿、高广龙等九十三名“保庄派”,也都背着各自的处分纷纷退休了,也都在等待着最后的赔偿……

      此刻,我忍不住问身为法官的先生:“那些造成冤假错案的执法者,就不应该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吗?应该由谁来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

      先生却说:“造成冤假错案不单是执法者的问题,还有更深层的社会背景,像庄学义这样的案子,绝不仅是几个法官所能说了算的……”

       我只希望我们这些执法者不要拿法律当儿戏,不要像张云泉先生说的“我给那些错判平反的人下跪,给他们洗脚,我是替那些执法者赎罪啊!”赎罪只能赎回人们心灵的谅解,却永远赎不回人们流逝的光阴,更赎不回消亡的生命了!

      (待续)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二)

八十四

      然而,我却多次走进劳教所,走进监狱……

      每当我看到熟悉的孩子在贺玉的法院被判刑,看到他们的父母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看到年轻的生命倒在法场上,我就感到非常痛心,所以我一直很关注青少年的犯罪问题。我跟那些满脸稚气的劳教少年促膝长谈,跟那些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面对面地交谈,却发现,在他们简单、卑微、充满罪恶的心灵背后,不仅蕴藏着触目惊心的故事,而且隐藏着发人深省的社会及家庭问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在看守所简陋的预审室里,我见到一个十九岁的青年。

      进门前,看守所所长一再叮嘱我和贺玉:“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这些亡命徒死到临头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随着一阵“哗啦哗啦”作响的铁镣声,我看到的却是武警带进来的一张令我吃惊的脸——

      他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大眼睛显得惶恐而无助,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罪大恶极的顽劣。

      为了采访顺利,我特意带来一本我的书《爱献给谁》。

      我说:“小秦,你别紧张。我是搞创作的,我想送给你一本书……”

      他却微微一怔,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

      我拿着书仗着胆子走过去,很怕他一把抓住我,或者举起大手铐向我砸过来。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却看到了极为揪心的一幕……

      只见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书,就像捧着一份珍贵的礼物,因为戴手铐翻书不方便,他只好低下头用嘴唇轻轻地掀开扉页,看到上面写的一行赠言“祝你一路走好”,他忽然抬起头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能救救他……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出第一句话:“谢谢你,从来没人送给我书……”

      接着,他用哀伤的声音慢悠悠地讲起他十九岁的短暂人生……

      他从小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中学时是班长。中学毕业后,纺织厂招工,四百多人报考仅录取三十八名,他考了第十五名,上班不久就被提升为班长。一天晚间,几个朋友去造纸厂偷手推车,他糊里糊涂地给人家当了放哨。结果,几个朋友因盗窃被判刑,他虽然被免予起诉,但工厂对他留厂察看一年,撤掉班长职务,工资降到每月十八元。他跟厂保卫科的人吵起来,从此产生了报复心。一天深夜,他用油纱点燃了车间,手持一把用灭火器伪装的“手枪”,蒙面闯进车间办公室,抢走了工人的四千元工资……

      我望着他沮丧而绝望的脸,试探着问他:“小秦,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唉……”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还能想啥?只想能活下去呗。”

      这句话,让我回味了很久。

      人们都想活得风光,活得荣华富贵,活得功名利禄,甚至活得贪得无厌。可是,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最大的奢望只是想活下去,可他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告诉他,公审那天我会去看他,会陪他走完最后的路。他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从看守所出来,我问贺玉:“他能不能不判死刑?”

      他说:“不可能了,他是数罪并罚。”

      公审那天,我看到小秦像孩子似的一直在哭。

      在法场上,我远远地看着他单细的身子跟着另外两名死刑犯,在法警的押送下,趔趔趄趄地向插着小黄旗的一片枯草走去,走走,他忽然回过头来,急切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啊,我忽然明白了!他一定是在找我!因为我答应过他。

      可是距离太远,他不会看到我……

      枪响的刹那,我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为他小小的年龄,为他满脸稚气的生命,也为他渴望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后来法警告诉我,在小秦胸前的衣服里,发现一本被血染后看不出书名的书。我不禁大吃一惊……

      从法场回来,我来到小秦的家。

      小秦年迈的母亲听说我去了法场,拉着我的手哭得死去活来。她有九个孩子,小秦是她最小的儿子,小名叫小九。

      一连好多天,我都忘不了那张白白净净、满是稚气的脸……

      后来,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成中篇小说《活着是多么美好》。

 

      提起杀了十几个人的曲某哥儿俩,我想佳木斯好多人也许还记得。

      这哥儿俩一起作案,杀人抢劫,无恶不作,搞得佳木斯一时人心惶惶。

      这天,当走廊里传来瘆人的脚镣声,我顿时觉得头皮发乍,忙问给我当保驾的贺玉:“你枪准备好了没有?”

      要知道,这种杀人狂心狠手辣,完全可能举起手铐砸死我,对他来说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死。

      但我这人视文学为生命,只要能获取好素材,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在乎!

      我听说这个杀人狂很有才气,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我想了解一下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他们哥儿俩到底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我相信在他们背后,一定蕴藏着更深刻、更悲绝的故事。

      随着门响,武警带进来的果然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大汉—— 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留着监狱里绝无仅有的长发和络腮大胡子,双手拎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一副视死如归的冷漠,大模大样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预审室不大,我和曲某的距离不超过三米。我和贺玉都绷紧了神经,紧张地盯着曲某,注意观察他的每一个微小动作,很怕发生不测。他也用阴冷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

      “小曲,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会介意吧?”我微笑着,很客气地开口道。

      他冲我点了点头。

      “小曲,你虽然走到了今天,但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才气、很有思想的人,我是搞创作的,所以想跟你聊聊。”

      对他的采访,我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读过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但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期望得到赞许和尊重,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他虽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但我相信他仍然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

      之后,我看着他,担心他会不会拒绝,甚至破口大骂。到了这种时候他是无所顾忌的。

      然而,他开口却说:“张老师,我认识你,我早就看过你的作品,别人很早就向我推荐过你……”

      我以为他在跟我套近乎,他一个杀人狂怎么能认识我呢?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敷衍一句:“噢,是吗?”

      然而,当我听完他短短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之后,我责怪自己小瞧了这个死囚。没想到,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恶魔,曾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却又屡遭厄运的无辜者……

      曲某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不上班,就靠干临时工的母亲养活他们姐弟三人。一家五口过着清贫但却平静的日子。1966年秋天,在他家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发现一只被打碎的毛泽东石膏像。一天晚间,他的父母突然被人押走了,一年之后才被放回来。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一心想当画家,但报考美术学院没考上。一天,他跟着几个朋友去哈尔滨玩,正在街上走,忽然开来一辆敞篷大汽车,把他当作“盲流”给抓走了。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人口”的简称。2003年,这个在中国使用了很长时间的不雅之词,才退出它的历史舞台。他被莫名其妙地关进收容所,又被莫名其妙地送去劳教三个月。一天深夜,他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打醒了,他睁眼一看,全屋一百多号劳教人员都光溜溜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四个人站在狱头面前,他心里顿时一惊,他本来跟这四个人商量好准备明天夜里逃跑的……

      狱头问他:“你小子听着,你们的事败露了。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吧?”

      所谓认打,就是十个人用木棒每人打五下,共打五十大棒。认罚,就是不分昼夜地站在墙角,一站就是几天几夜。两天前,他看到一个人站了三天三夜,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他说认打。于是,他趴在通铺的炕沿上,把屁股亮给十名打手,头几下还知道疼,打到十几下就没了知觉,打到三十几下,裤衩和屁股被打烂了,双手把土炕席都抓碎了。可他一声不吭,只是透过挥舞的大棒死死地盯着坐在木头箱上的狱头,心里暗暗发誓:“用不多久,我一定要坐在你的位置上……”

      这五十大棒结束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单纯与清白,也结束了他的画家梦。这短短几十分钟,一个无辜少年走完了他报复人生、报复社会,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施暴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他不但坐到狱头的位置上,而且借用他人之手把十名打手全给收拾了。三个月的劳教,他学会了撬门压锁、扒窃……不久,他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出狱后,他想开个饭馆,却处处受到刁难,没开几天就被迫关闭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天到松花江边一直坐到深夜……

      一天夜里,他发现深更半夜回家的弟弟身上有血迹,于是对弟弟说:“以后干这种事不要找别人了!”

      讲到这里,他问我一句:“能给一支烟吗?”

      他接过贺玉递给他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继续说:“其实,我并不想杀害那些平民百姓。我想杀的几个人都列出了名单……”

      “你想杀谁?”我惊讶地问了一句。

      听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个就是我非常熟悉的干部。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说:“我父亲被放出来不久就死了。我妈带着我几次去找他,他当时是革委会的头头。我妈要求给我家平反。他冲我妈大拍桌子,吓得我躲在妈妈身后直哆嗦。从革委会出来,我妈妈哭着对我说,孩子,咱家被他们熊到家了呀!从那以后,我就想杀了他报仇,可是……”

      他低着头连连抽了几口烟,再开口时却说:“张老师,在我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去找你。有一天晚上,我都走到你家门口了,你家就住在第二十中学西面那栋拐巴子楼,最里面那个单元……”

      听他说出我家的准确地址,不禁大吃一惊,问他:“那你为什么没进去?”

      “我这人爱画画,也爱写点东西,想请你给我指出一条活路。可我走到你家楼下又犹豫了。我这人自尊心特强,报复心也特强。我怕你瞧不起我这个二劳改……”

      “不,不会的……”

      “你真的不会把我拒之门外?”他疑惑地望着我。

      “当然不会!”

      他却摇了摇头。不知他摇头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后悔自己没有去找我,总之,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疑惑。

      这时,传来敲门声,看守在门外喊:“时间太长了,该结束了!”

      我急忙看表,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谈了六个多小时。

      我说:“小曲,谢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他却说:“不,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在我临死前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张老师,不怕你见笑,我被关进看守所这三个月,写了一部武侠小说,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把自传写出来,就怕写不完了。”

      “可你写出来也不能……”我以为他在吹牛,脱口说了半句话。

      “我知道不能发表!我这样的人死了也要被剥夺政治权利。不过,我还是要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心里痛快。”

      我说:“如果可能,我很想看看你写的东西。”

      “那好,我走以后,我会托人捎给你的。”

      这时,门开了,看守出现在门口。曲某双手拎起脚镣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冲我说了一句:“张老师,再见了!我要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

      我站在预审室门口,看着他模糊的背影随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声,越去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

      但他最后那句话,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张老师,如果我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他所以想来找我,是奔着“社会良心”的作家职业来的,可惜他没有来……

      十几天后,曲家哥儿俩同时被处决了。

      处决后的第二天,我来到曲家,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哥儿俩很小,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很单纯,很可爱。老太太身边还放着一幅“五子拜寿”图。我知道那是曲某的遗作。他对我说过,要给母亲留下一幅画。

      不久,从看守所转来一张字条,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竖写着两行很漂亮的字:“张雅文女士,我今天就要走了。我写的那些东西请你到公安局某某那里去取吧。曲某绝笔。”

      当我来到公安局,从那人手里接过一部厚厚的手稿时,我不相信这是他写的,我想任何人也都不会相信……

       此刻,曲某留下的全部遗作和资料就摆在我的案头,一边是罪大恶极、有着十几条人命的法院判决书,另一边却摆着七百一十一页字迹漂亮的武侠小说《龙吟侠隐》手稿、十几页没写完的自传、二十几首诗……

      而这一切,都是他戴着手铐和脚镣趴在地板上,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

      他在自传的开头写道:

      “我想,每个人在即将迎接死神光临的时候,都会把那有限的时间用在回忆上,回忆那些欢乐的、失去时才知道留恋和珍惜的往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真正地领悟到幸福和快乐是什么。即使回忆是一种痛苦的记忆,也会觉得留恋和回味。虽然那回味很苦、很涩,但在那苦与涩当中,仍然会品出留在其间的一丝甘美……”

      他的诗是写给一个杀夫女犯的。这两个男女杀人犯竟然在监狱里相爱了,而且留下二十几首催人泪下的爱情诗——

 

      华年虽好去程少,

      晓风残月几时存?

      风流人物浪淘尽,

      忆美时节近黄昏。

 

      人生贵在逢知己,

      何患此日临归期?

      畅言平生苦乐事,

      道是一场梦幻时。

      ……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特大杀人犯,靠什么来支撑自己完成这部三十多万字的武侠小说?凡是写作的人都知道,写作需要心静。那么,这个死囚有着怎样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强神经,又有着怎样一种超常的心理素质,居然在随时准备被拉出去枪毙的死牢里,每天趴在地板上,潜下心来写他明明知道永远不能发表的小说?

      我常常在想,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事业干不成?又有什么样的困境闯不过去呢?可惜,命运并没有给他提供干事业的机会,而是把他早早地送上了断头台……

      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罪大恶极,却能写会画、有才气、有毅力的年轻人……

      我想,如果他的父母没有被抓,如果他没有被收容,如果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真来找我,那么,他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当然,对曲某来说,已经没有“如果”了。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深刻的反思与感悟。从他身上,我发现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而再善的人也有恶的一面。善与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看社会和命运把这个人推到哪一步……

      曲某的素材我一直没有动用,准备在下一部长篇里使用。

八十五

      这天下午,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却很执著,“笃笃,笃笃,笃笃……”。看来不是本市的,他没有摁门铃。

      我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问他找谁。

      他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的!俺找你好长时间了,你让俺进去见见你好吗?”声音很粗憨,有些沙哑。

      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说:“张老师,让俺进去吧。俺找你找得好苦啊!”

      就当时的社会治安情况,我不应该开门,不少人因为轻信而惨遭横祸。可我觉得他可能是文学爱好者,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不忍心把他拒之门外,只好说了一句:“那你稍等一下。”

      我急忙拨通贺玉的电话,让他过几分钟来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就马上回来。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来了一个人……

      来者,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上衣、黄胶鞋,从黑里透红的脸膛看,是一个常年在外劳作的人。

      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而我则坐在离门较近的椅子上,这样便于观察,也便于行动。

      他两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没等我开口,就自我介绍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农村的,姓田,叫田钢锋。俺实话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如果你觉得害怕,俺立刻就走……”

      尽管我采访过不少杀人犯,但那是在看守所,而且有人保驾。而此刻,我一个人面对自称是杀人犯的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想让他马上离开。可是,恰恰是他的坦率使我不好张口,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信赖和好奇……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的双手上,那是一双过早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就像我母亲的一样,很短,很粗糙,指尖裂出好多干皴的口子……

      电话响了,是贺玉。我说:“没事,忙你的吧。”

      就是这双手,使我鼓起勇气让他留了下来。从而又留下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悲剧的人生,也留下我对这个绝望青年的一份友谊……

      小田出生在桦南县农村。他家的悲剧是从他姐姐跟村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开始的。从此,田家人觉得抬不起头来。他大弟一直找不到对象,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傍晚,大弟突然用菜刀把小田妻子砍死了,扔下两个三四岁的女儿。小田把大弟送进精神病院,可是住院费太贵住不起。一天晚间,大弟又犯病了,拎着菜刀要杀他全家。无奈,小田乘大弟熟睡之机,把大弟绑在床上要勒死他。这时,大弟忽然清醒了,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哥哥。哥儿俩进行了一场生死诀别的对话——

      “大弟,你能不能不杀人?你要不杀人大哥就放了你……”

      “哥,你快勒死俺吧。俺一犯病啥都不知道了,你快下手吧!”

      “大弟,你可别怪哥心狠哪!哥实在没法子呀!大弟……”

      “哥,俺不怪你……”

      小田抱着弟弟放声大哭……

      之后,小田哭着跑进派出所,一头跪倒在地上……

      公安局考虑他投案自首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对他免予起诉。不出百天,小田一个人送走了两位亲人……

      讲到这里,小田早已泪流满面。

      他说:“张老师,俺不求别的,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苦点穷点都没啥,可为啥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你是作家,你告诉俺,这到底是为啥?”

      我无法回答他,我弄不明白这个高深的命运问题,就像弄不明白我自己的许多事情一样,只能说几句劝他面对现实的话。

      “张老师,俺来找你,是想求你写写俺家,用俺家的悲剧教育教育农村人,别那么愚昧了。你看俺爹妈生了一帮孩子,却没能力管教俺们,到头来搞得家败人亡……”

      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妇女之友》上,还配了他们父女的照片。

      就这样,我和小田有了交往,他带着女儿偶尔来我家坐坐,我鼓励他好好生活下去。

      小田很能吃苦,下井,种地,卖菜,什么活都干。可是,他的悲剧并没有结束。一天,我正准备往哈尔滨搬家,忽然接到电话,说小田被人打伤住院了。我急忙赶到医院,只见小田头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原来他帮二弟卖菜,别人打架飞来石头把他脑袋骨给砸塌了。小田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求我:“张老师,求你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惩罚打人凶手……张老师,你说为啥倒霉的事都让俺摊上了?这到底是为啥呀?”

      我无法回答他,只好把兜里的一点钱留给他,按照他的乞求,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不久,我离开了佳木斯,与小田断了联系。

      几年后,我在北京正被三起官司搞得焦头烂额,一天上午,忽然又接到小田在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开口就说:“张老师,俺找你找得好苦哇!”

      我问他来北京干什么,他说来告状。我问他告什么状,他说:“在电话里说不清,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我急忙打车来到崇文门地铁站,看到爷儿仨汗流浃背地站在三十多度的太阳底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子,他怎么把两个女儿也带来了?

      多年不见,小田明显地老了,三十几岁的人,却是满脸皱纹。而他的两个女儿却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张老师……”小田握住我的手,没等开口眼圈就红了。

      他告诉我,上次被打以后,他落下癫痫的后遗症,一犯病就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毫无知觉,打他的凶手一直没有得到惩罚,所以他来北京告状。边说,边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狭小而阴暗的地下室,并从墙角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两根长长的铁棍子,另一个是要求惩处打人凶手的白布横幅。

      中午,我请他们爷儿仨吃午饭。

      餐桌上,小田哭了,又像多年前那样问我:“张老师,俺不求别的,俺只求俺们爷儿仨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可为啥总是出事?你告诉俺,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要是没有这两个孩子,俺就杀了他们……”

      “小田,你可不许胡来!”我急忙劝阻他。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俺的名字不好?是不是‘田钢锋’的名字太硬了?‘钢锋’两个字都是金字旁,你说俺是不是应该改名字?”他两眼满含泪水地望着我。两个女儿也停下碗筷,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可我却低下头去不敢瞅这爷儿仨,好一会儿才说:“要改你就改成刚强的刚,山峰的峰……”

      “那俺听你的,回去就改!”

      我劝他:“既然来了,你可以去中央信访办反映一下,但不要抱太大希望。尽快带孩子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了,没用!”

      “张老师,不怕你见笑,俺兜里只剩三十元钱了。”说这话时,他一脸卑微的样子。

      临走,我把兜里的几百元钱都留给他,嘱咐他尽快回去。

      三天后,小田打来电话,说他带孩子要回去了,还说:“张老师,俺听你的,回去就把名字改喽。”

      后来,我经常想起小田说的那句话:“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但愿上帝对小田一家能仁慈些,他们太不幸了。

八十六

      这年冬天,应《北方文学》杂志主编韩梦杰先生之邀,我去黑龙江省桦川县集贤村采访先进人物——村党支部书记许振中。

      走进这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屯,看到破旧、萧条、不堪入目的村子里,到处都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冲着我“嘿嘿”地傻笑。我心里感到一阵阵地战栗。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同胞。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

      这里是克丁病的高发区,由于严重缺碘造成的。

      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255户的小村,1313口人,却有859名地甲病者,150多名克丁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几个这样的村落?”

      全村百分之十五都是傻子,即使不是傻子也是不精不灵的“二傻子”。省、市领导来村里视察工作,竟然找不出一个能端茶倒水的,只有一个男青年能数到五,要来六个人他就数不过来了。全村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年龄。我问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你今年多大岁数?”她嘿嘿一笑:“俺跟后院老头属一个马。”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院子里撒尿,却像三岁孩子一样穿着开裆裤……

      这里简直是一片上帝的弃地。

      所以,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人死了。死的却还活着。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送来一阵阵凄厉的号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三九天,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两岁,一个在吃鼻滋嘎儿,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屋地上,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一炷香,将头艰难地叩到地上,冲菩萨连连磕头,天天如此。她泼辣能干,却一连生了四个痴呆孩子。她一心想生出一个正常孩儿。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可是,第五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傻子,她疯了。从此,这个家的男主人张林只好守着五个傻子,一个疯子……”

      而另一位父亲就更惨了。李木匠夫妇五十岁才得子,给儿子取名宝玉,夫妻俩视儿子若掌上明珠。可是,宝玉只活到二十二岁,无论冬夏都一丝不挂,整天用手拽着小鸡鸡到处跑,大家都叫他“牵牛单干户”。冬天,他浑身冻得又青又紫,夏天,他从臭水泡里捡起死猫烂狗连毛一起吃……李木匠的心碎了,他的哑巴妻子死了。

      “但是,傻子屯有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他用群众的苦难燃烧着自己的良心。为了解决傻子屯的用水问题,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着,呼吁着。他以人类少有的韧性,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地疏通着中国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经。八年来,去县城路边的小树长高了,他脚掌磨厚又磨薄了。但当时的中国,在忙于学习小靳庄,忙于斗私批修,忙于庆祝“四人帮”的毁灭,忙于将成百上千的医务人员派往非洲去解放全人类,去救死扶伤……”而傻子屯的同胞,却备受着严重缺碘的煎熬。

      在调查中发现,中国是缺碘高发区。中国不只一个傻子屯,仅黑龙江就有几十个。据讲,贵州那些贫穷山区更多。许振中很早就发现是由于水中缺碘造成的,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了八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解决。我们现在使用的碘盐,就是由于他的呐喊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中国才开始实行盐中加碘。调查的数据还告诉我,中国不仅缺碘,而且各种地方病严重,仅以黑龙江为例:全省3000万人口,当时竟有地甲病人177万、氟中毒85万、大骨节病60多万、克丁病发病率高峰期每年死亡两三千人……

      为了改变傻子屯的面貌,许振中带领全村一帮傻子打井、开砖厂、办酒厂……他不仅把自己豁出去了,而且把当教师的妻子和女儿都拉进来,让娘儿俩成立“育智班”,像驯兽一样训练那些傻孩子,要把傻孩子训练成自食其力的人。许振中因此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党代会代表、全国优秀党员……许振中一家是后搬来的,所以没有出现傻子。

      然而,在集贤村简陋而冰冷的党支部办公室里,我却看到这位铁打的汉子几次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站到窗前……我从他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从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他内心深处无法述说的苦衷。后来,当我采访他妻子和女儿时,娘儿俩从一开始就哭,一直哭到采访结束。他妻子告诉我,她几次想自杀,她女儿曾自杀被抢救过来……

      我从许振中及妻儿的泪水里,读到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一个以献祭般的精神为社会作出巨大牺牲的先进人物其自身的悲哀。全家拼着性命改变了傻子屯,但却无人来改变他们自身的命运了。

      许振中累倒了,肾小球肾炎,严重肝硬化,肝腹水,全身浮肿得像气球似的躺在医院的大门口,却因缺一百元钱住不上医院。他妻子攥着借遍全村才借来的五十元钱,不禁放声大哭:“求求你们快救救老许吧,他快不行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活下来……

      在这篇作品中,我不仅讴歌了许振中这位基层党支部书记崇高的奉献精神,而且揭示出中国地方病的严重现状,以及如何对待劳模这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我写道:“从宏观与微观来看,从社会发展与社会价值来看,苦了他一个救活一个村,他应该奉献,当今中国太需要这种奉献精神了。但是,如果欣赏这种流血的奉献,笔者不禁要问:这就是一个先进、典型、优秀党员的下场吗?当今有多少这样傻乎乎的奉献者?高唱奉献赞歌的人又有几个在无私奉献?人们还记得焦裕禄、王进喜他们伟大的自我毁灭性的奉献,但今天,时代不同了。如果人们还出于某种需要、某种宣传,利用奉献者的善良愿望,而欣赏他们自我摧残的奉献,看着他们带着崇高的奉献过早地走向毁灭,这是否也是一种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多少人摇过许振中这面大旗,现在旗摇秃了,只摇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过这朵带血的鲜花,现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蒋筑英、罗健夫、张广厚……许多科学家的早殇,曾扯痛了多少社会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为某种光环而存在的苦行僧和殉道士吗?不,他们同样是精英,是国粹,是中华民族之脊梁,是没有被铜锈熏臭的高贵灵魂!珍爱他们吧!典型需要自我松绑,需要社会松绑,他们同样需要人文关怀!”

      采访结束的那天晚上,桦川县县委书记得知我来采访,带着县委全班人马来宴请我。我对这位在省党代会上认识的县委书记印象不错,就直言不讳地谈到许振中一家的困境,以及如何对待劳模的问题。但是,我与县委书记的观点相悖,我俩激烈地辩论起来,一直辩论到凌晨一点,最后不欢而散。

      不久,我应《北方文学》之邀到哈尔滨改稿子,住在省委组织部招待所。

      这天上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农民,进门就说:“张老师,俺是许振中书记派来的,他让俺告诉你,不要写他了,写出来也别发表了!”

      “为什么?”我问他。

      “俺也不知道为啥,好像是县委领导不同意……”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许书记,桦川县委无权干涉我。”

      这篇《走过伤心地》的报告文学在《北方文学》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人民日报·海外版》、《报告文学选刊》等好多报刊转载,被收入多本报告文学集,并被评为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但是,桦川县却以县委的名义向市委告我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当时,市委正准备提拔我为文联副主席,为此搁浅了。不过,许振中一家的处境却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待续·)

 

第十章 一句玩笑,让我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圣坛上(三)

七十九

      1983年春。

      对我来说,那是四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春天……

      尽管张向凌部长给市委书记打来电话,而且,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后来调到省作协任副主席的吕中山先生,也批评过我单位领导,但并没有阻止他们对我的“帮助教育”。

      45日上午,全体党员第三次为我开会,第三次对我进行“帮助教育”。

      从早晨七点半走进会议室,一直到十一点半会议结束,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断过。

      一年前,我还是单位唯一一名出席全市的劳动模范,还是深受大家爱戴的好同志,还被领导称为才女,而一年后的今天,我却变成了一个屡教不改、屡遭批判、一心想成名成家的“个人主义”分子……

      会上,领导声色俱厉地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还说:“你从小就名利思想严重!当运动员就是为了出名……”

      是的,我承认,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成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不甘于平庸、不甘于默默无闻地混一辈子。可我命运不济,从小落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当运动员又连遭伤病折磨,想考大学又未能如愿,是丈夫的一句玩笑使我看到了最后一线希望,所以,我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我是一个压不服的人。而此刻,我的逆反心理越来越强烈。

      最后,当领导让我表态时,我再也不想用虚假的谎言来欺骗自己、欺骗全体党员了。

      于是,就在第三次“帮助”我的党员大会上,我说出了压抑已久的心里话,我想那天参加会的同事一定还记得……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说穿了,不就是因为我多发了几篇稿子吗?可我上班时间一个字都不写。我跟其他编辑一样,一篇稿子不少看,一篇稿子不少编。而且我还兼着会计!我业余时间写东西有什么不对?用得着左一次右一次地批判我吗?你们节假日在干什么?你们带着老婆、孩子在逛街,在江边游泳,而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晚间在爬格子,一爬就是半夜!这是我用根根白发、缕缕皱纹铺出来的文学道路,而且不仅是我在付出,我的丈夫、我的母亲都在为我付出……”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

      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经常半夜爬起来趴在小窗上,悄声劝我:“雅文,快睡吧,太晚了。这么熬下去身子该熬坏了。”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住在我家里。

      我让母亲先去睡,母亲总是嘟嘟囔囔地重复着那句话:“你总是不信,人是争不过命的……”

      母亲说得对,我总是在向该死的命运苦苦地抗争着,可我总是抗争不过它。

      我拼得太狠了,有一天去话剧团讨论作品突然昏倒了,送到医院一检查,脉搏降到一分钟四十次。医生诊断是高度神经疲劳,对我下令:“你必须休息,再这样拼下去,你就完蛋了!”一连多少天我无法看书和写作,脖子居然支撑不住脑袋了,坐到哪儿都得用手托着下巴。

      母亲心疼地劝我:“雅文啊,千万别再拼了,人再要强也争不过命啊!命里有八寸,你拼死也挣不来一尺啊!”

      可我不信,在日记中写到:“多少年来,我一直与命运苦苦地抗争着,力求改变它。可我刚刚找到一个目标,却又被病魔击倒了。我不知命运之神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为什么总是把一杯杯苦酒端到我面前,逼着我喝下去……可我不认可命运的摆布,一定要抗争下去……”

      后来,经过很长时间的治疗调整,我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而为我付出最多的当然是贺玉……

      每到周日,我就跑到办公室来写东西,把一堆家务活全扔给他,做饭、洗衣服、劈子、拖地……没有洗衣机,一家五口的衣物全靠手搓。看着他抱着洗衣盆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真不忍心离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只有大年三十下午,才停下笔来给全家包饺子、蒸豆包、炒花生……大年初一,又跑到单位写东西去了。创作以来,我连钱都不会花了,连鞋和袜子都是贺玉给我买。我写作写到君子兰,不知该怎样描写,他就给我买来君子兰。后来索性在院子里盖起花窖。在花窖顶上,还给我盖了一间写作间,让我夏天到那上面去写作,只是用油毡纸搭的棚顶,太阳一晒热得像蒸笼似的,味道呛人,我只上去过一次,但我深深理解他对我的那番苦心。为了节省我时间,他对许多作品都进行筛选,然后把好作品推荐给我。深夜,我俯在小桌前写作,他常常用深情的目光望着我……

      一想到贺玉,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了。

      此刻,他就在门外陪着我呢。他是特意请假来陪我的。我几次听到了他在门口停下来的脚步声……

      后来他告诉我,他几次想踹开屋门,冲着屋里大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在搞这一套?还在批判什么成名成家?你们看看我们的国家,不是‘家’太多,而是‘家’太少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民就该变成愚民了!”

      但他不是鲁莽之徒。

      最后,我冲着领导气愤地说道:“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得跳下四楼才甘心?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写下去,任何人都休想阻挠我!我就是要当作家!”说完,哭着冲出门去……

      贺玉陪着我回到编辑部,扶我躺在一条长椅上,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别难过,就当我们又遭遇了一场‘文化大革命’吧。”

      我说:“可现在毕竟不是‘文化大革命’了!”

      中午我没有吃饭,下午,我两眼红肿地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校对稿子,这期杂志由我负责校对。同事们都劝我回去休息,我却一直干到下班。

      领导对我的这些做法,引起了全市文学爱好者的不解和愤怒,他们说,文联本身就是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的,为什么要这样压制一个作者?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向机关党委汇报了我的情况,机关党委下令,立即停止对我的批判……

      就在挨批的这天夜里,我创作到凌晨一点。

      我说过,只要一拿起笔,眼泪还没等擦干,我就能把一切烦恼都像轰苍蝇似的全部轰到窗外,立刻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正是这种不受一切干扰的状态成全了我,否则,不可能写出东西了。

      这天晚上,我把屠格涅夫的一段名言抄到日记本上:“一个艺术家要把一切、乃至自己,都当作进行观察的对象。一个作家,不应该听凭自己被痛苦所压垮,而应该利用一切来进行写作。作家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他的感觉比别人都灵敏。既然如此,就凭这一点,他应该约束自己的性格;他绝对应该始终不渝地观察自己和观察别人。如您遇到不幸,那就请您坐下身来写到: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我的心情如此这般,痛苦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而一页出色的文字则留了下来。”

      可是,人有脸,树有皮,谁都不愿意遭受这种左一次右一次的批判。

      就在挨批判的19821983年,我接连发表了三个中篇、七个短篇、六篇纪实作品。两部中篇小说还连获《小说林》优秀小说奖。

八十

      让我不能理解的还有一件事……

      当时,我跟编辑部几位同事在读电大。

      一次在餐桌上,偶然遇到一位电大校长,他问我:“张雅文,你怎么得罪你们领导了?”

      我说:“我并没有得罪他,怎么了?”

      “那他为什么跑到电大来告你?”

      校长说,我的领导曾找过他,问他:“你们电大都招些什么人,张雅文连小学都没毕业,连字典都不会查。她考试要能及格,我就到市委去告你们!”

      校长却调侃道:“我说大领导,我真不知道哪张卷子是张雅文的?如果知道,我一定多给她加几分!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高水平,当然就不用来念电大了。正因为张雅文是小学生,所以才来念电大。这有什么不对的?还用得着你这大领导来向我们兴师问罪吗?”

      听到校长的这番话,我不禁感慨良多。

      是啊,哪个人不想出生在富贵之家,出生在书香门第?哪个人不想读大学,考博士,书写辉煌人生?可是中国泱泱十几亿人口,又有几个如此幸运者?像我这样的,全国不在少数。他们或因贫穷,或因种种原因没有机会上大学。他们何罪之有?他们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一直在艰难地求索,苦苦地拼搏,努力弥补着人生的缺憾?人们都鄙视愚昧,瞧不起无知,看不上无所事事者,可是,一个一心要摆脱无知、要有所作为的人,却又如此之艰、之难、之苦!这些苦斗者,若我者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这种摧残?有多少人刚一露头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又有多少人不得不放弃苦苦追求的理想,从此走向平凡、走向平庸?

      我不禁要问:小学生考及格也是罪过吗?

      其实,我的领导也只读过小学……

     校长又问我:“张雅文,听说你从来不去电大上课,是真的吗?”

      “是真的,因为我自学惯了。”我一坐到教室里就如坐针毡,一是怀疑老师讲的对不对,二是觉得老师讲的太慢,太浪费时间。

      校长又说:“那你在家一定很用功吧?”

      我告诉他,我天天晚间在家写小说,直到考试前半个月才开始复习。

      “可你在全班考了第二名,现代汉语打了九十五分……”

      我说好多课程我都自学过了,厚厚的两大本《现代汉语》,只翻了一天。

     校长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不相信,以为我在吹牛。我也一样,如果不是校长亲口对我说的,我也不相信我的领导会跑到电大去质问校长。

      但一年后,我却放弃了电大学习。

      我觉得应付电大考试太浪费时间了,时间对我来说远比那张文凭更重要。好多课程我都学过了,没必要为了那张文凭,把时间浪费在背《中国通史》、《世界通史》的年表,背《现代汉语》的舌位图上……我要用这些时间学习更需要的东西。

      在我调离编辑部之前,正赶上全省编辑、记者评职称考试,我因要调走了没有报考,在家写小说,等待调转结果。

      这天,一位同事跑来通知我,说新上任的市委宣传部长李俊光给单位打来电话,问张雅文为什么不报名考试,让通知我准备参加考试。

      我并不认识李俊光部长,只见她在台上作过报告,觉得她是一位口才好、思维敏捷、很有水平的女干部。

      这时距离考试只剩七天了。全市编辑部、报社、电台的编辑、记者,为了准备考试都脱产复习三四个月了,而我却刚刚接到通知,连复习资料都没有。

      我急忙向电台朋友借来一套复习资料,拼了七天,拼得头昏脑涨,临去考场那天,吃了两片去痛片。

       这时,有人背后议论:“谁能及格张雅文都不能及格!她一个小学生能及格才怪了呢!”

      真的,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能考及格,连我自己心里都没底,复习时间短,语言文学和政治两大学科,省里出的考题范围很广,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四大喜剧都在考题之中。我也怕考不及格让人家看笑话。

      1983617日,市委宣传部王科长来电话通知考试成绩,是我接的电话,我急忙问他我考得怎么样。

      他说:“你考得不错,是你们文联考分最高的。语言文学得了86分,政治得了78分,平均80多分,你考了全市前三名……”据说,这次考试全省百分之五十不及格。

      听到这个消息,不少同事都悄悄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说我“考出”了争气篇。这天晚上,贺玉特意买了啤酒,全家为我表示祝贺。

      不久,我转到了文化局戏剧工作室。

      临走那天,出纳员对我说:“张姐,你得常回来帮我整理账目啊。我不会整账……

      我说:“没问题,你的账我包了。”

      我调走之后,连续四年,每到年末我都回来无偿地帮助文联出纳整理账目。

      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这位领导为什么跟我过不去,我从未得罪过他,他让我干什么我都是痛痛快快地干好,可他为什么总是刁难我?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是我的个性与客观环境发生了冲突。你在别人眼里是小学生,可你偏偏一心要当作家,而且发了不少东西。这难免使有些人心里不舒服、不服气,于是就想动用权力来压制你,可你又偏偏不服管,所以就越搞越僵。已故的黑龙江著名编剧邵宏大先生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的存在就是罪恶!”

      是的,世间有好多事情是找不出原因的。就像贺玉的运动员拿了全国冠军,他却被批为“白专典型”,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样。人的本性是深奥的,并不像X光片那么容易解读。而且,有些理由是不便说出来的。

      但我深知,一个人如果能遇到一位宽容、善良的领导,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也是成就事业的关键。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终于认识到:其实,这位领导和体委主任都是时代造就的悲剧人物。他们都是工农出身的干部,都没读过几年书。他们对自己所管辖的部门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可是,他们身上存在着僵化的极“左”的思想。他们把自己当成是“党的化身”,当成说一不二的“家长”,对手下人采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态度。这样的领导在当时绝不在少数。后来随着改革开放,这些领导大多数都从领导岗位上提前退了下来。我调走不久,编辑部主任和戏剧家协会主席两位老同志都不堪忍受那位领导的家长作风,都先后调走了。后来,文联同志联名写信向省委反映领导压制知识分子的问题……

      多年以后,我在街上遇到这位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他扯着嗓门喊我:“雅文,你出好几本书了,为什么不送给我一本?”

      “啊,我一直没碰到你……”我只好搪塞。

      “想着送给我一本啊!别忘喽!”

      说心里话,我很感谢这位领导,是他使我走上一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文学道路……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当初我顺从了领导的意志,那么,我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收敛一下我的功名思想,不是采取抗争的方式来处理问题,领导也对我宽容一些,那么,我的创作道路又会走得怎样呢?

       但是,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如果有,我相信我会处理得更好

      (待续)

第十章 一句玩笑,让我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圣坛上 (二)

七十六

      1980年秋,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我的人生终于迎来了春天……

      佳木斯市文联秘书长阎世利先生来工厂找我,问我:“雅文,你愿不愿意去文联当编辑?如果愿意,我马上可以调你。”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

      “我愿意!”

      阎秘书长走后,我立刻去找厂长蔡成巨……

      蔡厂长却问我:“雅文,你来电子仪器厂三年,厂领导对你怎么样?”

      “对我挺好。”我调到电子仪器厂三年,长了两级工资,入了党,又让我担任财会负责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调走?我告诉你,厂领导下一步对你还有安排。行了,回去好好安心工作吧!”

      我说:“蔡厂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你不放我,就像你当年一样,我也会后悔一辈子……”

      蔡厂长年轻时长得很帅,考上了长春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但家里坚决反对,他只好遗憾地放弃了。

      听我这么一说,蔡厂长长叹一声:“唉,你这么一说,我只好忍痛放行了,不然你会恨我一辈子的。可是,由谁来接你的工作……”

      198010月,我调到了佳木斯市文联编辑部,当编辑兼文联会计。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光,远比十五岁那年进体工队还要兴奋。

      清晨,我骑着自行车,哼着歌,乐颠颠地走进编辑部,看稿,编稿,晚上回到家里,坐在小桌前潜下心来写我的小说。我参加文联组织的全市业余作者在马库力举行的创作班,大家在一起研究小说、诗歌……

      我常常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的,对某种理想生活渴望得太久了,一旦到来,反倒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了。我觉得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青春,它远比蒙昧无知的第一次青春更充实、更成熟、也更充满了希望。

      春天来了,下班回家看到铁路旁,一簇簇紫丁香开在晚霞之中,我就跳下自行车,跑过去折几枝带回家去,插到瓶子里放到我的小桌前,一晚间都闻着丁香花儿香。我的心就像这盛开的丁香花一样,充满了淡淡的苦涩及幽香。

七十七

      1982年春天,气候冷暖无常,马路上到处都化得稀溜溜的,淌着黑糊糊的雪水。

      此刻,我完全沉浸在追求理想的兴奋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人生也像这天气一样,处在乍暖犹寒的寒流之中……

      这天下班前,我接到《小说林》编辑部的编辑刘子成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说:“雅文,你别吱声,因为大家一知道我们回来又该围上来了。这次,我和陈主编是专程回来找你的,准备去你家里看看。你过来接我们,我们在兵团招待所门口等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几天前,《小说林》主编陈昊先生带着编辑刘子成先生来佳木斯组稿,我们这些业余作者就像见到上帝一样,从早到晚围着他们。这期间,我跟他们谈了一个中篇小说的构思。当时,陈主编问我什么时间开始创作的,都在哪些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我告诉他1979年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在《北方文学》、《体育报》、《新体育》、《山泉》等报刊,发表二十多篇小说及随笔。

      他又问我是什么学校毕业,我说小学没毕业,就去当运动员了。

      “你当过运动员?搞什么项目?”他显得有些惊讶。

      “滑冰。”

      “噢……”他点点头,说了一句,“雅文,我们还会来找你的。”

      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回来找我了。

      我家住的郊区既不通汽车,又没有出租车,只好带着两位编辑往家步行。刚开春,道路十分泥泞,走几步就得甩一下鞋底的泥,不然就带不动了,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进门,两位编辑就打量着我家墙上挂的许多古诗词,之后,陈主编问我:“你就坐在这张小桌前写作?”

      “对。”

      陈主编又指着小桌旁的座右铭问我:“这是你写的?”

      我笑着点点头。

      吃饭时,餐桌上只有两盘菜,一盘是土豆片炒白菜,另一盘是炒土豆丝,连个肉星儿都没有。让客人吃这么简单的饭菜,我和贺玉觉得很难为情,我俩一个劲儿地道歉:“真对不起,让二位老师吃这么简单的饭菜……”

      陈主编却说:“我们从伊春专程返回来,可不是为了来你家吃饭,要是为了吃饭,就用不着大老远跑你家来吃了。”

      后来陈主编告诉我,他从我的第一次交谈中,觉得我这人挺有灵气,构思很独特,想培养我,所以想了解一下我的家庭情况。

      陈主编让我抓紧时间把小说写出来寄给他。临走,我和贺玉骑着自行车一人驮一个,把两位编辑送回了招待所。路上,刚刚结了一层冰碴儿的马路很滑,有两次我差点把陈主编摔到沟里去。

      一位素昧平生的主编带着编辑专程跑到我家里,这对一个刚起步的业余作者来说,那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鼓励和感动啊!两位编辑的到来,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陈昊先生被打成二十年右派,1980年刚刚平反。他对作者的那种热忱、那种高度负责的态度,令好多作者终生难忘。从此,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如今每次回到哈尔滨,只要有空,我都去看望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主编。我永远忘不了这位恩师,更忘不了那个泥泞的春天,两位编辑两脚粘满稀泥跑到我家吃白菜片的情景……

      这部中篇小说《迷途者的足音》来源于几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社会上不少男女为了追求新欢,将为父为母的责任抛到九霄云外,造成许多家庭悲剧。看到这种人心浮躁、道德沦丧的社会现象,我构思了这部中篇小说《迷途者的足音》。此时,我已经走出了语言的艰难期,写得很流畅,但却犯有初学者最大的毛病,过于追求语言的华丽与“优美”,而缺少准确与质朴。

      十几天后,我将小说寄给了陈主编。没过几天,我接到《小说林》吴学运编辑打来的电话,让我去哈尔滨改稿……

      第一次被编辑部请去改稿,那种兴奋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请了一周假,在哈尔滨改了一周,这篇小说就下稿了。

      从哈尔滨回来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卧铺车厢里,伴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度过了三十八年来最激动、最兴奋的一夜。奋斗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尝到成功的喜悦,那种兴奋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觉得上帝终于向我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露出了微笑……

       就在这天的火车上,我又构思了另一篇小说《夏天的梦》……

      19827月,《迷途者的足音》在《小说林》发表后,反响很好,收到不少读者来信,并被评为1982年《小说林》唯一一部中篇小说奖。

      然而没有想到,厄运却在微笑中再次向我走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令我实在措手不及……

七十八

      创作以来,我对自身的不足认识得很清楚,也很充分,我尽最大努力弥补着自身的缺憾与不足,但对客观环境、对人的认识却远远不够,所以,很快就遇到了许多业余作者所遭遇的境况……

      事情就是从那部中篇小说引起的。

这天,我接到黑龙江省电视台编辑巴威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说将我的《迷途者的足音》改编成了电视剧本,省电视台准备投拍,让我马上去哈尔滨研究一下剧本。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去找领导请两天假。

      可是,一直对我很好、几天前还拍着我肩膀说我是佳木斯女才子的领导,突然板着面孔,说出一番令我目瞪口呆的话:

      “你一个小学生还想当作家呀?我告诉你,你一年发个一两篇露露脸就行了!从今往后,你就死了当作家的心吧。老老实实当好你的编辑就不错了!”

      创作以来,多少人怀疑我,瞧不起我,说我小学生还想当作家,纯属不自量力!甚至拿着我的作品去市委告我,告我抄袭……对这些舆论我从不在乎。“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人嘴两片皮,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不被人说……

      可是,当我看到我的领导当着我的面亲口说出这番话时,却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是的,我是小学生。但是,一个在暴风雪中滚打出来的苦孩子,一个极想证明自己却屡遭磨难的底层人,一个在竞技场上受过专业训练的运动员,其骨子里所蕴藏的那股劲头,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绝不是一个“小学生”所能轻易否定的,更不是哪位领导所能改变的……

      有人说:“如果一个人集中所有的精力和心志去坚持不懈地追求一种值得追求的事业,那么他就绝不可能失败。”

      我坚信,当一个人把全部生命都抵押在某项事业上,全身心地投入几年,甚至几十年,这种投入将会变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它可以创造出人们意想不到的奇迹,它完全可以改变一个“小学生”的命运!更何况我早已自修完了初、高中的全部文科课程……

      后来我才发现,这“小学生”就像海丝特·白兰胸前的“红字”一样,已经成为我的一个标签了,多少人都用你是“小学生”的有色眼镜来看我,就像人们看今天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一样……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好转身离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跟领导的关系开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一周后,巴威先生再次打来电话,说省电视台领导对《迷途者的足音》剧本有分歧,可能要下马,让我马上去一趟,向台领导再争取一下。

      我不想失去这次机会,第二次去找领导请两天假,但仍然没能请下来。我觉得领导在有意刁难我,赌气留下一张请假条走人了。

      两天后,我从哈尔滨回来了。电视剧下马了。

      领导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名利思想严重,并两次为我专门召开党员大会“帮助”我,我第一次检讨没被通过,又让我第二次检讨……

      我想不通,回家问贺玉:“领导为什么这么刁难我?我到底有什么错?”

      贺玉却说出一番极为深刻的话:“你没有错。你想想,省电视台要拍你的电视剧,对你、对单位、对佳木斯有什么不好?两天假,对一个编辑来说,并不算什么,为什么坚决不让你去?雅文,你太单纯了。你以为你的作品被拍成电影剧,别人都会为你高兴?你错了,除了你的亲人以外,没人为你高兴!人人都有嫉妒心。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早就看透了这点……”

      无奈,我只好第二次在党员会上违心地说假话,进行检讨……

      在这次党员会上,领导公开讲:“张雅文,你就死了当作家的心吧。从你今往后,一天假也不能给你!”

      后来,外地编辑部或出版社多次邀请我参加的会议,领导一律不许参加。而且,我所有的信件都被领导用大头针挑开看完之后,用糨糊重新粘好后再交给我。这是我调走以后办公室人员告诉我的。

      但是,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我对创作的酷爱。

      这天上午领导没在,我看到报纸里夹着一封我的信,是《新体育》编辑部邀我去北戴河参加体育报告文学研讨会。

      看到这封邀请函,我内心斗争很激烈。要在过去,我一定乖乖地听命,绝不敢越雷池半步。但现在,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又经历了党内两次“帮助”,我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处处听话、处处克己自律的“孩子”了!

      要知道,这种全国性的研讨会对一个刚起步的作者来说,太重要,也太渴望参加了。我知道领导肯定不会给假,考虑再三,我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我收到沈阳大姐发来的一封电报:“母亲病重,速来沈!”

      拿着这封电报请假很顺利,当天晚上,我就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心情却十分沉重,生平第一次撒谎,内心充满了不安与自责。

      我们下榻在北戴河东海滩一家别墅式的宾馆,来参加会议的十几位作家和编辑,都是中国报告文学界的知名人士,理由、杨匡满、鲁光、王南宁、郝克强、张家圣……唯独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我感到自己既寒酸又渺小。别人都谈笑风生、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而我则像一个乡巴佬似的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餐桌上,第一次见到螃蟹,不敢吃,也不会吃。王南宁女士教我先把螃蟹爪子掰下来,用蟹爪去剜蟹壳里的蟹肉……

      这天上午,大家一起到海边去游泳,我第一次看到大海,觉得大海很美,很浩瀚,但我丝毫不感到兴奋。我知道愁者看海,海是愁的;乐者来看海,海是乐的;而绝望者来看大海,大海则成了他最后的归宿……我这个生性要强却命途多舛的北方女子看到大海,则别有一番感慨,我觉得大海太深奥、太博大、太缥缈了。我读不懂它,就像读不懂人一样。我太浅了。大海留给我的更多是惆怅。

     下海后,杨匡满、理由、王南宁等人纷纷向拦鲨网游去,我则跟在他们身后。那天海浪很大,我第一次游海水,又一连几夜没睡好觉,游出一段觉得体力不支,便不想往前游了。我打算跟他们打声招呼就一个人往回游去。可我一转身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眼前一片波涛。我一下子就慌了,心一慌,手脚立刻全乱套了,身子直往下沉,连连呛了两口又苦又咸的海水……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完了完了!我要淹死在北戴河了!这回我单位领导又该……

       “不!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我急忙提醒自己,给自己鼓励,“别紧张,千万别紧张,一定要冷静!你在松花江游个来回都不成问题,就凭你的水性,肯定能游到岸边……”

     人在绝望时,冷静与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放松,调整好呼吸,把头扎进海里,一下一下向岸边游去,一边游一边鼓励自己:“对,就像在松花江里游泳一样,游吧,没问题,一直游下去……”

      当我的双脚终于踏上生命之岸——柔软的沙滩时,我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瘫倒在海边沙滩上……

      三天会议转眼就结束了。会上,每位作家都分配到了任务,我的任务是采访全国冬运会,写一篇冰雪题材的报告文学。

      临走那天,张家圣和鲁光先生把我送到车站,他们就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站台前的花坛边,不由得想起我单位领导对我的态度,想到领导如果发现我撒谎怎么办,会不会处分我……

      这时,忽然有人叫我:“张雅文,你怎么了?”

      啊,是鲁光和张家圣先生又回来了。

      他们问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们哪里照顾不周?”

      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我不得不道出了实情。

      张家圣先生说:“没想到你受这么大委屈。没关系,如果因为这件事领导批评你,你告诉我,我向他解释。”

      后来,《新体育》杂志报销了我这次的旅费。这不仅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更是对我的极大安慰。

      还好,我的谎言并没有被发现。

      冬天来了。

      我和领导的关系也像越来越冷的冬天一样,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僵,最后完全结冰了。这期间,黑龙江出版社、北方文学杂志社等编辑部,先后给我发来七次邀请,都不得不放弃了。

      其实,我很想跟领导缓和关系,而且也试着做过努力。

      1983年元旦前,在外贸局上班的作者刁秀娟,帮我买了十斤牛肉。那时牛肉很难买,花钱也买不到。刁秀娟让我把我单位领导的十斤牛肉也顺便带回去。我不想带,怕领导对我产生误会。刁秀娟说:“没关系,你就说我给他买的,又不是不要钱……”

      我只好用自行车驮着十斤牛肉,硬着头皮向领导家走去。还好,他没在家,他夫人很明事理,欣然留下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正在看稿,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吧唧”一声,一只袋子重重地落到地上,接着传来了领导的大嗓门:“张雅文,这是你昨天给我送去的牛肉,我给你送回来了!”

      编辑部的人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不是我给你的,是……”我急忙想解释。

      却被领导高声打断了:“我不管你谁给的,我不要!你爱给谁给谁!”说完就走了。

      而我心里却憋了一肚子说不出、道不明的窝囊气……

      19833月初,我再次接到《新体育》杂志张家圣先生发来的“特邀记者”介绍信,邀我去采访在哈尔滨举行的全国冰运会,写一篇滑冰题材的报告文学。

      我再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了,于是,硬着头皮去找领导请假。

      领导的第一句话却说:“他凭什么邀请你,为什么不邀请我?我要写信告他们!”

      后来,他果然去信谴责张家圣先生不该邀请我……

      无奈,我只好去找市委宣传部,找市委领导,但始终没能请下来两天假。于是,我那倔强的个性开始抗争了,就像当年从家里偷走行李一样,给领导留下一张“我去省里找说理人”的字条,走人了。

      这天晚上,在空寂无人飘着清雪的站台上,我靠着贺玉的肩膀,觉得我的神经脆弱得就像头丝似的,只要贺玉的肩膀一撤,我立刻就会倒在站台上……我觉得想干点事太难了。有人可以长时间地泡病号、休息,而我请两天假去采访,却比登天都难……

      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从未跟领导搞僵过,这是第一次,我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但我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坚持创作下去,我觉得只有创作我这辈子才没有白活,只有创作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临上车,贺玉叮嘱我:“到那好好采访,什么都不要想!”

      车上的人很多,过道都挤得满满的,我在洗脸间的过道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下车后,我来到哈尔滨全国冰运会的接待处,找到黑龙江省体委宣传处于继涛处长,请他安排我的食宿。可是,于处长却迟迟没有安排。傍晚时,他才问我:“张雅文,你是不是跟领导搞僵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们单位打来电报,不让我们接待你,让你马上回去……”

      我一下子呆住了,没想到领导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无奈,我只好离开了组委会,来到华灯初放的大街上,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到哪里去过夜?

      这次,我本来想采访曾获得世锦赛一千米亚军、现任省队教练的王淑媛,现在却遇到这种情况……

      我想,我不能辜负了张家圣先生对我的信赖,既然来了,我干脆采访完再说!

      于是,我来到运动员下榻的旅馆门外,进不去,只好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晚间八点多钟,终于看见王淑媛走过来……

      这样,我跟王淑媛在一张床上挤了一夜,谈了一夜。后来,这篇《生命在于拼搏》的报告文学,发表在《体育报》上。

      第二天晚间,我准备回去了。

      上车前,我从省委警卫那里打听到省委宣传部张向凌部长的住址。张部长曾在佳木斯担任过地委书记,我见过他。我怕回去受处分,想请张部长帮我说句话。

      去张部长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样冒昧地去打扰人家,怕人家不高兴。不过,我对这位操着南方口音、和蔼可亲的老部长印象极好。

      在张部长家的大门外,我正犹豫,忽然看见张部长从院里走出来。

      我急忙叫了一声:“张部长……”

      张部长微微一愣,认出了我:“噢,雅文啊,你怎么跑来了?”

      “张部长,我找您有点事……”

      他说:“太不巧了。我要出去办事。这样吧,你上楼跟我爱人讲,她会转告我的。”

      我不认识他爱人,只好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去……

      张部长夫人非常热情,拉我坐到沙发上,给我沏了一杯茶。

      捧着这杯热茶,我觉得心里暖暖的,竟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看到您和张部长这样的干部,我觉得共产党是有希望的!”

      这句话说得有些可笑,人家对你微笑,对你热情,你就觉得共产党是有希望的。反之,人家对你冷脸,对你严肃,你就觉得共产党没有希望了?

      其实,老百姓对问题的认识往往是具体的、直接的。任何领导者,尤其是高级领导者的一言一行,他代表的都不是他个人。而我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完我的情况,张部长夫人说:“他们这样对待你是不对的,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黑龙江多几个作家没什么不好!中央一再强调要尊重知识分子,要爱护知识分子,不许压制知识分子。你放心,我一定让向凌给你们市委书记打电话,让他们不要再刁难你了。”她在科委工作,很了解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当时,全国发生多起压制知识分子的事件,中央下文件不许压制知识分子。

      我从张部长家出来,急忙向火车站跑去,要赶乘晚九点三十分的火车。

      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挤满了人,排队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顶着不堪入耳的骂声,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前,可是当我伸手去掏兜里的钱时,却顿时傻了,脑袋“嗡”的一声……

      兜是空的,三十元钱没了。

      我翻遍所有的衣兜,只翻到二分钱,连买一张站台票都不够。

      我急忙跑出售票厅,向西跑去,记得车站西边有一个通勤口……

      我穿过黑糊糊的通勤口,顺着铁路跑进站台,找到车长,赔着笑脸说明了情况……

      车长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如果像你这样的情况都让上车,那列车就成了救济站了!”说完,转身向一处拥挤的车门走去。

      无奈,我只好向车厢后面跑,看能不能遇到熟人……可我一直跑到行李车也没见到一个熟人,只见行李员站在行李车门口清点货物,就急忙上前恳求他:“师傅,求您帮帮忙好吗?”

      他连瞅都没瞅我,就说:“想捎东西?没门!”

      “不,我想搭您的行李车……”

      “捎东西不行,捎人就行了?”他奚落我一句。

      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我心急如焚,灵机一动,急忙冲着行李员大喊:“师傅,我是你们行李房党延嘉的老姨!”党延嘉就是我二姐的孩子。

      行李员这才抬头瞅我一眼:“你真是小党他老姨?”

      “那还有假?不信你回去问问小党!”

       行李员终于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这天,我在行李车厢的过道上坐了一夜……

      (待续)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二)

八十九

      就在我为别人呐喊呼吁时,自己也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天晚上,我正在给母亲换尿布。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瘫痪了,半身不遂。一位朋友忽然打来电话,说我申报二级作家的资格被取消了。

      我急忙乘车连夜赶往哈尔滨,却得知,职称评委会已经解散了。我找到有关领导,问是不是我的作品不够格,他们回答说不是。

      原来,文化系统开评时,作家系列还没下来,因我没有戏剧作品,文化局只好给我报一个三级编剧,没等批下来,作家系列又下来了,我只好重新申报二级作家。没想到,一位省作协副主席(早已调走)在评委们就要对我举手表决时,忽然提出张雅文有职称,不能参评……结果,全省十九名申报二级的作家全部通过,唯独我自己被取消了申报资格。按规定,我只能等到五年后再次参评了。

      几十年没评职称了,我好不容易盼来一次机会,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评定。职称不仅是名分和待遇,也是对一个人的价值评估与认定。据说有的高校和科研单位,因为职称问题,竟然有人跳楼自杀了。说到底,人们希望的是一份起码的、能让人接受的公平。如果条件不够,我无话可说,却因为某种原因而使我成为一个倒霉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后娘养的孩子,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打入另册……

      返回佳木斯的那天晚上,我在火车站遇到黑龙江农垦总局宣传部副部长、作家郑家真先生,他看我挺可怜,又不能报销旅费,就让我在他的软卧包厢里坐了一夜。

      这天是19891028日。

      车上很冷,我抱着肩,忐忑不安地坐在郑家真先生的卧铺边,听着他人的鼾声,在颠簸的黑暗中坐了一夜,也劝慰了自己一夜:“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级作家算啥,我还要当一级作家呢!”人哪,总得有点阿Q精神,不然,拿什么去化解内心的不平……

      第二天早晨,我向郑家真先生道谢之后,从车站通勤口偷偷地溜出站台,到家匆匆吃了点东西,八点钟,准时走进了市委党校……

      说来可笑,昨天我还在省城哭鼻子呢,今天却以强者的姿态人模狗样地站在讲台前,一连三个小时,向全市妇女干部大谈成才之路……

      但是,母亲却看出了我情绪的低落。虽然母亲只有一只眼睛,而且早已视力低下,但她能觉察出我内心的些微变化。我相信母亲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母爱来洞察女儿的。

      我只好如实地告诉了母亲。这位来日不多的老人,说了几句当时我并没有完全领悟的话:“雅文啊,人活着像个人似的,争来争去,你看看我现在,应该什么都明白了。”

      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诸多坎坷并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方才明白母亲这番话的真正寓意。

      其实,人活着只是一个过程,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可惜,等到真正大彻大悟那天,离上帝已经不远了。

      从那以后,母亲更不愿给我添麻烦了,总是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但我知道,我最亲的亲人正经历着人生的最后时光,她瘦小的身子扁扁地贴在床上,就像一片薄薄的树叶,一点点地走向枯萎,走向生命尽头……

      现在一想,人的生命不就像一片树叶吗,说走,来一阵风就把它刮走了。

      瘫痪了两年之后,母亲走了,差两个月九十岁。

      调离佳木斯之前,我和贺玉给父母在四丰山买了一座墓地,在碑上刻了一行字:“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的肉体虽然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你们的爱却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关于我的职称问题,我给省委宣传部及省人事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引起了省委宣传部领导的重视,省委宣传部向省人事厅打报告,给我申请特批了一个副高指标。第二年,我的二级作家职称总算解决了。

      不久,我被调到佳木斯群众艺术馆,由行政编制变成了事业编制。艺术馆的几位领导对我很好,给了我一个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我的不少作品都是在艺术馆那几年创作的。

九十

      然而,真正令我痛苦的不是职称,而是创作。

      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我就为无法突破而陷入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我曾一次次地试图突破自己,但都一次次地失败了,最后使我完全意识到自己失败的就是那部改编成四十四集电视剧的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

      一天傍晚,一位个子不高、穿一套黑西服的中年医生,又来找贺玉磨叨离婚的事。贺玉不在,他就跟我讲起他的坎坷一生,讲到伤心处竟然抱头痛哭,最后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活活毁在一个疯子身上太痛苦了。你跟周法官说说,让我离了算了!”

      恰恰是这句话给了我灵感。

      回头我对贺玉说:“你就给他离了算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活在一个疯子身上,一辈子多痛苦啊!”

      贺玉却说:“你不懂法律,法律规定,精神病患者要没有其他监护人,其配偶不准离婚,避免给社会造成麻烦。”

      我知道作家是靠感情亲近世界,而法官却是靠准绳去衡量世界,二者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简·爱》里的男主人公就因为妻子是精神病,所以一直不能解除婚约。

      但我却想:一个好端端的人一辈子活活在一个丧失理智的疯子身上,这就符合道德、符合人性吗?

      当然,这个令世界法学专家都感到两难的问题,绝非我一个小作者所能弄明白的。

      一连几天,我脑海里总是响起那位医生说的话:“我这辈子活活毁在一个疯子身上太痛苦了!”

      我见过不少疯子,也听到不少疯子的故事……

      在佳东银行时,经常看到一个头上弄得花花绿绿的疯女人,一见到女的就恶狠狠地说:“你想把俺家刘再福抢走啊?没门!”有一天,她把两个四五岁的儿子扔进松花江里“游泳”去了。后来,人们经常看到她老实巴交的丈夫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江水……

      一位女友对我说,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接受疯丈夫的检查,如果在内裤上发现异样,就逼迫她交代跟谁发生关系了。晚间睡觉,他把她的手绑在他手上。睡到半夜,她经常看见丈夫手拿菜刀恶狠狠地盯着她……

      贺玉的二妹也是精神病。贺玉的三个妹妹都是下乡知青。大妹返城后回到双鸭山,可是,相爱八年、供他上完大学的男友却偷偷地跟另一个女友结婚了。大妹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我费好大劲把她从双鸭山调到佳木斯,帮她找了一个不错的爱人。大妹和小妹都返城了,唯独剩下得过中耳炎的聋二妹仍然留在农场。

      一天,我们忽然接到二妹农场打来的电话……

      我赶到农场,只见二妹披头散发地坐在铁柜上,用手指着周围的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有枪,就把你们通通都毙喽!”原来,她卖冰棍少了两块钱,领导说她贪污了。她突然精神失常了。

      一向随和的二妹变得十分凶狠,动不动就要杀人。她来我家,我赶紧把刀和剪子都藏起来。一天中午,一个朋友来家里跟我小声说了几句话,朋友一走,二妹就指着我鼻子凶巴巴地说:“张雅文,你把我给你的台布还给我!”

      我只好翻箱倒柜找出发黄的桌帘还给她。她到棚子里找出一瓶汽油倒在桌帘上,划根火柴就在桌子上点着了,吓得我急忙抓起呼呼冒火的桌帘扔进泔水桶里,她却一脚把泔水桶踹翻了。

      二妹早早就死了。但我经常想起她可怕又可怜的样子。

      于是,我想写一篇有关精神病人的小说。

      我到精神病院去体验生活,听到许多精神病人的故事,看到那些狂躁型、抑郁型、妄想型等各类病人的种种表现。但我不想写男人,男人毕竟比女人有力气。我想写女人,想写一个美丽、善良的山里姑娘,饱受疯丈夫的摧残和蹂躏,日夜盼望着能逃出魔掌,最后跟着外乡来的小木匠逃跑了。可她最终也没有逃脱自身的蒙昧与无知……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要写大山里的姑娘,其实是在写我自己,在写我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虽然没有生活在疯子手里,但我忘不了母亲和姐姐站在山顶上眺望山外的情景,忘不了她们渴望走出大山的眼神……

      创作这部小说时,我调动了好多生活积累,也调动了我的全部创作激情。我以小兴安岭山区为背景,把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把主宰我家几代人的神秘箩筷都写了进去,写到法律与道德、法律与人性的冲突与困惑,写到一个山里姑娘对爱情、对自身价值的自我觉醒……

      在主人公山杏跟第三个男人发生关系时,我写道:

      “她并不感到羞怯,也许是趟过了两条男人河的缘故,也许是那羞怯早被疯鬼作践光了。可是,他却是童子鸡,没下过女人河。当那洁白如玉、像云像雾像山涧溪流般的身子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突然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了。是她拽过他,他才用柞木棒似的手指像捉蝈蝈似的,向她的身子悄悄地伸过去……末了,是她拉着他走进了这条女人河,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诱人的,也是毁人的,世上多少人都毁在这人人都走过、人人都享受过、人人都咒骂过的世界里……”

      当山杏跟第四个男人发生关系时,她才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愉悦。

      “她觉得那不是欲望的满足,而是一种心与心、灵与肉的交融。那种交融像甘露一样,流遍了她的每根神经,浸透了她的每个细胞,使她整个身心完全融化在一片不能自已的迷雾之中。那一刻,她一下子明白了几年云雨之路未能明白的道理——有爱情才有幸福。”

      当我写到山杏被疯丈夫家人找到后,她不得不面临法律与道德的双重审判时,这样写道:

      “此刻,她不再感到痛苦,就像又死过一回一样。命运再次把她扔到淬火池里,再淬一次火,是软是硬,是曲是直,由她自己选去,这就是命。

      她回到了无名屯,于是,寂寞难忍的无名屯,又掀起了一股旋风。她家门口,又像过去一样永远候着三个活物,一人一孩一狗。不过,狗老了,孩子高了,疯鬼疯得更可怕了,问她:‘你是谁?是俺老婆就进屋跟俺睡觉!’”

      写到这里,我哭了。

      中午吃饭时,我跟贺玉讲起山杏,又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贺玉忍不住笑我:“你说你呀,明明是自己瞎编的,还哭啥?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后来一到吃饭他就逗我:“哎,咱们今天是先吃饭,还是先哭呢?”

      是的,故事是我瞎编的,但山杏在我心中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灵魂,也给了她无尽无休的苦难……

      我在创作许多作品过程中都哭过。我明明知道是虚构的,是我自己瞎编的,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爱动感情,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在创作这部《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的小说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晚上,贺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哎,我收到一封有关你的匿名信……”

      “不可能!”我以为他又在骗我,他经常开玩笑逗我。我这人好糊弄,经常上当。

      有一次我外出回来,他拿出一支手枪对准我脑门说:“哎,这是我新买来的麻醉枪,打上二十分钟就能醒过来。我给你来一枪试试怎么样?”

      “别别别!千万别开枪!”我惊恐地大叫起来,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坏良心了。

      “那我自己来一枪试试!”说着,他就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别别!千万别胡闹!”我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枪口吐出了一串火苗,原来是一只打火机。

      还有一天早晨,我看到窗台上放着两只茶杯,茶杯上套着两只袜子。我问他这是干啥,他一本正经地说:“别动,昨天去野游我抓回来几只蜜蜂,看看它们怎么酿蜜?”

      我信以为真,心想,他还挺有闲心呢。

      中午儿子放学回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别动,你爸要看蜜蜂酿蜜呢!”

      儿子瞅一眼空杯子,说了一句:“才不是呢!”

      原来贺玉新买来的袜口紧,套在两只茶杯上撑袜口呢。

      但这次却是真的。这封信至今保存在我的资料中。

      信中写到:“周贺玉同志,你想知道你爱人张雅文每天中午跟谁约会吗?去市政府四楼××房间调查一下,你就明白了。”落款是:一名关心你的同志。

      我感到很吃惊,并非因为这封匿名信,而是贺玉。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他。

      “当时你写《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正在兴头上,我怕影响你的创作情绪……”

      “那你去调查了吗?”

      “你整天头不梳脸不洗,像丢了魂似的写你小说,还用调查吗?”

      听到这话,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真的,这样的男人不要多,一辈子遇到一个就知足了。

      贺玉说:“如果我去调查,不正中这个家伙的诡计吗?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跟你闹,闹得你写不下去东西,他就达到目的了。”

      是的,看着这斜斜的、有些面熟的字迹,我想他肯定在等着看我和贺玉的笑话呢。可惜让他失望了。我和贺玉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几十年,哪是几句胡说八道所能搅黄的,贺玉哪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男人呢……

      对这部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我充满了希望,希望它能一炮打响。

      我带着稿子专程跑到北京,来到我最钟情的一家大型文学杂志社,找到一位曾去过佳木斯组稿的资深老编辑。老编辑非常热情,看完稿子,跟我谈了大半天,还留我在他家吃的晚饭。可是,当我走出老编辑的家门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我的心也像这瓢泼大雨一样……

      多年后,这位老编辑一再对我说:“雅文,我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没有帮上你。当时总觉得你的作品还差那么一块……”

      是的,这正是我最痛苦的。

      后来,这篇《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在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篇集,收入《西天有片殷红的血》、《活着是多么美好》、《此情与谁说》等四个中篇。该书出版后,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尽管我把全部生命都押在文学的圣坛上,但是,上帝并不会因为我的执著与付出而垂青我。有些东西,就像一个先天得了软骨症的孩子,不是靠后天努力所能弥补的。我发现,当别人说我不行时,我不服,我可以用一辈子的志气来证明自己。当我自己真正认清自己时,那才是最痛苦的。

      所以,我陷入了创作以来最漫长、最痛苦、最艰难的爬坡阶段……

      创作以来,我喜欢写小说,也喜欢写报告文学,不过,大家都说我的报告文学比小说写得好。我想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愤怒出诗人,激情出报告文学作家。可现在,我想写报告文学,却找不到好素材;想写小说,却发现写了几篇报告文学之后,不会写小说了,一写小说就像写报告文学似的,激情有余但冷静不足,缺少小说的空灵与含蓄,语言显得直白而张扬……

      我开始失眠,变得心浮气躁,经常莫名其妙地跟家人发脾气,害得全家只好看着我的脸色行事。我整夜趴在桌子上,写完又撕,撕完又写,清晨扔出去一堆废纸。深夜,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就跑到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万家灯火一点点地熄灭,直到贺玉出现在我面前……

      现在一想,真是对不住家人,尤其对不住贺玉,让他跟我受了那么多不该受的烦恼……

      我在日记中写道:“我沉浸在痛苦的追求之中,听凭心在低吟,灵在哀鸣。我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而自豪,却又为寻不到突破而苦恼。我就像一匹瞎马,整天在森林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为每一丝阳光而兴奋,却又为每一片乌云而低泣。茫茫之途,我找不到出路,只有我的心灵在向我的心灵哭诉……”

      可我再痛苦,也不敢跟别人说,怕人家说我江郎才尽,怕人家说我完蛋了,写不出东西了。

      我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地问自己:你在文学的金字塔上到底能爬多高?三层、五层,还是七层、八层?你到底有多大的天赋和才华供你使用?

      有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写了,拼命读书,读《百年孤独》、《喧嚣与骚动》、《第二十一条军规》、《第三次浪潮》……总之,国内外流行什么我就读什么,什么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意识流,不管读什么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

       我几次跑到哈尔滨找《小说林》编辑阿成,那时候他还没有出名,向他请教如何写小说。

      我俩坐在简陋的招待所里,一杯清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他告诉我,写小说要不动声色,要娓娓道来,就像你面前坐着朋友,你给他慢悠悠地讲故事一样。他说他背过字典,案头总是放着喜爱的小说,每天反复读。

      有一次,阿成把他的老师韩大年先生也请来了。韩大年先生是中学教师,文学功底很厚。我们三人坐在一家小餐馆里,就着几碟小菜,从下午三点一直聊到晚上九点。他们讲着,我则瞪着一双并不年轻、却像小学生似的眼睛,贪婪地听着,认真地记着……

      后来阿成告诉我,韩大年先生出门之后说了一句:“你看吧,张雅文早晚能冲出来。”

      几年前,齐齐哈尔市的编剧郭大彬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一次在太阳岛办戏剧创作班,天很热,守着松花江却没人下水。我问几位第一次见面的男编剧,去江边游泳好不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啊!”于是,我迅速穿好泳衣出现在几位男士面前,他们却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后来,一位编剧告诉我:“当时,我们几个全被你给镇住了。郭大彬说了一句,你看吧,这小女子今后只能在咱们之上,而不能在咱们之下。”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我们在你身上看到一股劲头……”

      我也问过阿成:“大年根据什么说的,他又没看过我的作品。”

      阿成说:“他看到你身上有股劲头。”

      这都是多年以后他们才告诉我的。当时我痛苦得就差没跳楼了,哪还知道能不能冲出来……

      当时,我并不懂得性格所包含的内在驱动力将构成人的行为,并形成人的命运等高深的哲学问题。后来读了弗洛伊德及一些哲学家的作品,才渐渐明白了精神即性格,性格即命运的人生哲理。也知道了萨克雷的那句名言:播种行为,可以收获习惯;播种习惯,可以收获性格;播种性格,可以收获命运。

      不过,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不管我的文学道路能走多远,不管我能冲上第几个台阶,我都会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像当年在小兴安岭读书一样,不管会遇到什么样的野兽,我都会继续创作下去——因为文学早已成为我生命的需要,而不是生存的需要。

       阿成的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打响之后,我曾经学过阿成的语言,渴望自己也能像阿成那样一炮打响。可我肚子里那点“炸药”只能把我自己炸了。学了半天,反而成了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连自己的语言风格也丢掉了。

      无论是黑色幽默、意识流,还是模仿别人,都没有使我走出困境。我这时才意识到,文化功底差,语言匮乏,知识积累不足,都决定我不可能在小说方面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了。

      我饱尝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寂寞,也领教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著,但却永远也体会不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慰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家——尽管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如何走出困境,如何闯出一条新路,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大难题,也是对我个性的一次重大考验。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思索之后,我决定给自己松绑,决定扬长避短寻找其他出路。我觉得在写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方面比较顺手,发表的一些作品反响都不错。可是,那个时期中国的报告文学步入低谷,好多题材都处于敏感领域。于是,我决定开拓一个新的领域——到国外去闯一闯。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松绑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使我不再像过去那么不自量力,那么苛刻,那么逼迫自己了。

      我变得自由了。

九十一

      当时,前苏联刚解体不久,冷冻多年的中俄边贸开始活跃起来,中国涌现了一股“淘金潮”,大批人赴俄淘金,人们管这些人叫做“国际倒爷”。

      我决定去俄罗斯闯一闯,因为去那里的差旅费便宜,护照也好办,黑龙江与俄罗斯只有一江之隔。再说,我们这代人是读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唱着《小路》、《山楂树》,背诵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生格言走过来的,对那片神奇的土地充满了特殊的感情。早在前苏联解体之前,我随黑龙江作家旅游团曾去过新西伯利亚,那里到处都是阳光、绿树和鲜花,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可是,一贯支持我的贺玉却不同意:“俄罗斯那么乱,你又不会一句外语,一个人跑到异国他乡,万一出事怎么办?”

      当时的俄罗斯确实很乱,据说不少“中国倒爷”都遭到过抢劫,有的还惨遭杀害了。

      但只有勇敢地闯入别人没有闯入的领域,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新天地,才可能获得成功的机会。

      我决心去闯俄罗斯,而且从不等待他人的恩赐,因为从小就没人恩赐过我,我每走一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没有差旅费,我决心背着皮夹克和旅游鞋边走边卖边赚旅费……

      母亲曾说我是“走星照命”,说我从小就野。是的,我从小就渴望走出山沟,长大了又到处去跑,现在又一心去国外闯荡……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决定对我的人生、对我的创作来说太重要了。它不仅使我走出创作上的困境,而且使我从此敢于孤身出国闯荡。

      从1991年夏天开始,不会一句外语的我,怀揣一本简单的《中俄对话》小册子,背着半人高的十几套皮夹克,手里拎着两只装有旅游鞋的旅行袋,汗流浃背地夹杂在众多“倒爷”中间,晃晃悠悠地登上佳木斯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客轮,一连三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历时四个多月,到过哈巴罗夫斯克、莫斯科、新西伯利亚、皮亚季戈尔斯克、车臣、伊尔库茨克等许多城市。

      孤身一人,又不会外语,在这刚刚解体、错综复杂的陌生国度里闯荡,我的狼狈和处境是可想而知的。我就像一个睁眼瞎子似的,经常找不到饭店,找不到住处,住过没有蚊帐的小店,被俄国大蚊子咬得满身大包,住过留学生的宿舍,住过素昧平生的华侨家,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深更半夜被一阵砸门声吓醒了,第二天早晨发现,一个醉鬼躺在门口睡着了。有一次,我手拿相机正准备拍照,一个俄国男人走过来,冲我比比划划要用他的伏尔加轿车换我的美能达相机。我冲他摆手不同意,他上来就抢,吓得我抱住相机拼命大喊……

      然而,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现在一心想获取素材的强烈愿望又主宰着我,所以,对一切困难都觉得只不过是路上的几粒砂石而已……

      每到一座城市,我就随着“中国倒爷”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照葫芦画瓢记下住所的门牌号,再把附近的汽车站牌或地铁站牌记下来,这样就不至于把自己弄丢了。之后,我就跑到嘈杂的市场上,守着一堆皮夹克和旅游鞋,跟俄国人“吧唧吧唧”地讨价还价,一蹲一天,到了晚上,兴高采烈地数着赚来的大把卢布,赚够了旅费,我就去找华侨、留学生、“国际倒爷”等各色各样的人物聊天,听他们讲述在异国他乡闯荡的故事……

      我去过皮亚季戈尔斯克,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故居,令我记忆最深的不是诗人宽敞、考究的书房以及他的鹅毛笔,而是摆在写字台上,一只硕大的刻着裸体女人的玉石烟嘴……我想,诗人一定是叼着这只“裸体女人”,完成了他的《当代英雄》。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为了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大学生死在了情敌的枪口之下。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我手捧鲜花来到诗人决斗的地方——如今,陪伴诗人孤独灵魂的,除了那个久远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两束沾满露珠的鲜花……

      我去过莫斯科,到过红场,参观过克里姆林宫,坐过莫斯科迷宫一样的地铁。在莫斯科红场附近无名英雄纪念碑前,我遇到两位令我记忆深刻的老人——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无名纪念碑前没有游人,只有一位裹着黑头巾、身穿黑色长裙的老妇,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将秋雨打落的花瓣从地上捡起来,一瓣一瓣地摆在大理石的墓碑上。墓碑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圈鲜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看上去很美,很有诗意。我不禁驻足凝思:长眠在墓碑下的是她什么人,丈夫、儿子,还是兄弟……我从老人堆满皱纹的脸上,从她空洞洞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历经沧桑的孤独与凄凉。在俄罗斯,有许多这样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寡老人。

      另一位是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夫,披着一件灰色旧风衣,手边放着一根拐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条长椅上,膝前放着一只脱了漆的木碗……在俄罗斯,我见过许多这样有着辉煌历史、如今却穷困潦倒的老人。我曾送给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一筒可乐,老人却没舍得喝,将饮料揣进衣兜说是留给孙子,说他孙子从未喝过可乐……

      在俄罗斯,我感受着丰厚的俄罗斯文化,也目睹了变革时期的俄罗斯现状,听到许许多多中国人闯荡俄罗斯触目惊心的故事。这些新奇而鲜活的故事激励着我的灵感,荡涤着我心中长期以来的迷茫与困惑,在我眼前拓开一片崭新的视野……

      在火车上,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苏关系友好时期,年仅十五岁的徐鹿学在北京某学院当通讯员,跟一个叫留达的乌克兰少女通信并相爱了。留达来到北京,以乌克兰少女火一般的激情,让懵懂无知的徐鹿学在羞怯与朦胧中,成了真正的男人……

      可是,就在两人兴高采烈去找学院领导准备登记结婚时,院领导却悄悄对徐鹿学说:“你们的婚事已经不可能了,苏联专家接到命令,立刻回国……”

      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就要开动了,一对恋人,一个在车窗里,一个在车窗外,相互发出山盟海誓:“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明年再结婚……”

      可是,明年却变得遥遥无期,两人不久就断绝了联系。     

      一天,学院领导对徐鹿学说:“你马上找一个女人结婚,不要问为什么,否则……”

      1989年春天,徐鹿学忽然接到一封留达的来信。

      不久,两个苦恋三十多年、两鬓斑白的恋人,在北京首都机场的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讲故事的人只给我讲到这里,我问徐鹿学和留达后来怎么样,他说他也不知道结果。

      回国后,我专程跑到北京去寻找徐鹿学的下落。可我查遍北京好多所大学都没有叫徐鹿学的,只好来到北京市公安局。可我没带介绍信,一位老先生说什么都不给查。于是,我就给他讲起闯俄罗斯的经历,讲起惊险的车臣之旅,讲起七天七夜光啃黑面包,体重掉了十几斤……

      老先生终于说了一句:“你等一下吧。”

       于是,我从老先生拿出四张“徐鹿学”的登记卡片上,找出一个年龄近似的,按照卡片上的住址,来到北京钢铁学院家属宿舍,敲门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

      果然,这个苦恋三十多年的爱情故事后半集,终于被我敲开了。

      留达告诉徐鹿学,她一直在等他。徐鹿学不敢相信一个乌克兰姑娘怎么能熬得住这二十多年漫长的人生寂寞,不过,最让他感到为难的是如何向患难与共的中国妻子交代。没想到,在钢院托儿所当保育员的妻子张美丽却非常通情达理,主动给他们让出房间……

      留达却说:“美丽妹妹,我不能伤害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不久,徐鹿学来到乌克兰,走进留达为他准备了二十多年的家,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阿克珊娜。

      快要做母亲的阿克珊娜紧紧拥抱着第一次见面的中国父亲,激动地说道:“爸爸,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和妈妈等你等得好苦啊!”

      而徐鹿学拥抱着女儿,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为徐鹿学感到高兴,他很幸运,一辈子遇到两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

      而另一个俄罗斯男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在贝加尔湖畔,有一个长着黑眼睛、黑头发、体格彪悍的混血男人。他没有女人,没有朋友,只有酒和一只叫花儿的狗与他朝夕相伴。

      夏天,人们经常看到他一个人躺在贝加尔湖畔的沙滩上,唱着那首古老而忧伤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一天傍晚,贝加尔湖来了一个中国商人,他对中国商人笨笨地说了一句:“我也是中国人……”

      于是,他向这位素昧平生的中国商人,第一次敞开了封闭多年的心扉……

      他叫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五十多年前,瓦西里的父亲从中国山东来到海参崴淘金,遇到一位俄罗斯姑娘。十九年后,她给他们父子留下最后一句话就撒手人寰了。

      “你们爷儿俩回中国去吧。”

      不久,父亲带着瓦西里回到山东平都一个贫穷山村。

      吃惯了奶油、面包的瓦西里,吃不惯地瓜干,不会讲中国话,不会锄地,整天生活在孤独与苦闷之中。

      一天,他正在院子里擦身子,一串笑声从篱笆墙那边飘过来:“啊呀呀!你咋像猴子似的长了一身毛啊?咯咯咯……”

      从此,一双美丽的黑眼睛照亮了他孤独的心。

      她教他干农活,教他学中国话。他们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勇敢地相爱了。就在他们收拾好新房准备结婚的前一天傍晚,来了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向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必须回国,否则以苏修特务论处!”

      他提出抗议,找到村长和公社……

      第三天早晨,两个相爱的人面临着生离死别。

      她说:“你走了,俺不知俺能不能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回来娶你!”

      回到苏联,他给她写过无数封信,却是泥牛入海。渐渐地,他的心冷了,从此远离喧嚣的城市,来到荒寂无人的贝加尔湖畔。

      中国商人安慰他不要难过,说中国开放了,他可以去中国找她……”

      瓦西里却说:“找她有什么用?她肯定早嫁人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酒……”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贝加尔湖畔又传来那首古老而忧伤的民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为痴情的瓦西里,也为那个年代……

      在哈巴罗夫斯克,我遇到一位俄籍华人科学家姜堪政。

      姜堪政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大学期间,他就迷上了认为能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的《场导论》。为此他多次遭到批判,几次出逃,几次被抓,被判刑……19717月,他终于逃到了海参崴,以为这回可以安心研究他的《场导论》了,可是等待他的却是十年无国籍的流放生涯。十几年后,他总算可以研究《场导论》了,却又屡遭剽窃……

      在试验室里,我见到了他自制的、粗糙但却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场导机”。我不懂科学,不知道他的《场导论》是否有科学道理,但从这位花甲老人身上,却看到一个献身科学、不屈不挠的灵魂。

      在俄罗斯,见到最多的是“中国倒爷”触目惊心的故事……

      一天,在新西伯利亚市场,我看到一帮黑头发、黑眼睛、穿着大肥裙子的胖女人,像一群恶狼似的呼呼啦啦地扑倒了一个中国男人,上前一把夺下他腰间的老板包,往大裙子里一塞,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中国男人气得直骂,但毫无办法。在俄罗斯,最可怕的就是这种黑头发、黑眼睛的吉普赛人,好多抢劫都是他们干的。

      在哈巴罗夫斯克的炒汇市场,我见到一名炒汇老大——一个又瘦又小的中国朝鲜族青年,坐在一辆伏尔加轿车里。

      车窗开着,他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注视着四周。

      我问他:“听说你炒汇很厉害,好多炒汇的都要看你的行情。”

      他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每天带多少钱来炒汇?”

       他没有瞅我,用手指了指身边盖着夹克衫的旅行袋。

      “你带这么多钱不怕被人抢吗?”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把旅行袋上的夹克衫轻轻一掀,竟然露出一支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

      我大吃一惊:“可你就一个人,万一……”

      他又把身上的花格衬衫轻轻一掀,吓得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腰间居然绑着一圈雷管样的东西。只听他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不玩命能赚大钱吗?”

      我惊讶得半天无语,为他的胆量和勇气,也为他玩命的劲头。

      我本想跟他多聊几句,这时,几个俄罗斯男人向伏尔加轿车走过来,他急忙说:“你赶快离开!”

      我只好赶紧离开他。

      我知道去俄罗斯淘金的中国人都在玩命,包括我自己。所以后来为我的报告文学集取名《玩命俄罗斯》。不过人家玩命是为了赚钱,而我玩命却是为了采访。

      当年,鲁迅曾经毫不留情地鞭挞过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曾经为孩子干涸的心灵得不到疗救而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可现在,“孩子”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鲁迅当年批判的国民劣根性,到底扔掉了多少?我无法妄加评论。但在俄罗斯所见到的一切,却使我对我们民族有了更深刻、更真实、更全面的认识……

      看吧,哪里最吵、最脏、最乱,哪里肯定集聚着中国人,这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在哈巴罗夫斯克,我亲眼看到几伙中国“踩包帮”守在码头上,等到中国客轮靠岸以后,他们立刻蜂拥而上,向“中国倒爷”伸手要钱,男的要交一千卢布,女的交五百卢布。有的“倒爷”拒不交钱,跟“踩包帮”理论,结果很惨,轻者被打得鼻青脸肿,重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可我不敢,怕他们冲我动刀子。

      在哈巴罗夫斯克,多次发生中国人血洗中国人的事件。一天夜里,一帮中国人手持凶器闯进一家“中国倒爷”住的旅馆,逼着每个中国人交钱,把旅店里的中国人全部洗劫一空。对这些事,俄罗斯警察根本不管,你找到他,他双手一摊,耸耸肩就完事了。他认为这是你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跟他俄罗斯警察毫无干系。

      看到这一切,我感到很痛心,在国内窝里斗不算,还跑到国外来继续互相残杀,我们这个民族是不是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而且,我看到“中国倒爷”带去的“阿迪达斯”、粉笔制成的“化妆品”、仅穿一周的“礼拜鞋”、工业酒精勾兑的白酒等各种伪劣商品,给中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当然,我无意中也参与到“倒爷”队伍中,也成了推销伪劣商品的罪魁。

      在俄罗斯,经常看到俄国人拿着用一个月薪水买来的“礼拜鞋”,或是芦苇和鸡毛做成的“羽绒服”,气呼呼地去找“中国倒爷”算账,撵得“中国倒爷”到处躲……我看到俄国商店门口贴着醒目的横幅:“此店没有中国货”……

      我亲眼目睹了俄国人从排队抢购中国货,到极度厌恶,到最后抵制中国货!

      前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及东欧一些国家,极需价格低廉的中国货。这对中国尤其对东三省来说,本来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假冒伪劣商品却像洪水般地冲出国门,虽然充足了少数“倒爷”的腰包,但却冲毁了中国在俄罗斯、东欧、乃至全世界的名声及信誉,更使东三省失去一次大好的腾飞机会!

      我一直为东三省失去这次机会而感到惋惜。

      在俄罗斯,最惊心动魄的要属去车臣了。

      19929月,佳木斯某公司杨经理要去皮亚季戈尔斯克及车臣催要货款,我决定跟他一起去采访。杨经理说车臣正在打仗,太危险。

      我说:“没关系,我自己承担差旅费,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我觉得能去车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我又背着十几套皮夹克,跟随他们一行三人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飞往位于北高加索的皮亚季戈尔斯克,从那里乘火车再去车臣首府格鲁兹尼。这次出行,我还带了一本《五笔字型练习法》,一路上学会了五笔打字。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随他们三人从皮亚季戈尔斯克登上开往格鲁兹尼的列车,住进一间破旧的、门板上有好多窟窿的包厢。

      已是午夜,我们四人躺在漆黑的包厢里却毫无睡意,紧张地盯着从门板窟窿里射进来的灯光,听着过道里不时传来的脚步声……

      此刻,正是俄罗斯与车臣交战的前夜。这里除了少数列车及客车与外界通行之外,飞机和铁路货运全部被俄罗斯封锁了。车上的治安极差,经常发生抢劫杀人事件。前不久,据说几个中国人就在车厢里被抢了。

      正提着心,门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及“叽里呱啦”的吼叫声。我们谁都不敢吱声,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只见翻译起身猛地打开包厢门,冲着门外“嗷嗷”大吼几声,回头对我们说:“几个家伙找错包厢了!”我看见昏暗的过道里虎视眈眈地站着几个彪形大汉,鬼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列车终于到达了车臣首府格鲁兹尼。尽管杨经理电话通知了欠款客户苏里曼来接我们,但他却没来。我们只好站在秋雨绵绵的站台上等他。

      格鲁兹尼,是我在俄罗斯见过的最灰暗、最破烂不堪、乞丐最多的城市。马路上到处都积满了雨水和落叶,房屋建筑又矮又旧,毫无生机。只有一幢十几层的大楼,它就是后来被炸的总统府。总统府只是一座三层小楼。总统府门前的广场上,集聚着许多人,好像在激烈地辩论什么,有时还推推搡搡地动起手来。杨经理告诉我,那是车臣的各个政治派别在辩论。我很想过去拍几张照片,却被杨经理制止了。他说:“千万别去!这里的人很野,也很敏感。他们看你拍照非把你的相机抢去不可!”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我们才见到个子矮小、头发稀少、长了一双猫头鹰眼、一看就是老滑头的苏里曼。

      一见面,杨经理就谴责他言而无信,质问他为什么三百万货款到现在还迟迟不发。

      苏里曼却把玩着手中的油笔,说他账面上有的是钱,但俄罗斯把银行封了,汇不出去;还说他有大量的石油,但俄罗斯封锁了海陆空运输,运不出去。说完,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

      一连几天,都是在这种毫无成效的谈判中度过的。

      在这里,时时都能感受到战争前的恐怖。白天还算平静,一到晚间,站在旅店窗前往外一看,远处炮火连天,枪炮声像爆豆似的,火光把半边天空都烧红了!再低头往窗下看,身着迷彩服、荷枪实弹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在马路上走着,“咔咔”的皮靴声整夜整夜敲着无眠者的耳鼓……后来得知,这就是在俄罗斯制造了多起恐怖事件的车臣黑手党。

      一到晚间,我们谁都不敢出门,每人买一把斧子,白天出去腰里都别着斧子。说来可笑,一把斧子能抵挡住黑手党的冲锋枪吗?自己给自己壮壮胆呗!

      要说不害怕那是撒谎,但我丝毫不后悔,反而觉得挺自豪,经历过车臣这样的战乱环境以后,后来再去韩国,去欧洲,就觉得非常轻松了。

      在格鲁兹尼的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乞丐。这里的乞丐非常多。在一座几十米长的桥上,我数了数,不下十几个。一位父亲领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看我们过来,三个小家伙立刻齐刷刷地跪下来,向我们一齐伸出小手……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一身黑色长裙,一条黑头巾,身旁放着一只红色小木桶,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桥头,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色调深沉的油画。我很想扔给她一点钱,但随行的杨经理告诉我,千万不要发善心,更不要露富,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儿,中国男同胞经常会遇到漂亮的车臣女郎,勇敢地向他们“求爱”:“先生,请留下来吧,我爱你!”她们认为中国人有钱,想嫁给中国人。在这儿,有一万元人民币就算富翁了。

      在车臣逗留了一周,第八天早晨,我们乘客车准备离开这里……

      上车后,我望着满目萧条、充满恐怖的城市,想起旅店老妈妈跟我们告别时说的话:“唉,你们回中国多好,没有战争……”

      是啊,生活在战争中的人们,多么渴望和平的生活啊!

      我曾问过老妈妈,车臣人愿不愿意独立,她悻悻地说:“独立有什么好?车臣四面都被俄罗斯包围着,光有石油有什么用?现在连面包都没有!闹独立的都是那些当官的,都是为了争权夺势!老百姓要的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鬼知道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老妈妈说得极是,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老百姓发起的,更不是老百姓所希望的。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车臣爆发战争以后,我不禁想起那位老妈妈以及在桥头乞讨的那些孩子,不知她们是否还活着……

      上车后,满嘴起泡的杨经理长叹一声:“唉,这趟又白跑了!”

      为这三百万货款,杨经理冒着生命危险六次来到车臣,曾找到车臣共和国总理玛玛大耶夫和后来被俄方炸死的总统杜达耶夫,都没有解决问题。他的密码箱被人抢跑,在旅馆房间里发现子弹头……可是一分钱都没要回去。

      客车开出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停下来,我急忙往窗外看,只见公路两旁停着大炮,身穿迷彩服的士兵端着冲锋枪,前面的公路上摆着长长的蛇形水泥预制板的路障,路障中间只能容下一辆汽车经过,所有的枪炮都齐刷刷地对准我们这辆客车,只见两个端着冲锋枪的士兵走上车,让我们交出护照,打开旅行包……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只见司机下车了,跟路边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交涉了好一阵……

      客车终于重新启动了,在狭窄的路障中间像蛇一样缓缓地向前驶去,我这才舒了一大口气,总算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原来这是车臣与俄罗斯的交界处,车臣方面要对过往行人进行严格检查,看有没有俄罗斯派来的间谍。

      1992105日,我从莫斯科登上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旅客列车。这趟横跨欧亚大陆、行程七天七夜的列车,是世界上行程最长的列车。

      七天七夜,太难熬了。

      俄罗斯的十月很冷,车里没有暖气,四面透风,穿了好几条裤子仍然觉得冷。车窗外面除了遮天蔽日的森林还是森林,车里除了寂寞还是寂寞。最要命的是买不到吃的,连热水都没有。俄国人不喝热水。

上车前,我以为车上有卖食品的,只买了一个西瓜,上车后才发现,车上除了黑面包什么都没有,没办法,只好把西瓜皮都吃光了。每到一个小站我就第一个跑下车去,却发现站台上空荡荡的,只买到一次马铃薯馅的饺子。俄罗斯旅客都自己带着食品。只有我和几个中国人,一连七天,光啃黑面包及国内带去的咸香椿,回国后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不理解,俄罗斯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地,怎么就没人种呢?弄得蔬菜奇缺,黄瓜折合人民币十几元一斤。在那儿要是能吃上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就是最大的奢侈了。我奇怪,俄国人个个健壮得像北极熊似的,为什么这么懒惰呢?是不是社会主义大锅饭把他们惯坏了?更让人费解的是,一个被我们向往、效仿、崇拜几十年的老大哥,一个称雄世界堪称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一个被中国人称为“明天”的伟大民族,为什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贫穷、如此“瘦弱不堪”、如此匮乏呢?

      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看到偶尔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彪悍男人,以及头上扎着三角巾、手拎奶桶的丰满女人,我心中的迷惑越发感到难以释然。

      不过,当我回想起中国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心里也就渐渐释然了。

      是的,体制决定一切。

      我坚信,俄罗斯早晚会强大起来,走出困境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我发现俄罗斯是一个爱读书、崇尚知识的民族,随处可见手捧书报的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上车时拎着两个大提包,一提包是食品,另一提包就是要看的书。你看吧,车厢里一个个因颠簸而晃动的脑袋都俯在一本本书上,就连孩子都捧着画报津津有味地看着。而我走过几个车厢却发现,中国人没一个看书的,都在聊天,打扑克……

      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位同行的男同胞搂着俄罗斯姑娘在车厢过道上接吻。男同胞悄声告诉我:“这姑娘向我要烟,我提出要亲她……”

      一连七天,他们都是在这种无声的交易中度过的。

      这使我想起在哈巴罗夫斯克干过的一件傻事,我去敲一位同胞的屋门,敲半天也没人应声。一位男同胞悄声对我说:“张大姐,你敲什么呀?”

      我说:“我明明看着他们几个刚进去,怎么不开门呢?”

      他说:“张大姐,你挺聪明的人怎么就糊涂呢?”

      “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你是说……”我从男同胞狡黠的微笑中猛然醒过腔来。

      大白天,三对中俄男女同时在一个房间里做爱。其中一位男同胞是我的朋友,过后他一脸尴尬地对我说:“张大姐,你说我这人完蛋不完蛋?见到那女的说什么都不行,白花了五十元人民币!”

      我目瞪口呆之后把他臭骂了一顿,他只好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我觉得这两个国家的人似乎都因为禁锢得太久,而显得过于饥渴,只是所表现的需求形式不同罢了。

      俄罗斯人虽然穷,但仍然不失文明教养。他们向中国人要烟,但他们划过火柴之后,却把火柴杆重新放进火柴盒里;买面包,三个人也要排队;上汽车,男士绝不会像中国男人那样疯狂地跟女人抢座位,而是彬彬有礼地让女士先上……

      但俄罗斯男人爱酗酒。他们喝酒不用劝,攥着瓶子自己“吹”,喝醉了,十天八天都醒不来。所以,俄罗斯设有许多醒酒所。一天深夜,我起来上厕所,发现车厢过道里躺着两个酒气熏天的俄国男人。后来,两个警察用警棍打他们,醉鬼睁开眼睛瞅一眼警察又睡过去。警察只好像拖死猪似的把两人拖下车去。

      在七天的旅途中,我天天跑到各个车厢去找中国人聊天,听到许多“中国倒爷”闯俄罗斯的故事。我还跟几个延边来的“中国倒爷”约定,他们回国过春节期间,我去延边采访他们后期的故事……

      1013日零点一刻,七天七夜之后,列车终于到达了哈巴罗夫斯克。

      我急忙背上旅行包,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出站台,登上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不久前,女儿和女婿被佳木斯外贸公司派到哈巴罗夫斯克工作,住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

      正是午夜,马路上除了偶尔驶过一辆汽车之外,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紧张地注视着满脸大胡子、壮得像拳击手似的司机……他不时地转头瞅我一眼,目光中透出一种阴森森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凭着天性的敏感,我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知道哈巴罗夫斯克很乱,很多中国人被抢。

      我想立刻下车,可转而一想,他要起歹心不可能停车。情急之中,我忽然想起一个十岁从中国跑过来、当过克格勃黑社会老大的人……我曾经采访过他妹妹。

      于是,我故作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笨拙的俄语:“你知道尼古拉·金吗?”

      大胡子一愣,惊讶地瞅瞅我。

      我拍拍胸脯:“我是他的姐姐!”

      大胡子越发惊讶地瞅瞅我,我又指了指字条上的地址……大胡子急忙点点头,目光顿时变得规矩起来。没想到,从《中俄对话》小册子上学来的几句蹩脚的俄语,关键时刻却救了我。

      我的心在嗓子眼儿悬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幢三层小楼前。

      小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摸黑跑上二楼去敲女儿住的屋门,可我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我急忙把楼上所有的房间全敲遍了,却没有一个人。整座小楼阴森森的十分瘆人,只有我的敲门声在小楼里回荡:“哐哐哐,哐哐哐……”

      这幢三层小楼是俄国某公司租下来准备与中方合开酒店的。在我去车臣之前,这里曾发生了几起恐怖事件。一天傍晚,四个俄国人在走廊里抢走了我女婿的提包。一天深夜,有人开着升降车来到窗外,爬进二楼屋里盗走了中方公司存放的二十套踏花被。一连三天夜里,十几个手拎大棒的俄国人开着大卡车包围了这幢小楼,准备抢劫中方存放在此的三十二台彩电。中方工作人员手拎斧子和木棒在楼道里守了三天三夜,吓得女儿一连几天几夜不敢睡觉……

      在这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令人毛骨悚然的小楼里,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我不知女儿他们去了哪里,更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楼上楼下跑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呼喊着女儿和女婿的名字……

      忽然,我发现楼梯下一间门缝里射出一道灯光,我急忙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睡衣、脸色苍白、十七八岁的俄罗斯少女。我用笨拙的俄语问她中国人去哪儿了,她摇摇头,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稍许,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满脸雀斑的小伙子。小伙子睡眼惺忪地弄懂了我的意图,比比划划地让我住他的房间,说他到少女的房间去住。我不敢住,让他送我去阿木尔宾馆,小伙子同意了。

      凌晨两点,我推着装有美能达相机、大量采访笔记及衣物的旅行包,跟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俄罗斯小伙子,走在空寂无人、冷风瑟瑟、落满枯叶的大街上,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几次偷偷地瞄那小伙子,心里捉摸:如果他起歹心抢我,我能不能打过他?还好,他一直走得很规矩。

      大约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来到阿木尔宾馆,我这颗惊魂未定的心顿时落地了,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这位素昧平生的俄罗斯小伙子,一再对他说着“斯巴细巴!斯巴细巴!”

      小伙子则憨厚地笑着,转身回去了。

      旅馆服务员早已休息,我只好在同行的两位男同胞房间里呆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俄罗斯小伙子又跑来带我去找女儿。在“交谈”中得知,他是孤儿,二十五岁,从小失去父母,很穷……

      小伙子带我跑遍了哈巴罗夫斯克,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我心急如焚,再次来到女儿的住处敲门,仍然没人。我无望地叹息一声“唉……”

      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声“妈!”

      我回头一看,正是我亲爱的女儿……

      女儿告诉我,他们公司的人都回国了,只留下她们夫妻俩看家。那三十二台彩电搬到另一家仓库里,却被俄国人挖洞盗走了十六台。这里太不安全了,他俩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了,刚好回来取东西……

      女儿夫妻俩请小伙子和少女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送给小伙子一千卢布。小伙子接过卢布高兴得连蹦带跳,“乌哇”喊叫着向少女的房间跑去……

      他们走后,女儿悄悄对我说:“妈,我告诉你,那小伙子是拉皮条的,那女的是卖淫的……”

      我听了先是震惊,继而对这两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意。他们虽然因为贫穷而沦为暗娼和皮条,但人格并不低下,灵魂并没有堕落,仍然表现出善良的天性。他们完全可以抢我,甚至把我干掉。但他们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帮助一个走投无路的外国人渡过了难关。

 

九十二

      这次去俄罗斯跑了一个半月,终于回家了。

      贺玉张开双臂欢迎我:“噢,天哪!你可回来了。我天天惦念你,就怕你出事……哎,你怎么这么瘦啊?”

      而我却打量着重新装修过、焕然一新的家,以为自己走错门了。我问他为什么又趁我不在家搞装修,他说了一句令我特受感动的话:

     “为了让你回来高兴呗!”

      他总是这样,我外出回来,经常发现家里有了变化,不是粉刷了墙壁,就是增添了一样新家具,或者添了几盆花……

      噢,回家真好,真舒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吃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安安稳稳地睡个大觉,再不用啃那该死的黑面包,不用提心吊胆怕遭抢劫了。

      但不久,我又动身去北京采访徐鹿学了。

      采访完徐鹿学,我从北京直接去了吉林延边。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贺玉惊喜地叫起来:“噢,太好了!你可回来了!在哪儿呢?我马上去接你!”

      我却说:“在吉林呢。”

      “啊?该死的,你真去吉林了?你真狠心把我们爷几个扔到家里不管哪?”贺玉立刻命令我,“不行,马上回来!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过年呢。你要不回来过年,我就自杀!”

      我笑道:“别自杀,我跟那些倒爷在俄罗斯就约好了春节去采访他们,我要不去就失信了。亲爱的,别生气,你跟孩子好好过年,祝你们春节快乐……”我所以等到大年三十才给家里打电话,就是怕受不了他和孩子的召唤。

      “好吧,我拿你是真没办法!”他转而又叮嘱我,“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好好过年,吃点好的,别为了省钱。要注意安全,到那儿一定给家里来个电话,免得我挂念……”

      可是,一连五天我吃的都是方便面,没有饭店开门。

      正月十五,我带着大量采访素材,从延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里。

      一进门,两个孩子却故意绷着面孔问我:“同志你找谁?我们不认识你……”

      贺玉也一本正经地说:“雅文,孩子向我正式提出……”

      “提出什么?”

      “要求换妈。”

      “好哇,小兔崽子!换吧,我帮你们选一个,前院那个大傻子怎么样?”我笑骂道。

      从此,我背上一条不回家过年的罪状,被他们爷儿仨数落了好多年。

      但我的收获却是非常之大。

      不久,我开始坐在电脑前,用去俄罗斯途中学会的五笔字型进行创作了。

      从此,我在创作上的苦闷与困惑消失了,消失在太多太多的激情与灵感之中。我开辟了一个独特而新奇的境外领域,接连在全国数家报刊发表了《苦恋》、《打到车臣总统府的官司》、《被当作人质的经理》、《留学的骗局》等几十篇纪实作品,出版了报告文学集《玩命俄罗斯》。徐鹿学和留达的爱情故事《跨国之恋》,在《羊城晚报》连载之后,编辑来信说读者好评如云,问我还有没有这样的作品。讲述俄籍华人科学家姜堪政的报告文学《为了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在《当代》杂志发表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编辑部为此召开了作品研讨会。这期间,在《十月》杂志发表的另一篇报告文学《畸形世界的呼唤》,编辑部也召开了作品研讨会。

      从这时起,我开始量力而行,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再苛求“深刻”与“伟大”,不再过分追求“高雅”与“纯文学”。总之,不再给自己套上不现实的枷锁。这样一来反倒轻松了,创作起来多了几分从容,也多了几分洒脱。我在困惑与迷茫中拯救了自我。

      但是,由于创作指导思想的转变,这个时期也写了不少猎奇的东西,大多是中国人在俄罗斯的种种遭遇。今天翻开那个时期的作品,发现在语言方面仍然没有摆脱文学青年的幼稚,仍然在堆砌辞藻,缺少准确与平实。

      走出困惑之后,我的创作进入了第二个高峰期,这个高峰期持续了很长时间。从1991年到1995年,发表了六十多篇报告文学及纪实作品,出版了两本报告文学集、一部长篇小说、编写了一部四十四集电视连续剧。

      也正因有过闯俄罗斯的经验,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

九十三

      谈到《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这部作品,不能不谈到我个性中一个最大的缺点——轻信。

      由于轻信,我上过不少当。

      一次,一个瘦小单薄的女孩子来找我,哭哭啼啼地说她父母离异,没人管她,生活没着落。她爱写诗,希望我能帮她推荐一下。我信以为真,看她的诗写得不错,就向电台推荐并被录用了。没过几天,电台的朋友来电话告诉我,她的诗全是抄袭的。

      又一次,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篇小说,从外地专程跑来找我,我看完小说对她婉转地提了一些建议。她却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一定要我收她做学生,我不答应她就死活不起来。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拽起来,做了六个菜招待她。她说不吃牛肉,我只好把牛肉撤下去。可她又气呼呼地说:“我不吃!六个菜待客,五个菜待鳖!”我觉得这人精神不正常,只好下了逐客令。可是,我从阳台上看到她哭着离去的背影,心里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还有一次,一个文学爱好者进了监狱,来信说他家里不管他,让我给他寄点钱,说等他出来后就还给我,结果音信皆无……

      朋友们说我太幼稚、太善良、太单纯了。

      是的,这种善良和轻信,可能源于我出生在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里——那里没有那么多谎言和欺骗。父母从不许我们撒谎,说撒谎可耻,还说撒谎是万恶之源。我不会撒谎,以为别人也不会撒谎呢。

      但是,世界是丑陋的,它充满了谎言与欺诈。

      事情发生在1994年夏天——

      在《当代》杂志发表了那篇《为了揭开人类抗衰老之谜》的报告文学之后,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不少人想跟俄籍华人姜堪政合作“场导机”项目。有的专程从新疆、山东跑到佳木斯来找我,要我帮他们办理赴俄考察手续。我就托人找关系帮他们办签证,担着风险给他们当担保人……

      有一个姓高的烟台人最为积极。他多次给我打电话,说他是英国某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对“场导机”很感兴趣,让我把姜堪政请到北京来洽谈合作问题。我和高某在电话里达成协议,我负责把姜堪政请到北京,他负责承担五千元费用。他满口答应。

      828日晚间十一点三十分,我在北京黑龙江宾馆正准备休息,忽然接到高某打来的电话,说他刚从香港飞过来,要立刻见我。我只好穿上裙子跑下楼去。

      在大厅里,看见一个长得又矮又黑、头发稀得连天灵盖都盖不住、半边面部神经麻痹的男人,身着一套劣质米色西装,手拎一只旧密码箱,匆匆地走进来。

      我心里大为疑惑:这人能是英方代理商吗?可转而又告诫自己:不要以貌取人……

      高某开口就说:“对不起,张女士,我下飞机时钱包被偷,所以来晚了!”

      我并没有多想,还为他惋惜一番。

      接下来,他说他认识一位旅韩华侨韩晟昊博士,说韩博士给韩国几任总统当过保健医,是打开中韩通道的秘密使者。他说可以请韩博士来投资“场导机”的项目……

      第二天,高某与姜堪政洽谈之后,双方签署了合作意向书。随后,高某让我等他电话,说要带我去见韩晟昊先生的儿子。

      我从下午一点等到半夜十一点四十分,高某终于打来电话,却是满嘴醉话:“张女士,你猜我是谁?”

      我说:“你不是高先生吗?”

      “不对!你猜我是谁?”他一连问我好几遍。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告诉你,我是国际大骗子!”

      我脑袋“嗡”的一声,急忙问一句:“你谁都骗吗?”

      “对,谁都骗!”

      “……”我顿时哑言了。

      他却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接触你吗?”

      “不知道!”

      “我是想利用你这支笔……”

      在以往的通话中,他曾经流露过,说他的一生很坎坷,希望有人能写写他。但我从不充当这种“御用”文人,也就没搭茬。接下来,他的话就更离谱了,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这人气质好,说他要是没有老婆就让我离婚,他要娶我……

      简直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高先生,请你自重点!”我厉声打断了他,“希望你能兑现诺言,关于这次来京的费用,你什么时候付给我?”我不得不考虑最实际的问题了。

      他说:“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你这儿!”

      “我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电话挂了,我却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不禁担心起他所承诺的五千元费用问题。

      果然未出所料,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宾馆服务员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张雅文女士,我为你的事东奔西跑,你却说我是国际大骗子,我不能与你共事了!”

      这家伙明明自己说他是国际大骗子,反倒栽赃到我头上了。但毫无办法,只能认倒霉了。这么大个北京我上哪儿找他去?再说也没那个时间,南京一家公司还邀我带姜堪政去洽谈合作问题呢。

      可我带来的几千元钱,买完两张去南京的机票仅剩下五十元,连机场都去不了。恰在这时,一位在大学任教的读者王依媛女士来拜访我,目睹了我的狼狈,请我到家里做客。临走,她硬塞给我二百元钱,这才帮我解了燃眉之急。从此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

      还好,南京那家公司向我支付了差旅费。

      在南京,我脑海里总是转着高某说的那位韩晟昊博士,凭着我对题材的敏感,觉得如果确有其人,这将是一个难得的独特题材。

      在南京办完事之后,我立刻返回北京去寻找韩晟昊先生的儿子。可是高某只说他在北京某中学工作,并没说具体是在哪个中学。偌大的北京,茫茫人海,上百所中学,上哪儿能找到这位韩姓人士?

      我在北京跑了三天,这天傍晚,终于在一所中学的医务室里,找到了韩晟昊先生的儿子,从而又敲开一个绝妙的素材——

      韩先生说:“我父亲这一生真可谓饱经沧桑,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太值得一写了!”

      之后,我贸然给韩老先生接连发去两封信,不见回信,又发出第三封,不久,终于收到老先生的回信,同意我去汉城。

      199582日下午两点。

      我怀着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走进韩晟昊先生在汉城开的新东和汉医院,走进古色古香、摆着奇石古玩、墙上挂着用金刚经绘制而成的观音菩萨像的会客室,来到瘦小枯干、神态高傲、手里把玩着两块小石头的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第一句话却问我:“张女士,你为什么这么远跑来写我?我告诉你,我可没有钱!”

      面对老先生的坦率,我只好坦诚地说:“韩博士,如果为了钱,我用不着跑这么远来采访你了。在国内有人出价二十万让我给他写传,都被我拒绝了……”

      的确,不止一个人找过我,让我为他们写传,有的还让我自己开价。我是一个穷作家,去俄罗斯采访都得靠卖皮夹克来赚旅费,当然需要钱。但我觉得人生有限,不愿为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去空耗生命,所以一概谢绝了。

     我说:“韩博士,听说您这一生很坎坷,也很辉煌,尤其在打开中韩通道方面作出过很大贡献,我觉得很值得一写……”

      听我这么一说,老先生长叹一声:“唉,我这人九死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哪!”

      于是,这位生性高傲、刚愎自用的老先生,终于把他坎坷一生以及从未向他人敞开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向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中国作家敞开来……

      在他时而激越,时而沉重,时而老泪纵横,时而开怀大笑的讲述中,我感受着一位饱经沧桑的七旬老人波澜壮阔而又悲壮的人生,以及无法抗拒的坎坷命运——

      他原名叫韩早先,出生于吉林省长白县,毕业于吉林国立师范大学。1947年土改时,被错打成国民党特务。当他得知要被处死时,从枪口下脱逃,逃进长白山深山老林,后来跑到韩国,成为台湾的高级间谍,曾受到蒋家父子的召见与嘉奖。当他发现国民党官场的腐败之后,又毅然退出政坛,自学成医,成为韩国的一代名医,与朴正熙、卢泰愚、金泳三等几位总统成为至交。他受卢泰愚之托出使中国,为打开中韩通道充当秘密使者。为此,他荣获大韩民国国民勋章。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显然是一个颇具争议、甚至是黑大于白的人物。所以在采访时,我极力在老先生身上寻找着“亮点”—— 一个能成为这部作品灵魂的亮点。

      当老先生讲到受卢泰愚之托去中国打通中韩通道回来,面对台湾驻韩官员的质问他说出的一番话,让我心头顿时一亮……

      台湾驻韩官员质问他:“韩晟昊,你是喝着国民党的奶水长大的,现在却为共产党做事。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全都忘了吗?”

      韩老先生却说:“我韩某人当然没得健忘症!没错,我的家族一天就死了好几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是在为共产党做事,而是在为民族做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短暂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台湾再强大也代替不了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真正强大!国家的强弱关系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假如老韩家都死光了,能使中华民族强大起来,老夫也心甘情愿!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作点贡献,使中国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这黄钟大吕般的铿锵之言,我看到一颗爱我中华的赤子之心,看到一份永远无法割舍的炎黄子孙之情结。当然,也看到了中华民族那段血与泪的历史……

      我终于抓到了老先生的生命之魂,也就是这部传记之灵魂,所以我在书中写道:

      “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对国民党更没有好感,可是对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民族,却有着永远的中国心!无论他冤死过多少次,无论他受过多少委屈与磨难,他的心都永远不会变,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的祖国……”

      这些年来,国外好多情报机关赏识他的才干,多次用重金收买他,让他充当间谍搜集中国大陆的情报,都被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爹妈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没给我生出一块出卖民族利益的贱骨头!我告诉你们,不要再打我韩晟昊的主意。我韩某人绝不干那种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当!”

     韩老先生长得瘦小枯干,却是一个敢恨、敢爱、敢怒、敢骂,在韩国呼风唤雨式的人物。在采访期间,我遇到这样几件事:

      中秋节前夕,当政的金泳三及下野的卢泰愚都派秘书来给韩老先生送礼。

      我去“三八线”的板门店参观,韩老先生竟然给韩国国防司令官打电话,让国防司令派专车来陪我……

      韩老先生预订了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按合同应在中秋节前一天交货。这天,现代公司打来电话说不能按期交货,要拖后几个月。韩老先生顿时勃然大怒:“我限你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就撤你的职,割你的脑袋!你听着,我叫韩、晟、昊!”说完,“啪”地撂了电话。原来,现代产的顶级轿车很紧俏,有人拿老先生的车走后门了。

      当天晚上,现代公司江南支店经理急忙来到韩老先生家里,进门就磕头作揖赔礼道歉:“对不起,韩博士,请您多多原谅!手下人不懂法,做出了这种事……”

      老先生训斥道:“起来,在我家用不着来这套!我要让你们知道,中国人是讲法、讲理、讲人情的,但不是好欺负的!我限你明天下午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跟你们没完!”

      第二天下午两点,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乖乖地开到了老先生的家门前。

      然而,这只是韩老先生小露峥嵘而已,他在韩国呼风唤雨的事多了。

      卢泰愚竞选总统,韩老先生为其组织十万人的拥卢大军;金泳三竞选总统,他为其组织三万人的演讲大会;中韩建交之前,为了保住价值十亿美元的中国驻韩大使馆,他发动华侨向台湾当局口诛笔伐,迫使台湾当局不得不收回企图卖掉大使馆的呈文;而令人称奇的是,他至今还是韩国十万多名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

      说起汽车修理工,这里面还有一件轰动全韩的故事。

      19898月,数千人一连数月围在韩国国会门前,看见来国会办事的车辆就烧,闹得国会鸡犬不宁,根本无法办公,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收废品的后来改成了修理汽车,他们要求政府给他们修理汽车的合法经营权,可是国会一直没通过……

      这天,卢泰愚跟韩老先生谈起这事,韩老先生却直言不讳地说:“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你逼老百姓造反,老百姓当然要反了!他们要求了十几年的汽车修理经营申请,国会为什么不通过?我考虑主要是一些有经营许可证的汽车修理厂老板在国会活动,所以国会才迟迟不肯通过。你想想,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他们能不闹吗?”他跟总统的交往向来不卑不亢,直言不讳,从不媚颜取悦。他说:“这样吧,我来帮您解决这个大老难……”

      卢泰愚不相信,韩国政府十几年未解决的大老难,你一个中国人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韩老先生有恩于那些“闹事者”……每当看到穿着破烂的穷困潦倒者前来就医,他不但分文不取,还经常掏钱周济他们。他对他们的周济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年两年……汉城四十二个区,四十二个区的闹事头头当中,有一半以上受过他的周济。

      随后,韩老先生在汉城驰名的中国万里长城大饭店摆下四十桌酒席,宴请四十二个区的代表。席间,他对这帮从没登过大雅之堂、诚惶诚恐的代表们说:“我对总统说了,什么都可以忍耐,就是肚子饿了不能忍耐!我要求你们不是不要斗争,而是要合理合法地斗争!你们重新拟定一份提议案,我到总统那里去为你们争取……”

      但是,国会议员对议案仍未通过,最后,卢泰愚只好以总统身份下令试行此案。

      之后,在韩老先生的倡议下,全韩十万名汽车修理工成立自动车轻整备联合会,并在体育场召开一万五千名代表参加的大会。

      韩老先生发表讲话说:“我之所以要帮助你们,是因为地球村的人都是人,都应该享受同样的生存权利!为什么医生能受到很高的待遇和尊重,而你们却不能受到这种待遇?这不公平!医生是治人的医生。而你们是治汽车的医生……同是医生,为什么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但平等不是哪个人给的,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但绝不能像你们过去那样,靠闹、砸、抢、烧的办法去争取。如果那样,你们将永远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今后,你们要改变自己以往的坏形象,你们过去有六大错误,今后必须改掉……否则,明年国会开会之前,你们决议案仍然不能通过……”

      会上,韩老先生将一面全国自动轻整备联合总会会旗,亲手授给该会第一任会长,而会长也以大会的名义赠给韩老先生一把用一两黄金铸成的金钥匙,象征着韩老先生为他们打开了生存大门……

      从此,国会门前烟消云散,曾搞得全韩上下鸡犬不宁的汽车修理工们,再没闹过一次事。而韩老先生也因此成为全韩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老先生开车跑遍全韩无需担心车坏,只要一提到韩晟昊的名字,修理工们顿时肃然起敬,唯恐有失敬意。一时间,他在韩国传为美谈。

      韩国总统称他是“了不起的中国人”;老百姓称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大写的中国人”;而外国情报机关却称他是“中国奇人”。

      不过,这位奇人却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因为他永远也记不住自己的车牌号。而且,自己医院的三个电话号,只能勉强记住一个……

      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韩老先生一如既往,定期到监狱里去看望他,为他出诊。这给身陷囹圄的卢泰愚极大的安慰。按规定,监狱医院院长向韩晟昊汇报完卢泰愚的病情,韩老先生给卢泰愚看完病,开好药方,就该走人了,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第一次来出诊,一帮警护人员说时间已经过了,几次催促他离去。

      韩老先生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再催我了!”说得警护人员哑口无言,从此再不催他。

      于是,在众多警护人员的监视下,他与卢泰愚旁若无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一次,卢泰愚说他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半天都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韩老先生厉声质问监狱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为什么不想办法帮他解决?”

      院长说:“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下来。”

      “那三天不撒尿人能受得了吗?”

      “可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谁也受不了。你马上给他找个热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我在传记中写道:“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的友谊,竟是如此牢固。他不因其荣升而自我膨胀,也不因其遭贬而与其疏远。在他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一直开满了真挚的友谊之花。这在人类的交往史上,大概也为数不多吧。”

      李登辉等人闹台湾独立,韩老先生公开发表文章骂台独分子:“台湾之独立,国土之分裂,是犯了民族大逆不道之罪,国民党担当不起,共产党也担当不起,李登辉更担当不起!我希望中国与海外华侨,绝不要袖手旁观,要群起而攻之,防患于未然。精诚团结,保住台湾。这是中华民族之命令,也是中华民族之浩然!‘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宁给侨胞做牛马,不给台独当祖宗!”

      他发现国民党腐败之后,他问自己:“我韩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说穿了,我只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拉磨的驴!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来越强大……我曾寄予厚望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一生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身上?”之后,他毅然决然地向国民党当局提出辞呈。

      韩老先生对自己有一番深刻的自我剖白:

      “宁愿鸡嘴骨瘦,不愿牛腚肉肥。

      宁愿正面交锋,不愿苟且偷生。

      宁愿洁身清贫,不愿辱名浊富。

      宁愿清高孤独,不愿同流合污。

      宁愿抬头看日月喝清风,不愿低头求荣达沽虚名。

      只能为医,不能为相。”

      这番自我剖白,恰恰是他独特个性与伟大人格的真实写照。

      在采访期间,我还遇到这样一件事……

      这天,老先生派一个年轻女子陪我在汉城转转。一上车,她一扫在老先生面前毕恭毕敬、沉默寡言的态度,向我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张女士,请问您看毛泽东和蒋介石哪个人更伟大?”

      我并没在意,随口说:“当然是毛泽东了。不然,率领八百万军队的蒋介石就不会被撵到小小的台湾岛上去了。”

      她又问:“毛泽东杀了那么多人,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说:“蒋介石杀的也不少啊!为了夺取政权,哪个当权者不杀人?蒋介石到台湾不也杀了一大批吗?”

      “请问您如何评价毛泽东?”

      “毛泽东是一代伟人,但他同样是一个普通人,同样会受到历史的局限,同样也会犯错误。中国刚刚脱离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我觉得他是一个从皇帝到领袖之间的衔接人物,但他不愧为一位载入中国史册、改变了中国命运的伟人。”我发现这小女子是有来头的,不敢再信口雌黄。

      “张女士,请问您如何看待大陆严重的腐败现象?”

      “任何正直的人对腐败都会深恶痛绝。腐败是世界性的,韩国的几任总统不都因为腐败而遭到民众的谴责吗?”我对腐败深恶痛绝,但不知她出于什么目的,所以出言谨慎。

      这时,轿车经过台湾驻韩办事处门口(中韩建交后,原台湾大使馆改为台湾办事处),她一连三次对我说:“张女士,进去坐坐吧。台湾大使这人非常好。您去见见他,他会请您去台湾的,台湾很美……”

      台湾确实很美,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此刻,无论她怎样盛情邀请,我都不会走进台湾办事处,这点政治敏感我还是有的。

      后来得知,这小女子是台湾派到韩老先生身边的特工,被他发现后辞退了。

      我在汉城采访了二十天。

      临走,韩老先生与我握手告别,却说了半句话:“张女士,我可等着看你怎么写我呢,可我一直怀疑……”

      是的,韩老先生对我写他的传记一直持怀疑态度。韩老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而且文章写得很漂亮。他自办《韩华天地》杂志,每期都有他文笔犀利的文章。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跟你们大陆人谈话真费劲,你们对韩国历史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韩国历史,你怎么写我?”

      的确,不了解韩国历史,就无法写韩老先生。但众所周知,朝鲜战争以后,中韩两国变成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想找韩国资料都很困难。

      回国后,我从各个方面了解韩国的历史及风土人情……

      我觉得韩老先生鲜明的个性、坎坷的人生、卓有建树的成就,以及他不计前嫌以民族大业为重的坦荡胸怀,都显示出一部难得的传记文学特征。于是,我潜下心来开始创作……

      对这部传记,我没有泛泛地写他的人生经历,而是截取一些重大事件的生活断面来展现他的个性,展示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在语言叙述方面,我扔掉了以往那种堆砌辞藻、故弄高深的臭毛病,采取一种准确、平实的叙述方式,力求达到一种流畅、朴实的语言风格。

      我在开篇时写道: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用这句古语来形容四十多年来的中韩关系,确有几分贴切。

      那些年,一谈起中韩两国之间的交往,除了板门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之外,人们搜遍脑海也寻不出更多的记忆。复杂而沉重的历史,恰似一座冰山,横亘在地球村里的两户近邻之间,阻碍着彼此间的一切信息与交流。

      然而,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八个春天,两家冷漠了近半个世纪的近邻,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呼唤声。地球村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柴门,终于悄悄地敞开了一条缝隙……

      这是人类的和平之音,是人类永恒的渴盼。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类历史就是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走过来的。

      那么,谁是这两家近邻的牵线人?”

      在创作中,我对这部长篇传记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信心……

      第二年,我带着二十八万字的书稿第二次来到汉城。

      看完书稿,韩老先生握住我的手,两眼饱含热泪,说出了一番肺腑之言:“张女士,我没有想到,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不但写出了韩国的历史,而且写出了老夫一生的思想精华及文章精华!我这个老头子很少佩服人,我佩服你,你太了不起了!”

      这次分手时,韩老先生笑着问我:“张女士,这本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啊?老夫可着急等着看了!”

      “您放心,很快就会出版的,到时候我一定请您去参加新闻发布会。”

      然而没想到,我的承诺却变得遥遥无期。

      回国后,我将书稿接连给了几家出版社,编辑看完都说书稿不错,但韩晟昊这个人物太特殊,几次报批都没有通过。最后一次是作家出版社报批的,经过几个部门审读之后,报到外交部亚洲司又一次被枪毙了。

      这天,我捧着被枪毙的书稿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感到十分茫然,不知该如何向老先生交代,为这部书稿,我已经折腾三年了。韩老先生多次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迟迟不见书?”我只好说仍在修改。我不敢把书稿被枪毙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刚直不阿,敢怒,敢骂,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我找到审批书稿的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谈了四十分钟。我说:“我接受一切修改意见,只要您提出意见,我都可以修改,只希望你们能同意出版。”

      年轻的副司长面带微笑,就是不肯表态。

      从外交部出来,走在雄伟壮观的外交部大楼下,我觉得自己无论是我的存在还是我的声音,都像一只蚂蚁似的……

      好多编辑朋友都劝我:“雅文,死了心吧,没戏了。”

      但我觉得这样一位被历史伤害一生,却不计前嫌,为中韩邦交正常化而奔走呼号的华侨老人,应该得到中国的首肯。我坚信这是一部歌颂民族大义的好书,没有任何危害社会和国家的内容!我坚信我国的出版政策……

      于是,我通过朋友找到一位外交部的领导。这位领导很有水平,中央领导出访的许多讲话稿,都是由他最后把关。我对他说:“如果您觉得这部书稿确实有问题,我就不再努力了。”

      看完之后,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个别提法有些欠妥,需要修改一下。”

      我急忙说:“如果我把书稿报到您这,您能给我审批吗?”

      “可以。不过要快,我马上要去国外任职了。”

      于是,我急忙请作家出版社第二次报批,再次报到中国作协,中国作协又报到出版署,出版署再一次报到外交部……

      所以,我非常感谢我的责编刘进元、张玉太、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先生,以及出版署阎晓宏、何秀珍两位处长,感谢作家出版社的领导,如果没有他们的大力支持,这本书是不可能第二次报批的。

      可是,外交部发给出版署的第二次批文,只写了该书需要修改的几条意见,并没有注明“修改后可以出版”的字样。出版署领导当天就在书稿上第二次批示:“此书不宜出版”。

      那是1998年夏天最热的一天下午,三十七八度,汗水把我的连衣裙都湿透了。走进外交部大楼前,我这个并不信仰上帝的人,却冲着明晃晃的太阳作了三个揖,祈求上帝帮帮我,否则,我无法向韩老先生交代……

      我含着泪向那位领导说明了情况,他同意补发一份批文,补发的批文只有几个字:“此书修改后可以出版”。

      为此,我非常感谢这位外交部领导,否则,这部书稿也许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199812月,这部折腾了四年、多次被枪毙的《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终于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

      1222日上午,作家出版社举行隆重的《韩》书新闻发布会,中国侨联副主席郭麟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高洪波、原驻韩国大使张庭延夫妇、裴家义夫妇、驻韩公使解起华夫妇、韩老先生的子女及众多记者,参加了发布会。韩国现代集团亚洲司的总经理,陪同韩老先生专程从汉城飞来北京,并赠送花篮以示祝贺。

      会上,屡经生死磨难的韩老先生激动得老泪纵横,良久泣不成声。

      他说:“没想到,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张女士却给我送来一个美丽的黄昏……”

      该书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美国《华美时报》全文连载,国内几十家报刊同时连载、选载。韩晟昊先生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被中国侨联选为世界华人名誉副会长,多次被有关部门请回国观光、参加会议……

      该书后来被评为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一等奖。

九十四

      1993年秋,那本沉寂多年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中篇集,突然被北京电影制片厂几个人看中了。

      编剧远方打来电话,说他们决定将其中的两个中篇《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和《西天有片殷红的血》,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由陈国军执导,由我和远方联合编剧。

      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招待所住了三个月,跟远方共同完成了四十四集电视文学剧本。1995年夏天,四十四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出版了《趟》的同名长篇小说。《当代》原主编何启治先生及编辑胡玉萍女士,对这本书给予了很大帮助。

      《趟》剧的成功,使我的创作又打开了一条路子。

      我觉得写剧本不需要那么多描写,剧本讲的是故事结构、矛盾冲突、人物关系及人物对话。这恰恰掩饰了我语言匮乏的弱点,却能发挥我的长处——编故事的能力以及占有大量生活素材的优势。再者,写电视剧本的收入可观,我再出去采访就用不着背羊毛衫和皮夹克了。所以,我相继又独立编剧并投拍了三部二十集电视剧,一部反映滑冰题材的《冰雪人生》,一部反映青少年教育的《妈妈,拉我一把》,还有一部反贪题材的《不共戴天》。

      1997年夏天,我从佳木斯群众艺术馆调到省里某影视单位。省政府以奖励有突出贡献专家的名义,解决了我在哈尔滨的住房。

      离开佳木斯那天,好多领导和朋友都来为我送行,不少朋友都落泪了。他们开着车把我和贺玉一直送到与外县的交界处,才与我挥泪告别……

      坐在汽车里,我回头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变成记忆的城市,一直泪流不止。人就是这样,你在时,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一旦离开,却又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我知道这座城市就像母亲一样,给了我生命的精华——

      在这里,我这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苦孩子,成长为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两届省“三·八”红旗手、两届省党代会代表、黑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政府津贴享受者、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我代表全国受表彰的一百九十四名自学成才者,在人民大会堂向全国宣读倡议书……

      是的,我深深眷恋着这座给了我幻想也给了我失败,给了我成功也给了我赞誉的城市。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所给予我的一切!

      所以,无论今生我能有多大出息,有多大成就,我都愿意回到母亲的身边,偎依在她怀里,跟她撒撒娇,吹吹牛,我永远是黑土地的女儿。

      因这里有我的恩师,有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有栽培我、关照我的领导,还有我无话不谈的知己……

      我调到省影视部门,本想创作几部好电视剧,不久却发生了我前面提到的那部儿童电影的事,后来又发生了《盖》剧的侵权事件……

      我发现,我对许多事情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开始,但最后却常常是厄运缠身…...

      (待续)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一)

      与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面对面,与国际主义战士握手;从山沟走向城市,从城市走向世界。辉煌时刻,我却产生跳楼般的痛苦。人,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八十一

      不久,我又遭到一次不小的失败……

      19839月,听说中国文学讲习所要在东三省招收五名学员,我请示戏剧工作室领导同意后,准备参加这次招生考试。

      我玩命地拼了两个多月,拼得天昏地暗,复习中外史地、语言文学、政治……当时正赶上犯肾盂肾炎,一天跑二十多趟室外厕所,后来干脆就坐在痰盂上复习,由于缺觉,眼睑上结成一层厚厚的白膜,洗都洗不掉。

      我渴望离开这个环境,更渴望走进培养过许多作家的摇篮。在我心里,走进中国文学讲习所,就像走进文学殿堂一样……

      考完试,我满怀憧憬,日夜盼望着那张能改变我命运的录取通知书……

      可是,我从来不是幸运儿,这次也是如此。

      不知是因为作品不行,还是考试成绩不佳,总之,1984317日傍晚,我盼来的却是一个退档袋……

      那天晚上,我在小桌前呆呆地坐了半宿,一个字都没写。

      贺玉一再劝我:“别上火,没录取也好。两个孩子这么小,你要是真走了,剩我一个人多难哪!”而我却趴在他怀里哭起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没有被中国文学讲习所录取,对我的家庭、对我的孩子来说,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否则,两个孩子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成长,很难说会走到哪一步。如果孩子真学坏了,那我不悔死了!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希望我自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我的孩子却生活在大树的阴影之下。为了孩子,后来我干脆放弃了所有出去学习的机会。

      不过,如果那次能去中国文学讲习所学习,肯定比我自己瞎闯要少走好多弯路。

      但是,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命中注定,我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瞎闯,闯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唯一一次上学深造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走不出去,只能继续发愤地创作,这是唯一的出路。

      1984年秋,我从同事那里得知,著名的世界语者、日本国际友人绿川英子和丈夫刘仁曾在佳木斯工作过,他们的墓碑就坐落在四丰山上。

      刘仁是三十年代的赴日留学生,他和绿川英子在日本相识相爱,后来一起回中国来参加抗战。绿川英子虽然是日本人,却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反对日本侵略。她用日语对日军广播,被日本骂为“娇声卖国奴”……后来,她被中国政府授予“国际主义战士”的光荣称号。

      我觉得绿川英子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所以,我决定沿着绿川英子当年生活、工作的足迹,去采访她的战友和同事,写一部她的传记。

      我在创作上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两种倾向,一种是关注底层的小人物,写他们的悲欢离合,写他们与命运顽强抗争的精神。另一种就是关注伟大而崇高的人物。后来,哈师大两位教授在写我的评传时,说我有一种“崇高美”的情结。我想这可能跟我从小就崇拜伟大人物有关吧。

      但是,我所在的单位是戏剧工作室,同样面临请假问题。

      这天,我来到李俊光部长的办公室。梳着短发、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李部长,忙把我拉到沙发上,问我:“告诉大姐,是不是到新单位又遇到难题了?没关系,大姐帮你解决……”

      听到这声亲切的“大姐”,就像那次接过张向凌部长夫人递过来的那杯热茶,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多年来,一直一个人苦苦地奋斗,除了贺玉没人能理解我,现在,终于有了一位市委宣传部长的大姐……

      接下来,李部长说出一番令我大为感动的话:

      “雅文,你我素昧平生,我所以器重你,是看中你的才气。我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有才气的人,被某些人压下去。那不仅是你个人的损失,也是党的事业的损失。我们的国家不是人才太多,而是人才太少了。你放心,大姐在位一天,就会全力支持你一天。记住,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你都要坚持创作下去,不要辜负了大姐对你的希望……”

      这些年来,我一直遭人贬斥,第一次听到领导如此首肯,我的眼角都湿了。

      谈到请假问题,李部长说:“别着急,等一等,文化局的领导班子马上要换了,换上来的年轻干部比较有开拓精神,到时候我跟他说。”

      李俊光部长是一位难得的女干部。她不仅多次为我仗义执言,为我遮风挡雨,而且十分器重我,一直想提拔我。可我对仕途一点不感兴趣,几次谢绝她的好意。

      好心的朋友劝我:“雅文,中国是官本位的国家,没有职务,即使你出十本书也不行!”

      我知道朋友说得有道理,没有权力就得受他人的制约。就像有人曾对余秋雨先生说:“失去权力就等于失去安全。”

      可我一心就想写东西,对仕途不感兴趣。我觉得任何职务都代替不了我坐在小桌前写东西时的那份快感。不过,有这样一位宣传部长如此赏识我,我还是十分感激。

      不久,从京剧团上来一名年轻干部王文禄先生接任了文化局局长,李部长跟他一说,他立刻同意了。

      可是,当我动身去南方采访那天,心情却变得异常沉重。

      前一天,儿子在学校玩耍时不慎摔坏了胳膊,拍X光片子医生诊断是骨裂。面对这种情况我感到进退两难。

      贺玉却一再劝我:“走吧,好不容易请下假来,车票都买好了,还是动身去吧,别犹豫了。家里有我呢。”

      1984121日,我揣着从朋友那借来的一千三百元钱,怀着对儿子的歉疚,独自一人,忧心忡忡地上路了。

      从黑龙江出发,跑到沈阳、大连、北京、西安、重庆、武汉、广州、上海、公主岭、双辽等许多城镇,采访了叶赖士、叶君健、戈宝权、陈原、许善述、李益三、先锡嘉、黄兴的儿子黄乃等许多世界语者及著名学者,采访了高崇民的子女及刘仁的子女、亲属等几十人。

     但是,采访四十年前的人和事,犹如大海捞针。

      有时跑了一天,只得到只言片语,甚至听到一句“这人不在了”。到公主岭去找刘仁的哥哥,却听说他搬到通辽了,只好连夜乘车赶往通辽。列车到达偏僻、落后的通辽小镇,天奇冷,小站上只停着两辆落满雪花的毛驴车……

      一路上,住过不少被子脏得像抹布一样的小店。买不到车票,经常一张站台票上车,一站就是半宿。从重庆到武汉半夜十一点下船,到处找不到住处,大雨把棉大衣都浇透了。在西安,夜里睡得正熟,忽然觉得枕头底下有动静,急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黑影站在床前,我急忙大吼一声:“你要干什么?”那家伙转身就跑……

      但无论多苦多难,我心里都是欢畅的,因为有一个强大的目标在支撑着我……

      一路上,我一直挂念着孩子,每到一个地方,就给贺玉发去一封信,问问孩子的情况,可我却始终收不到他的回信。于是,到西安以后,我让贺玉往重庆市委宣传部给我发去一封留存信。1985年元旦,我来到重庆,一连几天去市委宣传部查找我的信,却始终没到。

      14日,我已定好十点四十分去武汉的船票。早晨八点钟,我最后一次来到重庆市委宣传部收发室,仍然没有我的信。但我相信贺玉肯定会给我来信,就问收发室老人,送信的邮局在哪,老人说在两路口。于是,我急忙跑到两路口邮局,找到负责市委信件的邮递员……

      邮递员说:“这么多的信件,你啥个时候能找到嘛?”说着,把一麻袋信件往地上一倒……

      噢,真是天助我也!一眼发现第四封就是我的!我抓起信就往汽车站跑,两路口到朝天门码头还有四十分钟的汽车路呢。

      当我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地赶到朝天门码头时,客轮已经响起了汽笛声……

      贺玉在信中告诉我,儿子的胳膊好多了,让我不要挂牵。

      站在甲板上,迎着江风,望着成群的江鸥追逐着翻滚着浪花的客轮,心里感到多少天来从未有过的畅快,一股浓烈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久久挥之不去。家,永远像风筝引线一样,时时牵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亲人的呼唤……

      在广州,看到满街都堆着香蕉,一堆一堆,像小山似的,才三角钱一斤。我想到我的孩子从没吃过香蕉,我也没吃过。那时候北方很难见到南方水果,再说见到了也买不起。两个孩子只在1980年冬天,放开肚子吃过一次橘子。那是我从成都给他们背回来的三十斤橘子,看到一家老小的嘴角淌着黄澄澄的橘汁,吃得特别开心,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

      这次,我一下子买了十斤香蕉,准备带回家去。

      我拎着十斤香蕉,又跑到上海、南京、济南、公主岭、通辽等好多地方,在上海遇到辽宁作家刘元举,舍不得给他吃,从此成了他耻笑我的把柄,说我小气。可是,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十斤香蕉只剩下三只可怜巴巴的“黑豆角”了。

      儿子问我:“妈,我看人家卖的香蕉都是黄的,你这咋是黑的呀?”

      “黑豆角”从此成了全家笑话我的把柄。但女儿长大以后却说:“妈,你整天哼哼(谆谆)教导我们的都没记住,只记住你给我们背回来的橘子和黑香蕉……”

    我用两个月时间,跑了十几个省市,采访了四十多人,带回来十几万字的采访笔记。

      后来才意识到,这次采访是我创作生涯中很重要的一笔,它不仅开拓了我的视野,拓宽了我的创作领域,而且为我后来独闯俄罗斯、韩国、欧洲,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接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整天趴在折叠小桌前,一趴就是三个月……

      第一次写长篇,又是写一位日本人,其难度可想而知。

      动笔头两天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脑海里那个该死的小人儿又出来捣乱了。他总是问我:“你从没写过长篇,就你那下子能写长篇吗?”

      可我请了六个月创作假,写不出来,拿什么脸去见李部长和王文禄局长?

      我发现人一旦被逼到没有退路时,往往会爆发出一种超常的能量,就像运动员踏上比赛跑道一样,没有退路,只能咬牙往前冲了。

      第三天夜里,我终于憋出了开头:

      窒息,窒息,为什么像巴士底狱一样令人窒息?

      雾,像一块硕大的铁灰色尸布,严实实地罩住了万花筒般的世界。昏天暗地,哪里是穹苍?哪里是海洋?哪里有春的信息?哪里又有樱的芬芳?东京湾的海风太微弱,吹不散一团团凝重的雾,却送来少许的海腥味。

      现在看来这个开篇很不成样子,卖弄,做作,花俏,云山雾罩,没有一点具象的东西。但当时却觉得挺满意,于是就按照这种叙述风格写了下去:

      雾,淡了,露出瓦灰色的天,马路两旁的栅栏内,盛开的樱花就像一团团雪,一片片霞,飘落到庭院里。她脚步轻松起来,像春风一样充满活力。少女的心是变幻的云,忽而恬淡、清冷,忽而浓厚、凝重……

      开篇后,我很快就进入一种疯狂而痴迷的状态,每天除了四五个小时脑袋挨在枕头上,全部心思都沉浸在主人公的世界里,跟着她一起喜怒哀乐,一起悲欢离合。她哭我也哭,她笑我也笑。她用激昂的语言对日军广播:“同胞们,放下武器吧!你们的敌人不是隔海相望的中国……”我为她拍手叫好。她死了,我的心也好像死了一样……

      在创作中也经常遇到卡壳,写到日本奈良,只知道奈良跟中国的西安很相似,在奈良唐招提寺的开山堂里,有一尊唐高僧鉴真和尚的塑像,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我避开短项,不去描写景物,而是写人,写绿川英子在马路边遇到一个请她缝“千人针”的少妇:

      绿川凝视着对方的脸,那脸很年轻,顶多二十岁,很俊俏。但却一脸病态的倦容,黑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光泽,它流溢出令人痛心的乞怜和哀叹……

      “谢谢,谢谢,这是最后一针了。”那女人欣慰地笑了。

      “最后一针?”绿川疑惑地反问一句。

      “是的,您是第一千个人。”

      “我是第一千个人?”绿川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她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对丈夫的牵挂和思恋,超过了世上任何一个女人,“请问您丈夫去了哪里?”

      “去了支那,我们刚结婚三个月……不过这回好了,明天我就给他寄到支那去,‘千人针’一定会保佑他平安的……”

      我在书的结尾这样写道:

      她,冰封大地时来的,却在即将春暖花开之际去了,但是,她没有走,听,她那铿锵的声音还在震荡着宇宙:

      我爱日本,因为它是我的祖国……

      我爱中国,因为它是我新的家乡……

      我憎恨,我竭尽全力地憎恨在两国人民之间进行的那种屠杀。他们之中谁成了牺牲品,我都会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

      这三个月,我不知日出日落,不知树叶何时发芽何时吐绿的,不知春天何时来又何时走的……偶尔出去一趟,看到别人都穿着衬衫,而我却仍然穿着毛衣毛裤,因为我的小屋很阴冷。

      三个月,终于完成了第一部二十八万字的长篇传记《绿川英子》,抄完半个月稿子,我的胳膊很长时间都伸不直了。

      710日,山东文艺出版社副社长于良志及《柳泉》杂志社主编肖先生,从济南专程来佳木斯审阅我的书稿。这在佳木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电台、电视台、报社都纷纷来采访我,我第一次成为新闻人物。新任市委宣传部部长赵庆有先生和王文禄局长,亲自宴请两位社长和主编。赵庆有部长是一位年轻、正直的领导,对我后来的创作给予了很大支持。

      采访期间,我在济南《柳泉》编辑部见到肖主编,这位山东大汉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当即一拍桌子:“这本书我给你出了,而且要出精装!第一,我看中了绿川英子的题材,第二,我相信有你这种劲头的人,没有不成功的!”在此之前,他从未读过我的作品。

      1985年是我最丰收的一年,发表了两个短篇、一部中篇、一篇报告文学,出版了两本书。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绿川英子》。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中篇小说集《爱献给谁》。我把三十本《绿川英子》的精装本赠给了在北京召开的世界语大会。该书被评为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二等奖。这是我第一次获得省政府文艺大奖。

八十二

      我终于有了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

      不用坐班,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我跑出去风风火火地采访,然后坐在小桌前,静下心来写小说、写报告文学,把心中压抑已久的创作激情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变成一篇篇文字。啊,能自由自在地创作太幸福了!

      文化局的领导对我很照顾,除了王文禄局长和戏剧工作室朱红赤主任对我很关照以外,还要提到一个人,他就是文化局党委书记孔繁新先生。

      孔书记在会上公开讲:“我们不要把张雅文当成文化局的包袱,她不是包袱,她是我们文化局的骄傲!不要以为她在戏剧工作室不写戏,就是不务正业。她写小说不同样是向社会提供精神财富吗?不要总说人家‘借窝下蛋’,你有本事你下一个我看看?”

      我和孔书记并没有什么私交,给他第一本书时,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当时,他笑着点评我:“你瞧你,连党委书记名字都不知道,还想不想进步了?”说着,在纸上写下“孔繁新”三个字。

      这位经常穿着一套黄军装的部队转业干部,后来得了胃癌。我去看望他,只见他家里一贫如洗,桌子、椅子都是五十年代的,妻子患有精神病,儿子没有工作……他本来长得又瘦又小,躺在床上,整个人扁扁的就剩一把骨头了。

      我握着他皮包骨的手,没等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他却强打精神跟我开着玩笑:“大作家哭啥呀?我这不是挺好嘛。等我去马克思那儿报到那天,你再哭也不晚哪。”

      我说:“孔书记,我很感谢你……”

      “谢我干啥?不要谢我,那是你自己干出来的。雅文,今后你只管好好写你的东西,别人爱说啥说啥,不用管他。有什么事,你找文禄局长,找郭萍……”郭萍是文化局的工会主席,为人非常热情,也是我要好的朋友。

      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了我和孔书记的最后诀别。

      再见到他,已是在火葬场的殡仪馆里了。

      在殡仪馆门口,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郭萍告诉我,孔书记在临死前一天还对她说:“今后雅文遇到什么困难,你要多帮帮她,一个女同志闯到今天不容易……她的成绩不仅属于她自己,也属于咱文化局,属于佳木斯的……”

      听到这番话,我不禁失声痛哭,没想到孔书记临死前还惦记着我这样一个作者……

      眼看着孔书记的尸体在一片哭声中被推进火化炉里,不一会儿,从高高的烟筒里冒出一缕白烟,缓缓地向天空飘去,越飘越远,越飘越淡,最后完全融化在蓝天之中……

      我知道那就是孔书记。他走了,两手空空地走了,留给妻儿的是一个空空的家,留给文化局的是一个好干部的形象,留给我的却是一份永久的怀念……

八十三

      创作以来,我爱跟各种各样的人聊天,掌鞋的,卖菜的,捡破烂的……

      女儿曾不解地问我:“妈,你怎么跟什么人都爱瞎聊呢?”

      我知道恰恰是这种瞎聊,给了我无尽的素材。因为大千世界的事情太丰富、太深刻、也太触目惊心了。它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在火车站等车,我爱跟那些穿着邋遢、蓬头垢面,拾垃圾的流浪儿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孩子说的话……

      一对八九岁的哥儿俩,因不堪父亲的毒打在外流浪三年了。哥哥说,他和妹妹捡破烂想攒钱买房子。我问他攒多少钱了,他说攒了十五元又被别人抢走了。在哈尔滨火车站,我遇到一个长得像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似的男孩儿。他告诉我,他父亲喝醉酒冻死了,继母把他撵出来。他说攒钱想买个小录音机。我问他买录音机干什么,他说学英语,将来有机会去上学……

      我听着这些底层人的故事,泪水常常打湿眼帘。从这些底层人的身上,从他们或喜或忧或悲痛的故事中,我感受着不同的人生,感悟着最深层的人性,从而丰富着笔下的人物。

      创作以来,我更多关注的不是自我,而是社会,尤其关注那些底层人。这可能跟我的出身有关。

      早在青年时代,我就非常敬佩鲁迅,敬佩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高贵品格,敬佩他忧国忧民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及作家的使命感。由于受鲁迅的影响,我对文学怀有一种幼稚的、宗教般的虔诚,觉得作家就应该像鲁迅那样敢于直面现实、直面社会,就应该有良知、有社会责任感,就应该疾恶如仇,鞭挞丑陋,弘扬正义,丝毫不考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我干了不少傻事。我想许多作家可能都有这种傻正义,否则就不会冒着挨批判、坐牢、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创作出那么多震撼人心的千古之作了……

      这年,佳木斯某医院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大案——血库主任贪污。他把过期的、不洁的血浆给病人使用,导致病人死亡,激起群众的强烈义愤。

      我觉得这是一个深刻的反面题材,于是,在市委领导不同意我采访的情况下,就偷偷地跑去采访了。结果,这篇报告文学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而我却受到领导的批评,也遭到一些人的忌恨,长时间都无法化解。其实,我只是出于一个公民的良知罢了。

      这种冒傻气的事不是一件两件,而是伴随我整个创作人生。

      一次,文化局党委决定,让我写一篇市长的报告文学。我一听就犯难了,市长的口碑不错,但并没有太突出的业绩。我要写市长的报告文学别人肯定会说闲话。于是,我对局长说:“局长,你让我写市长,市委书记对你能没想法吗?”局长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把这事也就放下了。

       后来,这位市长提升为市委书记,有一次见到我,问我:“雅文,听说你们局长让你写我你不写,是不是我这个市长在你笔下不够格呀?”

      “不不!我当时实在没时间……”我只好尴尬地搪塞。

      我拒绝写省、市长的事,不是一次……

      后来,不少朋友都说我死心眼儿,说我是天下第一傻帽儿,多少人想巴结市长和省长都找不到机会呢,你可倒好,市长来敲你家门,你却不让人家进去。你写完市长,你的住房、差旅费,不都是市长一句话吗?真是傻狍子一个!

      傻就傻吧,我一笑了之,仍然坐在阴暗的小屋里写我想写的东西。直到后来,戏工室党支部书记苏迺茹女士为我的住房问题找到主抓财政的张国良副市长,张副市长请财政局刘进高局长为我特批了七万元房款。这样,我们终于离开了居住十三年的小屋,搬进三室一厅的楼房。

      我觉得人生有限,我不愿把我有限的生命消耗在那些没有多大价值的文章里……

      有人说我“不媚上,不卑下”,也有人说我政治上不成熟……

      我想不成熟就不成熟吧,要真成熟那天,我可能就变成了一个世故文人,专门看风使舵粉饰现实了。

      我知道,文如其人,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给自己约法三章:认认真真地写文章,清清白白地做人,不靠谄媚取悦,要靠自己的奋斗去闯,能闯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待续)

 

第十章 一句玩笑,让我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圣坛上 (一)

      就像一个苦苦挣扎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穷途末路者,意外发现兜里还剩一个铜板。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把全部生命押在文学的圣坛上,将会搏出怎样一番人生?

七十三

      19775月,随着我离开体工队调到佳木斯电子仪器厂,我们结婚十年搬了十次、在风雨中漂泊了十年的家,终于安定下来了。

      经过十年的折腾,本以为我这颗心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激情与奢望,只能相夫教子过普通人的日子了。我像许多父母一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希望他们将来能考大学,能有出息。

       在我的一生中,除了创作以外,孩子是我投入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项“工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子女教育的确是一项大“工程”,是一项塑造人的“工程”,它比任何事情都艰难都重要!

      后来,贺玉不止一次地说:“一看到左邻右舍的孩子被判刑,我就感到后怕……”

      的确,今天想起那个环境仍然感到后怕。我们住在郊区的城乡结合部,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都很糟。这里没有楼房,没有柏油路,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一下雨,道路就泥泞得像大酱缸似的,连自行车都骑不动。这里居住的人很杂,工人、农民、劳改释放犯、小偷、抢劫犯……什么人都有。胡同里,整天疯跑着辍学在家的孩子。我家放在菜窖里的一筐苹果,没舍得吃,被邻居孩子偷光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忘了收进去,第二早晨发现衣服没了。紧挨着我家左边邻居的孩子,因盗窃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右边邻居的男孩被人莫名其妙地杀害了;右边隔一家邻居的男孩因盗窃在法院开庭时,借上厕所之机从二楼跳窗逃跑了,被抓回来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胡同对面一家男青年是在逃的杀手……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幼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当父母的能不感到后怕吗?

      尽管外面环境很糟,但我家却充满了欢乐,小日子过得像火炭似的。

      我家住房小,自己接出来一间厨房;没有自来水,在厨房里打了一口压井;在院子里种上葡萄,可惜只结了三串;在院子里盖起一个大花窖,养了六十多盆花;还养了七只鸡,我做饭贺玉剁鸡食,小鸡下蛋好给孩子带饭。每到周末,我们全家举行诗歌朗诵会,朗诵自己写的诗……

      在对待两个孩子的教育上,我丝毫不敢放松。

      早晨,我一边做饭,一边给孩子掐表练习速算,儿子在全校速算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全家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唱机,请电子仪器厂的朋友教孩子学英语。我把《明日歌》贴在墙上,每天让孩子背一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孩子长大以后,不止一次地揶揄我:“我们根本不明白《明日歌》是什么意思,都是给你背的!”

      我怕孩子在外面学坏,干脆把大门锁上不让他们出门。可是等我上班一走,一帮孩子就趴在板障缝儿像勾魂儿似的来勾引他们了。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就从板障子跳出来,跟外面的孩子“同流合污”了。而且有人在胡同口放哨,看到我从远处一露头,立刻就通风报信地大喊起来:“不好了!海燕你妈回来了!”等我进屋时,两个小家伙的胸脯还呼呼大喘呢。孩子正在写作业,窗外一双双小眼睛像走马灯似的,勾得两个孩子心神不定。有一次,我把一个趴门缝儿的淘小子给撵走了,第二天却发现,我家大门被人用斧子砍了。

      我深切体会到“孟母三迁”的苦衷。可我无处可搬,只能严格地管教两个孩子。

      一天,我接到女儿老师打来的电话,问我女儿为什么一连几天不去上学。我一听就急了,急忙跑回家,老远就看见女儿正在门口跟几个孩子跳皮筋呢。我立刻像抓小鸡似的把她抓进屋去……

      女儿哭着说:“一个男生总截我,不让我上学……”

      “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住?”

      这天晚上,我跟贺玉跑遍了那片居民区,总算找到了那个男孩子的家。男孩子不在,一对农民夫妇坐在炕上点着蜡烛摸纸牌呢。我对他们说,你们要管教自己的孩子,不许再截我的女儿了。

      可是,我和贺玉刚到家,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就气呼呼地闯进来。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弹簧刀,开口就骂:“你们他妈找俺家干啥?找死啊?我告诉你,明天我还截她,天天截!你再敢找俺家,我就杀了她!”

      女儿吓坏了,躲在墙角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们……

      对付这种小无赖,讲道理根本没用,我指着贺玉说:“你们知道他是干啥的?就你们这小样,三五个都不是他对手!信不信?”

      两个小家伙一看贺玉膀大腰圆的样子,顿时怯了几分,转身要走,却被我叫住了:“别走,你们必须保证不再截我女儿了!”

      拿弹簧刀的男孩子,悻悻地说了一句:“行。”

      “你说话可得算数!”我向他伸出一个小手指,男孩子犹豫一下,向我也伸出了小手指……

      可我们仍然不放心,一连好多天都送女儿去上学。

      儿子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了,学校进行摸底考试,他考得很差,政治和生理卫生两科不及格。老师私下里对我说:“这孩子恐怕考不上重点中学了……”

      儿子也一脸沮丧地问我:“妈,你说我能不能考上?你要说我考不上,我坐地就瘫歪了。”“瘫歪”就是完蛋的意思。

      我说:“能!一定能考上,妈妈帮你复习!”

      其实我心里根本没底。可在这种时候,当妈的只能硬着头皮鼓励他,不然孩子就更没信心了。我对孩子说:“中考和高考是人生的关键时刻,这不仅是对你们学习的考验,也是对你意志、品质及吃苦精神的锻炼。你们吃这点苦算啥?跟我和你爸当运动员相比差远了!”我总是拿我们当运动员的劲头鼓励孩子,“进考场就像比赛一样,一站到跑道上谁都紧张,你要不紧张你就赢了!”

      儿子的数理化很好,只有几科死记硬背的学科差。于是,我给他请来资深的俄语老师辅导他俄语,又给他做出详细的复习计划,几天一个大周期,几天一个小周期,每天晚上我像训练一样陪着他一起背题,背不会我们娘儿俩谁都不许睡觉,好多课程我都背会了。早晨我一边做饭,一边念中文考他俄语单词,每次都把五六册初中课本的俄语单词全部考一遍,把不会的筛出来再考,一遍遍地淘汰,直到全部对了为止。后来老师说:“这哪是考孩子,这明明是考妈呢!”

      结果,中考前一个月,学校再次进行摸底考试时,儿子居然从全校一百多名一下子跃到第四十三名,全班第十二名。老师和同学都感到十分惊讶。

      女儿在初中时早恋,学习成绩一度很差,搞得我焦头烂额的,但无论怎样我对她都从没有放弃过。结果,两个孩子都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省重点中学——佳木斯一中。

      我觉得既然生了他们,就应该对他们高度负责,这是为父为母天经地义的责任。后来我创作以后,自己处在艰难的爬坡阶段,也从没有放松过对孩子的教育。

      为了孩子,我厚着脸皮去老师家挨个儿拜访,请各位老师关照我的孩子……

      儿子高考结束后,我请假跑到全国高校在黑龙江的招生地大庆,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等待招生结果。招生区不让进,我就从围墙的排污口钻进去,每当从臭气熏天的排污口往里爬时,心里总会自嘲地想起那首革命诗抄:“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为了孩子什么都豁出来了。

      这天,在招生区门前,我偶然遇到佳木斯大学来招生的陈老师,她邀我到她房间里小坐,正好碰到中央某财经大学的两位招生老师出门,陈老师对我说:“这两位老师要去退档,被退档的学生是咱佳木斯一中的,叫金英,考了五百零八分,她的第一志愿要被退档,说不定被塞到二表哪个学校了?”

      我一听就急了,急忙说:“陈老师,要那样就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帮帮金英这孩子?你去找那两位老师,让她们不要退档,就说我是金英的母亲,请她们关照……”

      陈老师欣然同意了,急忙去追那两位老师,让我傍晚听消息。

      傍晚,看到陈老师满脸笑容地向大门口走来,我悬了一天的心一下子落地了,金英最终被中央某财经大学录取了。

      陈老师问我:“你认识金英吗?”

      我却摇了摇头,但我知道她是我儿子的同学。我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她一生的关键,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几天后,我得知儿子被某大学录取之后,这才兴致勃勃地踏上回家的列车。

      我家在城乡结合部住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正是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我又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只知道从早到晚逼着孩子学习,不听话就打。为此,两个小家伙跟我闹得很对立,甚至向我提出抗议:“你看谁家孩子像咱家?整天像看犯人似的看着我们,弄得我们像蹲监狱似的,一点自由都没有!”

      的确,我觉得真有些对不住孩子,给孩子的自由太少了。可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没办法,我只能打着、骂着,拽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懵懂无知而又十分关键的童年,直到把他们送进高等学府……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如今两个孩子在北京发展得都不错。

      说到来北京闯荡,不能不谈到我和贺玉的个性问题。两个孩子在黑龙江都在机关工作,工作都不错。但我们觉得,他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发展,只能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于是,就动员他们停薪留职去北京闯荡……结果,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我们运动员的拼搏劲头,工作干得都不错,不仅买车、买房,而且都上了系统的光荣榜……

      我从两个孩子身上发现,孩子的可塑性是极大的,他们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也可以成为社会垃圾,就看如何去引导了。即使孩子暂时不理解,甚至和父母对立,都永远不要放弃。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七十四

      到工厂以后,我本以为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已经死了。

      可是,就在这年夏天,全国恢复高考,看到厂里一些年轻人纷纷复习课程准备高考,我这才发现我那颗心并没有死,它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初试那天早晨,看到别人兴致勃勃地走进考场,而我却趴在考场大门外偷偷地哭了。我清楚记得,那次初试的作文题目是《当我走进考场》……

      为了这一天,我曾苦苦地准备了那么多年,可惜,天不助我,生不逢时,我再也没机会走进考场了。

      此刻,我多么希望像那些考生一样,重新去选择一回人生啊。可是,时不待我。两个孩子太小,孩子需要我,贺玉需要我,这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家更需要我……

      离开考场,我一个人来到铁路旁的丁香树下坐了很久。晚上,贺玉问我眼睛怎么红了,我说打扫卫生迷的。

      我发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尽管接连不断的挫折把我苦苦追求的梦想,一次次地撕得粉碎,可我仍然像一个天真少年,仍然活在向往未来、向往成功的幻想之中。我心中的激情与抱负仍然还活着,它从来就没有死过。可是,越是活着就越是痛苦,因为它太不现实了。

      十多年前,我刚从运动队下来时,也像今天这样彷徨过痛苦过,可那时才十九岁,干什么都来得及。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觉得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可是,再彷徨,再痛苦,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一个底层的小草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偷偷地回味一下,悄悄地舔舐一下心灵的痛苦,把那些不现实的想法藏在心底,成为一个终生的遗憾,一份永久的证明,证明自己也曾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梦想过,追求过……只能如此了。

      1979年,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

      3月初,全国冰球比赛在佳木斯举行,我和贺玉写了一首“八亿人民为你助战”的小诗,发表在《合江日报》上。

      这天晚上,我跟贺玉看冰球比赛回来,冻得嘶嘶哈哈的却很兴奋。

      贺玉开玩笑说:“哎,等咱俩老了写一部体育小说,让小说中的人物去拿世界冠军,去圆咱们的冠军梦!”

      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主宰着人的命运,听到这句玩笑,我却忽然产生一种渺茫的但却异常兴奋的感觉——好像我一直在期待着这句话,又似乎这辈子就是为了这句话才来到世界的……

      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实现自我,社会上也并不提倡这些。当然更不知道马斯洛提出的人的追求分成生存、安全、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的五个层次。我只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总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

      有人曾说:“机遇只垂青那些懂得怎样追求她的人。”

      我却觉得机遇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即逝,就看能否抓住它。

      我对自己说:“干吗要等到老年?我现在就写!”

      于是,就在这个早春的夜晚,一个异想天开的大胆想法,又从我心底里冒出来,随之,一种久违了的激情又开始澎湃起来,就像少年时第一次看到运动员训练一样。不,比那次更强烈,更坚定,也更疯狂!因为我知道,这是命运抛给我的最后一根缆绳,我必须牢牢地抓住它,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一想,我所以能抓住这句玩笑,并把它变成改变命运的契机,还是我那不甘于平庸不甘于默默无闻的个性在起着主导作用,也再次决定着我的命运。

      在此之前,我从未写过东西,更没想过要当什么作家,然而,这句玩笑却激发出我个性中潜藏的、历经磨难而痴心不改的特质。

      有时,人的命运往往就在看似平常的小事中带来了转机……

      不久,《合江日报》副刊部主任阎英奎老师邀我参加报社举办的文学讲习班。阎老师后来告诉我,说他从那首小诗里看到我有些才气,所以想培养我。

      参加讲习班的三十多个人,别人都发表过不少作品,唯独我只发表过一首小诗。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家,总是盯着别人的脚后跟。

      然而,恰恰是这短短半个月的讲习班,成了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我就像一个在大海中挣扎得精疲力竭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穷途末路者,意外发现兜里还剩下最后一枚铜板。就在这次讲习班上,我决心把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圣坛上……

       这枚铜板正是时代赐给我的——中国正掀起十年浩劫后的第一场文学热。

      之后,我背着贺玉,怕他笑话我,以工厂为素材偷偷地写了一篇小说。

      捧着这篇三千字的小说,我战战兢兢地来到《合江日报》副刊编辑丁继松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丁老师,您看看我这篇东西行不行?”

      这位面相慈祥,曾写过许多散文的老编辑,看完之后,操着安徽口音,说出一番鼓励我一生的话:“雅文同志,我搞了二十多年编辑,我相信我的眼力。我认为你在这方面是有才气的,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我不知丁阎二位老师从我的小文里看到了什么才气,但对我来说,却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忽然听到母亲的夸奖,更像一匹找不到归途的老马,终于听到有人对我说:“看,那就是你回家的路!”

      为了寻找这条归途,我苦苦地寻觅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

      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没人能指导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像瞎虻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闯对了,也许就闯出来了,闯错了,一辈子也就白混了。不仅是我,好多人都像我一样,都在苦苦地求索,孜孜不倦地追求,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忙。我跟头把式地折腾到三十五岁,才偶然找到一条渺茫的、不知结果的人生道路……

      于是,我这个既没有创作前的准备,又没有多少文化积累和熏陶,更没有受过名人指点,只受过五年正规教育的三十五岁女人,仅凭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儿,凭着对理想的狂热,匆匆忙忙地冲上了拥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

      所以,我非常感谢丁、阎两位老师。他们不是发了我一篇稿子,而是指出了我人生的方向,改变了我的命运。

      2006111日,我被佳木斯请回去参加《佳木斯日报》(即《合江日报》)五十周年的庆典,会上,我眼含热泪地向两位恩师敬献了鲜花,我说:“我非常感谢两位恩师,是他们给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也给了我重大的人生转折。在此,我向两位恩师真诚地道一声‘谢谢’,谢谢二位恩师……”我说,“是这片黑土地养育了我,培养了我。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这棵大树长多高,我永远是黑土地的女儿。我的根都永远扎在黑土地里……”

      两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为有我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我为遇到这样的恩师而感到庆幸。

      197976日,我第一篇小说处女作《生活的浪花》发表在《合江日报》上,有人还为此写了一篇小评论。

      不久,我收到第一笔稿费十二元钱。贺玉用这笔钱买点肉,炒了几个菜为我祝贺。孩子一看到肉立刻高兴地叫起来:“哇!太好了!妈以后你多写点儿,咱家就有肉吃了!” 

      这篇小说使全家兴奋了好多天,也使很多人对我议论了好多天。他们不相信是我写的,都说是贺玉替我写的。大家都知道贺玉爱写诗,比我有才气。记得有一次,全国第三届冰运会在佳木斯举行,第二天上午要举行开幕式,头一天晚上七点钟,体委领导送来一篇开幕式解说词让贺玉和我帮着修改,贺玉一看解说词不行,就重新写了一篇。第二天上午,这篇散文诗般的解说词在开幕式上赢得运动员一阵阵掌声。还有一次,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来佳木斯拍了一部冬泳片,让我们给写解说词。看完片子,贺玉出口成章,以诗歌般的语言,完成了这部片子的解说词。遗憾的是,贺玉一直没有机会发挥这方面的才能。

      不过,当我把这篇小说拿给父亲时,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戴着老花镜,哆哆嗦嗦地看了半天,激动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我老儿子将来会有出息……”

      但很遗憾,一直对我寄予厚望的父亲并没有看到我出成果那天。

      父亲临去世前两天,我回家去看望他,他病得有些糊涂了,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颤抖地问我一句:“你又写了吗?”

      我冲他点点头。他却摆手撵我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撵我,后来终于弄懂了父亲的心思,他让我回去写小说,他说他死不了。

      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父亲第二天就走了。但父亲摆手撵我走的情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让我回去写小说,父亲希望我能有出息……

七十五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魔鬼,这个魔鬼不是别人——

      我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圣坛上,玩命地拼起来。

      回忆我这一生,许多时间都是在梦想与追求中度过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查尔斯·萨姆纳说过“成功有三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毅力,毅力,还是毅力!”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却不明白知识能改变命运一样,我只有持之以恒地拼搏下去,才能实现我的冠军梦!当过运动员的人都知道,一个运动员也许没有取得过好成绩,但他绝不缺少毅力。我曾在大学讲座时说:“我也许没有才气,也许缺少灵性,但我敢说,我绝不缺少无坚不摧的毅力!”

      我深信罗曼·罗兰说的话:“前途属于那些一旦决定之后,就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是的,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正是我的个性。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不是以文人的斯文来进行创作,而是像运动员训练一样拼命。多年以后,我和先生谈起当年的情景,他说:“你的那股劲头不是让人佩服,而是让人感到可怕!别人都管你叫拼命三郎……我相信一个人要有你那股劲头,没有不成功的!”

      是的,我不是拼一天两天,而是一拼就是二十年!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

      我在小桌前贴上自己的座右铭:“不要叹息昨天,昨天已经属于历史,而是要紧紧地把握今天,今天才属于现实。”

      我就像着了魔似的,脑袋里除了小说什么都没有。白天坐在办公室里摆弄数字,但心思根本没放在工作上,上班、走路、骑车、开会……连做梦都在构思小说,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一天上街,我骑着自行车又在琢磨小说,骑着骑着,忽然骑到路边一个男人的两腿中间了。那人夹着自行车前轱辘回头问我:“你这是往哪骑呀?”我这才猛然惊醒,急忙向人家道歉。

      由于心不在焉,我家所有的锅碗瓢盆没有不掉漆的。我一天打过两只暖壶,两天拧折过两把拖布杆,常把暖瓶盖扔进水壶里……

      贺玉开玩笑说:“以后别叫你雅文了,干脆叫你毛愣三光吧!”

      最可笑的是,我把家里新安装的胶合板门撞出一个大坑,竟然大呼小叫地问全家人:“哎,你们谁把门撞坏了?”孩子都说不是他们撞的。后来发现我自己的右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我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最狼狈的一次,我居然跟着一个男同胞闯进了男厕所……后来再上厕所,我总是一再提醒自己,千万别走错了,太丢人了!

      而且,我的性格也开始变了。我本来天性豪放,爱运动,爱唱歌,但从动笔创作以后,我变得喜欢沉思与内敛了。

      但我发现,白天想得好好的,晚间一坐到折叠小桌前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词都没有了,坐在那苦思冥想,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憋得脑袋生疼,唯一的收获就是墙角一堆揉皱的稿纸。折叠小桌是贺玉在一个高低柜上安的,不用时可以折起来,很是方便。

      我问自己:“你能行吗你?你念那么点书能写小说吗?你到底是不是写小说的料?”

      “行,你一定能行!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千百遍地问自己,又千百遍地回答自己,每天都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苦苦地折磨自己,天天熬到凌晨一两点钟。

      每天晚上,我脑海里都会出现两个小人儿,一个是犹豫不决而缺少信心,另一个却是坚定不移而充满自信。一个小人儿总会找出许多例子对另一个小人儿说:“你看奥斯特洛夫斯基只读了三年书,杰克·伦敦只是一名水手,高尔基只读了小学二年级,马克·吐温十三岁进了印刷厂,大仲马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

      我每次都用这些世界级的作家,来打败那个不争气的小人儿。不要小瞧了这种内心的斗争,它是战胜自我的关键。如果一开始我就自己把自己打败了,那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文化功底太浅,语言匮乏,知识积累和语言积累都远远不够,必须发愤地读书,否则不可能写出东西。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于是,我开始发愤地读书,利用一切时间,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用。白天上班,就把小说藏在办公桌里偷偷地看,下班回家,一边摇风轮做饭,一边囫囵吞枣地啃着《红楼梦》;一边切菜,一边背诵墙上挂的古诗词。切土豆丝,不小心把手指切了,鲜血把菜板都染红了。把卧室和厨房的墙上,全都挂上古诗词,几天换一茬。读小说读到好的段落,就把它抄下来。今天再翻开那些摘抄笔记,仍然觉得那些语言很美,很有感染力。

      “她好像是生活在一幅死亡的幕后面。这沉寂的死亡,缠住罗耆波的生命,似乎每天都在使他的生命萎缩下去……我坐在她那不可侵犯的魔术圈外,以一种不满足的如饥似渴的心情,企图穿透这薄薄的而深不可测的奥秘,恰如天上的星星一夜一夜地消磨时光,想以永不闪动的低垂目光看透黑夜的奥秘,而终不可得。”(摘抄泰戈尔的小说《摩诃摩耶》)

      这种摘抄对我早期的创作大有启发。它使我感受到小说语言的独特魅力,使我渐渐找到一种文学创作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就像运动员进入竞技状态一样,创作也需要进入一种状态,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而且,我发现过去摘抄的那些名言警句,爱唱的那些歌曲,对我创作都大有益处。

      有一次,丁继松老师问我:“雅文,我很奇怪,你没读多少书,哪来那么多词汇?”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好多歌啊!我一写东西,那些歌词就从脑海里蹦出来了。”

      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歌曲我都会唱,像《刘三姐》、《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长征组歌》等许多电影插曲,尤其青少年时代学的那些外国歌曲,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几十年都是唱着这些歌走过来的。歌词虽然不是小说语言,但好多歌词写得很美,很有诗意。

      我一动笔,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闪现出那些歌词,描写黄昏,就会想起《山楂树》:“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描写月光,脑海里就会闪出《衷心赞美》:“皎洁的月亮高挂天上,把大地照得明亮。四周一片银光……”写到春天,就会想起那首朝鲜歌曲:“阳光照耀山野村庄,坡前梨树呀,吐露芬芳……”写到忧伤,就会想起那首记不得名字的歌曲:“灰色的早晨,我又听到远处传来凄凉的啼叫声,是仙鹤在向我倾诉别离情……”写到怀念,自然想到那首伴随我一生的前苏联歌曲《在遥远的地方》:“……在亲爱的故乡,在草原的小丘旁,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的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啊,这些美妙的歌曲,不仅给我带来美的享受,陶冶了我的情操,而且给我早期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语言,使我感受到一种诗情画意般的美感。

      在阅读中,我把国内外几十篇优秀中、短篇小说摆到面前,看人家如何开篇,如何结构,如何设置悬念,如何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切开来加以叙述,这种对比性的阅读,对我小说的结构大有益处。

      与驾驭语言相比,我在编织故事方面要容易一些。这可能与我从小就爱幻想、爱瞎编故事有关。小时候,我最爱编的故事就是罗锅二姐的病好了,又能直溜溜地站着了,又拽着我满山遍野地疯跑了,那个货郎子骑着大红马来娶二姐了……而且,我常常被自己瞎编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有人说,这种爱幻想、爱动感情的个性,正是作家的特质。我也不知是不是作家的特质,我只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时时撞击着我,呼唤着我,好像我的每个细胞都被创作的欲望激活了。我的生命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活力!

      于是,在城郊结合部那片低矮的因经常停电而漆黑的平民区里,每天晚间都能看到我家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我和孩子人守一支蜡烛。三支烛光照亮了我们的小屋,也照亮了各自的前程。贺玉除了帮我阅读小说,就为我们娘儿仨端茶送水,给我们每人沏上一杯奶粉……

      深夜了,孩子都睡了。贺玉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唤我:“太晚了,睡吧。”而我则抬起头来茫然地瞅瞅他,又继续盯着眼前的稿纸……

      (待续)

 

     

 

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二)

六十六

      有人说,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这一点我体会最深了。

      满月后的第八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多年后想起那个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因为那个梦太逼真、太可怕了。

      梦见贺玉在“牛棚”里被煤烟熏死了。等我赶到时,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我哭喊着扑到新坟上,拼命扒着坟头的泥土,边扒边喊:“贺玉,你不能死啊!你还没见到我们的女儿啊!你丢下我们娘儿俩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活呀?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啊!”

      扒着扒着,忽然听到棺材里传来贺玉微弱的喊声:“雅文,快救救我……雅文,快救救我……”

      我又惊又喜,冲他大喊:“贺玉,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贺玉问我:“你真是我的雅文吗?”

      “是的,我是你的雅文……”

      “雅文……”

      “贺玉……”

      我俩一个在坟墓里,一个在坟墓外,隔着一层冰冷的冻土,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相互鼓励着。

      “贺玉,你一定要挺住!”

      “可这棺材里没有空气……我快憋死了……我看不到我们的女儿了……”

      “不!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会看到的……”我拼命地扒着硬邦邦的泥土,手指扒出血了,冒着血丝……

      忽然,不知从哪冲出来几个造反派,虎视眈眈地冲我吼道:“周贺玉已经死了,你为他扒坟就是为反革命鸣冤叫屈!”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我冲他们大声吼着。

      那帮造反派冲上来拽我,我跟他们拼命厮打……

      母亲把我叫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哭喊道:“贺玉死了,他被煤烟熏死了……”

      几天前,我听到一个出纳员讲了一个真实故事,郊区农村一个男人被煤烟熏死后埋进土里,可他一见空气又活了,就拼命敲打棺材,被前来上坟烧纸的妻子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哭喊着要去找贺玉,父母坚决不同意。

      父亲骂我:“你这败家的孩子,梦是反的,梦见他死了,说明他还活着!”

      母亲也劝我:“雅文呀雅文,你这是哪辈子欠贺玉的?”

      不管是哪辈子欠的,这辈子肯定是来偿还了。我这人太痴情,无论是对事业还是对爱情都是如此。后来我对贺玉说:“你要上前线打仗,不等你战死,我非想死不可!”

      我不听父亲的劝阻,跑到附近一所中学打电话问体委工作人员的家属,体委的人都去哪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佳木斯西郊靠山屯一家敬老院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终点下车,再往南走一个多小时,具体地点她也说不准。

      1969110日,刚生完孩子一个月零九天。

      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把女儿留给母亲,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高寒,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汽车在冰天雪地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西郊终点站。下车后,打听几个人都不知道敬老院在哪。我只好往南走,出了城区,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见到两条小道不知该走哪一条,只好冒蒙踏上西南那条小道。刚生完孩子,又接连三次煤烟中毒,身体十分虚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遇到一个满脸霜雪、头戴狗皮帽子的农民,听他一说,我差点瘫倒在雪地上……

      “你走错了,靠山屯敬老院在东南边!你得往回走,走东南边那条小道!”

      我只好返回来,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靠山屯敬老院——我和贺玉终生难忘的地方。

      我走近高冈上的两幢茅草房,看到土墙上贴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贺玉”的标语,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不知贺玉是否还活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我急忙推开南面一扇挂着大厚门帘的屋门,只见屋里坐着十几个黄棉袄和黑棉袄。除了体委的几个人,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一见到我感到很惊讶,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来看周贺玉。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让我坐在炕沿上等一会儿。

      等的时间并不长,可我却觉得像等了一个世纪似的。我紧张地盯着挂着厚厚白霜的门帘,不知那道门给我带来的是亲人,还是噩耗……

      少许,当我看到头戴破帽子、身穿破棉袄、腰上扎着草绳子、胡子拉碴的贺玉掀开门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我心里顿时像刀割一般,转而又在心里惊呼:“啊,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活着……”

      贺玉看到我却大吃一惊,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

      进门前,我一再告诫自己,不管怎样,绝不能在他们面前落泪。可一看到贺玉眼里的泪水,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贺玉急忙眨了眨眼睛,意思告诉我,外面风吹的,急忙把泪水重新又收回到眼帘里……

      贺玉后来告诉我,他和体委主任及一名参加过“三青团”的篮球教练,被关押在真正的牛棚里,四处露天,想煤烟中毒都不容易。他们用报纸把牛棚全部糊上了,搭起炉子,但仍然很冷,晚间睡觉都要穿棉衣、戴帽子。三个人除了挨批斗,要给造反派刨室外厕所,烧炕,掏煤灰,刷碗,上山砍柴……

     刚生完孩子,又经历了几次生死大难,此刻,有多少话要对亲人说,有多少委屈要向爱人倾诉啊!可是,他站在北门口,我坐南面炕沿上,我们只能透过十几双冷冰冰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对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我们一家三口就有团聚那天!

      就这样,在十几双眼睛的监视下,我们这对朝思暮想的恋人一句心里话都不能说,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政治”话。

      他问我孩子好吗,我说挺好。我问他你改造得怎么样,他说还行……

      “不!”一个造反派头头忽然打断了贺玉,大声说,“你不是还行,而是不好!你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我顿时一惊,问贺玉:“你怎么能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贺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望着我……

      “周贺玉你说,你为什么要吃走资派的大葱?”有人厉声质问贺玉。

      贺玉说:“我只吃了他一棵大葱……”

      “这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说明你跟走资派臭味相投!”

      “对,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感情和立场问题!”

      没想到,我们的见面竟是如此残酷。

      我认识贺玉十几年了,他是一名运动健将,一直在运动场上叱咤风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权利的样子……

      我埋怨贺玉:“你干吗要吃走资派的大葱?下次来我给你带来一捆大葱!”却立刻遭到那些人的批判。

      “张雅文,你不要感情代替政治!你应该给他带《毛选》,让他用毛泽东思想好好改造自己,而不应该给他带大葱!”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可笑,那时候的人怎么变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政治化呢?妻子去看望被关押的丈夫,不让带吃的,而是让带《毛选》……

      可我从来不听他们那套,每次去都给贺玉带去一堆用票供应的食品,给他带去我节省下来的粮票,让他吃得饱饱的,因为他的粮食定量早被降下来了。造反派几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扬言要向银行汇报我的表现……我根本不在乎,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我对贺玉的爱!

      我和贺玉没说几句话,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周贺玉,你该回去反省了!”

      我和贺玉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瞅着对方……

      我大老远地跑来看望贺玉,可是,只让我们见面十几分钟,比监狱探监的时间还短……

      我望着贺玉的背影慢腾腾地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面,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该回去了。

      刚一出门,却发生了可怕的一幕——

      不知从哪儿忽然蹿出来几十条大狗,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了。它们“汪汪”大叫着,一蹿一蹿地向我身上猛扑,好像要把我这个陌生人撕碎似的。我不顾一切地拼命躲闪,可我哪是这群狗的对手,眼看一条大狗就要扑到我身上了!

      此刻,我身后的窗子里不少双眼睛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救救我……

      就在我身心绝望,眼看就要被群狗撕烂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口哨声,这群狗立刻扔下我向口哨声跑去……

      我急忙循声望去,只见我的亲人站在院外的一堆草垛旁……

      贺玉后来告诉我,为了多看我一眼,他从屋里出来没有回牛棚,而是去了外面的厕所。

      此刻,我多想跑过去扑到亲人怀里大哭一场啊!可我绝不能那样做。我知道窗户里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就等着抓周贺玉的“罪行”呢!

      我只好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茫茫的雪野走去,走出好远,还看见贺玉魁梧的身影仍然站在草垛旁,身边围着一群狗……

      这一幕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永远定格在我那冰冷的记忆库里。

      就在群狗围攻我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

      回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不要乞求任何人的怜悯,即使你死了,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只会从你身上踏过去,所以你不能死,你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

      “我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从此成为我强大的生命支柱。

      后来得知,那些狗是敬老院养的,是为了帮老人解闷养的,老人渐渐死去,狗却留了下来。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没人跟他打交道,他只好交了一群狗朋友。他每次收拾完餐桌,都把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收拾起来喂狗。大狗抢在前面小狗靠不了前,他就把玉米饼子、馒头扔给那些弱小的抢不上食的小狗。他觉得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像他现在一样,更需要关爱。虽然他的人格屡遭践踏,但他仍然保持着善良的天性。

      他觉得狗比人忠诚可交,所以一辈子不吃狗肉。后来我家养了七年的小狗丢了,他难过得几次落泪。如今,我们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每当散步时遇到小狗,总会停下来多看它几眼……

      没想到,我的这次到来又给贺玉增加了一条罪状,他们批斗时质问他:“你老婆为什么能找到敬老院?是谁给她通风报信的?”

      从靠山屯回来我就病倒了,高烧,说胡话,一连躺了好几天。

六十七

      五十六天产假过后,我就把连脑袋都挺不起来的女儿送进了托儿所,自己骑着自行车上班了。

      这天晚上,体工队的高顺千师傅来我家了。

      我以为贺玉出事了,急忙问他:“高师傅,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贺玉出事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瞅瞅门外,小声问我:“家里没别人吧?”

      “没有。是不是贺玉出事了?”我急忙拉他坐到炕沿上。

      “别害怕。贺玉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说着,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贺玉真的没事?”我不敢相信。

      “真的。”

      高师傅是体工队的老厨师,我当运动员时他就在体工队了。人很倔,但很正直。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雅文,你可别听那些人瞎吵吵!我告诉你,体委我最佩服的就是周贺玉!当年,体委主任下令给他一个人做健将灶,饭菜都摆上了,人家周贺玉就是不吃!现在看来多亏他没吃,他当时要吃了健将灶,这回批斗不就更狠了?雅文我告诉你,周贺玉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你可别听那帮家伙胡说八道,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苗,说穿了不就是嫉妒贺玉吗?”

      在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世界里,我终于听到一位厨师为贺玉说了几句公道话。

      临走,高师傅说他明天下午回靠山屯,让我给贺玉写封信带回去,他明天上午来取。

      高师傅走后,我急忙拆开信……

      只见信中写道:“亲爱的,当你接到这封信时,你不知它是多么不容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和女儿,可我只能在梦中与你们相见……”

      我在擦拭信纸上的泪水时,无意中发现,信纸上好像扎着许多针眼,我急忙拿到灯前一照,天哪,我竟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一个个并不连贯的透着针眼的字句里,竟隐藏着一颗不肯屈服的灵魂——“我是冤枉的,是造反派陷害我。你要找上级替我申冤!”

      我急忙跑到市革委会一位朋友家里,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位朋友却说:“我劝你谁都不要找,找也没用。你去找,只能给周贺玉带来更大的麻烦。我劝你等一等,中央很快就要召开‘九大’了。像周贺玉这样的问题,只能等中央的精神……”

      我连夜给贺玉写了一封信,也像他那样,把一些重要内容穿插在话语之中,扎上针眼,告诉他“‘九大’快要召开了,你要耐心等待……”

      后来,高师傅和一个叫张富森的场地工人,担着被造反派抓住批斗的危险,多次给我和贺玉偷偷地传递书信。他们把信藏在厕所旁的碎砖堆里,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在信中,除了传递一些重要消息,我告诉他:“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爱永不变!你要被判刑我等你。你要被下放农村我跟你去!我已经攒了七十元钱,准备跟你下放农村过日子……”当然,这些真实内容只有冲着灯光才能照出来。

      遗憾的是,这些信件一封都没有留下,怕造反派抄家时发现就全部烧掉了。

六十八

      1969217日,大年初一。

     我早早地吃过早饭,背着女儿,拎着一饭盒饺子、一瓶肉酱、几条炸黄花鱼、一捆大葱,怀里还揣着几个怕冻的苹果,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我要让贺玉看看女儿,也让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个团圆年。

      一路上,刚刚七十多天的女儿,一直在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哭。我边走边用拎着东西的手,不停地拍她,哄她:“噢噢,好孩子不哭!咱一会儿就能看到爸爸喽。噢噢,好孩子……”

      可是女儿一直在哭。我不敢掀开被子给女儿透透空气,怕她冻着,可又怕空气少了捂死她,一路上就这么拍着、哄着……下了汽车,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小,我急得跟头把式地往前跑,跑得我满身大汗。

      到了敬老院,我紧张地四处瞅瞅,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也没有狗。我急忙推开一间屋门,只见屋里只有一个我认识的造反派及一名工人模样的人坐在炉边烤火。原来其他人都放假回家过年了,只留下两个值班的看着三个“牛鬼蛇神”。

      我急忙把女儿解下来放到炕上,看到女儿捂得满头大汗,小脸憋得通红,被子都哭湿了。

      不一会儿,贺玉被那个造反派带进来了,一见到我们娘儿俩,他眼里“刷”地噙满了泪水……

      三十八年后的今天,当我跟贺玉谈起这段往事时,我们仍然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他说:“看到你和孩子来看我,我心里非常难过,觉得很对不住你们。在你们娘儿俩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但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反而让你背着孩子大老远地跑来看我。没想到,我和女儿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失去人格、失去尊严的牛棚里……前一天,我还在被人批判,今天又被人看押着来到妻儿面前,你说我的心情能好吗?再说,当时‘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很厉害,我不知我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接着,他道出了多年来从未说出的心里话:“你知道我从不打孩子,即使孩子做错了事,也不打他们。我觉得孩子是在那种特殊的年代里出生的,是在我们受压制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对不住他们……”

      当时,贺玉端详着女儿的小脸,说她的脸型和小嘴像他,鼻子像我,眼睛谁都不像……看着看着,他忽然问我:“哎,你看这孩子怎么皱着眉头呢?”

      我随口说了一句:“愁的呗。”

      说来奇怪,女儿生下来就皱着小眉头,一直到七八个月他爸爸被放回来以后,家里有了笑声,她的小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

      贺玉问我月子里怎么样,我说挺好。我没告诉他煤烟中毒的事。我问他住的屋子冷不,他说不冷。我们都把各自的痛苦隐藏起来,把装出来的笑脸留给对方。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炕沿边,正亲切地聊着,一直背对着我们坐在火炉边的那个造反派,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周贺玉,差不多了,该回去反省了!”

      一听这话,我和贺玉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对方……

      我本以为大年初一,别人都放假回家了,能让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哪管让我们待一个小时也行。可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我和女儿身上的汗都没消呢!

      人真是太冷酷了。

      我只好把食物从兜里拿出来,一样一样地交给贺玉,告诉他黄花鱼是新炸的,让他在炉子上烤一烤再吃;肉酱是新炸的,让他吃时放在炉子上热一热;饺子是新煮的,吃时用开水烫一烫……我磨磨蹭蹭地说这说那,无非想跟亲人多待一会儿。

      可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周贺玉,你能不能痛快点儿?”

      无奈,我只好动身了。

      我给女儿换上尿布,将女儿重新包好。贺玉抱起女儿亲了亲,然后帮我把女儿背好,听到女儿又在被子里哭起来,他轻轻地拍着女儿,声音哽咽地哄着:“别哭,跟你妈回家吧。噢,好孩子……”

      贺玉送我出门时,那群狗不知从哪儿又蹿了出来,又冲着我汪汪大叫,一见到贺玉,又摇头晃脑地围着他……

      又像上次一样,我背着女儿,手里拎着两块湿尿布,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茫茫雪野走去,走出好远,还看见贺玉站在那堆草垛旁望着我,身边仍然围着一群狗……

      后来贺玉告诉我,他看着我们娘儿俩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了,他才走回屋去。我们娘儿俩一走,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觉得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过了很长时间,才从绝望中挣扎过来,又盼望着我的下次到来。

      路上,女儿一直在哭,后来哭睡了,才没了声音。

      这一天,孩子在被子里捂了四个多小时,眼睛都捂红了,到家第二天就住院了,肺炎,病了好多天。

      没想到,这次见面又给贺玉带来了麻烦。

      春节过后,他们批判贺玉:“见到你老婆,为什么不用毛主席语录说话?为什么不说‘斗私批修’?这说明你没有改造好,不能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

      现在听起来觉得可笑。但是,凡是经过那场浩劫的人都知道这是真的。我们的国家确实经历了长达十年可笑而又可悲的历史。当时,体育比赛发令前,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每人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大多运动员都背诵一些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有的运动员成绩不好,故意背诵长语录,其他运动员只好站在起跑线上等他,谁都不敢出面制止。

      后来,我又去看望贺玉几次,每次都给他带去一些粮票和食品。每次去,造反派都批评我感情代替政策,可我照样我行我素。每次离去,我都看见贺玉站在草垛旁,看着他眷恋的目光渐去渐远,我的泪水却越流越欢。

六十九

      1968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春天来了,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水了,马路旁的小树渐渐抽出了绿芽。

      196941日夜里,我和父亲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惊醒了。

      我说:“一定是‘九大’召开了!”

      父亲也说:“嗯,看这架势像是来最高指示……”

      当时从北京传来最高指示,也像这样敲锣打鼓地迎接。

      正说着,有人敲门,喊我:“雅文,快起来!‘九大’召开了,咱们银行宣传队要上街演出!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我虽然是“反革命”家属,但银行仍然让我留在宣传队里唱独唱和二重唱。这在其他单位是绝不允许的。所以,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政治待遇,赶紧穿上衣服,把女儿交给母亲就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跟随银行宣传队没黑夜没白日地到处演出。后来我干脆背着女儿,演到哪就背到哪。我上台演出就把女儿交给别人抱着,下台后再给女儿换尿布、喂奶……

      我所以如此卖力气,就是要让别人看看,即使周贺玉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我也要活出个人样来!这种思想成为我坚强的支柱,支撑着我苦难中的生命。

      “九大”之后,体委全体人员从靠山屯回到了市里。贺玉被关在城建局的楼上。

      这天晚间,银行宣传队在城建局门前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演出,那天我独唱的是毛泽东诗词《答友人》。

      我一边唱一边盯着二楼的窗子,唱着唱着,忽然看到贺玉出现在窗子里……我一走神儿,天哪,竟把最后两句歌词给唱错了,把“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唱成了“我欲因之乘风去,芙蓉国里尽寥廓”!这可是政治问题,不过还好,乐队的声音很大,没人能听出来,否则可要闯大祸了。

      下了台,我急忙从宣传队员手里接过女儿,跑到贺玉的窗下,把女儿高高地举起来……

      于是,就在这庆祝“九大”胜利召开的锣鼓声中,在这灯火通明的临时舞台下,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再次见面了。

      只见贺玉急忙撕开还没有撕掉的窗缝纸,推开窗子,把脑袋伸出窗外……

      我对女儿说:“快看爸爸!快看爸爸……”

      女儿歪着小脑袋毫无反应。

      贺玉却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双手极力向我们娘儿俩够着……

      而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看到二楼窗台上趴着一个身影……

七十

      我所盼望的春天,并没有给我们带来预想的希望。

      196969日,被囚禁一年多的贺龙元帅与世长辞。但是,全国体育界实行军事管制并没有解除,贺玉仍被关在“牛棚”里。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坐在松花江边,一条蛇爬到我身边,我抓起蛇就向江里扔去。扔完一看,我扔进江里的只是一条蛇皮,蛇还在我手里呢。

      第二天早晨,父亲一拍大腿,连声说:“好梦!好梦!周贺玉快有出头之日了。他是属蛇的。你扔到江里的只是一条蛇皮。这叫不死扒层皮!”

      不知我的梦真的灵验了,还是“九大”来了新政策。这天傍晚,我抱着孩子正在母亲家吃晚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门来……

      进屋后,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泪眼蒙胧地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随后,贺玉抱起已经七个多月的女儿,孩子却“哇”一声哭起来,她不认识这位父亲。

      贺玉虽然被解除了反省,但在宣布解除他反省的材料上,却留下一句“以观后效”的尾巴,意思是:你表现不好就把你再关起来!

      这样,贺玉带着无形的紧箍咒,带着一年多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人格的压抑心情,终于回到了我们母女身边。但我们一家三口却不能日夜相守,因为我们没有家。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

      不久,我们总算租到四家一个厨房的一铺南炕,对面炕也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儿,中间只隔着一层纸糊的墙,双方的一切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地送进对方的耳朵。可是这家的灶炕不好烧,一点火就冒烟,我一闻到煤烟味儿就头痛、恶心……

      后来,我看到佳东办事处一对新婚夫妇从借住的小屋里搬走了,就找到新调来的办事处主任,问他能否将小屋借我住一段。他说:“银行是金融重地,你带孩子住可以,但你丈夫不能来住!”

      无奈,我只好带着女儿住进办事处的小屋,而贺玉一个人住在我父母家里。每天晚上,贺玉从后门悄悄地进来给我送饭,一家三口偷偷地团聚到晚上九点钟,更夫关门前他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银行同事看我们一家三口整天偷偷摸摸地唱“牛郎织女”太可怜了,王子珍和刘玉文就找到第三建筑工程队一位姓牟的出纳员,问他们单位有没有旧房借我住一段。老牟说有一个工人要搬进新房,正好腾出一间板夹泥的土房。

      土房很小,一间半,一铺炕,一个厨房,还有一个装杂物的小棚子。

      但对我们来说,却像宫殿一样。

      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终于结束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有了自己的家。

      不久我却发现,贺玉不是原来的贺玉了,一向幽默、乐观、心地善良的他,变得谨小慎微,少言寡语,干什么都要请示我:“雅文,我去挑水行不?”“雅文,我去拎煤可以吗?”连吃饭夹菜都要看我脸色,桌子上摆着窝头,就不敢伸手拿馒头……

      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非常难过。

      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的精神长时间受到压抑与折磨,他内心并不能随着环境的改变而迅速改变,有的甚至永远生活在无法逃离的阴影之中。贺玉虽然晚间回到家里,但白天仍然生活在“以观后效”的环境之中,其压抑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这天晚间,我跟贺玉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说:“贺玉,你已经不是在牛棚里了,你已经回到自己家了。你是一家之主。从今往后家里的事由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用问我了!” 

      “唉……”他却长叹一声,道出了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在管制下生活久了,干什么都得请示他们,稍一不慎就会遭到批判,所以养成了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毛病。”

      我说:“今后不用管他们,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我们谈到凌晨一点多,谈到最后我俩都哭了。

      我俩约定:从今往后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到家里都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种约定对我们的一生都大有好处,即使在外面遇到十二级的台风,回到家里都永远风平浪静。家,永远是我们温馨的港湾。

      我觉得人生在世,在外面闯荡已经够难了,回到家里再不给个好脸,再冷冰冰的,那还让人活不活?仔细一想,人这一辈子无非有两大支柱,事业和爱情(家庭),如果两大支柱都没了,那一个人离精神崩溃也就不远了。

      后来,贺玉到法院工作以后,也经常遇到烦心的事,他回家跟我说说,我几句话就能把他升高的血压给降下来。他开玩笑说我是他的降压丸,是他的开心果。反之,他对我也是一样。

      这次谈话之后,贺玉的情绪好多了。

      我也尽量让他开心,尽量让他寻回当年的欢乐。我一边做饭一边给他唱歌,唱得最多的是《流浪者》电影插曲《丽达之歌》:“你是我的心,你是心灵的歌。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你快来我的爱……”

      后来儿子问我:“妈,你总唱你是我的心,我是你的肝,啥意思啊?”

      我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1971年,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起名为航。

      家里偶尔包饺子,出锅时,我就大呼小叫地喊他:“贺玉!快来尝尝熟没熟?”

      他就乐颠颠地跑到锅台前,我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出饺子递给他,他烫得嘶嘶哈哈地咬一口,连连喊着“熟了!熟了!”忙把另一半饺子送给趴在厨房小窗上的两只小馋猫每人尝一口。

      我问他们好不好吃,爷儿仨异口同声地喊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当时,我和贺玉两人的工资加一起才七十六元钱,包顿饺子都不容易。每到月末,打酱油五分钱都拿不出来。但是,我们的小日子却过得像火炭似的,充满了欢乐。

      后来谈起这段往事,贺玉常常借用《小芳》的歌词唱道:“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鼓励,使我度过了非人的年代……”

      在十年浩劫中,我像母亲当年一样,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肩膀支撑着这个灾难深重的家,但我不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我与母亲生长的时代不同,经历不同,文化也不同。所以,我比母亲更有主见,也更敢于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这十年使我饱尝了世态炎凉,所以对那些曾向我伸出温暖之手的领导和同事,永远心存感激。这十年也使我从懵懂与无知中醒来,学会了坚强与思考,懂得了要善以待人,尤其要善待那些无职无权、被命运推向绝境的底层人。即使他是一个囚徒或捡破烂的,我也要尊重他——因为他也是人,因为我也是从逆境中走过来的……

      这种深切的人生感受对我一生,对我后来的创作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贺玉也是这样,他当了法官以后,即使那些衣着褴褛的穷人来打官司,他也都是热情相待。

七十一

      1973年早春的一天傍晚,门外又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摩托车声……

      不过,这次来的却是跟贺玉关在一个“牛棚”里的体委老主任。

      “贺玉、雅文,我又官复原职了!”老主任仍然像过去一样风风火火,进门就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来,是想请你们支我一竿子!现在,省体委对滑冰又开始重视了。我知道贺玉在训练上有一套,所以想请他出山,去当专业队教练,训练出好成绩给佳木斯体委争争脸面!”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孩子小,雅文在银行工作又很忙。这样吧,我把雅文调到体工队当会计,事不多,你可以照顾孩子,让贺玉安心当教练!”

      久违了。

      七年来,这位被打成反革命的运动健将第一次被人重视……

      但是,我和贺玉相互瞅一眼,谁都没吱声。

      老主任看我俩谁都没言语,又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谁都不知道是咋回事,贺玉又爱看什么《燕山夜话》,所以就把他……嗨,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你们也别把它当回事了!这回你们放心好了,我跟贺玉在一个牛棚里关了一年多,我一定要对得起他……”

      老主任的一番话,说得我俩心里热乎乎的。

      那天夜里,外面飘起了第一场春雨,细细的雨丝敲打着窗子,也敲打着两颗无眠的心。凌晨一点了,我俩仍然毫无睡意。

      贺玉说:“我不忍心又扔下你们娘儿仨……”

      我说:“去吧,还是以事业为重吧。”

      “可你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当专业队教练一冬天都不能回家,又要剩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熬过这漫长的冬夜。但我知道贺玉热爱滑冰事业,他在培养运动员方面很有抱负。

      于是,为了贺玉,我决定调到体工队当会计。因为银行的工作太忙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

      但却遭到银行同事的纷纷反对,他们说贺玉在体委被打成反革命,我俩调到一起没有好处……新调来的罗志超主任更是苦口婆心地劝我:“雅文,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你是银行系统的记账标兵,是出席合江地区财贸系统的劳动模范,银行上上下下对你都是一片赞扬声。一个人在一个单位有如此高的威信不容易,你应该好好珍惜。你在银行干下去是很有前途的……”

      当时,我在银行的威信确实很高,我调走好多年之后,银行系统展览的标兵账页还是我的呢。人们议论提拔女干部还提到我呢。

      但是,贺玉被压抑了这么多年,我不想让他失去这次挺起腰杆做人的机会,所以,我还是决定调到体工队。后来才意识到,这次调转是我一生中最大一次失误。

      我和贺玉都太单纯了,给几句好话就信以为真。岂不知,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人还是原来的人,中国并没有走出十年浩劫的阴霾。

       许多年过后,我仍然怕刮秋风,就像怕摩托声一样,一刮秋风贺玉又该走了,又该剩我们娘儿仨度过那孤独而寒冷的漫漫冬夜了。

      国庆节一过,贺玉就带着队员去外地训练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回来。

      临走前,他总会给我挑满一缸水,劈出几筐引火木柴,切出一盆白菜和一盆土豆,吃到最后土豆和白菜都变黑了。但是,那些发黑的土豆和白菜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给我留下永远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那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疼爱……

      那时候,一到秋天家家都得储存冬菜。我只好一个人用手推车将单位分的几百斤白菜、萝卜、土豆推回家,自己渍酸菜,将白菜、土豆下窖……每天早五点就得起来生火,做饭,给孩子穿衣,吃饭,然后骑着自行车前面驮一个,后面背一个,将两个孩子送进托儿所然后再去上班。路滑,娘儿仨经常摔得人仰马翻。一天晚间,我买了二斤冻梨挂在车把上,不小心又摔倒了,冻梨撒了一地。我满地摸黑寻找冻梨。女儿哭着问我:“妈,爸爸啥时候回来帮你捡冻梨呀?”

      当时,家里没有暖气,没有自来水,晚上下班回来,要点炉子,挑水,劈柴,做饭……挑水的人太多,压井前总是排着长长的水桶。排得时间久了,我赶紧跑回家看看孩子,进门一看,又停电了,小姐儿俩正抱在一起哭呢。怕孩子掉到地上,贺玉在炕沿上安了一个栅板。一天,女儿使劲摇晃把栅板插销给晃开了,她一下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半天没上来气,吓得我背起两个孩子急忙往医院跑……

      有一天,自行车坏了,我领着女儿,用小爬犁拉着儿子去上班。经过铁路时来火车了,我拽着女儿拉着爬犁急忙跑过去,走走,忽然觉得爬犁很轻,回头一看,天哪!儿子正趴在铁道上哭呢。我不顾一切地跑回去,抱起儿子刚冲过铁道,火车就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我得了肾盂肾炎,发烧三十九度多,只能自己挺着去医院……

      但是再苦再难,心里总有盼头。

      一到春天贺玉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全家顿时充满了欢乐。爷儿仨没完没了地疯啊,骑马啊,藏猫猫,玩得特别开心。他不仅给我们娘儿仨带回来一堆奶油、白糖、苹果等好吃的,还给我们带回来一堆故事。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过晚饭,娘儿仨围在他身边,听他给我们讲《神秘的花园街》、《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

      他很会讲故事,而且最善于用象声词,“只听房门‘吱扭’一声,不见人影,却听到‘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吓得孩子赶紧瞅屋门,看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在文化极其匮乏的时代,这些民间口头文学不仅填补了我和孩子空虚的心灵,而且为我后来的创作提供了不少素材。

      19753月,全国速滑比赛在海拉尔举行。

      在比赛中,贺玉训练的三名运动员轰动了整个冰坛:王富环获得女子全能冠军,李卓获得一千五百米冠军,曹连春获得五百米第三名。

      这在佳木斯体育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佳木斯市速滑领队立即向佳木斯市委、市体委发去长达三页的报功电报……

      但,比赛一结束,贺玉却急忙躲开记者的追踪,跑到外队朋友那里躲了起来。而且他把有关报道他的报纸全部收起来,不让队里看见。他不愿成为中心人物,更不愿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万万没想到,“白专道路”、“光专不红”的帽子,却早已在恭候他了。

      回到佳木斯以后,贺玉立刻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半年——全体委只有他一人。而此刻,体委领导正接受市委、市政府领导的表彰呢。而他这位教练却再一次成为两条路线斗争的反面典型——体委领导把运动员取得好成绩完全归功于批判教练“白专”道路、学习“老三篇”的结果……

七十二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夜,我和贺玉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我给他收拾行李,又找出那件在靠山屯敬老院穿的破棉袄让他带着,虽然是春天了,早晚仍然很凉。

      两个孩子一看爸爸又要走了,光着屁股爬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哭喊着:“不让爸爸走!不让爸爸走……”

      贺玉搂着两个孩子,却一句话没说。

      我知道他心里太苦了,他被压抑了九年,本以为自己抛家舍业训练的运动员出了成绩,拿了全国冠军,这回日子总该好过些了吧,没想到他却再次成为“白专”道路的典型……

      贺玉走后,老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话。

      老主任说的一番话令我不寒而栗,最终使我们下决心做出了一生中最关键、最重要、最终改变我们命运的决定——

      “我告诉你雅文,周贺玉这个人一贯不突出政治,一贯走‘白专’道路!他的运动员要拿世界冠军,他坐地就得成为反革命……”

     我觉得这话太可怕了,贺玉再干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但是,贺玉刚去农村两个月,却被老主任召了回来,让贺玉回来参加批判速滑领队的大会。因为速滑队领队向市委写信告了老主任……

      开会前,老主任找贺玉谈话,让贺玉在批判大会上积极发言,还说这是检验贺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果的机会,如果表现好,贺玉就可以不用回农村了。否则,继续回农村劳动改造……

      这天夜里,我和贺玉聊到凌晨三点。

      第二天的批判会,所有与会者都踊跃揭发领队的诸多条“罪状”,唯独我和贺玉一言未发。

      散会时,我听老主任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没想到,最应该发言的两个人却一言未发!”

      是的,我们两个确实应该发言,这不仅牵扯到贺玉回不回农村的问题,而且牵扯到我能不能入党的问题。当时,我的入党申请已报到市机关党委就等待最后审批了。那时候人们把入党看得很重,我因父亲的“历史问题”一直没能入团,所以把入党看得更重了。

      我俩所以不发言,并不是对领队没有看法。这位领队思想极“左”,他向市委汇报,说运动员取得好成绩就是因为批判教练的“白专”道路及学习“老三篇”的结果。但是,经过九年“文化大革命”的风风雨雨,我和贺玉已经饱尝了挨整的滋味,觉得再搞这种你整我我整你的游戏,太没意思了,不愿再参与这种你批判我我批判你的无聊游戏了。

      第二天,我待批的入党申请书从机关党委被撤了回来,贺玉继续回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但这次贺玉却没有回农村,而是来到老主任的办公室,向主任提出要求转业……

      老主任一听他提出转业,大为恼火,说贺玉:“你是不是有点成绩就想拿把?拿转业来威胁领导?”

      一向谦和谨慎的贺玉,却说出一句令老主任哑口无言的话:“我这人一贯走‘白专’道路,我当教练会带运动员继续走‘白专’道路,会影响领导突出政治,所以我提出转业……”

      老主任火了,当即一拍桌子:“好,我同意你转业!”

      之后,体委领导分配贺玉到造纸厂去干力工,抬大木头(这在运动员分配中从未有过)。领导说干力工挣钱多,一个月能挣二百多元。这在当时绝对是高薪。我们家确实很穷,我结婚八年没做一条裤子,裤子屁股地方全坏了,全是用缝纫机扎的。家里天天吃玉米面发糕,儿子一见发糕就紧鼻子:“又是破发糕,我咽不下去!”儿子在外面一看到我,不管什么时候,第一句话总会说“妈,我饿”。我只好给他买两角钱的饼干,儿子捧着饼干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觉得一个堂堂的运动健将跑到造纸厂去抬大木头,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坚决不同意他去干力工。

      随后,贺玉自己联系了几个单位都被人莫名其妙地搅黄了。后来,一个运动员家属帮他联系到法院,这时,体委政工科李庭学科长偷偷告诉贺玉:“你先别办理调转关系,等他们上冰走了再说……”

      一直等到秋天,老主任跟随滑冰队去海拉尔早期上冰走了,贺玉这才办理调转手续。

      但不久,在一次全市领导干部开会时,体委领导问法院院长隋卫玉:“老隋我问你,你们怎么能把周贺玉这样的人调到法院呢?”

      隋院长一愣:“他怎么了?”

      “周贺玉这人一贯思想反动,你知道他反谁呀?”

      “反谁?”

      “他反对毛主席!”

      “谁能证明?”

      “我就能证明!”

      “你能出证明材料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出的证明周贺玉本人能不能看到?”

      “不仅能看到,而且要拿到法庭上对证!”

      一听这话,体委领导急忙摆摆手:“算了算了!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后来,隋卫玉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他说:“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呢?我看周贺玉这个同志很好嘛,很能干,今后体委有这样的教练我们还要,有多少要多少!”

      贺玉在冰上界的威望很高,他调走之后,黑龙江省体委批评了佳木斯市体委,说不应该把周贺玉这样的优秀教练放走。所以,市体委领导想这“招”让法院把周贺玉给退回来,回来继续当教练,没想到却被法院院长将了一军。当时,国家“八一”速滑队得知贺玉转业后,几次打来电报,还派苏洪斌教练从沈阳专程跑到佳木斯,以优惠条件动员贺玉去“八一”队任教。

      但是,贺玉心灵的创伤太深了,也太寒心了。他喜欢法院这个相对公平、正直的工作环境,所以,婉言谢绝了“八一”队的再三邀请。

      不久,我也调离了体工队。

      从此以后,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曾寄托着美好梦想的运动场,却很少再进去了。但我们仍然热爱体育,热爱运动员,每当在电视里看到中国队在比赛中赢了,我们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两手拍得通红……

      虽然离开了运动场,但运动员那种勇于进取、勇于拼搏的精神,却成为我们生命的主宰,无论调到哪个单位,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对我们来说,都只不过是换个运动场而已。

      调到法院以后,三十四岁的贺玉面对完全陌生、专业性极强的法律工作,他收起在冰场上叱咤风云的潇洒,像小媳妇似的,从打水、扫地、书记员一步一步地做起……

      两年后,他一个人办案的数量,远远超过民事审判庭全体工作人员办案数量的总和,连续两年被法院推选为唯一一名出席全市的劳动模范。

      1979年,我们两人同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从书记员、助审员、审判员、副庭长、庭长、副院长、院长,一步步干到区法院院长。他领导的区法院连续五年被评为全市法院系统各项指标第一名。他在全国法院系统率先把微机引入审判。他培养的微机书记员在全国选拔的微机员测试中,名列第一名,在北京召开的“世妇会”期间,进入主会场当微机记录员……

       然而,令我记忆最深的,不是他一步步的升迁,而是他一步三个楼梯跑上楼的背影,在我的印象中,他上楼从来不走,而是一步三个楼梯地跑上去……

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一)

      无情的岁月,新房变成了地狱。在冰窖般的小屋里,地狱之门一次次向我和刚出世的女儿敞开。面对冰冷的世界,我发出“为了他和孩子,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呐喊!

五十六

      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我像许多人一样,怀着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认真地聆听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积极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着造反团上街游行,刻钢板,印小报……至今家里还保存着两大本那个时期的小报呢。

      这期间,我干了一件最愚蠢、最对不住父亲的事……

      有一天,我得知跟我同时分配来的四名运动员早都转干了,有的还加入了共青团,唯独剩我自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转干,一直是工人编制。我很生气,回家就责问父亲:“爸,你去当兵干啥?害得人家连干都转不了!”

      父亲一声没吭,只是微微抖着下巴,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母亲急忙把我拽出去,悄声嗔怪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刚被批斗回来,脖子上挂牌子的印还没消呢!”接着,母亲第一次对我讲起父亲被抓去当兵的经过……

      母亲说:“为了那点破事,你爸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

      听到父亲的遭遇,我觉得不该这样对待父亲,急忙进屋向他道歉:“爸,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爸,别生气了,噢……”可是,无论我怎么哄他父亲始终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我感到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糊涂了。

      先是贺玉在体委第一个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邓拓”,批判他的大字报贴满了体工队的墙壁,也贴满了我迷惘的心。对贺玉揭发最多的,正是教过我和贺玉的那位教练……

      接下来,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再后来,我和贺玉参加的“8·25”派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头头被抓,司令部被摧垮。我所在的佳东办事处,所有参加“8·25”派的全部退出,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对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感到越来越困惑、越来越迷茫了。于是,我们在困惑、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情况下,决定结婚吧。当时贺玉已经在体校当教练了。

五十七

      196799日,星期六。

      下班后,我回家吃了一碗母亲做的荷包面,告别了父母,踏着刚刚下过小雨有些湿漉漉的马路,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向新房走去……

      此刻,我并不知道三姐在北京正经历着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几天前,北京石景山钢铁厂打来电报,让三姐立刻去北京。三姐以为姐夫病了,带着两个女儿匆匆赶往北京,可是到了北京,三姐却被搀进了太平间……而我得知这一切,已经是数十天之后了。

      出来迎接我的,只有刚清扫完屋子、两手沾满灰尘的贺玉……

      贺玉向体委借了一间闲置多年的旧体育馆耳房,自己间隔出一间小屋,就成了我们的新房。

      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一个祝福,没有添加一件新衣,只有我和他,在幽幽的灯光下,坐在哥嫂送给我们的唯一一张小桌前,举起了两杯红葡萄酒……

      对我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世界,任何附加条件都是皮毛的,唯有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今天我仍然这么认为。没有爱情,即使住进金屋,天天吃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唯爱主义者。

      相恋了五个春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但是,当贺玉把我抱到木板搭成的新婚床上,我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一声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贺玉吓坏了,急忙问我。

      我却说:“我、我再也不是姑娘了……呜呜……”

      那个时代的女人道德观念很陈旧,把贞操看得很重。

      贺玉捧着我的脸,说了一句令我大为感动的话:“别难过,我发誓一辈子爱你,呵护你……”

      他果真没有失言,一生都在信守着这份承诺。

      虽然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但我们的小屋里,却像世外桃源一般,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晚间下班回来,贺玉学着干木匠活,打茶几、打桌子。我也跟着他忙活。他给我父母打了一只小饭桌,我说我来锯桌腿,锯完一看,四条桌腿一个比一个长,笑得我俩肚子都快抽筋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贺玉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噢,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要有小宝宝喽,快来让我看看!”他趴在我瘪瘪的肚子上,认真地听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皮,很怕手重了会伤着孩子。其实刚怀孕什么都摸不到。

      我妊娠反应很厉害,吃不下东西,一个劲儿地呕吐。贺玉对我更加关怀备至。我想吃冰棍,他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我想吃冻梨,他跑遍了佳木斯……

      我俩躺在床上,猜想着孩子的长相,猜测着是男是女……

      我说:“一想到生孩子,我就觉得可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

      “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替我生!”我笑着嗔怪他。

      他却“嘿嘿”一笑:“可我在你身边给你壮胆,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你还怕什么!”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遇到事情从没有畏难情绪。有一次,他带我划小船去江北,回来时划到江心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得很厉害。虽然我俩都会游泳但也很危险。他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有点怕。

      他说:“别怕,有我呢!不怕浪大,就怕浆不齐!来,听我口令,一二!一二……”过了江他告诉我,“我要说害怕,你不更害怕了吗?”

      此刻,我俩完全沉浸在新婚的甜蜜及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丝毫没有料到一场灾难正向我们袭来……

五十八

      一个人的遭遇,往往不是他个人的。

      1968528日,林彪向全国体育界发布《5·28命令》,我们平静的蜜月生活也宣告结束了。林彪为了整倒贺龙,捏造贺龙企图外逃,宣布全国体育界实行军事管制,批判贺龙的修正主义体育路线。

      于是,贺玉第二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修正体育路线黑爪牙”……

      他被宣布隔离反省回来取行李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他一再安慰我:“别哭,哭对孩子没好处。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坚强点。噢,听话!有机会我就回来看你……”

      临出门,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我一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那天晚上,面对空荡荡的新房,面对刚刚怀孕的身子,我呆呆地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也苦苦思索了一夜……

      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领导,热爱学习,崇拜伟人。我一直是伟人和领导的思想奴隶,从没有过自己的思想。我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陶铸的《理想与情操》,当做人生的至理名言。可他们全被打倒了。而我爱看的许多书籍,爱唱的外国歌曲,爱看的电影《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统统被打成“封资修”的大毒草。我自己也被贴了几张大字报,批判我读海涅诗选,想成名成家……

      我发现我过去所追求所遵循的一切全都错了。可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不明白,这么大个中国为什么就几个人是正确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

      后来才明白,不仅我感到迷茫,中国人都感到迷茫,乃至全世界对我们中国都感到迷茫……因为“文化大革命”最大的破坏力,就是颠倒了人们的价值取向,使人们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精神家园,失去了所遵循的道德准则及行为规范,让人们灵魂中的丑恶与嫉妒、贪婪与私欲,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胀与暴露。而许多美好的事物却遭到无情地蹂躏、践踏,甚至毁灭。这种破坏给中华民族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仍在延续着。

      当然,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贺玉了。

      他这个人性格内向,从不张扬,为人忠厚、善良,是佳木斯的第一个运动健将,是佳木斯成绩最优秀的运动员,曾两次调到省队,市委曾号召全市青年向他学习……一次在公路自行车训练中,为了躲避从拐弯处突然出现的一个挖蚯蚓的孩子,他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采取紧急转弯,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一头摔进庄稼地里,至今肩膀上还留着一块大疤痕呢。一次全国比赛,他捡到一块英格手表立刻交给了大会。在他反省期间,他营救过投湖自杀的女教师及多名落水者……

      这样一名优秀运动员,却成为佳木斯体委最早遭批判、最早被反省,挨整时间最长的唯一一名运动员。

      后来得知,不仅是周贺玉,全国体育界好多优秀运动员都遭此厄运。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这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开始冷眼看世界,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了,而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克己,一味地“改造”自己了。翻开过去的日记,篇篇都在自我检讨,都在“吾日三省吾身”。

      尽管很迷惘,但翻开那时的日记,仍然充满了可笑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在1967820日的日记中写到:“目前的不幸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光明,现在只能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

      贺玉被反省以后,我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白天还算好过,忙忙活活一天也就过去了,可是晚间回到家里就更痛苦了。整个体育馆除了东头住着一位打更老人,就住着我一个人。

      夜里,我孤零零地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闻着贺玉身上残留的体香,无边的孤独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我,撕扯着我这无着无落的心……

      屋里的老鼠特别多,个个都有半尺多长。一到晚上,它们就在纸糊的棚顶上像开运动会似的,吱哇乱叫着跑来跑去,吓得我一身身的冷汗。

      一天夜里,我正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巴斯克维尔猎犬》,思绪完全沉浸在小说所描写的恐怖之中,忽然“扑通”一声,两只毛茸茸的大老鼠突然从纸糊的棚顶掉了下来,正好掉到我的被子上,吓得我“妈呀”一声……

      那一夜,我蒙着被子哭了半宿。

      我天天盼望贺玉能回来看看我,因此常常产生错觉,总觉得有人敲门。

      这天半夜,我终于盼来了敲窗声,声音不大,但很急迫。我急忙爬起来跑到窗前,急切地问道:“是贺玉吗?”

      “嗯。快开门!”外面的回答声很小,好像是捏着鼻子。

      我又惊又喜急忙跑去开门,一边拔门闩一边问他,“哎,他们今天怎么开恩让你回来了?”可是外面人却迟迟不肯回答,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急忙问道:“你到底是谁?”

      只听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催促道:“痛快开门!”

      我忽然听出是山东口音,根本不是贺玉,急忙重新插好门闩,冲外面吼道:“你痛快滚开!”

      可是,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敲完门又来敲窗子……

      体育馆北面,距离我家不远处是航运局的单身宿舍,住着一群码头搬运工。这帮光棍汉经常三五成群地坐在窗台上,抽着呛人的蛤蟆烟,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讲一些不堪入耳的粗鲁笑话。有一次我下班回来,一个粗鲁的壮汉操着山东口音冲我喊:“哎,小娘儿们,一个人多寂寞呀!让老哥去陪陪你怎么样?”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来敲门了。

      此刻,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周围也没有邻居。我怕他破窗而入,操起一把菜刀,哆哆嗦嗦地守在窗台下……

      敲了半天之后,那家伙终于走了。而我却像一摊泥似的瘫在地上……

      我不知这种惊吓对胎儿会有什么影响,更不知这种鬼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唯一能使我排遣痛苦的办法就是看书。

      说到看书,我要感谢我的同事杜桂芝。她家里藏有许多当时被列为禁书的世界名著《奥赛罗》、《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巴黎圣母院》、《复活》、《安娜·卡列妮娜》、《福尔摩斯侦探集》……我每次向她借书都是偷偷摸摸的,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用报纸把书包好,有时还夹着一本《毛选》做掩护。

      于是,在我最痛苦、最难熬的岁月里,我有幸接触到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梅里美、屠格涅夫、莫泊桑等许多世界名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仅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而且丰富了我的文学知识。

五十九

      夜里,我躺在床上抚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觉得小宝宝一天比一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动得更欢了。作为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我多么渴望丈夫能回来看看我,能来摸摸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啊!

      可是,他一直没回来。

      这天下班,我骑着自行车又跑到体校来找造反派头头,想见见贺玉。我已经来过几次了,他们一直不许见,这次也是一样。无奈,我只好躲在运动场的看台上,远远地望着体校的一排平房,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贺玉被人押着从一间平房里走出来,向另一间屋里走去……

      我等到天黑以后,绕到与体校只有一墙之隔的第一中学校园里,悄悄地来到关押贺玉房间的土墙外,挺着大肚子,费好大劲才爬上一人多高的土墙。这座土墙我当运动员时就存在了。

      窗子开着,我却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

      只见贺玉弯着腰站在屋地中间,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周贺玉”,“周贺玉”三个字是倒写的,打着叉。几个造反派正挥舞着拳头在批斗他,高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贺玉”的口号……一个造反派头头嫌他弯腰弯得不够,使劲摁着他的脑袋……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像囚犯似的被人押着,被人推来搡去地批斗,完全没有了人的尊严……瞬间,我这颗柔弱而疼痛的心一下子就变了。我本来是想偷偷地告诉贺玉,我们的小宝宝会动了,会踢我了,用不多久你就要当爸爸了。可现在,我只想冲着那间小屋,冲着这个疯狂的世界大喊一声:“他不是反革命!你们不要这样对待他!”

      可我什么都不能喊,只能紧咬着嘴唇,把泪水和愤怒统统地咽进肚里,从胸膛里生出一颗种子——它就是坚强!

      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我突然明白了多少年来不曾明白的道理……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即使贺玉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你也要挺直了腰杆好好地活着!你一定要让那些人看看……”

      这种自强的心理从此成为我强大的生命支柱,让我挺过了无数难以承受的苦难。

      就在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屋里,胡思乱想的当儿,有人突然照我屁股猛地打了一巴掌,我猝不及防,一下子从土墙上跌落下来,只见两个身穿草绿色军装、腰扎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你是哪的?”

      “银行的……”

      “你趴在这干什么?是不是想搞破坏?”

      “不!我想看看我爱人……”

      “你爱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怕给贺玉带来灾难。

      “老实交代!他叫什么名字?不说我们就把你带走!”

      “周贺玉……”

      “就是那个运动健将周贺玉吗?”红卫兵显然知道他。

      “对。”

      只见两个红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了一句:“告诉你,再不许来了!再来就以破坏革命抓起你来!”说完,迈着雄赳赳的步伐走了。

      而我却靠在土墙上,半天没爬起来。

六十

      这天,我终于接到贺玉偷偷打来的电话,说他拉痢疾住院了。

      下班后,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郊外的传染病医院。

      贺玉避开医院的监视人员,带着我偷偷地来到院外一片刚割完的玉米地里,我俩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此刻,天阴阴的,飘着毛毛细雨,周围是一片灰蒙蒙的苍凉。贺玉抱来两捆干玉米秸,脱下他身上的病号服给我披上。我俩相拥着坐在潮湿的玉米秸上。

      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借着从医院里射来的微弱灯光,贺玉一个劲儿地端详我,抚摸着我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去医院检查没有,胎儿正不正常……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天天挨批斗……

      他说:“没斗几次……”

      我说:“你别骗我,我都看见你挨斗了!”

      “你怎么看见的?”他很吃惊。

      “我去看你了。”

      “什么时候?”

      得知我趴着墙头去看他,他两眼噙满了泪水,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好多,谈到我生孩子,谈到他会不会被判刑……

      当时,公、检、法、司全部被砸乱了,法律已经变成了儿戏。这些“反革命分子”随时可能被关进监狱,甚至可能被判十年、二十年的。

      说到这些,贺玉的心情越发显得沉重。

      他说:“雅文,我一直在考虑,如果我真的被判刑,或者被下放农村,你们娘儿俩怎么办?”

      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

      “你要被判刑,我就等你。你判多少年我等你多少年。你要被下放农村,我就跟你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放心好了,我永远爱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阴雨蒙蒙的天地之间,却震撼着一颗比这天气更阴沉、更晦暗的心……

      要知道,这不是花前月下你爱我我爱你的山盟海誓,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妻子,对前途未卜的丈夫掏出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贺玉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就说了一句大地主刘文彩是地主的典型,他们就批斗他为地主鸣冤叫屈。他说一个大学生没钱买牙膏,可她学习非常好,他们就批判他是诬蔑社会主义大学生……

      后来贺玉告诉我,在牛棚里,他一想起我对他说的那番话,就觉得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他说:“我当时就是为了你和孩子活着!”

      是的,他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活着,而我们娘儿俩也是为他活着。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听我说完,贺玉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半天才说了一句:“雅文,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得起你……”

      接下来,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娘儿俩现在是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可我……我担心你生孩子怎么办?”

      我说:“不用担心,到时候说不定他们能让你回来呢。”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有那份善心。”

      “不回来也没关系,你早晚会回来的。”我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多么渴望他能回到我身边,回来照顾我和快要出世的孩子啊!但此刻,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俩借着医院射过来的微弱灯光,端详着对方模糊不清的脸,都极力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无助。我们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他会不会被判刑,会不会被下放农村,更不知命运会把我们推到哪一步……

      一切都是未知的。

      但我们知道,我们的孩子用不多久就要出世了。

      天色已晚,绵绵秋雨淋湿了我俩的衣服。贺玉几次催促我:“回去吧,太晚了。”可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

      后来,雨越下越大,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吻别之后,这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用自行车把我驮到马路上,看着我笨笨地跨上自行车,目送我走出好远,他才转身向医院走去……

      可是,当我第二次再去看他时,在玉米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却始终不见他踪影,只好去病房找他。他同室的病友却说:“他被造反派带回去了。”

      “他痢疾好了吗?”

      “没有。”

      “没好为什么让他出院?”

      原来造反派说他装病,把他拉回去批斗了。

      我急忙骑自行车来到体校,要求见贺玉。造反派坚决不让见,让我马上离开。我趴在一棵树上放声痛哭……

      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烈、最狼狈的一次,两条辫子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哭得我都快晕过去了。后来,体委一位叫王启国的人从我身边经过,看我哭成这个样子,说了一句令我终生感激的话:“雅文,你这么哭怎么能行?会把孩子哭坏的。我去跟他们说说!”

      后来,造反派终于同意让贺玉出来见我了。我和他站在体校门口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痢疾好了,让我千万注意身体,别哭坏了身子,让我快回家。

      这是我生女儿之前最后一次见他。

六十一

      “文革”结束好多年以后,我仍然害怕摩托车声,一听到摩托声就心惊肉跳。

      因为体委几个造反派头头都是骑摩托车来的。那时候骑摩托车的人很少,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摩托车。不记得他们来过我家多少次,但我永远记住了那刺耳的“突突“声,还有那“嘎”一声的刹车声……

      这天晚间八点多钟,窗外忽然又响起了“突突”声,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果然又是他——

      我想还是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吧。他也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不要因此而打扰了他平静的晚年生活。人还是善良些为好。再说,那不是他个人的错。他这一生也并不顺利,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撞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出院后一条腿就跛了。所以,我就叫他老B吧。

      我当运动员时老B就在体委了。我们这些运动员跟他只是点头之交,没有任何交往,也没有任何过节儿。

      老B对我的态度并不恶道,而是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进门就说:“雅文,我知道你和周贺玉的感情很好。但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应该抛开个人的感情,跟他划清界限,勇敢地揭发他的问题……”

      当时,不少夫妻一方被打成反革命,另一方就痛哭流涕地揭发对方的问题,甚至要提出离婚。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我能不能离婚,有人还好心地劝我跟他离婚。可我不但不离,反而对他非常好。为此,体委造反派多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代替就代替,我才不在乎呢!

      老B见我不说话,就把话题一转:“雅文,咱们都是体委老同志了,我这可是为你好!对了,周贺玉说他以前写过一些检查材料放在家里了,他让我给他带过去。”

      我信以为真,翻出贺玉“文革”初期写的检查材料交给他。后来得知,贺玉根本没让他来取什么材料。

      老B又问我:“贺玉平时写不写日记?”

      我说:“不写。他只有训练日记。”

      “啊,那就算了。”

      我从1959年进运动队以后,一直写日记,但老B这句话却使我一年多不敢记日记。但不用记日记,这一年多的经历也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这天的日记里,我只写了鲁迅的一句话:“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一个初冬的傍晚,我看到窗外飘起了雪花,那是1968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看到下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可怕的“突突”声,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子……

      果然又是老B,又是满脸堆笑。

      他进门一边打量着屋子,一边说:“雅文,周贺玉正在反省,广大革命群众对你住在体育馆里,可是很有意见哪!”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瞅一眼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我最担心他们来这手了!

      “你想想,你这种身份的人住在体育馆里,广大群众能没意见吗?咱们都是老同志了,别人不说,我不能不跟你说,”他每次来都是貌似关怀,“我劝你还是主动些好。你主动搬出去,总比广大群众逼着你搬出去强!再说,你主动搬,也能减轻点周贺玉的罪过嘛!” 

      “我搬走,真能减轻贺玉的罪过吗?”

      “当然!这说明他认罪的态度嘛!”

      “那好吧!”

      “这就对了。你搬家之前告诉我一声!”

      他走了,而我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深夜……

      我没地方可去。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们娘儿俩。再说,北方有个规矩,女儿不能在娘家生孩子,说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我不知该去哪里生我的孩子……

      后来,我经常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搬走以后,这座早已废弃的体育馆一直闲着,根本没人去住。我跟老B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有任何矛盾。他为什么要撵我搬走呢?仅是为了表现他积极的革命态度?还是隐藏着人性中更深层、更不便说出的东西?同为人父的他,看着我大冷的天挺着八个月的身子无处可去,他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无法猜测他的内心,但我知道,荒谬的时代是没有人性可言的。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前后,体委发生了另一幕悲剧,体委副主任民主人士吴志标先生被反省以后,一个没房住的造反派头头带着全家住进吴家,同吴主任的老伴共用一个厨房。不久,吴主任的老伴投水缸自溺身亡……

      无奈,我只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房子。可是,那时候的房子比现在还紧张。再说,谁愿意收留一个反革命家属来家生孩子呢?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眼含泪水地叩问苍茫大地:天地间如此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落脚之地?为什么就没有我一个女人生孩子的地方?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高音喇叭的喧嚣声,以及人世间的白眼和冷漠……

      后来,母亲找到一位关系不错的尹婶,她家有一间装杂物的小屋闲着。尹婶一听我要生孩子,顿时一脸难色:“那小屋四面透风,从不住人,只是夏天儿子回来偶尔住几天。这死冷寒天的,在这冷屋子里坐月子不怕坐病啊?”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体委那边撵雅文搬家,她没地方可去,眼看就要生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母亲含着泪水乞求尹婶。

      就这样,这位善良的尹婶总算收留了我。

      小屋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厨房,只有一铺窄窄的能睡一个人的小炕。父亲用泥把裂得像蜘蛛网似的土墙抹了抹,在炕沿下砌了一个炉子,用来取暖、做饭。这小屋就成了我的月房。

      搬家前一天晚间,我到老B家去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他们夫妻俩正在吃晚饭,我清楚记得他们吃的是西红柿手擀面。妻子怀里抱着一岁左右的男孩儿睡着了。她将男孩儿小心翼翼地递给老B,让他放到炕里,嘱咐他轻点……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人家的孩子夫妻两人捧着,而我的孩子却连个家都没有……

      第二天,我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含着泪,最后看一眼我的新婚之家,父亲帮我推着装有行李和锅碗瓢盆的手推车上路了。

      我的家没了。

      从此,我带着女儿开始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

 

六十二

      19681130日是星期六。

      这天下班后,我跟同事刘玉文去浴池洗澡。刘玉文是我在银行里最要好的朋友。她丈夫是发电厂一名车间主任,也被停职反省了。我俩成了同命相连无话不谈的知己。

      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她一边帮我搓背,一边问我:“还有几天了?”

      我说:“按预产期还有十天。”

      “贺玉在哪呢?”

      “我不知道……”

      “唉……”刘玉文长叹一声,“眼看你就要生了,还不知贺玉在哪呢。”

      此刻,澡水和泪水在我脸上“哗哗”地流着,分不清哪是洗澡水,哪是泪水……

      我告诉刘玉文,昨天我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昨天下班前,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体委一名叫邓林的篮球教练因在国民党球队打过球,被逮捕了,问贺玉怎么样。我脑袋顿时“轰”的一声,急忙操起电话,可是体委只剩下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按照“5·28命令”去农村集中搞大批判了。我认识邓林,我当运动员时他就是体委的篮球教练。我担心贺玉是不是也被逮捕了。

      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以为是屋里黑的缘故,急忙去摸灯绳,却一脚踩进炉坑里……

      我吓坏了,急忙摸索着敲响隔壁尹婶家的山墙。尹婶过来打着灯,看见我的两只眼睛灰蒙蒙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就说:“别害怕,不要紧。这是火蒙。我给你喷一喷就好了。”她回屋含了一口酒样的东西,往我眼睛里喷了几口,辣得我半天都睁不开眼睛,再睁开时,果然能看清了。

      听母亲说,我舅母就因为一时上火得了火蒙,从此双目失明了。如果不是尹婶有经验,真不知我的这双眼睛会不会也像舅母一样,成了瞎子……

      刘玉文劝我别上火,说贺玉不会有事的。

      洗完澡,刘玉文一边帮我系头巾,一边叮嘱我:“天黑,路滑。你骑车千万小心点,别摔着!”

      北方女人从小就在冰天雪地里滚爬,从不娇气,不少女人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上班。我也一样。

      这年冬天出奇地冷,进了11月就开始下雪了。几天前刚刚下过一场雪,马路滑得像镜子似的。尽管我骑车十分小心,可是快到家时,还是连人带车摔倒了,我趴在地上像个尜似的半天爬不起来。一个好心的过路男人把我扶起来,一边帮我正车把,一边嗔怪我:“你这样的身板还敢骑车子?咋不让你丈夫来接你呢?”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是啊,我多么渴望我的丈夫能来接我啊,可我连他被关在哪都不知道呢!

      我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冰窖似的小屋里,一头趴在炕上……

      我耳边不由得又响起贺玉说的话:“你生孩子,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动,我想是不是造反派看我快要生了,让贺玉回来看看我。我急忙爬起来笨笨卡卡地推开屋门,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落了一层清雪,是冷风敲打塑料布发出的“啪啪”声……

      不知因为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晚间十点多钟,我忽然觉得肚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越疼越厉害。我想可能要生了,就挺着越来越疼痛的身子忙活起来,把炉火烧旺,用被子把窗子和门都钉严实,用被子做了一个幔帐,这样能挡点儿风寒,不然生孩子太冷了,又找出母亲给孩子做的小衣、小被……

      一切准备妥当,午夜十二点,我推开尹婶家的院门,踏着刚刚落下的一层清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不远处的父母家里蹭去,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钻心的疼痛过去之后再继续往前走……

      当我终于蹭到父母家,母亲急忙问我:“多长时间疼一次?”

      “五分钟。”

      “哎呀,那可快了!老头子快起来去佳东医院找大夫!”

      父亲去医院找大夫了。母亲陪着我又回到尹婶家的小屋。尹婶听到动静也过来帮着忙活。

      于是,在这飘着清雪的寒冬之夜,在这四面透风的小屋里,我度过了女人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但无论多么痛苦,我都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死死地攥着……

      我发现,我和母亲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父亲被关在监狱里。而我生第一个孩子,丈夫也被关在“牛棚”里。母亲一心要救出被关押在大牢里的父亲,而我则一心要救出被关在“牛棚”里的贺玉。在生女儿的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找当时的省委书记潘复生为贺玉申冤……不过,我比母亲幸运多了,身边毕竟有两位老人陪着,而母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瘆人的狼嚎。

      1968121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父亲请来的助产士进门不久,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又瘦又小的小生命,提前十天来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助产士双手托着只有四斤重、像猫崽儿似的女儿,疑惑地问了一句:“哎?这孩子好像刚刚哭过,你看她还在抽搭呢!”

      一听这话,母亲和尹婶急忙瞅我……

      是的,女儿陪着我刚刚哭过。此刻,我的眼窝里还汪着泪水呢。

      看到长得又瘦又小、像猫崽儿似的女儿,我觉得很对不住孩子,因我着急上火,总是吃不下东西,害得胎儿发育不好。

      “妈,她长得咋这么小呢?”我问母亲。

      “小怕啥?有苗不愁长!”母亲急忙劝我,“孩子说出息可快了,几天就出息了。咱不哭,咱好好侍候孩子,等贺玉回来一看多高兴啊!”

      尹婶也劝我:“别哭,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可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我从小就爱哭,这点丝毫不像母亲,母亲很少落泪。父亲却爱落泪,爱动感情,这点我很像父亲。

      正像母亲所说,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无论多苦、多难,只能咬牙挺着。你不挺着又有啥办法?你就是死了,别人也只能看你笑话……

      第二天早晨,我挺着虚弱的身子用铅笔给贺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顺利生下一女孩,让他不要挂念。信写完了,却不知该寄往何处,只好寄给体委一位同事家属,让她转给贺玉。

六十三

      在这一个月里,我和女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屋子太冷,我一个月没脱过棉袄,白天黑夜都穿着,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冻得直哆嗦。我因着急上火,吃不下东西,一直流血不止,身体十分虚弱。母亲每天在家里给父亲做完饭,再跑来侍候我,快七十岁的人了,眼神又不好,实在够辛苦的了。

      我白天还算好过,毕竟有母亲陪着,可是到了晚上,只剩下我和女儿就更难熬了。我挺着虚弱不堪的身子起来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给炉子添煤……而且,我天天失眠,整夜整夜望着挂满冰霜的四壁,一心想着去哪里能为贺玉申冤。

      女儿生下不久,就像小饿狼似的使劲吸吮我的乳头,可是一连几天都吮不出一滴乳汁,饿得“哇哇”直哭。女儿哭我也跟着哭。

      母亲将鸡蛋和面条端到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雅文,吃点吧。你不吃东西,孩子哪有奶呀?”可我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下。

      母亲为了让我下来奶,四处给我淘腾偏方,死冷寒天,将人家屋檐下的燕窝捅下来,用燕窝煮鸡蛋逼着我吃。我吃不下,母亲就指着我身边“哇哇”哭的女儿,命令我:“你看看那孩子饿得多可怜!为了孩子,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喝下去!”

      母亲逼着我把又苦、又涩、一股土腥味的燕窝水和煮鸡蛋吞下去,吃得我差点呕出来。吃完,母亲又用被子把我蒙上让我捂汗,把小炕烧得像煎饼鏊子似的,褥子都烤煳了。可我捂完大汗仍然没有奶水。无奈,母亲找来各种各样的偏方让我吃,一连半个月,吃了七次偏方,捂了七次大汗。

      生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产妇本来就虚弱,再加上一次次地捂汗,弄得我几次虚脱。到了第十六天,我觉得头上奇痒无比要洗头。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月子里洗头坐病。我说不洗头快要痒死我了。母亲说:“可能是捂汗捂出虱子了。”

      果然,洗完头我用篦子刮下来一堆小得像针尖般的小动物,红红的,我数了数,足有五十多个。

      这天,一个朋友来看我,她无意中说看到外面又贴出宣判的布告了。我问她有没有周贺玉的名字,她说没注意。

      朋友走后,我急忙让母亲快去看看布告上有没有贺玉的名字,母亲回来说没有。我不相信,以为母亲在骗我,让母亲去把布告撕下来。

      母亲拧不过我,只好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一出门,我就后悔了,母亲眼神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万一摔倒了……

      迟迟不见母亲回来,我急坏了。后来终于回来了,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没戴帽子,手里攥着一张揉搓的布告,身后却跟着两个气势汹汹的陌生男人……

      我顿时明白了——

      原来,母亲刚撕下布告就被过路的两个男人给抓住了。

      他们质问母亲:“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布告上判刑的是你什么人?”

      母亲说什么人都不是。他们不信,坚决要把母亲带走。

      母亲说:“我闺女在家里坐月子等着我回去呢!你们要带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两个人见老太太如此刚烈,怕出人命,就跟着母亲来到家里。

      母亲进门就说:“你们看见了吧?我让我闺女看一眼布告就跟你们走!”说着,就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告……

      我急忙说:“你们千万别带走我母亲!是我让她去揭布告的,我想看看布告上有没有我丈夫的名字?”

      “你丈夫是谁?”一个男人问我。

      “周贺玉!”

      “就是那个滑冰健将周贺玉吗?”

      “对!”

      这时,不知是开门把屋里折腾得太冷,还是大人的说话声太大,只听女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哇……哇……”

      这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使两个男人顿时一愣,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这才看到炕头襁褓中的女儿……

      不知是周贺玉的名望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母女俩的处境使两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相互瞅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半天都驱不散的寒气。

      “妈……”我一把抱住了母亲。而母亲却一把推开我:“快松开,我身上有寒气,别坐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去揭布告了。

      在这张布告上,我虽然没看到周贺玉的名字,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其中一个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得知,体委造反派两次向公安局革委会报批周贺玉的“现行反革命”材料,都因为“罪行不够”而被退回来,贺玉这才没有被收监。

      我担心贺玉被判刑,又担心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当时从北京传来消息,从香港归来的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乒乓球运动员容国团都自杀了。容国团是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他给世界留下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也留下最后几句遗言——“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之后,用练功带将自己挂在一棵榆树上……

      这些可怕的消息日夜折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寝食无安。

六十四

      这天傍晚,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文,咱办事处的人都来看你了。”

      啊,是我佳东银行办事处的金贵主任,带着办事处二十多名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了。

      小屋装不下,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个地轮流进来看我一眼。他们看我住在这冰窖般的小屋里,窗子和墙壁都结满厚厚的冰霜,母女俩顺着躺在一铺小炕上……一个个都红了眼圈,侧过脸去不忍心看我。刘玉文和杜桂芝拉着我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而我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我是反革命家属,别人躲避都唯恐不及呢,而我的同事不但不冷落我,反而都来看望我了。按照我们北方的风俗,男人是不准进女人月房的。可是,办事处的男同胞一个不落全来了。

      我躺在寒彻心扉的小屋里,看到社会上人人都变得疯狂而冷漠,而我面前却来了一群人,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那该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动啊!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多写几笔我佳东银行这些同事了。

      我在佳东银行办事处工作了九年,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一起打球,游泳,唱歌……男同志跟外单位举行篮球比赛,人手不够,就让我上。我要不上他们就骂我:“死雅文,你要不上,等选先进我们就不选你,评工资我们就不投你票,不信你就走着瞧!”我只好上场,全场就我一个女的。参加市里文艺演出,唱小合唱《打靶归来》,一上台,一个叫沈国栋的居然走顺拐了,下台后大家都责怪他。他不承认又认真地走起来,结果还是顺拐,差点笑破大家的肚皮。春天刚开化,我跟刘可君、齐树林几个男同胞穿着棉袄棉裤在篮球场上“斗牛”,玩得满身大汗。我说了一句:“穿棉袄棉裤玩太没意思,弄得满身大汗,以后咱脱了衣服好好玩玩!”刘可君笑嘻嘻地接过一句:“对,以后咱们脱了衣服好好玩玩!”我一听不对劲,起身去追打他……刘可君长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黄瓜。他当了佳木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之后,我仍然叫他黄瓜。他叫我“鸭子味儿”,即雅文的谐音。我的会计股长曾长生,总爱把钥匙锁在抽屉里。他一找不到钥匙我就气他:“噢,太好了!又把钥匙锁进抽屉里了。这多保险哪,谁也打不开!”曾股长骂我:“该死的雅文,你又在幸灾乐祸了。”我和复核员刘素琴在一个专柜工作了八年,配合得非常默契,年年被评为全行优秀专柜,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佳东银行办事处是一个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集体,连续多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二十几人的小小办事处,后来出了刘可君、窦奎山等几位佳木斯银行行长,出了王福成、魏少华等十几名处级干部。

      就在我完成这部书稿期间,已调到哈尔滨多年的魏少华偶然遇到我,竟然用几个月时间给我画了一幅油画—— 一只东北虎卧在雪野之中。这幅画现在就挂在我的客厅里。

      我所以写这些零零碎碎不值得称道的东西,是因为经过四十多年的岁月流淌,它们仍然像金子般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工作几十年所遇到的一块少有的净土。

      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那个团结、和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争我夺的集体。

      一天傍晚,又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又是金贵主任。

      他说:“雅文,听说你月子里一直流血不止,我去医院给你抓了几副汤药,你让老太太给你熬了,如果喝了见好,我再给你去医院抓……”

     “主任……”我叫了一声主任就说不下去了。

      刘玉文告诉我,老主任偷偷地对她说:“我看雅文太难了,实在看不下眼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嗨,反革命家属也是人哪!”

      老主任担着“袒护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几次去医院抓来中草药偷偷地给我送到家里。恰是这些中药救了我。每次看着他推着破旧自行车,跛着一条得过骨结核的瘸腿,走出尹婶家的大门,我的心都被泪水堵得满满的,久久难以平静。

     每次离去,老主任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雅文,冬天再冷也会过去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后来得知,办事处的同事背后没少提起我,他们说我太难了,还说等我上班以后,谁都不许难为我,要让我在单位过得愉快些……

六十五

      然而,与后来的事情相比,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生完女儿的第三天早晨,我起来穿裤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撞倒了炉子上的水壶,好在水没开,接着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母亲进来一看我躺在地上,吓坏了,急忙把我扶到炕上,又叫来尹婶。几次开门折腾,冷空气一进来我觉得好多了,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到第十九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天天失眠的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香,好像有生以来从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沉睡中,我恍惚听到女儿的哭声,哭声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渐渐地,女儿没命的哭声使我昏沉沉的、开始接近死亡的意志终于苏醒过来,我意识到孩子哭了,就一遍遍地呼唤自己:“孩子哭了,快起来……孩子哭了,快起来……”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好像黏在一起了似的。听到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急迫,一声接一声,我心想这孩子咋这么哭呢,好像要没命了似的。

      其实,真的要没命了,刚刚出生十九天的女儿,就在地狱门前做着垂死挣扎呢。

      实在睁不开眼睛,我只好用双手扒开我们娘儿俩的生死之门——沉重的眼皮,强迫自己醒过来。屋里很黑,我起身去拉头顶悬垂的灯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冷汗把棉袄里的衬衫一下子全湿透了。我看到女儿的小脸憋得铁青,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急忙伸手去抱她,可我刚一伸手就一头扑倒了……

      也许,我和女儿真的是命不该绝。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煤烟中毒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一天晚上,隔壁尹婶过来告诉我,前院一家四口全被煤烟熏死了,叮嘱我注意点,说炕炉子最容易煤烟中毒了。佳木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煤烟熏死人的事件。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人吸了它,越睡越香,根本就醒不过来。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们母女早不在人世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尹婶所说的煤烟中毒,于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命向门口爬去,爬到炕梢,伸手想开门却够不着,使劲往前一够,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掀开门帘,推开屋门,一股救命的冷风立刻吹进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敲响了隔壁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一看我们娘儿俩的症状,说肯定是煤烟中毒,急忙端来两大碗酸菜水让我喝下去。喝完酸菜水,我开始又拉又吐。女儿也是又拉又吐。

      之后,尹婶把炉火熄灭了,让我们娘儿俩蒙上被,把屋门敞开放煤烟,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

      临走,尹婶多说了一句话,恰是这句话再次救了我们娘儿俩:“雅文你先别睡,怕屋里还有煤烟。”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我,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我不敢,怕睡过去。果然,凌晨两点左右,女儿又开始没命地哭起来,我又开始恶心、头疼……无奈,只好再次敲响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过来又让我喝酸菜水,又是一阵连拉带吐……折腾完了,尹婶不敢让我们在屋里住了,只好把我们娘儿俩接到她屋里。

      这天,距离满月还有十一天。

      可我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大哭?

     也许,女儿刚来到世界上什么都没见过,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呢。她不想死,就拼命地哭喊。也许,老天爷可怜我们一家三口,如果我和女儿都死了,贺玉还怎么活下去?也许,婴儿的呼吸浅,感到难受就本能地哭叫……

      总之,是女儿的哭声救了我们母女。

      第二天早晨,从不落泪的母亲,进门就哭了,她说我们娘儿俩捡了两条命。

      金贵主任得知我们母女煤烟中毒后,派同事老黄来帮我修理炉子。老黄是右派,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平时和我相处得很好。临走,他站在炕边瞅着我和孩子犹豫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雅文,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不用烧炉子了。”

      而我却想起了童年伙伴鲁小林说的话:“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从这以后,晚间我再也不敢压炉子了,一定要看着煤火燃尽才敢睡下。

      可是没过几天,却再次发生了煤烟中毒,又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我,又是尹婶过来给我灌酸菜水,又是半夜三更折腾到尹婶家……可我始终找不出这煤烟到底是从哪来的……

      接连几次煤烟中毒,尹婶再也不敢让我们娘儿俩住下去了。满月那天,我只好带着女儿搬到母亲的小屋里。

      我不知这三次煤烟中毒会给襁褓中的女儿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她太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我一连多少年都不敢闻煤烟味儿,一闻到煤烟味儿就想呕吐,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似的。更不知这一氧化碳会给我和孩子的大脑,造成什么样的损伤,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运动员体质,月子里这么折腾身体早垮了。

      所以,我为女儿起名海燕,希望在暴风雨中出生的女儿能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冲破惊涛骇浪,勇敢地成长。但后来,每当叫到女儿的名字就会想起那段沉重的往事,所以就给女儿改名为“雪”,希望她的人生能像雪一样纯洁、晶莹,像雪一样洁白、轻松,而不要像我们这代人活得这么沉重……

(待续)     

第八章 嫁给他——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从一场疯狂的苦恋中醒来,又陷入到另一场更加疯狂的苦恋。人的一生是否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苦恋与抉择中走过?一个美丽的梦想破灭了,永远留在了几棵白杨树下……

五十一

      196341日,我背着行李,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地回到全市最小、最破、最不起眼的茅草屋里。我就像一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孩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家了。

      但是,父母却像欢迎凯旋英雄一样欢迎我。母亲急忙为我包饺子。父亲将他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伸过来,又乐颠颠地跟我顶脑门儿:“来,老儿子,好几年没跟老儿子顶笨儿露喽!哞……”边顶边学着老牛叫。

      可我再也不是那个把茅草屋当成天堂的十三岁傻丫头了。

      晚间,躺在狭小的炕上,母亲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给我讲着我“逃跑”那天的事情……

      父亲下班回来一看我走了,就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一句话都不说。母亲劝他别上火,说明天她就去体委找我。

      父亲却长叹一声:“嗨……没用了。这孩子要认准一条道,谁劝都没用。在南岔那会儿,为了念书她啥都不怕,本以为她将来能有出息,哪成想……”

      父亲让母亲把那只装钱的木盒取下来,让母亲数数攒多少钱了。

      父亲说:“别攒了。这孩子不会有出息了。”说完,一头躺在炕上,再也不言语了。从那以后,父亲又像从前一样,很少再见到笑容了。

      说到这,我看到父亲的眼角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父亲把一个底层人苦苦挣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这个最小的女儿身上,拉煤车,绞大酱,干瓦工,卖菜……一分一角地为我攒钱,希望我能考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父亲对他这个小女儿怀着怎样一番期待与厚爱呀!可我却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最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泪流满面,觉得太愧对父母,尤其太愧对父亲了。我很想向父母承认我错了,可我却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

      可是后来,我又一次次地伤害了父亲……

      1963510日,我同四名转业的女篮队员一起被分配到佳木斯市人民银行出纳科和会计科。我被分配到支行会计科,后来又转到佳东办事处。

      报到第二天,一位瘦瘦的、不苟言笑的会计科长,把我带到一号窗口的柜台前,对一号窗口的记账员说:“小潘,把你的工作向小张交接一下,明天你去齐齐哈尔银行干校学习,由小张来接替你的工作。小张,明天你到这个窗口来记账!”说完,转身就走了。

      为这事,全科同志都背地里议论那位科长,说他不近人情,说他不应该不给新来同志熟悉业务的时间……

      是啊,我刚从运动队下来,连算盘都不会打,从没见过支票和存款单,更不知什么叫借贷方式(当时采用借贷记账方式)。可是第二天,我必须硬着头皮坐到一号窗口的位置上,开始面对柜台外一张张焦急而不耐烦的脸,面对一堆堆从未见过的票据,以及几十页写着密密麻麻标准数字的账页……

      一连好多天,我每天上班就像上刑场似的,一坐到柜台前就开始冒汗,一直冒到下班。我的柜台前总是挤着一堆嘟嘟囔囔发牢骚的出纳员。一天,铁路分局一名戴眼镜的男出纳,终于不耐烦了,开口挖苦我:“你到底能不能干?不能干痛快让给别人,别占着茅房不拉屎!”我扔下算盘就哭着跑开了。

      晚间七、八点钟了,全科人员都下班了,会计大厅里静悄悄的。唯独复核员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复核员家里有吃奶孩子,等着她回去喂奶呢。可我却没有一天不错账的。

      19631231日年终结算,全会计科差一角钱平不了账,害得综合专柜两位女同志一直找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错账的不是别人……

      然而,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不是工作。我的工作能力很快就被“压”出来了。一年之后,我的算盘在全行测验中名列前茅。后来,我被评为全市银行系统的记账标兵、合江地区财贸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我的痛苦是来自我的内心,我一直沉浸在理想破灭后的失落与茫然之中无法自拔。开会时,我的眼睛总是盯着窗外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觉得那树叶真好,真自由。而我却像一匹被套上笼套的野马,被套住的不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那颗不安分的心……

      裴多菲说:“理想失去了,青春之花也便凋零了,因为理想是青春的光和热。”

      在别人眼里,我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父亲说:“银行、邮局、铁路,三大行业是铁饭碗,到啥时候都有饭吃。”

      父亲是现实的,首先考虑的是生存,而我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总是向往有理想、有追求、有激情的生活,而对眼前这种呆板、重复、缺少创意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

      当时,银行内部流传一套顺口溜:“数字送走了我的青春,算盘打掉了我的灵魂。”有人传说是我编的,那是抬举我。但我在银行、机关、工厂干了十七年财会,却从不喜欢这种工作。我讨厌该死的数字,讨厌没完没了的报表,更讨厌那种日复一日毫无创意的重复。但是,无论在银行记账,还是到工厂担任成本会计,我都干得很出色。那只是我的性格使然。不过,无论我干得多么出色,却始终没能加入共青团,就因为父亲被抓去当兵的那段历史……

      我家房后有一条杏林河,说是杏林河,其实就是一条淌着污水的臭水沟。

      下班后,杏林河边的长堤就是我最好的去处。家太小,想看书就得上炕,想找个安静思考的地方都没有。我在长堤上一直坐到深夜才回家。杏林河边的一排白杨树下,不知留下我多少叹息和心声。我望着茫茫夜空,无数次地问自己:怎么办?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混一辈子,我不认可,可我还能干什么?还能有什么出息?

      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是的,我正是梦醒时分,可我却找不到出路,我不知路在何方……

      我渴望回学校去读书,渴望重新选择人生。可我已经十九岁了,连小学都没毕业,哪个年级还能要我?

      我经常徘徊在第二中学的校园里,听着从窗子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内心痛苦到了极点。我的同学就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准备高考呢。而我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望着杏林河的污水里漂浮的泛着白沫的落叶,常常问自己:你是不是就像那些飘浮的落叶一样,随着流水年华,很快就被污浊的流水毫无声息地漂走了,消亡了?

      十九岁,本是花一样的年华,可我却在这里过早地伤感人生了。

五十二

      在我最痛苦、最彷徨、最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一位朋友走进了我的人生。

      她就是从滑雪队转业下来之后,又重新回到中学去读书,后来考取哈工大成为哈工大教授的韩玉华。她人高马大,很粗壮,却长了一颗细腻、浪漫而又富于幻想的心。在体工队时,大家都叫她浪漫主义者。

      那是一个难忘的仲夏之夜……

      月亮很大,如洗的月光洒满了杏林河畔。我和她坐在长堤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她说她最喜欢看满天星斗了,总幻想有一天,去探索这宇宙的奥秘……

      她说:“雅文,我们这么年轻,应该有理想,有抱负,将来成就一番事业。你想想,我们训练那么苦都不怕,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你要记住,做人要做优秀的人,要像爱迪生和牛顿那样,对人类有所贡献。”

      这本是一个爱幻想的年轻人信口说出的一番激情之言,但对于正处在彷徨的人生路口、正渴望有人指点迷津的我来说,却给了我刻骨铭心的启迪。

      “做人要做优秀的人”从此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

      四十多年后,我看到李开复先生在《做最好的自己》一书中写道:“你要做一个优秀的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的人。这样才能够得到他人的尊重。”

      韩玉华又说:“雅文,你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人生格言,你最喜欢的歌曲……”

      我说:“我喜欢《等待出航》。格言嘛,我最喜欢李清照那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嗯,很好。”

      说着,我俩轻声唱起了《等待出航》:“银色的月光,映照着无边的海洋。年轻的水兵,焦急地等待着出航,到那水天相连的远方,去打击敌人,保卫国防……”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最喜欢的并不是这首歌,所以说喜欢它,是反映出我当时渴望走向新生活的心情。

      最后她说:“我们应该记住今天的日子,196382日……”

      此刻,两个满脑子幻想的年轻姑娘,竟把自己“装扮”成伟大人物。而且,这种“装扮”不是一闪即逝,而是主宰了我整个青年时代,激励我许多年。我想,许多年轻人都有过梦想,都有过像我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伟大人物的心路历程吧。

      在我撰写这部书稿期间,几十年没见面的韩玉华到我家来做客,她对那天晚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听我说完,她竟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说我那时候咋那么能装呢?”

      但不管怎样,她对我的影响却是真的。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遇到两个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的先生周贺玉,他使我懂得了读书和学习,并给了我始终不渝的爱情。另一个就是韩玉华,她在我人生最彷徨、最茫然的时刻,给了我启蒙性的点拨。正是她的几句话,改变了我整个人生……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什么叫“人格构建”,更不知道什么是“人格归宿”,仅凭天生具有的淳朴与善良,自觉与不自觉地构建着我的人格,有意与无意地追求着我的理想,以人性中最淳朴、最原生态的品格塑造自己,寻找着我所向往的美好人生……

      196382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从明天开始,我决心要像韩玉华那样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争取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切记,不要彷徨,不要气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勇敢地开始吧!”

      如果说,当初一心要读书,一心要当运动员,还带着少年时代的盲目与冲动,但后来所做的一切,却完全是我冷静而理性的选择了。

五十三

      我的彷徨终于结束了。

      我决心一边上班,一边自学初、高中的全部文科课本,争取几年之后考大学。那时候在职干部参加高考,数学可以免试,所以不用啃数学。

      有人曾说过这样的话:“自学,不怕起点低,就怕不到底。”

      但对我来说,只要开始了,就不会轻易放弃。

      我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条幅贴在墙上,我像训练一样给自己制订出严格的、雷打不动的学习计划,每天要完成五个小时的学习课时,每月一百五十个小时。

      贺玉外出训练归来,尽管我非常思念他,但只有到了周末我才跟他约会,而且有时间限制。分手时,他总想多挽留我一会儿,我却冲他笑笑,转身离去。为此,他曾问过我:“雅文,你是不是变心了?”

      是的,是变心了。

      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蒙昧无知、一天就知道‘嘿嘿”傻笑的小丫头了。我有了更广阔的人生视野,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

      有人说:“理想是人生的太阳。”

      是的,我终于结束了彷徨与迷茫,找到了驱散心灵阴影的力量,重新找到了支撑生命的内在驱动力。总之,又有了生命动力——幻想有朝一日能走进大学,重新去选择人生!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梦想,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就像当年一心要当运动员一样……

      晚间,父母都睡下了,我坐在炕梢的炕沿上,用报纸卷个筒罩住灯泡,开始啃初中的课本,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把生字写到纸糊的墙上,写满了再重新糊一层。几年下来,我不知把我家炕梢的墙壁糊了多少层纸。把历史的年代表挂在炕梢的另一面墙上,每天背它。最难啃的是文言文,看半天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每周写一篇作文,周末拿着作文去找机关干校的王连举老师,或者去找中学的一位赵老师请他们帮我批改。几年下来,我做了一百多篇作文。

      为了学习,我与父亲又发生了冲突。

      开始几天,睡在炕头的父亲听到座钟敲十一下时,就抬起头皱着眉头瞅一眼座钟,我假装没看见继续看书。

      当座钟敲十二下时,父亲就开始大喘粗气,一个劲儿地翻身,嘟嘟囔囔地骂开了:“败家的孩子,该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学,跑到体委去瞎胡闹!该上班又不好好上班,点灯熬油浪费电。学那些玩意儿有啥用?跟你工作有啥关系?净他妈胡扯,还不如好好练练算盘呢!”

      难怪父亲骂我,第二天他要出去干活,五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在为着生计奔波。

      一天深夜,我的翻书声终于把父亲惹火了,他起身奔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课本刷刷地撕开了,边撕边骂:“败家的孩子,不好好干工作,天天点灯熬油要考什么大学,我让你考……”撕完,他使劲一拽灯绳,用力过猛,灯绳断了。

      屋里顿时漆黑一团,只有扔到地上的课本闪出几片惨淡的白光。

      我捧着被撕碎的课本,在炕沿上坐了半宿。

      我知道,我偷走户口和行李那件事伤透了父亲的心,他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认为我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出息了,能干好银行工作就不错了。

      但我知道,无论父亲怎么发火,都改变不了我要考大学的决心了。我已经失去一次求学机会,再不能失去第二次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次坚持对我来说又是多么重要!尽管最终我没能考大学,但却使我养成了自学习惯,为我后来的创作打下了文化基础。如果我放弃学习,那么我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所以,我曾对年轻人讲:“不要完全相信父辈,尽管我们的父母非常爱我们,但他们受到文化、见识等诸多因素的局限,好多观点都是错误的,甚至是毁人的。年轻人要勇敢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当然,这种选择应该是理性而现实的,而不是盲目的好高骛远。”

      我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的事,是秘密进行的,绝不能让单位知道。否则,我就成为不安心本职工作的典型,就该挨批判了。所以,我从不敢在单位看书。

      那时候可不像现在,你可以炒单位的鱿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职业,谁也管不着你。那时候不许讲个人奋斗,只讲“螺丝钉”和“砖头”精神,组织把你拧到哪你就得在哪“闪闪发光”,把你搬到哪你就得在哪“坚定不移”,否则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就是个人主义……

      无奈,我只好让母亲给我带两顿饭,中午一顿,晚上一顿。下班后,我骑着自行车直接去工人文化宫图书馆,一直呆到十点闭馆。

      一天晚间,从文化宫图书馆出来,我被一个家伙给盯上了。他一直跟我到家门口。到了门口,我推开院门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回过头来,虎着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家伙,心里叫号:“来吧!就你那小样儿,我才不怕你呢!”

      当过运动员的人,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儿。再说,我刚从运动队下来,好多男同志掰腕子都掰不过我。这招果然把那家伙给镇住了,他掉头骑上自行车就跑了。可我的两条腿却像转筋似的,半天都动弹不得。

      这事之后,父母再也不让我去图书馆了。

五十四

      这天下班回来,我忽然愣住了。

      只见父亲跟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面对面地坐在炕桌旁,饭桌上摆着几盘菜。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见我进来急忙想站起来,却被父亲用手势制止了。

      我冲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父亲叫住了,“瞧你这孩子,连点礼貌都不懂?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委……”

      不记得他是市委干什么的,连姓名都没记住,只记得跟他握了握手,说了一句:“你慢慢吃,我还有事!”不顾父母的喊声,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门。

      我早就听父母偷偷议论过,说要给我找个对象,好能拴住我的心,我就不会瞎折腾考什么大学了。父母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即便没有,我也不会听从父母的安排。我对爱情很早就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别人介绍是别人的眼光,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我必须自己选择心爱的人。

      必须向父母摊牌了。

      晚上回到家里,客人已经走了。父亲头朝下气呼呼地躺在炕上,没等他发火,我先开口了。

      “爸,妈,我告诉你们,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父亲瞪大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干什么的?”

      “运动员。”

      我所以迟迟不肯告诉父母,就因为父亲最瞧不起干体育的。他认为国家培养运动员纯属是浪费钱财,所以一直叫我“白吃饱”。那个年代,人们对运动员的看法不像现在,那时大家都认为运动员是“四肢发达,大脑平滑”,没出息的才干体育。

      只见父亲“腾”地坐了起来,骂我:“你这个败家的孩子,到底找了个‘白吃饱’!你说一个大男人整天蹦蹦跳跳的,能有啥出息?”

      “爸,工作是可以改变的……”我认为职业、地位、金钱都不重要,爱情才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个“唯爱主义者”。

      “改变啥?就你们那帮‘白吃饱’,除了跑跑跳跳还有啥本事?不能跑跳那天,喝西北风啊?我告诉你,我绝不让你跟那个‘白吃饱’搞对象!”父亲一口一个“白吃饱”地叫着。

      后来,那个年轻人又来过我家两次,我都没在。

      一天傍晚,我正在河堤上看书,一个文静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看什么书呢?”

      我一看是他,就将手中的课本举起来……

      “为什么看历史课本?”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我本不想告诉他我的打算,但忽然觉得应该告诉他,他或许就不来找我了。

      “我准备考大学。”

      “噢,那太好了!我是学中文的,以后我可以帮你复习功课。”

      我愣住了,坦率地讲,无论从外表还是言谈举止,他都是一个不错的人。可现在,必须向他摊牌了。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似乎很吃惊,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吧?”

      我点点头。

      “啊,那我只好祝你们幸福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找我,只是在篮球比赛时,我经常看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坐在灯光球场的看台上……

      在对待婚姻问题上,我总是想到我的几个姐姐,尤其想到我的三姐……

      三姐不止一次地哭着对我说:“雅文,你找对象可要自己拿主意呀!可别像我……”

      在我撰写这部书稿期间,三姐得了重病。我回去看望她,只见她像母亲临终前一样,像一片熬到生命尽头的枯叶扁扁地贴在床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硬朗。可是母亲活到八十九岁,而三姐才六十多岁。

      我叫了一声“三姐”,不知她还能不能认识我……

      只见三姐瞪着呆痴的眼睛愣愣地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雅文!”便像孩子般地咧开大嘴哇哇地大哭起来。这充满委屈与宣泄的哭声,撕扯着我这颗骨血相连的姊妹之心,也撕开了三姐可怜的一生……

      三姐是一名普通工人。而三姐夫却是东北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是石景山钢铁厂的工程师。两人的文化差异太大,没有共同语言,又一直是两地分居。三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北方小城艰难地生活。更加不幸的是,姐夫在“文革”期间得了急性脑炎英年早逝。后来,三姐又找过两个男人也都分手了。有一次,三姐趴在窗台上自言自语:“看到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天底下为啥就没有我一个可心的男人?”说这话时,我看到她满眼是泪。

      我握着三姐粗糙的大手哄了她半天,她才渐渐停止了哭声。可她不让关门,冲门外大声喊着:“刘广来,进来!给我端尿盆,把水递给我……”可怜的三姐出现了幻听幻觉。

      外甥女告诉我,三姐得病以后天天喊这个姓刘的,也不知道这人是谁。我也奇怪,三姐为什么不喊姐夫,喊这个陌生人的名字?

      我问三姐,刘广来是谁?

      三姐一本正经地说:“沈阳军区的,大高个儿,大眼睛……”她突然又问我,“你是不是不同意我跟刘广来好?”

      我说:“三姐,我非常同意。我祝你们幸福!”

      听我这么一说,三姐满意地点点头:“你同意就好,他就在门口等我呢,让他进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老刘,快进来!我妹妹同意了!”

      门外根本没人,只有一股冷飕飕的风……

      三姐却指着空荡荡的屋子,一本正经地说:“雅文,他就是我的对象刘广来,你看他长得挺帅吧?”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

      五十年代,我家刚搬到佳木斯不久,一名从朝鲜战场下来的伤兵员,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医院里,小伙子长得很帅气,经常来我家……但是,父亲坚决不同意,硬给搅黄了。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三姐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可她还深深地怀念着她的初恋情人。这太令人揪心了。

      看到我流泪,三姐怔怔地看着我,问我:“你咋哭了?是不是不同意我跟刘广来好?”

      “三姐……”我抱住三姐不禁失声痛哭。

      不久,三姐就去世了。

      三姐和二姐一样,一辈子都在渴望爱情,可到死也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

      我目睹了几个姐姐的婚姻悲剧,所以,绝不会听从父亲的安排。我觉得父亲给女儿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终生的遗憾。

      我对父亲说:“爸,将来跟贺玉过日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更火了:“败家的孩子,你还反天了你!我告诉你,我绝不认这个‘白吃饱’做女婿!”

      “爸,我非常爱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你、你……”父亲瞪着眼睛盯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天晚上,父亲的翻身声、叹气声,母亲抽烟袋的吧嗒声,不停地敲击着我的耳鼓。而我捧着书,什么都没看进去。

      到了这步,本以为父亲不会再干涉我的婚姻了,可是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年夏天,我代表佳木斯银行去鹤岗参加银行系统的乒乓球比赛。我不会打乒乓球,纯属跟着瞎混。男女混合双打时,我们遇到鹤岗队。对方的男选手是一个长相帅气、刚从省乒乓球队下来的国家二级运动员,球打得很棒。我连他发球都接不住。他一发球全场就哄堂大笑,弄得我十分狼狈。

      比赛结束后,一个女同志悄悄问我:“雅文,你看鹤岗队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我随口说了一句“挺好”。

      “人家看上你了,没看发球都不给你发转球吗?”

      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家笑的是这个,不发转球我都接不住,要发转球我更接不住了。我告诉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后来,小伙子给我写来一封信,我委婉地回了一封信。

      没想到,父亲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一消息,竟然跑到鹤岗银行悄悄地打听小伙子,还偷偷地看了人家,回来对我说:“我看那小伙子不错,又在银行工作,比你那个‘白吃饱’强多了。”

      父亲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

      从此以后,我跟那小伙子再没有了任何联系,直到1995年夏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字迹漂亮的来信,一看落款是他。他告诉我,他在书店看到我的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就买了一本。他问我生活得怎样,说他还是孤身一人,至今未婚,信中流露出明显的伤感情绪,远不是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了。

      我回信告诉他我的境况,并鼓励他找个女人成个家,好好生活。他没有回信。我不知他为什么不结婚,他条件很好,好多女孩子追求他。听说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孩子,但女孩子不爱他,所以就一直没结婚。我知道那女孩子不是我,我与他只是一面之识,谈不上那么刻骨铭心。但他至今孤身一人,我心里不禁生出一丝隐隐的歉意,因为他毕竟两次向我示爱。

      我对父亲说:“爸,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除了贺玉,我不会看上任何人……”

      一天晚上,我开会回来挺晚,发现屋门插着,进门看到桌子上放着小米和箩、筷……

      父亲开口就说:“我告诉你,你绝不能跟那个’白吃饱‘!”

      “爸,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搞这套?”我忍不住嗔怪父亲。

      父亲说:“都是为了你好!”

      我说:“要真是为了我好,你就应该尊重我的选择!”

      父亲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狐老太太对你俩的事,连连打杠子……”

      “狐老太太还说我二姐的病能好呢。她好了吗?”我忍不住抢白父亲。

      父亲猛一拍桌子,怒斥道:“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让你跟那个‘白吃饱’搞对象!”

      父亲的倔强我是知道的。

      事到如今,我必须向父亲彻底摊牌了。

      于是,就在这天晚上,我干了一件看似挺“英雄”,但却极为伤害父亲、使我后悔莫及的事……

      “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告诉你,我爱贺玉,那是任何人都不可取代的。如果你实在不同意,我只好离开这个家!”

      我的声音不高,却震撼着两位老人的心……

      只见母亲急忙瞅瞅父亲,我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操起鞋底子,但他一句话没说,只是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从这以后,父亲对我彻底失望了,再也不理我了。

      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跟父亲“作对”。小时候,我不敢吱声,只能无声地反抗。长大了,虽然不敢跟父亲顶嘴,但心里却不听他的。无论对事业还是爱情,我跟父亲的观点总是格格不入。我渴望追求一种自由而有价值的人生,但父亲却抱着传统的观念不放。我不想放弃自己的追求,因此,我跟父亲之间经常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许,我们父女的性格太相像了,所以谁都说服不了谁。

      其实在五个子女中,父亲最疼爱我了。到银行以后,父亲用他卖苦力的钱,给我买的上海牌手表、孔雀牌自行车。我爱吃海带根,他专门给我买海带根……我觉得很对不住父亲,很想跟父亲和解,也很渴望寻回那份难得的父爱,想跟他恢复顶脑门儿的游戏,甚至想听他骂我“败家的孩子”。可是,被我伤透了心的父亲,再也没有那份热情了,偶尔瞅我一眼,也是悻悻的。

      母亲劝我别记恨父亲,说父亲都是为了我好,并让我把贺玉领回家来看看。

      来家之前,尽管我对贺玉一再说,让他对我家的简陋及父亲的冷淡做好思想准备,可是当他看到我家矮趴趴的、跟狗窝似的草屋时,还是迟迟不敢进屋,更令他感到尴尬的是,他一进来,父亲连瞅都没瞅他就起身走了出去。

      母亲倒是很热情,用一只眼睛一个劲儿地打量他,给他沏茶倒水……

      临走,母亲笑着说了一句:“瞧这孩子的大腰板子,摆八碟八碗不成问题!”

      父亲对贺玉的冷淡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贺玉到法院干得很出色,父亲这才对母亲说:“雅文这孩子挺有眼力……”

      就这样,我执著的个性再次决定了我的命运。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我听从父亲的安排,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人,那么我这一生会过得怎样?能像今天这样幸福吗?不,我会遗憾一辈子的。我觉得再不会遇到像贺玉这样疼我、爱我、用心捧我一辈子的男人了。而且,我也很难燃起那种如火如荼的激情了。

五十五

      但在考学的问题上,我跟贺玉却发生了矛盾。

      19664月初的一天傍晚,我跟贺玉正式谈到报考大学的问题。经过三年多的努力,我已经自学完了初一到高三的全部文科课程,准备今年报考。

      贺玉却问我:“雅文,你不觉得我们非常相爱吗?”

      的确,我们非常相爱,一直处在热恋之中。每当分离,我们就用书信来倾诉彼此的思念,把每封信都编上号,两人在接到这封信的同时总会有一封信在空中飞着,以免让对方期待得太久。他这人长得憨厚,却很浪漫,很有情调。我苦闷时,他来信安慰我:“亲爱的,不要苦闷,春天的泥泞,冬天的雪,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我们期待着重逢那一天,让鲜花和音乐打扮我们的生活吧!”

      但我知道,爱情弥补不了事业的缺失。

      他问我:“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我点点头,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永远爱你……”

      他却摇了摇头:“能不能不考?”

      “不能。”

      “既然这样,那你自己决定吧。”

      我们谈得很不愉快。分手时,他送我到家门口,双手把着我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说:“雅文,希望你能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爱情……”

      是的,为了爱情,我得罪了父亲,他得罪了体委主任……

      这是我们恋爱以来,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分歧。但是,就像要读书,要当运动员一样,任何人也阻挡不了我要考学的决心了,包括我最心爱的人。我知道考大学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可是,当我一切准备就绪,准备报考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后来贺玉问我:“我不明白,你在银行工作挺好的,我们又那么相爱,你为什么非要考大学呢?”

      我却说了一句:“爱情代替不了事业。”

      直到今天我仍然这么认为,爱情是生命之根,事业是生命之土壤。没有土壤根就会枯萎和死亡。一个人绝不能因为有了爱情就放弃一切。爱情只是一个炽热的短暂,不管双方爱得多么热烈,多么如火如荼,最终它总会走向平静。如果因为爱情而失去自我,那最后失去的不仅仅是爱情……爱情是一个平衡学,它是一种内在和外在的综合平衡,如果一方打破了平衡,那么距离分手已经不远了。我觉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只有这样才能活得充实。

      我本以为“文化大革命”很快就会结束的,第二年可以再考,没想到“第二年”却变得遥遥无期。

       就这样,我的大学梦永远留在了那个矮小、破旧的茅草屋里,留在了杏林河边的几棵白杨树下……

      (待续)

 

第七章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

      一场疯狂的苦恋。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位可怕的教练。一个拄着双拐的少女痛苦的青春之梦。而更大的不幸又将降临到一个十六岁少女头上……

 

      搬回佳木斯以后,父母先是租住别人家的一铺北炕,后来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房——半间草坯结构的偏房

      这偏房本来是房主装杂物的,被父亲买下来重新抹一遍泥,在里面糊上一层废报纸,搭起一铺小炕,就成了我们的家

      小屋矮趴趴的,又窄又小,只有巴掌大的一扇北窗,无论冬夏都见不到阳光,屋里永远是黑咕隆咚的。炕上勉强能挤四个人,地上只能站一个人,炕短,晚间睡觉要在炕沿上接出一块木板。同学们来我家,都说我家像狗窝似的。后来我先生第一次来我家,竟然不敢进屋……

      是的,我家房子可能是佳木斯最小、最破、最不起眼的,但对我来说却像天堂一样。这个家比原来的马架窝棚强多了。我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怕遇到狼了,再也不用顶着大烟泡,手脚冻得直淌黄水,每天跑二三十里山路了。我就读的电机厂子弟小学,离我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父亲没有正式工作,只能靠干临时工来养家糊口。春天,父亲扛着一条板凳,板凳上安着一台绞馅机,走街串巷,高喊着:绞大酱——绞大酱——”东北人爱吃自己下的大酱,下酱前要把烀好的黄豆绞碎。过了绞大酱的季节,父亲就用手推车给人家拉煤、拉锯末子、干瓦工,什么活都干,是城市里最底层的苦力

      放学的路上,每当看见父亲拉着一车煤,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了,脸和脖子上淌着黑糊糊的大汗,我就急忙跑过去帮他推一把……

      一见到我,父亲总是气喘吁吁地问一句:大学士放学了?他总是叫我大学士,而不是叫我大学生

      父亲的脾气好多了,脸上有了笑容,而且还经常跟我开着玩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脑门儿!

      我就乐颠颠地将脑袋伸过去,顶完脑门儿,父亲又说起苏东坡戏谑苏小妹的话:你瞧你这大笨儿露,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不撞回去长大找对象,谁要你呀?

      “我才不找对象呢!我笑着嗔怪父亲。我们这对底层的父女经常这样开着苦涩的玩笑

      晚上,父亲带着一身煤屑,脸上带着黑一道白一道的汗迹,进屋就头朝下往炕上一躺,喊我:大学士,快把鞋给爸脱下来!老婆子,快去把车上的煤屑扫下来!

      我急忙把父亲的鞋脱下来,倒掉鞋壳儿里的煤屑,问他:爸,鞋壳儿里这么多煤渣,你不嫌硌脚啊?

      “你看你这孩子,一点都不会过日子!赶紧把煤渣儿扫起来倒进煤槽子里!父亲看我把煤屑倒到地上,立刻嗔怪我,转而又叹息一声,嗨,硌脚有啥法子?等你这个大学士长大有出息那天,你爸就不用像驴一样干这种操蛋的活了!

      说这话时,父亲总是茫然地望着低矮的纸棚,深陷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复杂的、很久以后我才读懂的内容——那里饱含着老一辈对小一辈的憧憬,也饱含着对自己这辈子的无奈与惆怅

      我则笑嘻嘻地回他一句:等我长大有出息了,保证不让你去拉煤了!

      晚上,父亲把一天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有时是一两元,有时只是几角钱,有时一分钱都没挣到。母亲接过父亲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钱,精心地数一数,然后放进棚顶一只小木盒里。父亲总会对母亲叮嘱一句:好好攒着,留着给我老儿子将来上大学,娶媳妇!

      我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后来才明白,父亲所以有了笑容有了憧憬,那都是因为我……

       按理说,我本应该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可我却因为天真幼稚而陷入一场疯狂的苦恋,从而改变了整个人生

四十

      事情发生在搬回佳木斯的那年秋天……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同学杨淑娟带我去运动场看她哥哥训练,她哥哥在体工队当长跑运动员。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运动员,不知道运动员是干什么的

      这天,我第一次看到运动员穿着银灰色运动服,骑着自行车在跑道上风驰电掣、你追我赶的情景,觉得既新奇,又好玩,心里很是羡慕

      杨淑娟告诉我,运动员比赛成绩好了,还能去北京,还能为中国争光呢

      也许,运动员那种充满活力的拼搏精神,唤醒了我个性中潜在的特质。也许,杨淑娟的话触动了我小小的虚荣心及荣誉感,总之就在这天下午,我竟然突发奇想产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长大也要当一名运动员!

按理说,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儿,一时心血来潮,一会儿想当歌唱家,一会儿想当运动员,纯属不知天高地厚地瞎胡闹,过两天就会抛在脑后了。可是,千万不要小瞧了我这个小屁孩儿的异想天开

      十三岁,正是我靠幻想支撑生命、编织童话的年龄,正是懵懂无知、不自量力的年龄,同时也是可塑性极强、可以上天入地的年龄。我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伟大人物,也可以把自己变成渺小、平庸、甚至可恶的罪人。因为我是时间上的富翁。我可以把整个生命投入其中,为自己所向往的理想豁出一切地去赌、去拼、去搏……

       所以说,十三岁的我要作起妖来那是很可怕的

      而且,我这个人一辈子不轻易爱上什么,一旦爱上就会爱得发疯,爱得终生不渝,甚至把小命都能搭进去,无论对事业、对爱情都是如此

      拜尔说:少年就像一个快乐的王子,他不问天多高,也不知人间尚有烦恼,一心只想摘下天上的明星,铺一条光辉灿烂的大道。

      人在年少,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我并不是搞体育的料,可我却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地爱上体育,一心想当运动员。至于当什么运动员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当运动员就得练跑、练滑冰、练打球……而且,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去跑步了。从此以后,无论冬夏,我这双在山路上跋涉的小脚都会准时敲击着空寂无人的马路……

      我本来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但为了当运动员,我居然变成了一个赖皮。冬天,我想滑冰没有冰刀,就跑到电机厂工会为工人准备的冰场旁,扒着小窗,哀求租冰刀的叔叔:叔叔,我没钱租冰刀,求你借我一副冰刀好吗?我想当运动员……”

      “就你这蚂蚱似的小样儿,还想当运动员?租冰刀的叔叔嗔笑我,痛快离开这儿,别在这儿捣乱了!

      我却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地哀求人家:叔叔,求你借我滑一会儿吧。好叔叔……”

      磨了半天,租冰刀的叔叔看我冻得嘶嘶哈哈的小样挺可怜,让我把棉手套押在那,总算借给我一副四十号的冰鞋

      我抱着冰鞋乐颠颠地跑进冰场,可是,我的小脚放进四十号的冰鞋里,就像小船放进了大海一样。脚脖子软得像面条似的,根本就立不起来,没等站稳就啪叽一声摔倒了。整个冰场就我一个人,我只好把冰场旁边一条长凳推进冰场,撇拉着两只大脚劈嚓啪嚓跟头把式地滑起来

      没有手套,手冻得像猫咬似的,大鼻涕流出好长,不记得滑了多久,也不记得滑了几圈,只记得我能扔掉板凳站住了

      天黑了,租冰刀叔叔上冰场来喊我:你想滑到第二天早晨啊?他发现我能滑走了,说了一句,小家伙学得挺快呀!我急忙脱下冰鞋还给人家

      晚间睡觉,我发现我的两只脚踝骨磨出血了,膝盖摔得又青又紫。可我没敢告诉母亲

      从那以后,租冰刀叔叔天天免费借我冰刀了

      一天上体育课,教体育的傅德老师站在全班同学面前,问大家:同学们,市体委要举行全市中小学滑冰比赛,我问你们谁会滑冰?

      傅老师身体很壮,大嗓门,大眼睛,一瞪眼睛全校同学都怕他

      全班同学没一个举手。我犹豫一下,悄悄地举起了手……

      看我举手,全班同学都小声嘀咕:她从农村来的还能会滑冰……”

      傅老师也问我:你什么时候学的滑冰?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等我用绳子绑上脚划子冰刀一上冰,同学和老师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从那以后,一上体育课全班同学都穿着脚划子冰刀,唯独我自己穿着褐色反毛皮鞋的冰刀,同学们都特羡慕我,我心里也觉得可美了。不久,我代表电机小学参加全市中小学滑冰比赛,获得了平生唯一一次冠军——五百米第一名

      不久,学校成立女子篮球队,我班几个大个儿同学都被选进了校队,并没有我。可我却厚着脸皮跟在女篮队员身后,兴致勃勃地练起来……

      傅老师一连几次劝我:雅文,你个子太矮,别练了,等你长高以后再来参加校队吧。

      当时我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到四十公斤,胳膊细得像麻秆似的,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能把篮球从罚球线投到篮筐里。回到家里,我就找来一块大石头,跑到我家房后杏林河的堤坝上,练习投篮,把堤坝砸出好多大坑

      不管傅老师怎么说,我就是在球场上不走,一心想当运动员。后来,傅老师索性不管我了,任我这个又瘦又小的小干巴孩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女篮队员身后,成为一名板凳队员。有一次,傅老师让我上场当了一会儿替补,我的表现让傅老师从此刮目相看了

      一年后,傅老师带领这支生龙活虎的小学女子篮球队,打到全市成年组亚军。而我从一名板凳队员渐渐升为一名主力……

      我觉得我的那股劲头,有点像美国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不过,没有阿甘那么高的体育天赋,我是一个运动场上的失败者,但那种傻乎乎的劲头确实有点像他

四十

      19593月初的一天下午,傅老师对我们说:今天,我带你们上最后一堂训练课。我告诉你们,市体委选中了我们队的五名队员……”

      一听这话,我顿时紧张起来,不知被选中的队员里有没有我……

      当傅老师宣布被选的人员名单,最后一个说到我时,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两年来,我就盼望着这一天呢

      但却遭到了老师和父母的强烈反对

      老师们纷纷劝我,说我应该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音乐老师说:雅文,你音乐天赋好,不应该去搞体育,你将来应该考音乐学院……”一脸大毛胡子的朱校长得知我要去当运动员,连声说:可惜呀,可惜!班主任费琳玫老师更是替我惋惜,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我耽误了学业会后悔一辈子……

      费老师对我非常好,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她儿子过生日,让我陪他们母子去照相。可现在,老师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无奈,老师去我家找我父母。父亲冲我大发雷霆

      “你这个败家的孩子,不好好念书,起什么高调?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跑跑跳跳,能有啥出息?你痛快给我好好念书,再去体委胡闹,我就打折你的腿!听到没有?

      见我不吭声,父亲抓起笤帚就冲我甩过来,我一躲,笤帚正好打在座钟上,哗啦一声,玻璃被打碎了。这使父亲更加恼火,脱下一只鞋就冲我抡过来,被母亲一把拦住了。父亲气得摔门而去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雅文,你应该理解你爸的那番苦心,他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希望你能考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好给他长长脸……再说,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咋连老师的话也听不进去呢?

      的确,到电机小学这两年,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最风光的时期……

      我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市中、小学生赛诗会,朗诵自己写的诗歌,还获了奖;全校推选五名优秀学生参加佳木斯第一届少年儿童夏令营,全班就选我一个;电机厂几千名职工开大会,学校让我代表全校师生上台发言……

      可现在,父母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我渴望球场上那种你争我夺的竞争,渴望赢球后的掌声,渴望像电影《女篮5号》那样坐着火车,唱着歌,到处去打比赛的生活,更渴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运动健将,能为国争光……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走出大山一样,现在,我一心渴望走出校门,渴望走向更新奇、更广阔、更充满激情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我永远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

      后来我才发现,我长了一颗不安分的心,生就一副争强好胜、竞争欲极强的个性,而这种个性就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十岁那年,我哭着喊着要上学使我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次胜利,无形中给了我鼓励,也无形中助长了我自作主张的个性。现在,任何人都阻挡不住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狂热了

      于是,我像所有不听话、被酷爱冲昏了头脑的叛逆少年一样,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自己画的圈——这是我自己画的,而不是狐仙画的

      1959310日,一个决定我命运的早春

      清晨,父亲带着玉米面窝头和两块咸菜,早早地出去干活了。临出门,他回头悻悻地瞅我一眼……

      母亲又在屋里屋外地忙活着。而我则手拄下巴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着北窗外巴掌大的天,心里盘算着如何逃出家门,因为今天是去体工队报到的日子……

      九点多钟,母亲要出去买菜,临出门,又叮嘱我一句:雅文,你应该明白,父母都是为了你好……”

      是的,我知道是为我好,可我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了

      我看着母亲的身影一出大门,就急忙找来一根绳子胡乱捆上我的被褥,又到母亲装钱的小木盒里翻出户口本,背起行李迅速逃出了家门……

      半年后,我从体工队第一次回到家里,下工回来的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头朝下往炕上一躺,闭上眼睛,再也不理我了

      就这样,十五岁的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平生当了唯一一次小偷,偷走的不仅是户口和行李,还有我少年时代的大好时光……

四十

      1959年夏天,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段生活,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全国开始提倡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准备迎接第一届全运会,所以佳木斯市体委从全市选来一批篮球、冰球、滑冰、滑雪的运动员。如果不是这种体育形势,我这个又瘦又小的小干巴孩儿不可能被选进体工队

      我们住的体育馆是由原来的佳明舞台改造的,球场周围有一圈看台,看台上面有一层胶合板间隔出来的小房间,就是我们的宿舍。冬天很冷,保温不好,早晨醒来被子常常被冻在胶合板上。我们女篮住在东北角的四、五号房间。教练姓门,大家都叫他门指导

      被选进体工队,我们几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个个青春激荡,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就像电影《女篮5号》一样,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没完没了地笑啊、疯啊、唱啊,整天唱着《运动员之歌》:像那海燕穿过云层,像那雄狮冲下山冈,我们光荣的中国运动员,在向世界纪录进军……”唱着《女篮5号》电影插曲:绿色的田野,金色的河流,到处都飞扬着欢乐的歌声……”

      但就在这年秋天,却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速滑队一名男教练把我叫出去找我谈话。我很奇怪,他是速滑队教练,跟我们篮球队没有关系,他找我谈什么话?再说他长了一副鹰钩鼻子,全市中小学开运动会他是发令员,我们这些小运动员都怕他。我跟他唯一一次接触,就是他给我们这些女孩子剪“5号头,他把我耳朵剪出血了,我没敢吱声

      谈话是在体工队餐厅进行的

      屋里亮着灯,灯绳就在我头上垂着。他和我隔着一只餐桌面对面地坐着。他开口就问我:雅文,你愿意跟我在一起生活吗?

      我傻乎乎的,以为他让我去速滑队跟他训练呢。因我得过小学滑冰比赛五百米冠军,体委领导几次让我去速滑队,我不愿意去,觉得速滑运动员的体型太难看,一个个都是大屁股。可我不好当面反驳教练,只好违心地说:愿意……”

      他又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还是不明白,以为他让我滑一辈子冰呢

      我一个从农村来的傻丫头,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没有成熟到能理解这句话的程度。再说他是滑冰队教练,我是篮球队的小队员,他比我大十岁。我才十五岁,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也不可能想别的……

      可他却坐在那里一厢情愿地对弹琴,说了好多我越听越糊涂的话,而我脑海里一直想着去不去滑冰队的事……

      这场糊里糊涂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起身拉灭了电灯,餐厅里顿时一团漆黑。我刚要往外走,这时,他忽然一把搂住我,将他冰凉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我那从未有任何人碰过、因惊恐而张大的嘴巴上……

      我吓坏了,可我不敢喊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只好不顾一切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宿舍的,只记得队友们已经上床休息了。我急忙抓起脸盆里的湿毛巾拼命擦着嘴巴,然后上床钻进被窝,浑身抖成一团,在无比惊恐中熬过了一夜。那一夜,我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狗皮帽子和鹰钩鼻子……

      也许,我身上那种少女的清纯和傻气打动了那位教练,使他对我产生了好感。也许,他天生喜欢追求女孩子……可是对我来说,他却像狗皮帽子一样,给我单纯的心灵留下了不可泯灭的可怕阴影

      天亮了,我终于盼来了起床铃声。出操时,我急忙把队长冉桂兰叫到没人的地方,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如实地告诉了她

      冉桂兰是我同学,比我大一岁,比我懂事,是我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在我年幼无知、离开父母的那段时光里,她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在她身上学到好多东西

      “你快告诉我,这是不是强奸?我能不能怀孕啊?我哭着问她

      “他碰没碰你身子?冉桂兰抓住我冰冷的手问我

      “碰了!他的舌头碰我嘴了!

      “不,我是说……他碰没碰你别的地方?

      “碰我肩膀了!

      “别着急,那不要紧,那不是强奸。

       “真的?你可别骗我呀!

      当时,我很愚昧无知。不仅是我,一位曾获得世锦赛亚军的速滑运动员对我说,她二十五岁那年准备结婚,一位队友说:结婚太可怕了,听说从肚脐眼生孩子。我听了不禁捧腹大笑,笑我们这代人真是愚昧透顶了

      冉桂兰的话虽然给我很大安慰,但并不能解除我对那位教练的恐惧

      夜里,我不敢睡觉,不敢上厕所,总怕他干完坏事后悔了,把我偷偷地杀了。白天一见到他我就跑,他喊我也不听。尽管我天真幼稚,愚昧无知,但我宁可得罪教练,也恪守着少女的那方情感阵地”……

      后来,速滑队去黑河早期上冰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久,我收到一封从黑河寄来的信,我猜肯定是他,不敢拆开看,嘴唇都吓紫了,急忙去找冉桂兰……

      不久,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到了我面前……

      体委主任找我谈话,说我个子太矮,打篮球不会有发展,让我去速滑队

      我急忙说:我不愿意去速滑队……”

      主任问我:为啥不愿意去?

      我说:速滑运动员的体型太难看,屁股像扣个小锅似的。我不愿变成他们那样……”

      主任批评我:你小小年纪有这种思想可不对头!一个运动员怎么能考虑体型呢?这是组织决定,必须服从!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不得不去滑冰队了。可我从心底恐惧那位教练,一看到他站在冰场上我的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不过,随着我跟教练的一次谈话,这种恐惧心理终于彻底消除了

      1960年早春的一天傍晚,我刚到速滑队不久,教练又要找我谈话,我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他的宿舍里……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只听他说:雅文,为了你出成绩,为了你达健将,咱俩的事就先放下吧。

      “咱俩什么事?我根本不明白你那天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说出了这番话

      他说:那好吧,今后我是你的教练了。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训练,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次大胆说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多年以后,一位当年的田径教练见到我,对我说:雅文,当时我真为你担心,你太小,太单纯了,真怕你被……”

      是的,如果当初不是勇敢地拒绝,如果不是坚守着女孩子的一方阵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后来那位教练犯了错误,好几个女运动员都因为他而抬不起头来,有的一生都活得很压抑……

      奇怪的是,自从那次谈话之后,我再也不怕他了,可在心里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后来,他对我一直很好,再也没有发生那种不理智的行为

四十

      就这样,我带着巨大的心灵阴影走进了最苦、最累的速度滑冰队,成为六名男女队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从此,我这个四十三岁母亲孕育、先天不足后天又用糠菜充饥的十六岁少女,跟其他队员一样,开始了专业速度滑冰的训练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正逢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严重短缺。运动队虽然粮食定量很高,但伙食不好。而且经费紧张,外出训练一律坐硬座。当时,中国运动队受日本女排魔鬼教练大松博文的影响,采取他提出的三从一大的训练方针,即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的超负荷大运动量训练。速滑队更是如此

      夏天,我们要进行陆地训练,跑、跳、自行车、登山、滑轱辘、蹲杠铃、各种专项训练……三十多度,天像下火似的,望着长长的、跑不到尽头的跑道,我常常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两条腿只是机械地跑着,耳边响着教练的喊声:坚持!咬牙坚持!一堂训练课下来,运动衫常常能拧出水来,累得连饭都吃不下

      就说负重滑跳吧,背上驮着五或十公斤的沙袋,像滑冰那样蹲在地上,两腿做高抬腿侧跨动作……教练掐着秒表站在旁边监督,跳到最后,每人头底下都是一片汗水,两条腿就像灌铅似的,恨不得一头趴在地上。一次四十公里自行车越野训练,骑到郊外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们的自行车都没有瓦盖,回来一看,从头到脚全是泥沙

      我们速滑队特羡慕篮球队,整天在球馆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对我们来说,打篮球就是放松了

      然而,最残酷的并不是夏天

      那时没有室内冰场,都在室外训练。零下二三十度,只穿着一条小薄绒裤,在冰上一滑多少圈,手脚冻得常常没了知觉,袜子冻在冰刀的铆钉上。有一次,我冻糊涂了,想擤鼻涕却伸手去捏眼皮,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运动员从不叫苦,也从不落泪。在运动队里,大家最瞧不起懦弱、怕苦怕累、娇里娇气的人。运动员讲的就是拼搏,就是不断地向自己、向人类极限挑战,可以说,每一堂训练课都是拼下来的

      然而,无论多苦多累,我的心儿都是欢畅的,因为有冠军梦支撑着我。尽管这个梦很遥远、很渺茫,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实现,可我仍然傻乎乎地追求着、梦想着。不仅是我,所有运动员都有这种傻乎乎的劲头,否则早就干不下去了

      尽管训练很苦、很累,但运动员的生活却是非常有趣的

      一帮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聚到一起,总有开不完的玩笑,唱不尽的歌,做不完的恶作剧。别看运动员的文化不高,但他们走南闯北,视野开阔,见多识广。那时候,冰上界最流行《外国名歌200首》,人人都会唱几首。我会唱的就更多了,《在遥远地方》和《星星索》是我一生的最爱。这些外国歌曲不仅陶冶了我的情操,增强了我的审美意识,而且给我单纯的心灵带来一种西方文化,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

      今天,每当我唱起那些外国名歌,就会想起当年的美好时光,想起高山冰场童话般的世界……

四十

      去高山冰场,是我到速滑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196038日,我刚到速滑队,就跟随全队到海林县的高山冰场去晚期下冰。在牡丹江换乘的小火车,在茫茫林海里颠簸了几个小时,下了小火车,又背着行李在一米多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跋涉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黑龙江省体委为全省滑冰队员修建的高山冰场

      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里的一切……

      那是一个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苍松翠柏的原始森林,白雪皑皑的山峰,群山环抱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场,冰场旁坐落着一排木头房子,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小木屋一样……

      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我来了——”

      所有人顿时都跟着喊起来:我来了——我来了——”山谷里响起一片回音,周围树枝上的积雪都被刷刷地震落下来

      全省一百多名优秀速滑运动员都来了。我们住在冰场旁的小木屋里,每过两三天就下山去背一趟食物。山高,不通车,所有的食品都得靠运动员背上来。没有袋子,大家就把秋衣、秋裤的口扎上,用它来装面包、装冻肉和冻菜。一路上,大家总是笑声不断,歌声不断

      在冰场上,那些运动员个个滑得都很棒,冰面特熟,滑起来悠悠的。唯独我这个刚进队的业余选手滑得糟透了,两条腿拉跨拉跨劈嚓啪嚓地紧捯腾,两只手在身后挓挲着,像企鹅似的,而且还经常扫冰场。我们管摔跟头叫扫冰场。我一摔跟头,男队员就冲我喊:哎,小家伙,冰场没扫净,再来一个!搞得我特狼狈

      晚期下冰是速滑运动员最轻松、最没有压力的时候,一年的训练和比赛都结束了,来年的大运动量还没有开始。所以,这群精力过盛的年轻人除了训练,就是没完没了地恶作剧,墩教练,打雪仗……

      几名女运动员抓住一名男教练,你拽胳膊我扯腿一齐大喊:一、二,墩!一、二,墩!把教练高高地扬起来,又重重地墩到雪地上,墩得教练龇牙咧嘴直告饶……

      一天早晨,我在走廊里刷牙,看到哈尔滨队一名男队员将漱口水一声喷到地上,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这水怎么一股骚味儿?

      正在洗漱的几名女运动员忍不住嘎嘎大笑,男队员带着满嘴牙膏沫,冲着女运动员奔过来。几名女运动员嘴里叼着牙刷,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站成一排,冲他叫号:咋的?找挨墩哪!男队员说了一句等着瞧!转身走了

      训练完了,冰场内外,房前屋后,到处都是雪块纷飞,喊声震天,不知有多少伙在打雪仗呢

      尽管我这个小少年从不参与,但也常常遭到大哥哥们的捉弄。有一次,我正张着大嘴看热闹,哈体院一名男运动员抓起一团雪猛地塞到我嘴里,我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刚到这儿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去厕所,哈尔滨队一帮人高马大的男运动员在走廊里站成一排堵住我,不让我过。我以为走错了,转身向另一头跑去,跑过去一看不对,又急忙跑回来。他们看我急得团团转的狼狈样儿,这才哈哈大笑着放我过去。后来,这帮调皮蛋成了我的哥们儿。偶尔说起这事,他们笑道:那时候,你是一个小傻丫头,一天就知道傻笑!

      有一天扫冰场,一名男队员用脚一碰我脚,我哧溜一声摔倒了。我刚要爬起来,他用脚又一碰,我又摔倒了……他接连弄了我七八个跟头,搞得全冰场的人都看着我哈哈大笑。还有一次登山,我一个人趟着没膝深的大雪正往山下走,有人忽然从背后抱起我,把我一下子扔出好几米远……我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男队员正若无其事地向山下走去,而我却掉进一米多深的雪坑里半天才爬出来。没想到,这个总爱欺负我的队友,后来竟成了我的丈夫

      我曾问过他:那时候,你为什么总爱欺负我?

     “看你傻乎乎的小样,觉得可爱呗!

      “你就不怕我跟你急?

      “你不敢,你就知道嘿嘿地傻笑。

      “你要把我扔到树碴儿上扎坏了咋办?

      “那我就养你一辈子!

      “瞎说,我才不信呢!

      人在年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记忆最深的是各队搞联欢,没电,这帮年轻人就在礼堂里点起蜡烛,在幽幽的烛光下,尽情地放声歌唱,那种浪漫情调太美了,令人终生难忘。运动员个个都是能歌善舞。大家让我也唱一个。我很害羞,但还是唱了一首《小看戏》。唱完,大家让我再来一个,我又唱了一首《沙依罗汗》

      后来,运动员们一见到我就说:小家伙,你选错行了。瞧你像黄花菜似的,不应该跑到冰场上来拉磨,痛快改行去搞文艺吧!别在这浪费你的大好青春了!

      我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往心里去

      一个月的集训很快就结束了。临走,运动员下山和大海林歌舞团搞联欢,我负责报幕和独唱,穿的是哈体院运动员赵峰借给我的毛衣

      分手时,不少运动员对我说:雅文,回去多学点歌,秋天见面好唱给我们听!

      在我的滑冰生涯中,没有留下任何成绩,只留给大家一些歌声。几十年后,偶尔遇到当年的冰友,他们第一句话就会问我:雅文还唱歌吗?来,给我们唱一个。

四十

      196010月初,我随队来到北安早期上冰

      经过一夏天的训练,我的体能有了很大长进。可是,人生无常,上冰不久,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到我头上……

      这天上午,我和队友来到北安郊外的庆华水库,发现变天了,冷风呼呼地吹着空旷的湖面,冰面上落满了灰尘,而且裂出了许多冰缝。上冰不久,许多运动员的冰刀就打了。我们几个队员按照训练计划,一圈一圈地滑着。可是,就在我做二百米加速时,我右脚的冰刀突然插进冰缝里,身体猛地弹了起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觉得右膝盖剧烈地疼痛。教练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事,咬着牙继续训练

      下冰以后,我拖着瘸腿来找省队队医孙大夫,他看到我的右膝盖摔得又青又肿,给我开一些外贴中药,让我卧床休息。可我没告诉教练,仍然坚持训练。第三天,我的右膝盖肿得像馒头似的。而且,我对跌打损伤中药过敏,膝盖上起满水灵灵的大泡,水泡受冻后奇痒无比,被我挠破感染了,直淌黄水

      文质彬彬的孙大夫冲我发火了:雅文,你还要不要你的腿了?把你的教练给我找来!

      我急忙说:孙大夫,求你千万别告诉教练,教练知道该不让我上冰了。那我这一年就白干了!

      “可我是医生,我必须为你的腿负责!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这样拼下去的后果……孩子,你还是听我的吧!

      他叫我孩子,也的确是个孩子。十六岁的少年,我想的只是眼前的训练啊、成绩啊,根本不考虑后果

      临出门,孙大夫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小家伙,别难过!你年龄小,训练的日子还长着哪。

      不久,我只好忍受着悲伤的心情,离开队友,住进了佳木斯市中医院

      医生确诊我右膝膑骨骨裂,给我打上石膏,让我卧床休息。我的右膝膑骨至今还留下一道很深的裂痕呢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仅要忍受伤痛和饥饿的折磨,而且要忍受近在咫尺的想家之苦。我没有告诉父母我腿骨折,怕他们为我担心,更怕父亲不让我干了。我每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蓝天,心里盼望着,腿快点好吧,腿好了我好回去训练

      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体委领导决定,不训练就不能享受运动员的粮食定量,把我每月四十五斤的粮食降到二十七斤。而且医院的伙食极差。我整天饿得饥肠辘辘,两眼直冒金星。其实,我的床头柜里就放着队里发的二斤白糖和两瓶炼乳,可我却舍不得吃

      那时,看到父母吃着豆腐渣拌菜叶,瘦成了皮包骨,父亲走路都打晃了,干不动瓦工活,只好到一家小卖店去卖菜,我就把队里发给我补充营养的白糖和炼乳,全部偷偷地拿回家去,一口都舍不得吃。每次母亲都问我:你自己留了吗?

      “留了。我要说没留,母亲就不会留了

      像我这样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对父母有着强烈报恩思想的苦孩子,自己吃不吃,加不加营养都觉得无所谓,拿回家给父母吃,觉得终于报答了一份父母的养育之恩

      一天下午,我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门开了,瘦弱不堪的父母忽然走了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

      母亲急忙来到床边,哆哆嗦嗦地抚摸着我打着石膏的腿……

      我急忙说:妈,没事,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却嗔怪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家里一声?要不是你装错了信,我和你妈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这个糊涂虫把给冉桂兰的信寄给父母了

      “我说不让你干那玩意儿,你偏要干,这回可倒好,父亲又开始埋怨我了,我告诉你,这回不许干了!那哪是人干的差事?死冷寒天的,整天在冰场上转悠,能转悠出啥名堂?这腿还说不定落下……”

      “哎呀,你别说了!母亲打断了父亲,急忙安慰我,别听你爸瞎说,没事!你岁数小,骨头嫩,很快就会长好的!

      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当我遇到挫折时,她从来不说泄气话,总是鼓励我:别像霜打似的,没有过不去的山!

      临走,父母给我留下一瓶黄豆炒咸菜,还有两个掺着豆腐渣的玉米面饼子。母亲还给我留下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条红绸子,我顿时有一种预感,急忙问母亲:妈,二姐她……”

      “你二姐享福去了。母亲低头嗫嚅道

      我却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摸着我的头,又重复着那句话:别哭了,你二姐的罪遭到头儿了,到那边享福去了。

      二姐活到二十四岁,从未享过一天福

      几个月前,我回家最后一次见到生命垂危的二姐,她用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着我,声音颤颤地问我:你穿那点儿不冷啊?

      我说:不冷。

      她又说:老妹越长越好看了。

      我说:那也赶不上二姐好看。

      二姐却转过头去,用爱怜的目光看着身边不到一周岁的男孩儿,渐渐红了眼圈,嗫嚅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我……”

      几年前,大姨给二姐找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铁路巡道员。二姐出嫁那天一直在哭,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儿,小名叫铁子,跟二姐长得一模一样,大眼睛,小嘴,非常可爱

      我抱起孩子逗他:小东西,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二姐却说了一句:但愿这孩子别像他妈这么命苦……”

      临走,二姐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拉着我,声音抖抖地说:老妹,我最不放心这孩子,我死了以后……”

      “二姐,你别瞎说!

      没想到这是我和二姐的最后诀别

      二姐去世后,铁子一直由母亲抚养。七岁那年,老实巴交的姐夫又找了一个山东黄县的麻脸女人,带来一个二十岁的儿子。继母对铁子不好,七岁的铁子每天早晨起来生火、挑水、劈柈子、捡煤渣儿,什么活都干。继母一不高兴就把铁子的被子从窗户扔出去,让他滚。可怜的孩子抱着被子站在院子里哭。铁子的父亲去世后,十七岁的铁子接了父亲的班,当了铁路巡道工,后来又转到车站行李房当搬运工。他干得很出色,年年被评为先进,是出席铁路系统的省劳模。不久,继母的儿子因强奸罪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铁子一直抚养着继母和她的孙子。可是,儿子刑满释放后却不赡养他亲生母亲和抚养儿子。这使继母大为伤心,抱住铁子放声大哭:铁子,娘对不起你呀!这都是报应啊!

      我没有忘记二姐的嘱托,一直视铁子为己出。铁子对我也像对母亲一样,到我家什么活都干。可惜,这孩子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读多少书,一辈子都过得很艰难

      一连许多天,我都沉浸在失去二姐的悲痛之中。我一直珍藏着那副红绸子,也珍藏着我和二姐那份心底的秘密,看到红绸子,我仿佛看到了二姐那颗向往爱情、向往美好的心灵……

      一个半月后,我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医院食堂给每个患者供应一盒鸡肉罐头。这是一个半月以来供应的唯一一次肉食。我舍不得吃,把这盒商标上印着大红公鸡的高筒罐头连同白糖和炼乳一起带回家去。父母看我带回来这么多好吃的,不禁又惊又喜

      父亲烫了一壶酒,起开罐头,夹起一块鸡肉送到我嘴里,我觉得那罐头真香,香极了!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能吃上一口鸡肉罐头,比现在吃一顿满汉全席都珍贵

      “老儿子,爸没白养活你!父亲一边斟酒,一边又感叹起来,你爸活到五十多岁,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鸡肉罐头……老婆子,快来尝尝你老儿子给你带回来的鸡肉罐头!

      “妈,你快进来吃啊!我也催促母亲快进来

      母亲从厨房里走进来,张嘴接过父亲夹起的一块鸡肉,边嚼边说:嗯,真香!

      看到父母的高兴劲儿,我觉得比自己吃了都香

      临走,我把一个六十二元的存折交给母亲,这是我每月十二元的工资攒的。母亲接过存折,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要知道,那时候的六十二元钱比现在六千二百元钱都值钱。从此,我每月开工资都全部交给母亲

四十

      翻开我的训练日记,1961124日这天,只写了一句话:今年一年,又在意外中白白地过去了。

      1961年,伤好之后,我又开始训练了,整个夏天又是在拼搏的汗水中度过的。10月初,我怀着对新一年的憧憬,又满怀希望地来到北安早期上冰

      可是,一场生死大劫又在悄悄地等待着我……

      我的两场灾难都发生在北安,北安成了我人生路上真正的黑色驿站

      记得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儿。早晨起床,我好像感冒了,浑身发烫,一点力气都没有。教练让我休息一天。我怕影响训练,在房间里自己活动。可是当我做滑进时,却一头摔倒在地……

      第二天,高烧四十二度,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省队孙队医给我打针、吃药都不管用,高烧一直不退。教练带我跑遍了北安所有的医院,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北安当时是县城,医疗技术较差。几天后,我连走路都很困难了

      我躺在旅馆里,被高烧折磨得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出现可怕的幻觉,一会儿是龇牙咧嘴的怪兽,一会儿又是黑咕隆咚的深渊……

      这天上午,教练请来五六位医生给我会诊,可是,查了半天仍然查不出高烧原因

      医生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头痛,记忆力不好,连《东方红》都不会唱了。这时,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我发现我身上有许多小红点……”

      一听这话,医生急忙围上来查看我身上的红点儿。那些红点很怪,含在皮肤里,掀开被子一见光就看不见了,避开光,就看到身上一片一片全是红点。我看到医生们的脸色沉重起来,背着我,悄声议论着什么斑疹伤寒之类的话……

      后来得知,黑龙江当时正流行斑疹伤寒。这批医生走后,又来了一位年轻医生。他问我那些医生说我是什么病。我说好像是什么斑疹伤寒。他一听,口罩上方的眼睛瞪得老大,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小家伙,你这是捡条命啊!再晚发现几天,高烧连续不退,你不死也变成一个傻丫头了!

      我心想,尽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变成傻丫头呢!我并不知道,当时,斑疹伤寒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即使不死,不少人因持续高烧而留下可怕的后遗症,变成了傻子

      他还说:可能是旅馆卫生不好,有虱子,虱子是传染伤寒病的重要途径。

      教练考虑医院的条件和伙食不如旅馆,没让我去住院,让旅馆给我隔离出一个单间,每天医院派来一位护士来给我打针、送药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白天,教练带运动员出去训练了,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听着走廊里运动员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及欢声笑语,内心充满了孤独和痛苦。而且,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一头秀发几乎掉光了。然而,比白天更难熬的是夜晚,发烧,浑身疼痛,梦里经常哭喊着母亲,醒来发现满脸是泪……

      教练和队友们一边训练,一边照顾我,他们不顾伤寒病传染的危险,给我打饭、倒屎、倒尿……看着队友们端着痰盂出门的背影,我难过得几次掉下泪来,刚刚能下床走动,我就挣扎着去外面厕所了(旅馆没有室内厕所)。看着教练为我忙碌的身影,我开始原谅他过去那件事了

      二十天后,全省速滑运动员都转到齐齐哈尔训练,准备迎接全国一级、健将级比赛。我也随队来到这里,住进龙江饭店

      不久,我扶着墙能走动了,能去餐厅就餐了

      我的教练一再向队员们解释,说我的伤寒病好了,不会传染了,让大家不用担心。但我很少出屋,怕见人,尤其怕去餐厅……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前,只有我一个人手拿单独碗筷坐在那里,等着教练给我拨出饭菜,那种滋味太痛苦了,就像乞丐一样

      在走廊里,我怕遇见熟人,更怕别人问我:雅文,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搞的?去年腿骨折,今年又得了斑疹伤寒……”

      我无法回答,只能躲进被窝里偷偷地哭鼻子

      十七岁,本是花一样的年华,而我却变得脸色惨白,瘦成一把骨头,变成一个小秃子了

      去年,我拄着双拐站在医院的窗台前,羡慕地望着街上的过往行人。今年,我又悄悄地目送着队友们夹着冰刀兴致勃勃地向冰场走去,而我只能从床底下拿出冰刀,久久地抚摸着,一次次地擦去冰刀上的泪水……但我内心仍然充满了幻想,幻想我的病好了,又开始训练了,又能参加比赛了

四十

      一天中午从餐厅回来,我发现床头放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夹着一张字条,只写着一句话祝你早日康复,重返冰坛,却没有落款

      我奇怪,这人是谁?为什么不留姓名

      翻开书,却发现有一页叠着,还用钢笔画了杠,内容是这样的

      “一年来,保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和成千上万的战士一样,穿着破衣烂衫,但始终怀着火焰般的热情,为捍卫本阶级政权走遍祖国各地,英勇斗争。只有两次,他被迫离开了革命的风暴。第一次是因为大腿受伤,第二次是因为在严寒的19202月患了伤寒,发高烧,病了很长时间。斑疹伤寒造成了十二军各师团大量减员,严重程度比波兰军的枪炮更加可怕……”

      看到这里,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斑疹伤寒这么厉害,怪不得那位医生说我捡了一条小命呢!借给我书的这个人心太细了

      一连几天,去餐厅,去盥洗室,我都注意观察着每一个运动员,看到底是谁借给我的书。一天早晨在餐厅里,我看到一双眼睛隔着好几张餐桌远远地向我张望,我一下子断定肯定是他——

      说真的,这双眼睛并不明亮,更不漂亮,甚至给人一种永远睡不醒的感觉。但是,那是一双憨厚、坦诚,可以让人信赖一辈子的眼睛。他就是在高山冰场弄了我好几个跟头,把我扔进雪坑里的队友周贺玉

       周贺玉是佳木斯队成绩最好、最有才气的小伙子。他爱写诗。1959年夏天,佳木斯举行大型文艺报捷演出,体工队报捷的四十五分钟散文诗,就是由他执笔与韩玉华、王政平三人创作的。当时他只有十九岁,演出时我和他一起领诵。我到速滑队不久,他就被选进省速滑队了。我在心里一直很崇拜他

      于是,在我最痛苦、最落寞的时候,这个憨厚、善良的小伙子,带着这本书走进了我的人生……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它使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我把书中好多精彩段落都抄到日记本上,今天翻开那些精彩的人生格言,仍然感到很受启发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临终前他就可以自豪地说:我已经把自己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朋友,你是个假英雄,任何一个傻瓜,在任何时候都能结果他自己。这是怯懦的最容易的出路,觉得不好活下去,就一枪倒下,你没有试试去战胜这种生活。你是不是已经尽一切努力来挣脱这个铁环呢?即使到了生活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找出活下去的理由,让你的生命有用处吧!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崇尚英雄的时代,许多人都有崇拜英雄的情结。那时候,人们的头脑很简单,一本书,一部电影,就能成为前进的动力,成为一生的启迪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默默地对自己说:保尔受那么重的伤,眼睛都失明了,还那么坚强呢,你呢?得了一场病就完蛋了,就整天哭天抹泪的。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用贬损和诋毁来鼓励自己,让自己振作起来

       从此以后,曾感动过几代中国人的保尔走进了我虚弱的心,成为我人生的楷模,每当我懦弱、气馁、彷徨之际,保尔的精神总会像灯塔一样照亮我迷茫的心……

      不久,全省速滑队要离开齐齐哈尔回各地训练了

      这天晚间,周贺玉来我房间向我告别,我正在织手套。我们女队员除了训练,最爱忙活两件事,一是缝乳罩,乳罩紧了训练不舒服,松了又太显眼,所以整天缝乳罩,一来人敲门,就赶紧把乳罩塞到屁股底下。另一件事就是织手套,把手套织得红一道白一道很是漂亮

      周贺玉拿起一只手套,欣赏道:噢,挺漂亮啊。

      我急忙说:你要喜欢我给你织一副!我正想找机会报答他呢

      他却摇摇头笑了,说出一句几乎改变我一生的话

      “我劝你还是收起你的手工作坊,有时间多看点书。当运动员毕竟是短暂的,你应该考虑今后干什么。

      在体工队,整天沉浸在超负荷的训练中,从没想过要看书、学习,更没考虑今后的出路问题。不仅是我,绝大多数运动员都是如此,只有周贺玉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提出一个似乎很遥远的问题。但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红着脸说:以后我不织了。

      我拿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他,他却说:送给你了,留着看吧。别忘了,今后多看点书,别整天就摆弄你那手工作坊了。

      我说:可我……不知道该看什么书……”

      他笑了,抬手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一个小傻瓜!说完,转身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宽阔结实、并不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憨厚、淳朴的脸庞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走进我的心灵……我这颗单纯的近乎傻气的心,第一次被人搅得乱七八糟的,不像从前那么平静了

      从此以后,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陪伴着我,除了给我精神上的鼓励,还使我感到一种朦胧的、说不清也不敢承认的东西……

四十

      那是1962年的春天……

      这天傍晚,我训练回来,收发室的老大爷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纸包,我打开一看,是一本《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可我在书里没有找到信,只找到一张写着知名不具的字条。我不明白知名不具是什么意思,但我认出是周贺玉的笔迹,这使我很受感动

      晚上,我把这本书压在枕头底下,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就醒了,听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周贺玉。我急忙爬起来推门一看,啊,果然是他!原来,他所在的省二队宣布撤销,所有队员都归队了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过去的,只记得握住他手的刹那,一股渴盼已久的幸福就像电流一般传到了我心里……

      初恋,这人类最美妙、最幸福、最甜蜜的爱情。我还没弄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呢,就在我十八岁这年春天悄悄地降临了

      随着周贺玉的归来,我们的初恋也偷偷地开始了

      我像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偷偷地跟他约会,因甜蜜而兴奋得彻夜难眠,常常半夜三更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唱起歌来也比过去更深情、更开心了

      但是,一切都得偷偷地进行,幸福和甜蜜也只能是偷偷地享受,因为体工队不许谈恋爱,只能告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冉桂兰

      我们女队住在体育馆楼上五号房间,周贺玉一个人住在靠楼梯的一号房间,这给我们的约会提供了不少方便。晚间,趁楼梯口没人,我就悄悄地溜进他的房间,熄灯前再偷偷地跑回来

      在他小小的房间里,他给我讲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讲泰戈尔的《红帆》,给我朗诵海涅的诗……

      而我则双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那绘声绘色的故事,越发觉得他了不起,知道那么多东西,在心里越发崇拜他

      的确,运动员爱读书的人不多,爱读这些作品的人就更少了,全体工队只有他一个。所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第一个就被打成了小邓拓”……

      196259日,我和贺玉的日记都记下了这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这天晚上,我们相拥着漫步在杏林湖畔,微风徐徐,月光淡淡,湖水波澜不惊,一切都是那么恬淡而幽静。他拥着我,靠在湖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我听到了我俩急促的心跳……     

      他俯在我耳边悄声说:我爱你……”说完,就俯下身来想吻我,我却将头躲开了。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却低下头去不敢瞅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我成绩不好……”

      他笑了,悄声说:我爱的是你的清纯和美丽,而不是你的成绩。

      “可我被人……”我说不下去了,强忍着泪水

      一听这话,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被人怎么了?

      “我、我被教练……”

      “你被教练怎么了?

      “我、我被教练亲过……”我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话。我觉得那是我天大的罪过,是我人生的污点。我不能欺骗他,必须向他坦白一切

      我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讲完那一切,再不敢抬头看他,怕他离我而去。可是,他却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郑重地说: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可我仍然不放心:那你今后也不会变心吗?

      “不会,我会永远爱你!

      “你不会因为我……”

      “你放心,我一定要对得起你……”他用长长的吻堵住了我永远问不完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接吻。这时才明白,原来亲吻是那么甜蜜、那么幸福,远不像教练亲我那么可怕

      后来贺玉问我:你就不怕把教练的事告诉我,我不跟你好了?

      我说:那我也得告诉你呀,我不能欺骗你!从小父母就教育我,要诚实,不许撒谎,还说女孩子嘴馋和撒谎是大忌

      就这样,我这个连亲吻都不懂的傻丫头,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这位憨厚、幽默、有才气、有理想,从不爱张扬的小伙子

      从此,我走进了他的心灵,他走进了我的心灵,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离。我觉得我们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最神圣的

      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回忆起这段初恋仍然觉得很幸福,很甜蜜。我们如火如荼地热恋了许多年,真情无悔地相爱一生。如今,我们仍然珍藏着当年的信件、贺卡,以及1963年他去汤岗子疗养时送给我的一朵玫瑰花。玫瑰花早已枯萎,但我们的爱情却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枯萎

      那时,不少人把马克思和燕妮当成偶像,把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当成爱情的典范,就像现在的少男少女崇拜四大天王一样。在我的日记里,也摘录了大量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段落,现在读起来仍然感到很亲切,很受启发。这西方的爱情观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薄伽丘说过:真正的爱情能够鼓舞人,唤醒人内心沉睡的力量和潜藏的才能。

      爱情不仅给我带来了甜蜜和幸福,而且使我对人生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我开始发愤地学习,更加刻苦地训练,花半个月工资七元钱买来一支钢笔,开始练字。因为我的恋人很优秀,而我除了单纯、会唱歌以外,什么都不如他。不过,我从不愿接受他送给我的礼物。我牢记着母亲的教诲: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女孩子一定不要贪财!

      那个年代的爱情观与价值观,跟现在不一样。现在的人都比较现实,而那时候人们考虑的是感情和人品,而不是金钱和地位

      我们的初恋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一天,体委主任派人把贺玉父亲从双鸭山请来,对他说:请你来,是想让你劝劝周贺玉,不要跟张雅文谈恋爱。张雅文这个女孩子很风流,早就跟冰球队的小伙子好上了。她不是跟一个两个小伙子,而是有一沓对象呢!

      但是,贺玉父亲却说出一句很有主见的话:我相信我儿子的选择。

      为了这句话,我一直很感谢这位没有多少文化但心地善良的老人。我创作以后,父亲多次对贺玉说:咱们老周家祖祖辈辈没一个出息的,出了这么一个儿媳妇,你可一定要好好支持她!

      但是,听到主任说我的话,我却委屈地哭了

      那时候的女孩子,最受不了别人说自己风流。有人追求好像是奇耻大辱似的。再说,我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子,别人对我有意思我都不明白,所以感到特别委屈

      不过,主任提到的冰球队小伙子确实给我写过信。当时小伙子的父母刚刚去世,我接到信不想伤害他,就去找冉桂兰商量,问她他要提出跟我交朋友怎么办

      冉桂兰说:你就说只能交朋友,不能发展!后来冉桂兰经常取笑我,你呀你,当时像个小傻瓜似的,啥都不懂,啥事都得跑来问我。男运动员来跟你要照片,你就把一堆照片往床上一摊,让人家随便挑,你说你傻不傻呀?

      不久,冰球队的小伙子果然提出要跟我交朋友。我就像八哥学舌似的,把冉桂兰教我的话学了一遍:我们只能交朋友,不能发展!

      可是,他好像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仍然对我很好,经常来我宿舍找我。后来佳木斯冰球队解散了,他调到齐齐哈尔冰球队。临走,他送给我一张他的大照片,问我能不能送给他一张照片留作纪念,这次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冒傻气,而是送给他一张我和队友的合影。他把这张照片一直摆在冰球队的宿舍里

      对这个小伙子我一直心存歉疚,总想向他解释一下,但始终没有机会。直到1988年春天,我去大兴安岭采访,在齐齐哈尔换车,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说:雅文,你终于来看我了。

      我向他解释了当年的事情。他却说:那时候我太年轻,没有坚持下去,如果坚持,我相信我会成功的。

      我见到了他漂亮、贤惠的妻子,也看到他家玻璃板底下压着我和队友的那张合影……

      1997年,我再次去齐齐哈尔采访,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就去他家看望他,他和妻子都下岗了,生活很拮据。临走,他送出我很远,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说:雅文,再来一定到家里,我们这把年纪了,还能见几次面……”

      上车后,送我的司机问我:看来,这人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哪!

      我未置可否

      人在年轻时,会遇到许多追求者,但令人难以忘怀的并不多

      这天下午,我被体委主任叫去了

      体委主任长得人高马大,没有多少文化。我们这些小运动员都怕他

      他开口就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

      “抬起头来!

      我只好抬起头来……

      “你小小年纪成绩不怎么样,找对象倒挺积极啊!他厉声说道,你看看你这两年,什么成绩都没有,可你找对象比谁都积极!我告诉你,佳木斯队就指着周贺玉拿成绩呢!从今往后,你必须跟他一刀两断!否则,我就在全体委大会上收拾你!我问你,能不能做到?

      “……”我没回答,眼泪却刷刷地流下来

      “说!能不能跟他一刀两断?

      我低着头就是不说话。我觉得我要说出跟贺玉一刀两断,就是对我们美好爱情的亵渎,是对爱情的不忠

      “没想到你这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竟然这么有主意!主任看我不吱声越发恼火,我告诉你,你再跟周贺玉好下去,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不记得他后来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出屋时,走得太急,我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这天晚上,我和贺玉又来到杏林湖畔那棵白杨树下,贺玉一边给我擦泪,一边问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不,丝毫不后悔。我永远爱你!

      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久久没有松开

      不久,在体工队全体大会上,我和贺玉遭到了体委领导没点名的批评

      “有的人,贼心不死,藕断丝连!成绩不怎么样,恋爱比谁都积极!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劝你不要做花一现的人物……”他把昙花说成了

      领导批评得不对,不是藕断丝连,而是海枯石烂。中国运动员一直不许谈恋爱,怕谈恋爱影响训练,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但是,运动员最大的个性就是执著,从不轻易退却,对事业、对爱情都是如此。

      这一年,我流的汗水比任何一年都多。

      这年,在牡丹江举行的全国速滑锦标赛上,贺玉达到了国家规定的速度滑冰运动员健将级标准,并获得五百米第三名,成为佳木斯的第一个运动健将。

      国家体委对各项体育运动都分出四个等级,即三级、二级、一级及健将级。运动健将是最高的,其次是一级。

      我虽然也达到了国家一级运动员标准,但自从得了斑疹伤寒之后,身体的机能全部下降,脉搏从每分钟五十二次升到六十二次,运动员的脉搏越慢说明心脏功能越好。这一切都告诉我,再拼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1963年春,我最后一次去黑河晚期下冰……

      我一连几天站在已经开化的冰场上,望着像酥饼一样发酥的冰面,心失落到了极点,也痛苦到了极点……

      健将、冠军,一切一切都像眼前的冰雪一样消融了。而我的一番伟大理想只能化作夜夜失眠、满腹惆怅了。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队友们继续在冰场上风驰电掣,而我却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不得不舔舐着流血的伤口掉队了。

      我的冠军梦就这样破灭了。我的梦想永远留在了与俄罗斯一江之隔的黑河冰场上。从此,我将告别心爱的冰场,也将告别我心爱的恋人……

      十九岁,花一样的年华。而我却对着镜子觉得自己老了。

      贺玉一再安慰我:“别难过,你再干下去也是白挨累。你当初就不应该来当运动员……”

      是的,这正是我最痛苦、最自责的。我根本不是搞体育的料,可我却不顾父母和老师的强烈反对,光凭一股傻乎乎的狂热就跑进体工队来了,结果荒废了学业,空耗了宝贵青春。可是,懊悔只能是对自己错误行为的一种惩罚,却于事无补。

      后来,当我看到奥运会一万米长跑冠军邢慧娜,在每一块金牌旁放上一副跑掉的脚指甲时,不禁感慨万端,她的趾甲毕竟换来了金牌,而有多少运动员的趾甲和汗水换来的却是失败,因为冠军只有一个。

      所以,我劝过不少家长,不要把孩子过早地押在某项体育项目上,那会毁了孩子的前程。体育是全人类的竞技,它太残酷了。它绝不是付出就会有收获的。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不去当运动员,那我会干什么?我想我会继续读书、考大学……

      但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运动生涯不光给了我失败,也给了我课堂上无法给予的东西——那就是无坚不摧、勇于拼搏、永不言败的精神,给了我一个超常的情商及强健的体魄,使我在今后坎坷的人生路上,闯过了一道道丘陵与沟壑、暗礁与险滩……

      但是,失去的毕竟太多了,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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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2)

三十八

      1957年的春天来得早,我家窝棚屋檐下的冰溜子,早早就开始滴水了。山坡上的雪化得黑一片白一片,像得了癍秃似的。不久,达子香又开了,枯黄而单调的山坡又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我家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艰难,窝棚里经常充斥着父亲的唉声叹气,以及那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母亲的身影永远屋里屋外地忙碌着,只是偶尔站在门口,用一只眼睛望着门前的茅茅小道,看我是不是放学回来了……

      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

      父亲说要开河了,一连三天不让我去上学。他说春天的冰是竖碴儿,不像秋天的冰是横碴儿,容易掉进去。

      这天早晨,我撅着嘴巴冲着父亲嚷嚷:“好几天你就说要开河了,可到现在咋还没开呢?人家都急死了!”

      “这败家的孩子,一点不懂事……”父亲嘟嘟囔囔地骂我一句,到房后去收拾猪圈了。

      我乘机抓起书包就跑了。

      我和大黄来到河边,看到河面上仍是一片冰雪,虽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嗄声,却掉不下去。我心里不禁埋怨父亲:净瞎说,哪到开河时候了……

      可是晚上放学回来,却发现河面上已经开始跑冰排了。白亮亮的冰排一个挨一个,就像一群拥挤的羊羔儿似的。我傻乎乎的并不觉得害怕,倒觉得挺好玩,带着大黄跳上冰排,在一块块移动的冰块上跳来跳去,遇到间隙大的冰块就使劲一跳,冰块往下一沉,急忙又跳上另一块冰排,棉鞋很快就湿透了,脚丫子冰冰凉。大黄很懂事,总是在我前面跳过去,然后蹲在冰排上瞅着我。父亲后来把我好顿臭骂,骂我是狗屁不懂的冒死鬼,说我仗着体轻,要不非淹死不可!

      没想到,我的这次冒险却葬送了大黄……

      那天,一进大草甸子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早春的大草甸子一片枯黄,风一吹,发出一阵刷刷声。大黄几次警觉地竖起耳朵,冲着身边的草棵子发出■人的叫声:“汪汪汪、汪汪汪……”

      奇怪的是,大黄一叫草甸子里的刷刷声立刻没了。我虽然看不见草棵子藏着什么,但能觉出那刷刷声好像不是风吹的,而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就在我身边不远处的草棵子里,好像有什么野兽在移动,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草棵子都在晃动……

      我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乍,捂着书包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盯着刷刷响的草棵子……我发现我跑那刷刷声也跟着我跑,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我跟前了,我突然绝望地大叫一声:“大黄——”

      大黄似乎是听懂了我的绝望,又似乎出于忠诚的天性,它突然弓身一跃,猛地向草棵子里扑去……

      一人多高的枯草棵子顿时淹没了大黄的身影,我看不见草丛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撕咬声、大黄的狂吠声:“汪汪汪!汪汪汪……”可是,大黄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凄凉,最后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了。

     “大黄——快回来——大黄——”我拼命呼喊着。

    这时,草甸子忽然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整个大草甸子只响着我惨烈的哭叫声:“大黄……大黄……”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家的,只记得进门就哭喊着:“爸,快去救救大黄吧!”

      父亲终于从我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弄明白了事情的来由,却开口就骂我:“败家的孩子,那些饿狼早把大黄给撕烂了!春天的饿狼最可怕了,算你命大,捡了一条小命,要不是大黄,你早没命了!”

      “爸,求你快去救救大黄吧,也许它没死呢!”我哭喊着央求父亲。

      我终于拽着手拿木棒的父亲来到大草甸子,但只找到了几根白骨及一堆狗毛……

      我不相信大黄会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大黄——大黄——”总觉得它会突然跑到我跟前,冲着我连蹦带跳地晃着尾巴,可我的大黄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夜里,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始终无法入睡,想起大黄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冬夏都只喝一口刷锅水,我遭多少罪,它就遭多少罪。可它从无怨言,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后悔不该喊它,如果不喊它,它就不会死了。我不敢想象今后没有了大黄,我该怎样走过那片荒无人迹的大草甸子,又该怎样走过那条风雪弥漫的漫长山路……

      三年来,我遇到过狼,遇到过野猪,遇到过狗皮帽子,遇到过无数次的暴风雪……我不知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更不知在这条十几里的山路上还要跑多久。可我知道,不管跑多久,不管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会继续跑下去,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住我要上学的脚步!因我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回到城里,我也要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我发现,我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那就是只要认准一条道,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坎坷,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我执著也好,说我固执也罢,总之我天生就是这副个性。

      夜里,母亲的烟袋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亮着,窝棚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母亲一边抽烟,一边小声磨叨:“要不是大黄,咱老多咕今天肯定没命了。往后,你说这孩子一走进大草甸子,多害怕呀!你说老多咕真要出点儿事,咱俩不成了罪人?”

      父亲沉默着,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

      母亲又说:“想想法子吧,不能再让老多咕……”

      “想啥法子?哪有啥法子可想?”父亲没好气地打断了母亲,“就看她自个儿的命大命小了!要不就别念了,一个丫头念不念书能咋的?能有啥出息?”

      我一听父亲说丫头没出息我就来气。丫头怎么了?丫头同样是人,为啥就不能有出息?全班男生的学习都不如我,我就不信我不如男生!而且,我很早就看到母亲比父亲能干,比父亲能吃苦。因此,在我幼小心灵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我长大一定要有出息!

      我突然气呼呼地冒出一句:“我宁可被狼吃了也要上学!”刚刚经过大黄的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喊声把父母吓了一跳,他们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黑暗中,只见母亲“呼”地坐了起来,把烟袋锅往炕沿上“啪啪”猛磕了两下,厉声道:“我不能看着孩子再遭这份罪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你要不走,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父亲向母亲发火,而母亲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地忍受着。这次为了我,母亲一扫几十年来的顺从第一次向父亲发火了,而且亮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我怕父亲动手打母亲,急忙坐起来靠在母亲身边。我们娘儿俩肩并肩,一齐望着黑暗中的父亲……

      不知是被母亲的架势吓住了,还是心里感到歉疚,父亲始终一声没吭。

      我很佩服我的母亲,在危难时刻,她从不退却,总是挺直她那并不强悍的腰杆,支撑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这种佩服在我后来的人生路上体现地越来越强烈……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刚要出门,却听到躺在炕头的父亲大声说:“冰排没跑完,能有船吗?”

      我说了一句“没船我就回来!”起身向门外跑去,又听到父亲骂了一句口头禅:“这败家的孩子……”

      这时,母亲追出来喊我:“等等,我送你!”

      “不用!”我说。

      “可你走进那片大草甸子……不害怕吗?”

      “不害怕。”其实我心里特别害怕。

      “妈送你到山口。”

      到了山口,我让母亲快回去。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叮嘱我:“妈站在这看着你,你自个儿多留点儿心,冰排没跑完就回来,落下的课程妈教你……早点回来噢!”

      我点点头,转身跑去的刹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立刻就被昨天那种瘆人的恐怖包围了。我仿佛听到了大黄的惨叫,仿佛觉得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随时可能冲出来,随时可能像咬死大黄一样咬死我,然后把我吃剩几块骨头……

      可我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草甸子深处跑去。可是大草甸子太长了,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唱起来,不是唱,而是号叫,是拼命地号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怖。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我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来到河边,看到冰排跑得差不多了,河里漂着零零星星的零散冰块,划船老头已经开始送人了。

      晚间放学回来,远远看见那片大草甸子,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了。可是没法子,再害怕也得走啊!忽然,我发现草甸子边上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晚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手遮夕阳正往远处张望呢。

      “妈——”没有比此时此刻看到这个身影更令我感到高兴的了!我立刻张开双臂像小燕似的向母亲扑去……

      后来,我将这片神秘而恐怖的大草甸子写进了我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三十九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对我说:“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

      “是要离开这了吗?”我急忙问道。

      “对。”

      “是回佳木斯吗?”

      “不,你爸在南岔镇里租了一铺炕……”

      “真的?”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它来得太突然、太令我大喜过望了。尽管只是租别人家一铺炕,跟人家合住对面炕,但对我来说却是上天堂了。

      “噢,太好了!”我一下子扑到了母亲怀里……

      第二天早晨,父亲借来一辆手推车,装上行李和锅碗瓢盆就动身了。我却焦急地盼望着鲁小林的到来,好跟他告别一声。

      父母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终于看见鲁小林抱着一只小狗向我家跑过来。大黄死后,鲁小林说给我再弄来一条小狗。

      一见面,他就兴致勃勃地说:“这条狗长大以后,比你家的大黄还厉害!”

      可我却低着头不敢瞅他……

      “咋的?你不喜欢?”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家搬走了。”我嗫嚅道。

      他怔住了,张着厚厚的嘴唇呆呆地望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那你再也不回来了?”

      “嗯。”

      “那你永远也不回来了?”

      “……”

      这时传来母亲的喊声:“雅文,快走!”

      我摘下我的棉手套挂到鲁小林的脖子上,转身向父母跑去。这是我请求母亲送给他的。我越跑越远,泪水却越流越欢,鲁小林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拐过山口时,我看见他瘦小的身影还在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前站着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我始终忘不了童年的两个伙伴——鲁小林和大黄。

      1999年,我回来曾打听过鲁小林,可惜没人知道他了,显然已经搬走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熬出头的,更不知他这辈子过得怎样,但愿他能一切都好。

      写到童年的这段生活,我不由得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时候,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像我家一样,一直在贫穷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为了活命,他们与命运顽强地抗争,但却始终无法摆脱贫穷。

      最近,我在一篇《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的文章中,看到作者这样写道:“中国人喜欢赞美苦难,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的成功人士都喜欢把自己的过去说得一无所有,最后忍辱负重,终获成功。中学生也喜欢讴歌母亲的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终将自己拉扯成人。但母亲的苦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做子女的在改善母亲的境遇方面做了什么?……其实,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相反,在很多时候,它毁坏了人的尊严,伤害了人的心灵,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一切没有选择的行为,在道德上都是没有价值的。”

      是的,我很赞成他的观点。苦难给人们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财富,更不是什么赞美之词,而是非人的、没有选择的、伤害自尊的痛苦。可是,令我们不得不深思的是:中国有几个农民没有经历过苦难?改革开放虽然使一部分农民富裕起来,但许多农民仍然在贫困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他们何年何月才能有出头之日?这是我们更应该关注的。

      人,都渴望过富裕而高贵的生活,没人愿意选择苦难与贫贱。但是,人却无法选择时代与命运。我目睹了父辈在命运的重压下痛苦挣扎,也目睹了哥哥、姐姐无法选择自我人生的悲哀。而我赶上中国解放后的时代,再加上我倔强而执著的个性,总算抗争到人生的第一步胜利。恰是这第一步,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许多有志者来说,贫穷与苦难,不啻一所特殊的学校。它磨砺人的意志,锤炼人的性格,造就一个人不畏艰险、不惧苦难的个性,使这个人在人生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为了改变命运,可以吃尽人间的一切苦难,按着自己的意志顽强地活下去。

      我感谢父母把我带出了农村,也感谢上帝把我降生到这样一个家庭,使我深切体会到农民的艰辛与困苦,从而创作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那样的作品。

        1957年秋天,我终于结束了三年多的苦难生活,跟随父母回到佳木斯市。

       (待续)     

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1)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十一

       在一个隆冬的夜晚,我这个一直渴望到城里找婆家的山里孩子,终于来到冰天雪地到处都飘散着烧饼和油条味儿的北方城市——黑龙江省佳木斯市。

      我这双被大山封闭了九年、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山外世界,第一次看到我日夜梦想的“城里”……

      一连好多天,我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到又明又亮的电灯,心想,这灯为啥不用点火就能放光呢?偶尔看到马路上跑过一辆屁股后冒着白烟的“铁车”,更觉得奇怪,它怎么不用马拉就能跑得飞快呢?我和侄女傻乎乎地追在汽车后面,争抢着闻那汽油味儿,觉得那汽油味儿特好闻……

      佳木斯的小城不大,地理位置很好,北临松花江,南靠小南山。松花江一直通往与俄罗斯接壤的黑龙江。当年日本侵占东北时,一直称它是“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佳木斯”。后来,这里成了抗战的“东北小延安”。张闻天、林枫等许多党政要人和文化名人都在这里工作过。国际主义战士绿川英子夫妇就是在这里病逝的。当然这都是后来知道的。

      我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一时没地方住,临时住进一座破庙里。一天晚间,不知什么原因,全家十几口人都口吐白沫、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后来,我家离开破庙,搬进光复路东昌酱园附近的一幢平房,是哥哥新上班的工厂给的。我和侄女天天跑到附近的西林公园打滑梯,荡秋千,翻杠子,玩得特别开心。这年夏天,我和大侄女一起走进了佳木斯第三小学读一年级。

      当我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放学回来,却经常发现,父亲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两眼空洞洞的毫无内容,连从前那种怨气都没有了。我问父亲看啥呢,他从不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一辈子渴望走出山沟过体面人的日子。可是,当他面对喧嚣而陌生的城市,却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与失落。哥哥和三姐都进工厂当了工人,父亲却无事可做。他在封闭的山沟里生活了几十年,他的思维,他的行为和习惯,都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他不能像哥哥那样找一份工作,一是年岁大了,二是有“历史”问题,而哥哥一个人又养活不了这十几口之家。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很暗,窗帘用牛皮纸挡得严严的,没点电灯,只点着一支蜡烛,蜡烛上还罩着纸筒。只见父母坐在地上的饭桌前,双手擎着从老家带来的那只小箩,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又跟那个无影无踪的神秘老太说着什么,开始听不太清,后来终于听清了。

“狐老太太,好久没给您上香上供了,请您别挑理,没法子……今天有件事求您帮忙,我打算离开佳木斯到小兴安岭山区去开荒种地……”

      一听要离开佳木斯,我立刻瞪大眼睛盯着那小箩,心想:“小箩啊小箩,你可别画圈啊!我求你了,你可千万打杠子啊!我可不想离开这里……”我死死地盯着小箩,只见它缓缓地移动起来……天哪!它又开始画圈了。该死的小箩,你怎么又瞎画圈啊?当初你画圈说二姐的病能好呢,她哪好了?都怨你瞎画圈!

      我心里愤愤地骂着,忽然又听到父亲用极小的声音问道:“狐老太太,我再问您一件事。二丫头总守在我们身边也不是回事,我打算给她找个婆家……”

      一听说要给二姐找婆家,我急忙瞅一眼睡在我身边的二姐……

      这天傍晚,我放学回来,看到一帮孩子正冲我二姐喊着一套顺口溜,那是根据当时流行的一首童谣改编的:“咪嘟嘟发咪来,罗锅罗锅真可爱!上街去买菜,跌个跟头起不来!活该活该真活该,谁让你长个罗锅来……”

      我急忙冲着那帮孩子大喊:“不许你们喊我二姐罗锅!我二姐不是罗锅,你们才是罗锅呢!”我最受不了别人嘲弄二姐,谁要喊她罗锅我就想跟谁拼命。

      “罗锅!罗锅!气死你!气死你!”那帮孩子喊得更欢了。

      我冲他们奔过去,一个男孩上来给我一拳,把我鼻子打出血了。二姐急忙把我拽进屋去,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越学越出息了,还学会打架了你!我看你是短揍了!”

      二姐忙把我拽到哥嫂屋里,一边给我擦着鼻血,一边说:“管他们干啥?让他们喊去,二姐本来就是罗锅嘛。”

      “不嘛!我不许他们喊,他们才是罗锅呢!”我哭喊道。

      后来每当看到罗锅或残疾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姐,心里总会生出许多怜悯。

      此刻,我看到二姐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筷子又咯吱咯吱地画起圈来,我急忙又瞅二姐,只见二姐满脸是泪。我小声叫了一声“二姐……”二姐急忙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忍不住哭起来:“妈,别给二姐找婆家,二姐都哭了!我再也不跟那些孩子打架了。爸妈,我求你们了……”

      一听我醒了,母亲急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二姐哭着央求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别给她找婆家。

      回想起来,那副箩筷主宰了我们家几十年,我家的许多大事小情,包括几个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由那副箩筷“说了算”。也难怪,那个年代的人对好多问题的认识都是蒙昧无知的,自己主宰不了自己,所以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想象中的神灵掌握。但我一直弄不明白,那副箩筷为什么会画圈,为什么会打杠子……后来,我把这一个情节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那副神秘的箩筷又一次主宰了我和父母的命运——

      1954年夏天,我极不情愿地跟随父母离开了佳木斯,来到伊春市南岔镇的小兴安岭山区。于是,我从辽宁开原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又来到了更原始、更蛮荒的小兴安岭山区,在那里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父亲选择的落脚之地又是一个山沟,三面环山,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出了山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山沟里稀稀拉拉地住着几户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家,据说都是有问题跑来“避风”的。

      1999年春,我在伊春市文联主席葛维举先生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二年的故乡。四十多年的变化很大,从前的大草甸子消失了,变成了庄稼地;原始森林被砍光了,只剩下矮趴趴的灌木丛;原来的湍湍小溪变成了枯水河沟。但跟从前一样,山沟里只有十几幢破草房,而且仍然没有通电。

      2000年夏天,葛维举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经过他的努力,这里终于通电了。

      可想而知,五十年代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到我家从前住的马架窝棚早已不复存在。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棵梨树,唯独我家盖窝棚的地方长出两棵梨树。此刻正是梨花开放时节,风一吹,满树的梨花飘落我一身,我心中顿生许多感慨:真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昔日之如花少女,如今已是两鬓如梨花的老妇。

      当年,面对这片荒凉的蛮荒之地,我那坚强能干、从未被苦难压倒的母亲,第一天就趴在没人深的草丛里放声大哭。她说,这不是从屎窝挪尿窝吗?从大山沟搬进这原始森林,这得到哪年哪月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母亲哭,我也跟着哭。

      我恨那个狐老太太,也埋怨父亲不该听狐老太太瞎画圈,害得我们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连个住处都没有!

      可是,母亲左右不了父亲,只能跟着父亲一把汗水一把泪地砍木头、和泥、用柳条拌着稀泥,在山根底下垒起一个栖息之地—— 一间不到七平方米的马架窝棚。

      马架窝棚又矮又小,就像常见的看瓜窝棚似的,锅台连着炕,一上炕脑袋就会撞到棚顶,炕脚底下只有半尺高,在炕上站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系裤带只能下地。窝棚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北窗,夏天热得要命,满屋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一到晚间,蚊子、小咬、跳蚤全部出动了,咬得我浑身奇痒,挠得胳膊、腿都化脓感染了。冬天屋里冷得要命,满墙都是白亮亮的冰霜,水缸都冻裂了。没有井,就吃门前一条小溪里的水,夏天挑水,冬天就刨冰。

      搭窝棚那几天,父母带我借住在一个姓李的老头家里。我叫他李大爷。他孤身一人,双手残疾,洗脸时手够不到后脖颈。他很喜欢我,一煮倭瓜粥就喊我去吃。每次吃完,他都摸摸我撑得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吃没吃饱。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李大爷家借点盐,我推开门看见他捧着一件女人的花衣裳呜呜哭呢,哭着哭着,又将花衣裳往裤裆里塞……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去他家了。后来,我将这个人物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从此,父母就在这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里开荒种地,过着比从前更艰苦、更难熬、更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眼看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问母亲:“妈,我上哪去上学呀?”

      “嗨,”母亲长叹一声,“傻孩子,你看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学校?”

      我一听就哭了,我说:“不嘛!我要上学……”

      “孩子,这山沟里没一个孩子上学。人家都不念书,你也别念了。噢,好孩子……”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哄我,“你没听一到晚间就听见狼嚎吗?你自个要跑到山外去上学,万一让狼吃了,妈不悔死了?”

      这里的狼比我家从前住的山沟的狼还多,一到晚间,就听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声,非常瘆人。我家的猪圈紧挨着窝棚,夜里一听到动静,父亲就急忙起来跑到外面去敲铜盆、点火把……有一天父亲起来晚了,一头刚抓回来不久的猪崽就被狼叼走了。那时候的小兴安岭不仅有狼,还有野猪、黑熊、老虎……

      可我却哭着央求母亲:“妈我不怕。我求你了妈,让我念书吧!”

      我本来可以留在佳木斯上学,可是哥嫂有四个孩子,还有二姐和三姐都留在那儿,父母不想让我再给哥嫂添麻烦,就把我带来了。

      “孩子,”母亲一脸无奈,“妈不是不想让你念书,可这里没有学校,你上哪去念哪?”

      “那我自个儿回佳木斯!”我哭着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两手沾满黑泥,正往窝棚上抹泥的父亲,一脸怒气地接过话茬儿,“你这败家的孩子,大人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你他妈的还想念书?念啥书念书?痛快给我端泥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毫无来由地冲我和母亲发火。

      “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忽然顶了父亲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抓起一根柳条棍子就冲我奔过来,母亲急忙把我挡在身后让我快跑。

      这天晚上,躺在潮湿、闷热,一巴掌能打死好几个蚊子的窝棚里,父亲骂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虽然在佳木斯只读了一年级,但对书本、对学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书本里的东西太新奇、太吸引人了。我太喜欢考第一名的感觉了。老师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站到全班同学面前,让全班同学向我学习,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我在班里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一戴上红领巾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孩子。这种荣誉感在我心灵深处保存了好多年。每天晚上,我都把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底下。父亲骂我时,红领巾就在我枕头底下压着呢。

      我一心要读书,还因为我的三个姐姐……

      这年春天,大姐从沈阳来看望父母,看到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大姐惊喜地说:“雅文你也上学了?大姐真羡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念书啊!可别像大姐似的成了睁眼瞎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说这话时,我看见大姐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二姐到佳木斯以后,上了几天夜校。一天晚间,她哭着从夜校回来了,对我说:“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点书啊!”搂着我就哭起来。在夜校里,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罗锅还念什么书。自尊心极强的二姐受不了这种歧视,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尔拿出夜校的课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偶尔还问我哪个字念什么。

      到工厂当了学徒工的三姐,也多次叮嘱我,要我好好学习,长大才能有出息。

      我从三个姐姐的泪水里,从她们的叮嘱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读书,我绝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睁眼瞎子……

      再说,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这种触动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再也不想过那种单调、枯燥、一年到头只盼望过年吃顿饺子的穷苦日子了!再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毫无欢乐地活着了。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那是任何人都不可阻挡的。我决心明天偷偷地跑回佳木斯……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到“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一高兴竟忘了窝棚太矮,“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睡着以后,父亲对母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说:“你看她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灵性!”

      我听了却不服气,心想,男孩儿有啥了不起的。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捯腾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式地跟在他身后。刚下过雨,我穿着母亲做的红条绒拉带布鞋,鞋底上粘着厚厚的黑泥,走几步就得甩两下。出了山口,就来到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蒿草。我们称草根为塌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塌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有的塌头墩子距离太远,我的腿太短跳不过去,“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我渴望父亲能站下等等我,哪管骂我几句也好。可是父亲连瞅都不瞅我,光顾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去。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一点不管我的死活。我这么短的小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父亲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可我一声不吱,始终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只要让我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老师是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却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一个班级,三个学年。

      父亲把我交给罗老师,问我:“你自个儿能不能找到家?”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父亲说他要到镇里去买玉米面,说完转身就走了。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每天上课时,罗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讲,讲完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再给我们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

      否则,我像山里其他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最后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窝窝囊囊、愚昧无知地过一辈子,那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悲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胜利,也是第一次体现出“性格决定命运”的人生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也感谢父母对我的宽容。

      后来,有记者朋友曾问我:“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上学,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学?是不是像现在许多有志气的农村孩子一样,想走出大山,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贫穷的家庭状况?”

      我告诉记者,那时的农村人很傻,很愚昧,家家都很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说中国当时并不提倡这些,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父亲对命运不满也只能是抱怨罢了,而母亲只能是逆来顺受。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更不明白那些高深的人生哲理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简单、淳朴的愿望,就是不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我羡慕城里的孩子,想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这就是我一心要上学的原因。

三十二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上学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后来母亲给我在书包里带一双干爽布鞋,让我上课时换上干的,放学以后再换上湿的。

      路上,我总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直到今天,我对小小的石柱花仍然情有独钟,去山上散步,偶尔看到粉红色的小石柱花总会折几枝带回家来,插在瓶子里。我先生奇怪地问我:“咱家那么多花你看都不看,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破花?”

      我告诉他,石柱花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童年。

      路上,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

      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每天晚间躺到炕上我都犯愁,明天上学怎么走啊?夜里经常梦见狼来追我了,吓得我又哭又叫。可是无论夜里多么害怕,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但是,苦难并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趣。我让母亲用铁丝给我做了一把渔钩。清晨,我把拴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永翠河里,等放学回来再来起钩。我从未钓到过一条鱼,可我每天都兴致勃勃地钓下去。不过,我在门前的小溪里却抓过一条二寸长的白漂子,高兴得大呼小叫地往家跑,让母亲给我做鱼吃。母亲看到我手里的小鱼哭笑不得,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只好用它打了鱼酱。

      一天,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往后不许在路上采花抓蝶的!山外一个孩子在河边抓蛤蟆,一条蛇突然钻进他嘴里,不一会儿就憋死了!”

      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采花,可时间一长又忘了。

      这里的蛇多,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蛇身上了。有一次,父母没在家,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钻进我家门缝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炉钩子把它钩出来扔到外面去。还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摘豆角,看到地头一棵老榆树窟窿里趴着好多条蛇,一个缠一个像拧麻花似的。母亲拉着我急忙离开了老榆树。母亲告诉我,那是长虫“起雾”,也就是集体做爱,要是搅了它们的春梦,它们该出来咬人了。

      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山坡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哧呼哧弄得树叶哗啦哗啦直响。我以为是谁家的老牛呢。父亲却说可能是熊瞎子,还叮嘱我,今后要遇到熊瞎子不要直着跑,要拐弯跑,还说熊瞎子傻,到地里掰包米掰一穗扔一穗,最后只剩下一穗……

      还有一次,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头猪靠在树上蹭痒痒,心想谁家的猪跑这么远,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村里赶它。我看到这头猪的个头很大,腿很长,两颗大獠牙往上翘翘着。听到动静,它回头冲我呼哧呼哧两声,撒腿就向山上跑去……

      回家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不要命了?谁家的猪跑那么远,那是野猪!野猪的牙快,小盆粗的树几口就能咬断喽!你没听山里人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吗?野猪比老虎和熊都厉害,往后再看见野猪躲远点儿!”

      这天晚上,吓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母亲却安慰我:“别怕,别听你爸吓唬你,没事!有狐老太太保佑你呢。”母亲经常为我烧香,祈求狐老太太保佑我平安无事。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冬天天短,雪又大,早晨天没亮就得动身,晚上没等放学天就黑了。零下二三十度,而我穿着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背心都没有的空心棉袄、棉裤,揣着玉米面饼子,脚上穿着“长出”厚厚雪钉的棉布鞋,每天跟头把式地滚爬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耳朵冻得像冰凌似的直淌黄水。可我不敢对母亲说,怕父亲知道该不让我上学了。一天早晨,母亲发现我的脚冻得像馒头似的,穿不上鞋了,就埋怨我:“瞧你这孩子,手脚冻成这样咋不告诉妈呢?”

      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间熬茄秧水给我洗冻疮。后来一到冬天就犯冻疮,两只脚奇痒无比,左脚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冻疮疤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火炉边,等着母亲给我烤土豆片吃,偶尔还能吃到一两只烧麻雀,是母亲用筛子给我扣的。那麻雀肉真香,香极了。那时候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麻雀是“四害”,人人都有消灭“四害”的任务。城里人敲箩打鼓地消灭麻雀,吓得麻雀没地方藏没地方落,最后累吐血累死了。

      放寒假了,我拉着小爬犁,跟着父母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山去砍柴,到了山顶,我能远远地看到山外开过去的像毛毛虫似的火车……每当看见火车,我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坐着火车回佳木斯呢?我什么时候能像城里孩子那样,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读书、唱歌、跳舞呢?

      有时,我看见母亲用手遮着刺眼的雪光,用一只眼睛久久地望着山外,就问她:“妈你看啥呢?”我知道母亲眼神不好,看不见火车。

      母亲总是微微叹息一声:“嗨,没看啥,我看这雪啥时候化呢。”说完,又低头继续砍着树枝。

      我知道母亲不是在看雪,而是像我一样看着山外。母亲是在城里长大的,她从走进山里那天就渴望走出大山,可她从不流露,也从不抱怨。

      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对我道出心里话。

      “你看你爸那倔脾气,说了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跟着他瞎折腾吧,折腾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嗨,那个年代的女人可不像你们现在,看你们现在多好,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说了算,实在过不到一块儿还可以离婚……”

      “妈,你现在要年轻,能不能跟我爸离婚?”我笑着问母亲。

      “那可不一定,你爸比我年轻,比我好看,说不定他提出跟我离婚呢。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准会遇到啥事。”

     每次上山砍柴回来,我都采一把刚刚打骨朵的达子香带回家来。达子香这种植物很特别。早春时节,刚刚开化,有的地方雪还没化呢,达子香就满山遍野地开了。你看吧,那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开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灿烂的晚霞飘落在枯黄的山冈上,十分抢眼,也十分美丽,给这枯燥的早春世界带来一片勃勃生机。

      每当早春时节,达子香就在我家小小的窝棚里提前开放了。那是一颗童心的浪漫,达子香一开,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如今,每当早春时节坐在火车上,我总喜欢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寻找着我心中的达子香,每当看到枯黄的山坡上有一片鲜艳的美丽,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噢,达子香!我的达子香又开了!”

三十三

      到小兴安岭的第一年冬天,我遇到两件最可怕的事……

      一天下午,罗老师说要开图画课,提前放学让我们去南岔镇里买图画纸。

      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我跟着一帮同学兴高采烈地跑过结冰的永翠河,跑到镇里去买图画纸。一个女同学在烧饼铺买了一个烧饼,看着人家吃烧饼我馋得直咽口水。卖烧饼的老板娘看到我的馋样,摸着我脸蛋逗我:“丫头,留下给我当闺女吧,我天天给你烧饼吃!”我急忙笑着难为情地跑开了。

      一帮农村孩子来到镇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根本不考虑时间,等到跟同学们分手时,天已经黑了,而且扬风夹雪刮起了大烟泡。

      在黑龙江生活过的人都领教过那里的大烟泡,一刮起大烟泡就像北京的沙尘暴似的。狂风卷起的不是沙尘,而是漫天飞雪,刮得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影。这种时候,在野外的夜行人经常会迷路,甚至冻死在荒郊野外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出了城我就转向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后来,总算看到一位驼背老人往屋里抱柴火,我急忙上前问他:“老大爷,我转向了,找不到家了……”

      “你家住在哪儿?”老人问我。

      “八号桥山里。”

      老人一听,顿时一脸惊讶:“你家离这十好几里路哪!这么晚了,又刮着大烟泡,你一个小闺女怎么走啊?”

      我说:“你把我送到河边,我就能找到家了。”

      “可你过了河还有十来里呢?”

      “那我也得回去……”

      老人让我进屋烤了一会儿火,暖和暖和,然后送我到河边,对我说:“闺女,前面就是河了。过了河往左拐,一直往前走,就是那片大草甸子了……闺女,你可千万当心哪!”

      我谢了老人,急忙向冰雪覆盖的河套跑去,过了河,就是那片几里长的大草甸子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这小小身影立刻就被没人深的蒿草及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平时走的小道全被大雪盖住了,根本找不到道眼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前瞎闯。大烟泡刮起的雪粒“啪啪”地抽着我的脸,耳边传来“嗷嗷”的吼声。我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嚎,边跑边回头回脑地瞅,好像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野猪、老虎……

      就在几天前,我刚刚听到两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南岔镇住着一些俄罗斯人,大家管他们叫老毛子。一天,一个上山打猎的俄罗斯人对我家山沟里的老王头说,他在山上看到一只母熊带着两只熊崽儿正跟一只老虎打架呢,三只熊累得快完蛋了,让老王头过几天上山去捡熊肉。山里人都知道,老虎和黑熊打架一打就是几天几夜。老虎打累了就停下来去觅食,而黑熊却气呼呼地清理战场,把周围的树木全部连根拔掉,等老虎回来继续战斗,直到筋疲力尽,最后成了老虎的盘中餐。没过几天,老王头果真在山里找到了埋在雪里的熊肉,还给我家送来一块。我觉得熊肉不好吃,肉丝很粗,有一股松树油子味儿。

      另一个真实故事,就发生在我家邻居李大爷身上……

      那天,李大爷去镇里买小米回来,经过这片大草甸子时,突然觉得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到他的肩膀上,他闻到了那家伙嘴里发出的血腥味儿,他知道肯定是狼。他不敢回头,一回头狼立刻就会咬住他的喉咙。他只好扔掉小米,脱下鞋,一手掐一只,拼命向脑后打去,可他胳膊残疾够不着狼,只能大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直到村里传来狗叫声,那只狼才松开他。晚上,我跟随父母去看望李大爷,只见他手里还掐着那双鞋,东一下西一西的挥舞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李大爷一连病了好多天。

      此刻,这些真实故事越发使我感到心惊肉跳,耳边的“呼呼”风声,草棵子里发出的“沙沙”声,声声撕扯着我那稚嫩而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在这风雪交加的荒郊野外,我怎么哭喊都没用,根本没人听见,只能拼命往家跑才能活命,不然就会冻死,或者被狼吃剩几根小骨头……

      我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卷图画纸,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着跑着,忽然听到前面草棵子里扑棱一声,吓得我“妈呀”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当我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野鸡扑棱棱地向远处飞去时,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拖着像面条似的两条腿,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继续往前奔去……

      渐渐地,我的神经好像麻木了,不再觉得害怕,只是一个劲儿机械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拐过山头,忽然听到村里传来急促的狗叫声,一听到狗叫,我那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惊醒了,我顿时“哇”一声哭起来……

      第二天得知,我听到狗叫时,一群狼正在围攻沟口老胡家的驴圈呢。老胡家的狗和毛驴都被狼咬死了。父母都为我感到后怕,说我命大,说狼如果没去围攻驴圈,那很可能就来围攻我了。

      当我“呜呜”哭着撞开家门,雪人似的出现在父母面前时,看到饭桌上放着箩、筷和小米……

      “真是雅文吗?”母亲不敢相信是我。

      这天晚上,母亲顶着大烟泡已经跑到河边接我两趟了,来回跑了四十多里路。她以为我被狼吃了,再也回不来了呢。

      “妈……”我一头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看到我满脸是血,手中的图画纸都被染红了,一边给我擦泪一边问我怎么弄的,我回答不出来光是哭。

      这时,头朝下躺在炕头的父亲却气呼呼地骂起来:“你这个败家的孩子,尽让大人操心!往后不许上学了!明儿你再去上学我就打折你腿……”操起炕边的笤帚就要打我,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

      这一夜,我耳边总是响着鬼哭狼嚎的风声,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瘆人的大草甸子……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就悄悄地爬起来,拿起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给我订好的图画本,装好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很怕父亲醒来不让我去上学。临出门,我回头瞅一眼躺在炕头的父亲,却发现他眯着一只眼睛正偷偷地瞅我呢。

      刚出门,母亲就追了出来,从围裙兜里掏出两个滚烫的煮鸡蛋,塞到我的棉袄兜里。母亲一直送我到山口,叮嘱我:“放学就回家,别让爸妈再惦着了。”

      “嗯哪。你快回去吧妈!”我转身向那片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走出好远,还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口望着我呢。我知道母亲的眼神不好,她早就看不见我了。摸着棉袄兜里热乎乎的鸡蛋,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鼻子一阵发酸,一股冰凉的泪水淌了下来……

      雪停了,风也停了,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宁静,只有我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边走边寻找着昨晚的脚印,可是雪地上只留下一道道雪檩子,没有一双脚印,只偶尔看到几只梅花样的蹄印……

三十四

      另一件事就更可怕了。

      这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早晨一出门大雪就没了鞋帮。

      母亲瞅一眼阴乎乎的、仍在下雪的天空对我说:“晚间放学,雪太大就别回来了,到哪个女同学家里住一宿。”

      “嗯哪。”我答应一声,又向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放学时,雪下得更大了,我迟迟没有动身,犯愁到哪个同学家里去住呢。

      罗老师问我:“张雅文,天都快黑了,你咋还不走?是不是雪大回不去了?”

      我点点头。

      “哎,大家等一等!”罗老师急忙叫住正准备回家的同学,“张雅文的家太远,回不去了,你们谁把她领回家住一宿?”

      班里大多是男生,只有五个女生。一帮男生你推我、我推你地开着玩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我、我可以带她上俺家……”

      “噢——”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我却差点哭出来。那时候男女生很少讲话,更别说去男生家住了。

      这时,一个叫胡玉玲的女同学小声说:“老师,让她去俺家吧。”

      有一次,几个男生欺负胡玉玲,说她有两个爹,还给她编出一套顺口溜:“爹爹,木头爹,拉帮套的是你爹!”她一边哭一边写作业,写错了没有橡皮蹭,就用手指蹭把作业本都蹭坏了。我把我的橡皮借给了她。

      胡玉玲家里很穷,破烂不堪,炕头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鼾喽气喘,一个劲儿地咳嗽。外屋厨房北墙根搭着一铺小炕,住着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

      晚间,我和胡玉玲姐妹三人合盖一床渔网似的破被。半夜我起来撒尿,怕撒在尿桶里声音太大吵醒人家,就披上棉袄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却发现黑咕隆咚的厨房小炕上,有人呼呼大喘地忙活着……我到外面撒泡尿急忙跑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胡玉玲母亲将一碗小米饭往我面前使劲一墩,阴沉着脸说:“屋里有尿桶,以后别跑出去把屋子都折腾凉了!”

      我端着饭碗半天没有动筷,眼泪差点掉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轻男人是胡玉玲母亲的第二个男人,也就是“拉帮套”的。在黑龙江农村,如果谁家男人身体不好,维持不了正常家庭及夫妻生活,女人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放学时,雪停了,我趟着很深的积雪向家里走去。

      山路上没有道眼儿,只好跑到河套的爬犁道上。一到冬天,这里的人就不赶马车,而是改用马拉爬犁运送柴草和粮食了。

      走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我急忙躲开冰道,一只马爬犁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只见头戴狗皮帽子的车老板回头瞅瞅我,“吁”一声拽住了缰绳,喊我:“小丫头,上来拉你一段!”

      这当然求之不得。我急忙乐颠颠地爬上大板车似的爬犁。随着狗皮帽子的一声“驾”,马爬犁飞快地跑起来,身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末儿。我急忙系紧帽带,怕风大把我的帽子刮跑。帽子是一位志愿军叔叔送给我的。

      狗皮帽子让我跟他并排坐在爬犁前边,问我多大了,家住哪。听我说住在十几里外的山沟里,又问我:“你一个小丫头跑这么远来上学,不害怕吗?”

      我说不怕,习惯了。

      他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他说:“大冷天,你穿这么点能不冷吗?来,俺给你暖和暖和!”说着,解开他的羊皮袄把我搂进怀里,接着就把一只冰冷的大手伸进我的棉袄里,摸着我光溜溜的小胸脯,又摸着我冰冷的肚皮……

      我连连打着冷战,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觉得这个狗皮帽子不是好人,好像是拍花的……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有人拍拍小孩的脑袋就把小孩儿给领走了,领到没人地方就把小孩儿给杀了,然后满街叫卖肉包子……

      一想到他是拍花的,我立刻大喊起来:“快停下!我不坐了!我要下去!快停下!”

      “小丫头你怎么不知好歹?死冷寒天的下去干啥?”狗皮帽子把手缩了回去,又换作和缓的口气,“听话,等一会儿俺给你买糖,买烧饼……驾!”他用力一挥鞭子,马爬犁跑得更快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他不是好人,越发大声哭喊:“不!我不要!你痛快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可我扯破了嗓子拼命哭喊,该死的狗皮帽子就是不肯停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抓着我,偶尔用睫毛上挂满白霜的眼睛狠狠地盯我一眼。而我脑海里一个劲地闪现着人肉包子、人肉包子……可我一个蚂蚱大的孩子,死活也挣不开那只男人的大手。

      我哭着、喊着,盼望能遇到一个人,可是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在这死冷寒天的傍晚,北方农村家家都在猫冬,很少有人出门。只有这只马爬犁在空寂无人的冰道上疯狂地跑着……

      我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逃跑,绝不能让他把我剁成肉馅……我不再哭喊,悄悄地等待着机会。那家伙看我消停下来,以为我老实了,对我多少有点放松。

      天渐渐暗下来,眼看就到大草甸子拐弯的山口了,乘他吆喝牲口的当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大手,拼命向爬犁后边爬去……父亲告诉过我,下车不能从车两旁下,免得被轧着。那家伙伸手来抓我没抓着,我连滚带爬从爬犁后边滚了下去。他骂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一抽鞭子,马爬犁跑得更欢了。可我的书包带却被爬犁后面拴绳索的木桩给挂住了,我一下子被拽倒了……

      我像死狗似的被飞快的爬犁拖着,飞起的雪末儿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伸手拼命想摘下书包,可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我舍不得丢下我的书包,尽管书包很旧,装铅笔盒的地方已经磨破了,是母亲用两块桃形补丁给补上的。可书包里装着我的书本、父亲捡来的一只破铅笔盒、两只麻秆铅笔、一小块橡皮……总之装着我的全部希望。我的棉手套丢了,棉袄被拖起来露出肚皮,开始还能觉出冰碴划在肚皮上的疼痛和冰冷,渐渐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被冻僵了,手脚全没了知觉。可我不敢吱声,怕那家伙听见再来抓我,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书包带快点儿断吧。我觉得我快要被拖死了。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我妈……

      不知又被拖了多久,书包带终于断了。

      马蹄声一下子远了,我却像死人似的趴在冰道上。

      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门之前,我想好了不对父母说,不然父亲又该骂我,又该不让我上学了。

      可是,父亲没在家,帮李大爷扒炕去了,扒完炕李大爷留他喝酒呢。

      听完我的哭诉,看到我血迹斑斑的肚皮,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来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后来我的手和脸都冻掉了一层皮。

      我不让母亲告诉父亲。可是睡到半夜,我却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母亲发现我在发高烧,就叫醒父亲,让他到李大爷家借点白酒给我搓搓身子。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借来的白酒用光了,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疙瘩汤……”

      搬到佳木斯不久,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而且这种情结持续了好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只向母亲要过两次吃的,一次是疙瘩汤,一次是感冒了,想吃山楂。母亲给我两角钱到小卖店买了几个山楂。我抓着山楂还没等揣进兜里就昏倒了,山楂撒了一地。

      穷人家的孩子,再馋也得忍着,从不敢张嘴向大人要东西。看到人家孩子吃冰棍,我馋得背过脸去直咽口水,心想,什么时候能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吃一根冰棍呢?

      这年秋天,大姨从佳木斯来看望父母,拎来一斤月饼,父母一块没舍得吃,留给我带了四天午饭。也许,月饼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对一个从没吃过月饼、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只盼过年吃顿饺子的穷孩子来说,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恩情太重了,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穷家孩子把父母对自己的点滴疼爱都看得很重,一块月饼,给两分钱买张煎饼,都能记一辈子。当时,年仅十岁的我,竟然说出一句令母亲潸然泪下的话:“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母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没言语。

      这次,母亲却没有吱声,而是抬头瞅一眼父亲……

      父亲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我叫住了:“爸,我不想吃了。”

      父亲犹豫一下,伸手去推门,再次被我叫住了:“爸,我真的不想吃了!”父亲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父亲要去邻居家借白面,我知道邻居家也不一定有白面,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再说借来白面拿什么还人家?

      望着父亲站在门口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是落泪了。虽然父亲脾气不好,但他心地善良,爱动感情。好一会儿,父亲才说了一句:“我出去劈点子。”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

      母亲却说了一句:“等着,妈给你做疙瘩汤!”

      母亲在雾气腾腾的屋里忙活一阵之后,将一水瓢玉米面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说:“来,尝尝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比你大姨家的还好吃呢!”

      后来,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世界上第一位有色人种教育家美国黑人布克·华盛顿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生有过许多帽子,但没有哪一顶比母亲用两片手工织布缝制的帽子更让我感到自豪。”而他和母亲都是奴隶。

      对我也是一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在星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尝过多少美味佳肴,可我一次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在马架窝棚里,母亲用玉米面给我做的这顿疙瘩汤……

      我吃了一水瓢,出了一身大汗。

      父亲很晚才满身霜雪地走进屋来,他来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大汗淋淋的脑门儿,说了一句令我备受感动的话:“老儿子,爸对不住你……”

     “爸……”我拉着父亲冰冷的大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三天早晨,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去上学。路上,他一再叮嘱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搭车,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还说“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父亲说得很对,人确实比野兽可怕。世界上最凶猛的老虎、狮子、鲨鱼等许多动物,都面临灭绝的危险,成千上万的物种都被人类灭绝了。人类早已承认自己是地球上最残忍、最自私、最霸道的动物。任何动物都不会发动世界大战,更不会发动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唯有人类。

      这件事给我幼小心灵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搭车、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了。

      母亲也一再叮嘱我,遇到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是的,假如那天我没有挣脱开狗皮帽子跳下爬犁,很可能就被他糟蹋了,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这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而且养成一种临危不惧、不畏强暴的个性。在我一生中,多次遇到坏人,每次都是自己救了自己。

三十五

      放寒假了。

      一天傍晚,我从河边打冰爬犁回来,看到一条小狗哆哆嗦嗦地趴在我家炕上。我急忙抱起它惊喜地问道:“妈,从哪弄来的小狗?”

      “你爸从镇里抱回来的。”

      自从那次遇到狗皮帽子以后,父亲就说要给我弄条狗来做伴。

      我说:“这么小,啥时候能长大呀?”

      “快,几天就大了。”父亲说。

      父亲说得对,狗长得很快。它跟我家原来那条狗一样,也长了一身棕黄色的毛。我就叫它大黄。大黄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俩形影不离,白天它跟我到外面去玩,晚间就睡在我头顶的地上。

      开学那天,我带着大黄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我俩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跑啊,疯啊,开心极了。我再也不怕遇到狼了。一有动静,大黄就支楞起两只小耳朵“汪汪”大叫。我想狼一听到狗叫肯定会吓跑的。

      我带着大黄走进教室,看到一帮同学围着老师讲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讲桌上放着一只写着“劳动光荣”几个字的铁文具盒和几只花秆铅笔。同学们一看见我就说:“张雅文,这是老师奖励你的。”

      我不假思索、惊喜地问了一句:“都是给我的呀?”

      尽管我是下意识、不经意的,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却给我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一听这话,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尤其那个全班年龄最大、老师一到他就拖着长音喊“起立”的男班长,投过来的目光更是令我如芒在背。我赶紧离开讲桌回到座位上。

      上课前,罗老师举着文具盒说:“同学们,新学期开学了。老师买了一些奖品奖励学习好的同学。听着,大家一定要选学习最好的同学!”说这话时,罗老师特意瞅了瞅我。

      我在三个学年中学习最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都是满分。上学期期末考试,罗老师让我把三年级的算术考题也做一遍,结果我全答对了。罗老师平时给三年级讲课时,我很留心。罗老师举着卷子表扬我:“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张雅文学习,她家最远,可她学习成绩最好……”

      可是,当罗老师提到我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时,除了胡玉玲却没有一个人举手。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结果是班长得到了那只文具盒,我连一支花铅笔都没得到。

      回到家里,我哭着问母亲:“妈,我学习最好,同学们为什么不选我?我太喜欢那只新文具盒了!”

      母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在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雅文,你姥爷家很有钱,可我再穷也不去你姥爷家要。我出嫁那天,你姥爷对我说,该给的都给你了,以后穷富都不许回家拿了!”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些,但接下来母亲说的话,却使我终生难忘。

      “你要记住,不管穷富,都不能贪,更不能爱小。人活着要有口志气。”

      父亲却说了一句:“一个破文具盒有啥稀罕的?古人说得好,不吃嗟来之食!”

      我不明白什么叫“嗟来之食”,甚至对“贪”和“爱小”也是似懂非懂,但却永远记住了那次的教训……

      不久,父亲破天荒给我买了一只跟奖品一模一样的文具盒,我高兴得如获至宝。几个男生看到我新买的文具盒,就奚落我:“张雅文,这文具盒是不是老师给你买的?”

      “不是,是我爸给我买的!”我急忙争辩。

      “不对!就是罗老师给你买的!你学习好,罗老师最向着你了!”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气我,夺过我文具盒传来传去,故意弄到地上……

      我哭着去找罗老师告状,罗老师批评了几个男生,还警告一个姓李的大个子:“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狠狠地收拾你!”

      放学后,我带着大黄刚走不远,就见几个男生追上来,为首的就是挨老师批评的姓李的大个子。他们抢去我的文具盒扔到地上,李大个子一只脚踩着文具盒,恶狠狠地说:“你再向老师告状,我就把你推到河里淹死你……”

      “不!不要——”我哭喊着向他脚下扑去,可是晚了。

      我捧着被踩扁的文具盒哭了一路。

      回到家里,我对父母提出要转到南岔镇去上学,父亲说镇里的学校离家更远。

      我说:“再远我也不怕!”

      第三天,我对罗老师提出要转学,罗老师问我:“为什么要转学?”

      我低头盯着脚尖,没有回答。

      临走,全班同学都出来送我,几个调皮男生也出来了,只是表情显得既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罗老师送我到永翠河边,从破棉袄兜里掏出两只花秆铅笔送给我,说:“张雅文,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不过也好,镇里的学校正规,比这强多了,希望你不管到哪个学校都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那天,别忘了来看看你这个穿破棉袄的罗老师……”说完,苦涩地笑了笑。

      这是这位乡村教师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后来,不知为什么罗老师卧轨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我忘不了第一天见到他穿着破棉袄、扎着草绳子、光着脚丫子的样子,也忘不了他送我到永翠河边,穿着开花棉袄向我招手的情景,更忘不了他对我说的那番话……

三十六

      南岔镇小学坐落在北山根下,我每天上学要经过永翠河,穿过南岔镇,比我原来上学的路还远,每天往返要走三十多里路。

      学校有土墙围成的操场,有整齐的砖房教室,比原来的学校好多了。我带着大黄兴致勃勃地向校门里跑去,却被一个粗声粗气的瘦老头叫住了。

      “站住!哪个班的?”

      “刚转来,还没分班呢。”我说。

      “从哪转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学校?”

      “知道……”

      “知道你还带狗?咬了学生咋办?”老头阴沉着脸数落我。

      我说我是第一天来报到,以后不带了,可他死活不肯放大黄进去。我只好把大黄安置在墙外一个背风的地方,让它趴着不许乱跑。下课时,我急忙跑出来看看它……

      从此,我上课大黄就趴在院墙外。一听到最后一堂下课铃响,它就跑到校门口来等我,一见到我就又蹦又跳地摇着尾巴。同学们都偷偷地叫我狗孩儿。狗孩儿就狗孩儿,我才不在乎呢,能让我带狗上学就行!

      一放学,我俩就自由了,就连跑带颠地向我俩的世界跑去……

      一狗,一孩儿,又在那条山路上你追我赶地嬉闹起来。我一边走一边采路边的野花,什么马莲、石柱、散莲、黄花……啊,好多花我都叫不上名字。我用野花给自己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给大黄也编一个套在脖子上。母亲看到我和大黄戴着花环跑进家门,总会说一句:“你呀你,就是不知道愁!”

      父亲也会感叹一句:“嗨,少年不知愁滋味儿嘛。”

      这天早晨,我和大黄顶着大雨赶到河边渡口,划船的老头嫌我俩人少,披着蓑衣坐在窝棚里抽着呛人的旱烟不肯出来。我和大黄赶到学校时,第一堂课都快上完了。

      我披着蓑衣,手里拎着鞋,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门,同学们一看到像我落汤鸡似的样子,顿时发出一阵唏嘘声,悄声叫着“狗孩儿、狗孩儿……”

      正往黑板上写算术题的刘老师瞅我一眼没吱声。我只好狼狈地站在门口,雨水从我身上不停地流下来……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刘老师过来问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学生?”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

      他抬起我的下巴,厉声说:“我告诉你,我最讨厌迟到的学生!”

      我低头嗫嚅一句:“老师……我再也不迟到了。”

      “能有那个记性吗?”

      “能……”

      这时,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得胖乎乎的班主任赵玉琴老师进来了,她二话没说,拉着我就出了教室。她带我来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花衬衫让我换上。这时,刘老师一脸不悦地走进来,刚要说什么,却被赵老师打断了。

      “这学生住在八号桥南边的山里,每天走十几里路来上学,怕遇到狼,天天带着一条狗……”

      刘老师一脸惊讶地瞅瞅我……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但为我争得了荣誉,而且还为我的大黄争来了地位。赵老师把我叫到讲台前,搂着我的肩膀对全班同学说:“从今往后,同学们再不许叫她狗孩儿,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她学习……”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叫我狗孩儿了。而且,同学们还帮我在院墙外搭起一个狗窝,大黄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一天放学,我背着书包正要往外跑,忽然被赵老师叫住了。

      “张雅文等一等!我和刘老师跟你一起去你家看看。”

      “真的?太好了!”我高兴得叫起来,还从未有老师去过我家呢。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晚霞染红了西天,我们三人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之中。一路上,我快乐得像小鸟似的,不停地说啊,笑啊。大黄也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显得格外兴奋。

      “赵老师,你的辫子真好看!”我最喜欢赵老师的两条大辫子,油黑油黑的,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我在家里经常用玉米胡子将我的两条小辫接成大辫,学着赵老师的样子故意一甩一甩的,心里觉得可美了。

      听到这话,赵老师笑眯眯地瞅一眼刘老师……

      刘老师笑着问我:“张雅文,你知道我和赵老师是怎么回事吗?”

      我羞怯地笑了,故意摇摇头。

      刘老师撸一下我的脑壳:“你这小傻瓜,什么都不懂!”

      其实我懂,我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带着两位老师坐着小船过了永翠河,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就来到那片大草甸子。我在前面带路,从一个个塌头墩子上跳过去,回头告诉老师踏着我的脚印走,免得掉进水里。可是他们的鞋袜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赵老师问我:“你天天上学鞋都弄湿了,怎么上课呀?”

      我说:“我带着一双干鞋呢,到学校就换上了。”

      刘老师说:“你这小家伙可太不容易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跑这么远去上学?”

      “为了长大找工作呀!”我笑着回答。

      “你长大准备干什么工作呀?”刘老师学着我的样子童声童气地问道。

      “唱歌!”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从小就爱唱歌,在我当运动员之前,一直想当歌唱家。尽管我从未见过歌唱家在台上演唱,可我看过马戏班子在街头演出。

      “唱歌是为了什么?”刘老师又问我。

      “为了给我爸妈听!”

      听我这么一说,两位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赵老师不小心又掉进水里了。

      “记住,不是为了给你父母听,而是为了给广大群众听,为了你自己的生活!”刘老师笑着纠正我。

      穿过大草甸子,拐过山口,就能看到我家山沟里住的几户人家了。只见山沟里炊烟袅袅,夕阳晚照,幽静的山村传来了几声狗叫。

      赵老师问我:“哪个是你家呀?”

      我笑着说:“你猜!”

      赵老师指着沟口的一幢草房:“是这家吗?”

      “不是!”

      她又指着另一幢草房,我说:“还不是!我告诉你吧,山沟里面最破、最小的那间窝棚,才是我家呢!”

      赵老师一脸疑惑地瞅瞅我……

      我远远就看见母亲蹲在门口用艾蒿熏蚊子呢。每天晚间都得这样熏一遍,不然蚊子太多没法睡觉。我老远就扯着嗓门喊起来:“妈——我老师来了——”

      母亲急忙从烟雾中站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烟熏出来的眼泪,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

      到了跟前,赵老师疑惑地问我一句:“这是你奶奶吧?”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梳着老太太的疙瘩髻,穿着扎腿裤子,带大襟褂子,一副老太太的打扮。那个年代,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太太了。现在她头发花白,微微驼背,已经是典型的老太太了。

      “不是我奶奶,是我妈!”我笑着更正。

      这时,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他急忙踩灭艾蒿,一脸尴尬地笑道:“让二位老师见笑了。你看我这个家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请二位老师在我家吃顿便饭,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就走,却被赵老师叫住了。我知道父亲是要去邻居家借细粮。

      “不不!我们不在这吃饭,我们来看看就走!”

      “老师,在这吃吧。我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我却拉着赵老师死皮赖脸地留她。

      母亲急忙瞅我一眼……

      两位老师打量着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往满屋是烟的窝棚里瞅了瞅,不知是烟熏的,还是什么原因,我看到赵老师的眼圈红了。

      临走,我和父亲把两位老师送到山口,刘老师握着父亲的手,郑重地说:“大叔,你这孩子错不了,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谢谢老师的夸奖!”很少见到笑脸的父亲满脸堆着笑容,连声说,“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

      这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打蚊子,却听父母在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唉,真是的,老师对咱老多咕这么好,咱连顿饭都没留人家吃……”

      “留人家吃啥?连点细粮都没有,以后再想法子报答吧。”

      从那以后,两位老师对我更好了。

      这天放学时,外面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都跑回家了。唯独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焦急地望着操场……

      这时,赵老师对我说:“下这么大的雨,别走了!到我宿舍住一宿吧。”

      “那……那能行吗?”我感到受宠若惊。

      “怎么不行?我宿舍就我自己!”

      赵老师带我去食堂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死活不肯上床,说什么要睡在一条长椅上。

      “为什么不上床?这张床完全可以睡下咱俩!”赵老师问我。

      我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嗫嚅出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怕身上有虱子……”

      “那怕什么?我小时候也长过虱子,穷家孩子有几个不长虱子的?”

      那时候农村人不仅穷,而且愚昧,不讲卫生,不洗澡,又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大人孩子都长虱子。

      这一夜,我跟赵老师合盖一床被子,闻着赵老师头发上的淡淡香气,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的雷声,却久久难以入睡……

      快放寒假了。

      这天,我带着大黄到学校去听老师布置寒假作业,趴着门缝儿看见刘老师在教研室里弹风琴,赵老师在唱歌。赵老师叫我也进去唱一个,我就扯着脖子唱起来:“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唱完,刘老师说:“嗯,不错,声音很甜,很清脆。”

      我却问刘老师:“刘老师你是教算术的,怎么会弹琴呢?”

      “教算术的就不能会弹琴了?你要喜欢弹琴我可以教你呀!”刘老师笑着说。

      “真的?”我太喜欢风琴了。我觉得那琴声太美妙、太动听了。我一生酷爱音乐,总想买一架脚踏风琴,可是年轻时买不起,买得起时人又老了。如今,每当看到孙女坐在钢琴前,像模像样地弹着巴赫、贝多芬时,我总是羡慕得眼睛发潮,羡慕她们赶上好时代了。

      “当然是真的!”刘老师说。

      赵老师却嗔怪地瞪刘老师一眼,问我:“张雅文,你说我们两个老师好不好?”

      “好。”

      “我们走了你想不想?”

      “当然想了!”我以为赵老师说的是放寒假回家呢,我知道他俩家都在外地。

      赵老师又摸着我脑袋叮嘱我:“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我知道!”我以为赵老师让我在假期里好好复习功课呢。没想到,这是赵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叮嘱。

      这一年的寒假,我是在盼望中度过的。

      我盼望着快点开学,好跟刘老师学弹风琴……

      开学那天,我书包里装着母亲炒的一袋松子,乐颠颠地跑到学校,跑到教研室门口趴着门缝儿看,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两位老师的身影。我问一位女老师,赵老师在哪?

      她说:“赵老师不来了,她和刘老师回家结婚去了。”

      “结完婚也不来吗?”我急切地问道。

      “嗯。他们在家乡找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忘不了赵老师留给我的那句叮嘱:“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也忘不了刘老师留给我的那份永远没有兑现的承诺……

      1999年春,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徜徉在面目全非的校园里,又想起了两位老师……

      我不知两位老师如今在哪里,也不知他们是否过得很好,但我要告诉两位老师,我很怀念他们,我永远感谢他们对一个穷苦孩子的那份真诚与关爱……

三十七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我端着脸盆出门倒水,耀眼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嘎嘎”的叫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鸟”扑扑啦啦地掉到小溪对面的雪地里了。我急忙扔下脸盆向“大鸟”落下的地方跑去……

      这时,只见小溪对面老吕家院子里跑出一个男孩儿,也向“大鸟”掉下的地方跑去。我比男孩儿先到一步,抢先抓到了两只“大鸟”。我从未见过那个男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眼睛,大笨露儿,厚嘴唇,穿着一件又短又破、袖口露出一圈棉花的小棉袄……

      我俩谁都没说话,转头又向各自的家里跑去。

      我边跑边大呼小叫地喊着:“爸,妈,你看我抓到什么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传来老吕家男人的骂声:“你他妈的窝囊废,连一个丫头都不如!你他妈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你他妈的……”他一口一个“他妈的”骂着,男孩儿却一声不吭。听到骂声,我觉得那男孩儿怪可怜的。

      父亲说这不是野鸡,是两只鹰,一只麻鹰,一只鹞鹰,两只鹰打架被乱麻绳缠住爪子飞不起来了。父亲剪断乱麻把两只鹰分开拴好,可是鹰不吃食,第三天早晨都死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听到小溪对面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间或夹杂着吕家男人的骂声或鞭子声,却从来听不到男孩儿的哭叫声。

      一天早晨,我和大黄刚走出山口,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那男孩儿,背着书包,穿着小破棉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矮帮胶鞋,没戴帽子,两只手捂着耳朵,只见手背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冲我强作笑脸地咧了咧嘴,我俩就这样认识了。

      他叫鲁小林,从山东老家刚来到舅舅家,在我原来上学的小学读书。我问他,你妈为啥不给你做棉鞋和棉手套?我们管棉手套叫手闷子。他说爹妈都死了,只有一个哥哥在伊春读中学。

      后来,我俩经常一起上学,一路上,我跟他换戴我的手套和帽子,他戴一会儿,我戴一会儿。当我俩的手都冻得冰冰凉时,就把双手伸进对方的空心棉袄里,相互暖和暖和,尽管冷得直打冷战,可我俩却感到很快活。有时,我看到他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印子,问他是不是又挨打了。他从来不说,只是低头看着脚尖。有时,母亲看见他哭着从我家门前走过,就多塞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说他肯定又没吃上早饭……

      可他在我面前从来不哭。等我俩在河边一分手,却经常听到他从河那边传来呜呜的哭声。有一次,我听他哭得太可怜了,就跑过河去追上他,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他却死活不要。我劝他别哭了,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暖和了。

      他却哭着说:“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我说:“快放寒假了,放寒假就不用遭罪了。”

      他说:“放寒假俺得跟舅舅上山去拉木头,比这还遭罪……”

      “反正春天总会来的,到那时候,满山的达子香都开了,可好看了!”我没话找话地安慰他。

      他冲我咧了咧嘴,总算笑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小溪的冰面上打冰尜,满身霜雪的鲁小林匆匆地跑过来,咧着冻僵的嘴巴,给我一个五个头的大松塔……

      我俩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松塔,只听“啪”的一声,鲁小林突然捂住了脸……我回头一看,只见他舅舅阴沉着一张老脸,瞪着凶狠的眼睛,挥起鞭子又向鲁小林抽过来,我急忙拽着鲁小林往旁边一躲……

      可是,鲁小林还是被他舅舅拽走了。没走多远,就看见到他被舅舅一脚踢倒了,他刚爬起来,又被他舅舅一脚踢倒了……

      我哭着跑回家去问母亲:“鲁小林的舅舅咋那么狠?他是不是野兽变的?”在我心灵里,只有野兽才会那么狠。

      母亲却长叹一声:“唉,谁知道他是啥变的?那孩子真够可怜的,啥时候能熬出头呢?”

      后来没等鲁小林熬出头,我就离开了这里。    

      (待续) 

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二十五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暗的天空第一次飘起清冷的雪花。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蹲在山坡上捡山楂,忽然觉得下身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她知道是我顶破胞衣要出世了。她摸到了我湿漉漉的脑壳,只要她一使劲,我就降生在那落满树叶、飘着清雪的山楂树下了。她急忙解下围裙兜住我的脑袋,挺着大肚子连滚带爬地向家里奔去,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家里蹭,直到父亲带着大黄狗赶来……

      可是,不知是母亲夹得太紧,还是羊水流光了,到家以后,已经露头的我却迟迟不肯降生,一直折腾到申时,我才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成为这个贫困家庭里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的到来不仅成为十几口之家的累赘,而且使四十三岁的母亲羞于见人。

      当时,我嫂子刚生下大侄女不久又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个年代,婆媳同时怀孕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母亲不愿在家人面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出去干活,割豆子,掰包米,捡山楂,什么活都干,天黑了才走进家门。

      所以我一出世,就被母亲塞到了炕琴底下。

      母亲本以为不会有我了,偏偏又怀上了,所以父母一直叫我“老多咕”。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儿,给我取名叫奎文,哥哥叫奎武,两个男孩儿一文一武,一看我是女孩儿,就叫我雅文了。三个姐姐分别叫雅珍、雅琴、雅艳。

      1988年夏天,我和大姐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俩去沟里山坡上寻找过那棵山楂树。可是四十多年了,不知是山楂树早已老朽,还是被人砍掉了,总之,记载着我生命初始的那棵山楂树已经不存在了。

      当时,大姐指着山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茅茅小道问我:“雅文,你还记不记得你丢小筐的事了?”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初生那天的傍晚,我想母亲可能就是沿着这条小茅道下山的……

      “你不记得咱爸给咱每人编了一只元宝小筐,咱姐儿几个挎着小筐去采樱桃、采野菜了?”大姐又问我。

      啊,当然记得,那是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每人挎一只小筐,满山遍野地疯跑,摘樱桃,采蕨菜,采猫爪子,摘桑葚吃得满嘴通红……冬天,跑到山上扒开山里红树底下的雪和树叶子,扒出鲜红的山里红,一点都没冻,可好吃了。

      “那天,我带你们去沟里摘樱桃,你最小,走在最后。走着走着,你忽然大哭小叫地喊我,大姐不好了,我的小筐丢了!我回头一看,小筐就挎在你胳膊上呢。你呀你,小时候尽出洋相!”大姐用手指点着我,“一天晚上,你跑到院子里撒尿,忽然拎着裤子大呼小叫地往屋里跑,说你屁股底下钻出一条长虫。咱妈跑出去一看,哪有什么长虫,是你自己撒的尿月光一晃,弯弯曲曲的可不像长虫咋的!”

      说得我有些难为情,不过,童言无忌,再傻的事也觉得开心。

      我家四面环山,北靠北山,南临一条峡谷,过了峡谷又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右边是一条通往山外的小道,山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过了小溪又是一座迎门山……我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

      母亲告诉我,生我前几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月亮又圆又亮的夜晚,父亲在一片葫芦地里摘葫芦,摘一个是瘪的,摘一个还是瘪的,满地都是瘪葫芦。这时,从空中忽然飘来一只葫芦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父亲怀里……清晨醒来,父亲对母亲说,这个“老多咕”肯定不会死了。

      长大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梦见葫芦我就不会死呢?”

      父亲说葫芦通透灵性,是神物,是佛家法器,梦见葫芦象征着福禄吉祥,平安康泰。他说:“你没看画上的太上老君、老寿星、济公那些仙人道士手里,都拿着葫芦吗?”他还说,“你看咱家用葫芦瓢舀水、淘米,它从来不烂。你把它扔到水里它不沉,你从这边压它,它从那边冒出来。除非你把它劈了,否则你别想弄坏它。你说这样的人能死吗?”

      经过坎坷人生之后,我觉得父亲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我家早先有一本梦书,是那种线装、黄草纸钉的,上面画着许多解梦的插图。可惜,这本古老的梦书在搬家时弄丢了。当然,它不同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它是中国古人根据对梦的理解写成的,书中充满了神秘而深奥的东西。父亲对梦书能倒背如流。后来我要做了什么怪梦,父亲总会煞有介事地说:“梦书上说,主打蛇,必有财……不过,男孩儿是小人,女孩儿才是贵人。你要防范小人!”有时,父亲的解释跟真实情况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生我的月子里,母亲没吃过一个鸡蛋,跟全家人一样吃着高粱米,而且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年岁大了,又吃不到营养东西,奶水不足,饿得我哇哇直哭。母亲只好将半熟的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地嚼碎,吐到一块布里挤出高粱米汁来喂我,人们管这种做法叫“嚼奶布子”。可能因为在月子里给我嚼硬高粱米饭的缘故,母亲不到五十岁满口牙全掉光了。

      母亲下地干活就让大姐嚼奶布子喂我。有一次,大姐嚼完奶布子我死活不吃,一个劲儿地哭。母亲回来一尝,高粱米汁是辣的,原来大姐用装辣椒酱的碗给我装高粱米汁了。

      母亲说:“那时候的孩子像狗崽子似的,哪有什么奶粉,奶不够就嚼奶布子喂,命大的就活了,命小的就死了。”

      写到母亲,我心里很难过,作为女人,母亲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夭折两个,除了哥哥以外,其他六个孩子都是她自己剪的脐带。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女人好多都经历过苦难。我大姨三十几岁就死了丈夫,一个人独守空房拉扯大四个孩子。小姨出嫁后得了精神病,被她丈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那时候,整个民族都处在民不聊生的苦难之中,最底层的妇女更是过着非人的日子。

二十六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总爱发脾气,总爱骂一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他一发脾气全家大人孩子都吓得溜溜的,都远远地躲着他。

      发完脾气,父亲就跑到山下的小溪边,一坐一宿,第二天早晨经常看见他躺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后来,父亲一发脾气母亲就让我悄悄地跟着他,让我看着父亲不让他躺在石头上睡觉,怕他着凉坐病。

      我偷偷地跟着父亲来到小溪边,脱了鞋在水里玩。父亲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一天傍晚,天很热,我看到父亲的布褂子全是汗渍渍的盐卤,就胆突突地给他挽起裤腿,脱掉他脚上的布鞋,把他双脚放进水里凉快凉快,看他没有骂我,就试探着给他搓着脚丫儿缝里的泥……

      渐渐地,我和父亲形成了一种默契,我俩一到小溪边就脱掉鞋,把一大一小两双脚放进水里。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很凉爽,脚放进去舒服极了。

      那是一段令我难忘的时光……

      天色已晚,瓦蓝瓦蓝的天空有时挂着圆圆的月亮,有时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大山,万籁俱寂,没有狼嚎,也没有人语,只有潺潺的溪水声,还有呱呱的蛤蟆叫。我和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被溪水摇碎的月亮,听着父亲沉重得好像被周围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叹息,听他说一些我永远也听不懂、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话语……

      “嗨,老儿子,”父亲总是叫我老儿子,“你爸不该是撸锄杠的命啊!你爸都是为了这个破家呀。这个破家把你爸一辈子活活给毁了!”

      这些话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太深奥、太难懂了。我只顾在水里用我的小脚玩着父亲的一双大脚。

      我经常看到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从不离身的怀表,打开表盖,久久地看着……

      我觉得那块怀表特神秘,总想摸一摸,可父亲从不让我碰它。有一次,趁他打开表盖之际,我歪着小脑袋凑过去,终于看清那是一块旧表,表壳上的镀银已经磨光了,露出了古铜色,表壳上有两只交叉的双枪,表盘上的数字跟我家座钟一样,也是什么罗马字。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父亲却“啪”一声关上了表盖。之后,他一头躺在大石头上,两眼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再也没有了声息。

      有一次,我在水里抓小鱼,无意中看到父亲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照片。我悄悄地凑过去,只见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头发是带鬈的,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爸,那女的是谁呀?我咋没见过她呢?”

      “告诉你也不知道!”父亲急忙将照片收起来,又叮嘱我一句,“不许瞎说!跟你妈也不许说!”

      我懵懵懂懂地觉得父亲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      有时,父亲教我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唱歌时,父亲的声音很悲凉,眼睛总是空洞洞地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

      我不明白歌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父亲瞎唱,总把“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唱成“大姐吃不少亏”。每当唱这句歌词时,我就会想起我那漂亮得像电影演员似的大姐。

      有时,父亲还吟出几句《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错、错、错!”我只听懂了“错错错”,就问父亲:“爸你嘟囔啥呢?错错错的,谁错了?”

      父亲从不回答我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得最多的是《红楼梦》里的那段话:“唉,人这一辈子,就像曹雪芹说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曹雪芹是谁。

      夏天,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常带我去瓜地看瓜。

      一进瓜地,我就趁着父亲不注意用小脚挨个踢瓜,踢下来的就是熟的,踢不下来的就是生瓜蛋子。当然不能让父亲看见,他要看见就该骂我了。

      有时,父亲坐在瓜地里,望着大好的月亮,自言自语:“这辈子就在这穷山沟里拱一辈子土坷垃,撸一辈子锄杠,这不完了吗?唉,都怨这个破家……都怨这该死的命啊!”说着,抓起一个西瓜狠狠地摔到地上,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很怕他把西瓜摔到我身上。

      我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命”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及抱怨声中,懵懵懂懂地觉得“命”这东西很厉害,它能“管住”父亲。而且,我看到父亲讨厌穷山沟,这给我幼小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从小就产生一种想走出山沟的强烈愿望。

二十七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拿我们这帮孩子撒气。

      一天傍晚,我和侄子放鸭子回来,我对母亲说,侄子用棍子撵鸭子把鸭子都撵瘸了,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

      说完,母亲到后山抱柴火去了,而父亲却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拎到炕上,扒掉我的裤子抡起大鞋底子就打开了,边打边骂:“败家的孩子,我让你再告状!我让你再告状……”

      开始,我还能像杀猪似的号叫,后来干脆哭都哭不出来了,直到母亲回来,才把我从鞋底子下解救出来。

      一连三天,我不敢坐炕,只能趴着。看到我肿得老高像紫茄子似的屁股,母亲和姐姐都哭了。

      母亲一边用小勺搅和着高粱米粥,一边哄我:“小狗儿等等,小狗儿等等……”

      小时候,母亲每次喂我总是叫我“小狗等等”,哄我睡觉,也总是哼着“秫秸叶,刮大风,唱个歌,给狗听”的歌谣。我感到特亲切,长大以后才笑着问母亲:“妈,小时候你为啥总叫我小狗?”

      母亲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崽儿嘛。那时候的孩子都跟狗崽儿似的。”

      挨打以后,我害怕见父亲,一看见他就吓得躲到母亲身后。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最稀罕你了。你睡着了,他来看过你好几回呢。”

      那我也不理父亲。

      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发脾气了,又向河边走去,动身时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立刻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走了。父亲回头把我抱了起来。

      到了小溪边,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脱了鞋,还把我的小黑脚丫送到他嘴边亲了亲。这一特殊的亲昵动作令我终生难忘。那个时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这种父爱。

      那天晚间,我睡着了,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俩就更默契了。

      父亲一生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到吃饭了谁也不敢叫他。母亲只好让我去叫。我双手搬着父亲的脑袋,累得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好爸爸,快起来吃饭吧!噢,别生气了!”

      父亲却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还得吃这败家的饭……”

      “那你就别吃好了!”因为有小溪边的默契,所以我敢笑嘻嘻地顶他一句。

      父亲则撅着嘴巴故作严肃地瞪我一眼,就算消气了。

      一看到父亲不高兴,我就给他唱《苏武牧羊》、《渔翁乐陶陶》。父亲常常摸着我脑袋发着感慨:“嗨,可惜呀!我老儿子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肯定会有出息。”

      偶尔,父亲高兴了,就伸着剃光头的脑袋喊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笨儿露,要不长大了像苏小妹似的,谁要你呀?”

      我就伸出大笨儿露乐颠颠地跟父亲顶脑门儿,累得我满脸通红也顶不过他。

      顶完脑门儿,父亲就给我讲苏东坡和苏小妹用打油诗戏谑对方的故事。苏东坡说苏小妹的额头大,说她:“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苏小妹则回敬脸长的哥哥:“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

      不过,父亲高兴的时候不多,即使高兴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几句人生感叹:“嗨,人们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

      后来,随着家境越来越贫困,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跟父亲的默契也越来越少了。但父亲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叩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长大以后,有一次趁父亲在喝酒的兴头上,我问父亲:“爸,你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为什么总是没有高兴的时候?”

      “唉……”父亲长叹一声,“你爸这辈子活得窝囊啊!一辈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唉,不说喽,说什么都没用喽!喝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

      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才向我讲出父亲年轻时的罗曼史……

      父亲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大,读过五年私塾,写一手好字,看过不少古书,能背诵《三字经》、《诗经》等许多古诗词。由于家穷,他十五岁娶第一个妻子时就不称心,娶我母亲仍然不称心,但母亲家里有钱他只好认了。

      父亲被张作霖的部下抓去当兵不久,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调他到队部,至于是团部还是连部母亲也没搞清,做抄抄写写的差事。穿上军装的父亲,仪表堂堂,帅气十足,一位长官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对绣着“爱国男儿”的枕头,还带回一块怀表……

      “是我爸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怀表吗?”我问母亲。

      母亲叼着烟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爸买的,还是那女的送的,可他一直不肯离身。你爸死那天,我想让你们把怀表跟他一块扔进炼人炉里烧喽,让它到阴间去陪伴他,可你们不让……”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母亲的宽容与大度生出几分敬意。

      “妈,你见过那女人的照片吗?”我试探着问母亲。

      “见过,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母亲抬起手来,习惯地擦拭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我知道你爸心里憋屈。我比他大六岁不说,又瞎了一只眼睛。他要是在军队里继续干下去肯定能不错。可他没丧良心……你爸这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可到死也只是一个小草民。嗨,我和你爸这辈子活得都挺窝囊,我要是不瞎了一只眼睛,也不会嫁给你爸……”

      我本以为父母那代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更不会有我们这代人那样的炽热之恋。没想到我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而且成为他一生刻骨铭心的遗憾。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无人可倾诉,只能对我这个狗屁不懂的孩子说说。想起父亲那一声声沉重得如同大山般的叹息,我想他心灵深处该隐藏着多么深重的痛苦啊!

      创作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本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却有着满脑子文人墨客的情调。他不认同命运的安排,却又无力抗争。他的性格刚烈,却又心慈面软,心地善良。谁有事求到他,他头拱地也要帮人家办好。母亲给他炸一个鸡蛋酱,他也要把我们这帮孩子都叫过去每人尝一口。这帮孩子像小燕儿似的跑到他面前,张大嘴巴等着他喂一口鸡蛋酱。这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中是很少有的。在父亲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天性善良的基因。父亲一辈子总想过体面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一个底层的小草民,没有勇气冲破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就像母亲说的“你爸始终没丧良心”,只能在抱怨与叹息中度过一生。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这是他人生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母亲对我讲述这段往事时,似乎很平静,可我从她那只混浊而无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其实,母亲的一生活得更苦、更难,她只是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外露而已。她只是比父亲更能面对现实、更能承受苦难罢了。她总是用她瘦小的身躯为父亲、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抵挡着灾难,使这个家闯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那代妇女不畏强暴、敢于承受苦难的个性,同时也找到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二十八

      一年到头,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才能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谁都不许说错话,屋里屋外到处都贴着父亲写的对联,鸡架上写的是“金鸡满架,有蛋不下”,横批是“家藏万贯”。车辕上写着“车行千里远,上坎不用赶”,横批是“大吉大利”。

      半夜时分,父亲抹上用猪油做的胰子,在铜盆里洗完手,然后亲自上香、上供,接财神……

      接神时,父亲打着母亲做的灯笼房前房后地高喊:“发财!发财!发财!”我们这帮孩子也呼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喊“发财!发财!发财!”

      可是,无论父亲多么渴望发财,家里却是越来越穷,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地忙活一年,到头来仍然填不饱肚子。

      后来,父亲一生气就跑到山外去耍钱,一走好几天都不回家,因而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张洋子”。直到今天,那一带仍然管我家的山沟叫张洋子沟。

      有一次,父亲三天三夜没回家了。到第四天傍晚,母亲拎着一根大铁棍子走出了家门,走出好远,我还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啷、当啷”的铁棍子声。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啪啪”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父亲把母亲摁倒在地上,正用鸡毛掸子抽我母亲呢。二姐和三姐都跪在母亲身边哭呢。

      我急忙跳下地也跪在姐姐身边。我们姐仨直溜溜地跪着,哭着哀求父亲:“爸,求你别打我妈了,要打就打我们吧!”我抱住父亲的大腿哀求他:“好爸,求你别打我妈了,你打我吧!”

      父亲举起鸡毛掸子真要打我,可他看我光溜溜的小样儿不忍心下手,把掸子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母亲全身被抽得一道道血檩子,我心疼得哭起来。母亲却没掉一滴眼泪,急忙说:“快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走了?快把他拽回来!”

      我们姐仨急忙跑到小溪边,看到父亲又躺在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呢,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拽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快吃早饭时,二姐在院子里看见山下来了三个人,母亲一听,急忙让父亲快从后窗跳出去……原来,父亲打牌输得很惨,把全部家当都卖掉也还不上赌债了。

      果然是来要债的,三人进屋不见父亲就跟母亲要钱。母亲说没钱。三个讨债的就直奔我家牛圈……

      母亲火了。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发火,只见她又瘦又小的身子往牛圈门口一站,双手叉腰,大声喊道:“我看你们今天谁敢动我家大牛!雅琴、雅艳、雅文、淑娥、延生,都过来!”大姐出嫁了,哥嫂串亲戚没在家,家里只剩下两个侄子。

      听到母亲的召唤,我们这帮孩子呼呼啦啦地跑到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像一排小兵似的,保卫着我家的牛圈,保卫着我们的家园……

      看到这场面,三个讨债者面面相觑,几次想闯进牛圈又犹豫了,末了,给母亲留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悻悻地下山了。

      讨债的走后,母亲对我说:“去,上后山叫你爸回家吃饭!”

      我上山找到父亲,只见他满脸是泪……

      从这以后,父亲再也不出去耍钱了。这年秋天,父亲卖掉一年收成的黄豆,才勉强还上那笔赌债。

二十九

      这天,外面很冷,我们这帮孩子没有去外面疯跑,坐在炕头围着火盆听二姐讲故事。二姐讲的都是鬼神故事。蛇成精了,变成一个美女,从门缝儿钻进来勾引男人……吓得我好多年总爱瞅门缝儿。讲得最多的是一座樱山的故事,说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上,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树,树上结着好多好多桑葚。树上的桑葚只准吃,不准拿,谁拿谁就下不了山,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直到你交出桑葚才饶了你。还说桑葚树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台上有一条铁链,铁链长得永远也放不完……

      小时候,我经常遥望着远处的一座座山峰,心想,最远的山可能就是一座樱山吧……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登上一座樱山看看,看看那棵桑葚树,看看那口井,偷偷地揣几个桑葚,看到底能不能下来山……

      这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给了我最早的文化启蒙,也给了我无尽的遐想。后来,我把这些故事写进了我的小说里。

      二姐讲得正起劲儿,忽然看见父亲扶着浑身是雪、满脸血道子的母亲走进屋来。父亲气急败坏地骂着:“败家的牲口,一点儿不听使唤!”

      这年冬天雪大,天冷,储存的柴火烧光了。哥哥去开原办事没在家,平时很少摸牲口的父亲,赶着马车上山去砍点木头。可是去年买来的一匹枣红马生性暴烈,平时只听哥哥使唤,到父亲手里不听他吆喝。母亲背着一捆树枝正往前走,枣红马忽然毛了,拖着大板车直奔母亲冲过去。父亲急忙喊母亲,可是晚了……多亏背上的那捆树枝救了母亲。

      看到母亲满脸血道子,我心疼地哭起来:“妈你脸都出血了,多疼啊!”

      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母亲背着小山样的柴草从山上走下来,脸上划破好几道血口子,柴草压得她连身子都看不见了。这个背柴草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今天,每当看到有人背着柴草走过来,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

      当时,我问母亲疼不,母亲说不疼,习惯了。

      我说:“妈,等我长大了找婆家,你可别在山沟里给我找,我要像大姐那样到城里去找!”

      没想到,我这个六岁孩子的戏言却深深地触痛了母亲的心。母亲泪眼婆娑地说:“傻孩子,这就看你的命了。妈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嫁到这穷山沟里呀!”

      我只去过一次铁岭,还是满月不久母亲抱着我去的,连开原都没去过。我像所有山里的孩子一样,在心里无数次地憧憬过城市,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城里看看,看看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所说的城里究竟是沈阳还是铁岭,自己也不说清,就像赵本山在小品里说的,那时候农村人去一趟铁岭,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

      后来,母亲经常搂着我的肩膀,用一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的:“等我老多咕长大以后,咱就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穷山沟……”

      母亲和姐姐渴望走出山沟的愿望,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们上山砍柴时经常在山顶望着山外……所以后来,我在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写了一个向往爱情、一心渴望走出大山的女主人公山杏。其实那是在写我自己,在写我的母亲和姐姐们……

      父亲把母亲送进屋里,就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找那匹惹祸的枣红马算账去了。

      果然,父亲把枣红马拴在一棵树上,用鞭子狠狠地抽它,一边抽一边骂:“败家的牲口,我看你还听不听使唤!我看你还听不听使唤!”

      每抽一下,我的心就猛一哆嗦,不由得想起父亲用鞋底子抽我的情景……

      我骑过这匹枣红马,是哥哥抱我骑的。它对我一点都不凶,驮着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后来哥哥喂它,我就抓一把马料扔给它,仗着胆子摸摸它粗大的鼻孔,它冲着我“噗噗”两声。我学着它的样子冲它也“噗噗”两声。

      我哭着跑回屋去告诉母亲,母亲出来对父亲说:“别打了,要不是这牲口通人性,我就没命了!”父亲这才把鞭子一扔,气呼呼地进屋了。

      我来到枣红马身边,看到它两眼淌着泪水,浑身直哆嗦,我一边哭一边抚摸它:“别哭了,等我哥回来就好了,我爸就不敢打你了。”

      第二天早晨,雪下得很大。

      母亲的脸划破了怕冻,父亲让二姐跟他上山去锯木头。二姐不愿去,磨磨蹭蹭地不肯动身。父亲气急败坏地骂她:“败家的孩子,一点不懂事,再不上山拉木头就该烧大腿了!”

      我正蹲在院子里撒尿,看着父亲拽着二姐趔趔趄趄地向后山奔去。忽然,我看到从二姐的棉裤腿里掉下来一个布袋,就急忙拎着裤子捡起布袋去追二姐,二姐接过布袋对我使了个眼色,悄声叮嘱我:“听着点

      儿……”

      我知道二姐指的是什么。

      去年秋天一个美丽的黄昏,二姐带着我正在包米地里掰包米,忽然从山路上传来一阵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们山沟里从未来过货郎子,也从未听见过拨浪鼓声。二姐扔下包米,拉着我就向拨浪鼓声跑去……

      只见一个长得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装有针头线脑的两只木箱子,笑眯眯地望着二姐,问她:“你想要点什么?”

      很少见到生人的二姐羞答答地摇摇头,眼睛却盯着木箱子里的几根红绒绳……

      小伙子从箱子里拿出两根红绒绳,往二姐的两条小辫上比了比,说:“你长得真好看,扎上红绒绳就更好看了。”

      二姐穿着母亲给做的小花袄,袅袅婷婷地站在那儿,夕阳照在她红扑扑的瓜子脸上,眼睛显得又黑又亮,小嘴红嘟嘟的像刚吃过桑葚似的,好看极了。

      我说:“二姐,真的,你扎上红绒绳更好看了!”

      “别瞎说,咱哪有钱哪?”二姐小声嗔怪我。那时候能有两根红绒绳扎小辫,比现在买一条金项链都奢侈。

      小伙子笑了,说:“不要钱,送给你了。”

      “那我拔点儿花生给你带着!”二姐说完,拉着我就往花生地里跑去。

      我和二姐拔了一堆花生塞到小伙子的货箱子底下。临走,小伙子对二姐说:“下次再来,我给你带来两条红绸子,你扎上红绸子比扎红绒绳更好看!”

      二姐冲小伙子羞怯地笑了笑。

      我和二姐站在山坡上,望着小伙子挑着货箱子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二姐这才拉着我向包米地里跑去。

      路上,二姐叮嘱我:“不许告诉咱妈咱爸!”

      我说:“二姐,你今天可好看了!”

      二姐却说:“别瞎说,大姐才好看呢!”

      写到我的三个姐姐,我心里很是酸楚。小时候,三个姐姐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地你说我好看,我说你好看,却没一个说我好看。一是我还小,二是她们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为这事,我撅着嘴巴问母亲:“妈,为啥她们长得都比人家好看哪?”

      母亲安慰我:“别着急,咱老多咕长大了也能好看,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

      可惜,哥哥姐姐的命运都很坎坷,一辈子过得都不称心。大姐一天书没念,十六岁就嫁给了在沈阳新华书店工作的姐夫,一辈子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她在沈阳街头卖冰棍,人们都叫她“冰棍明星”,都愿意买她的冰棍。大姐夫虽然长得丑点,但人品很好,可惜四十几岁就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大姐用竹竿牵着他走过了漫漫人生。三姐只念了小学二年级,搬到佳木斯以后,十五岁的她不好意思跟矮半头的孩子一起上课,只好辍学当了学徒工。三姐夫虽是一表人才的大学生,可惜在“文革”期间得了急性脑炎,三十岁就去世了。哥哥在铁岭读了几年书,但嫂子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哥哥一个人上班,孩子又多,全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据。而且,两个侄子都是意外去世的。最惨的要属二姐,她只活了二十四岁。

      从那以后,二姐总爱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发呆。可是,再也没有听到那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所以,她每次出去干活总会叮嘱我一句:“听着点儿。”

      那天,我从雪地里捡起布袋还给二姐,却发现我的手上都是血,掉布袋的雪地上也被血染红了。我吓坏了,急忙跑进屋去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告诉我,二姐那天来月经了,布袋子里装的是小灰,晚上从山上回来,经血把二姐的棉裤都洇透了。

      母亲说,那时候女人来月经哪有什么卫生纸,都用破布缝个布袋装些小灰来接经血,下地干活,装着小灰的布袋经常把大腿里磨破。

      二姐跟父亲在山上锯了一天木头。傍晚回来,整个人都变成了冰溜子,全身挂满了白亮亮的霜雪。

      不知在山上锯木头受了风寒,还是出汗着凉坐病了,第二天早晨,二姐的双腿忽然不好使了,下不了地,腰疼得像折了似的。

      母亲给二姐拔火罐,熬草药,折腾好多天总算能下地了,可是二姐的脊梁上却鼓起一个小包,而且越长越大。二姐经常偷偷地哭,她哭我也跟着哭。

      我和二姐的感情最深,大姐出嫁早,三姐年龄小,是二姐把我带大的。她经常背着我上山摘樱桃、采桑葚、捡山里红……

      后来母亲告诉我,她瞎眼睛那年是十六岁,她是家里的二姑娘,二姐也是十六岁,也是家里的二姑娘……说这话时,母亲总是一边擦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睛,一边看着二姐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一天半夜,我忽然被一种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弄醒了。

      我看到屋里点着灯,弥漫着香火味,头顶挂着破旧的幔帐,幔帐上晃出两个人影,好像是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地坐着。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说:“狐老太太,您说雅琴的病能不能好?要能好您就画圈,不能好您就打杠子……”

      我一听是问二姐的病,急忙支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瘆人,连咯吱声都消失了,只能听到父母紧张的喘气声。好一会儿,才听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只听父亲激动地说:“狐老太太,太谢谢您了!看来我二闺女能得救了,要不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呀!”

      一听二姐得救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急忙将幔帐掀开一条缝儿,于是,我看到了一幕极其神秘、从未见过的情景……

      只见地上摆着炕桌,炕桌上撒着一层小米。父亲和母亲双手擎着一只小箩,箩底下支着一根筷子,筷子在小米上咯咯吱吱地画着圆圈,圆圈越画越大、越画越大,最后满桌子画着一个大圈……

      父亲激动得满脸是泪,放下萝筷就冲着北墙放着的一尊牌位连连磕头,边磕头边呜咽道:“狐老太太,您保佑二闺女的病好了,过年我给您杀猪、烧香、上供……”

      磕完头,父亲盯着已经燃到一半的三炷香,激动地说:“孩子他妈,咱二闺女有救了!你看这是青龙香……”

      母亲也跪在地上,盯着那三炷香……

      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

      我从小就看着父亲烧香,所以对香火的燃势也略知一二。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最为吉利。白虎香是中间低,两边高,最不吉利。

      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向我讲述了有关狐老太太的故事……

      当年,父亲带人在山沟里盖房子时,发现紧挨墙根的后山有个洞,并没在意就把洞给堵死了。半夜时分,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嗔怪他,说他盖房子毁了她的家,把她孩子埋在里面了。

      父亲被惊醒了,急忙打着灯笼跑到后墙根去看看白天堵的洞,却发现,洞口的土被掏开了,从洞里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狐骚味儿,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爪印。父亲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狐狸居然以老太太的名义给他托梦,说明它绝不是普通的狐狸。他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黑糊糊的后山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为了赔罪,父亲决定把这位狐仙请到家里,给它立下牌位,逢年过节给它烧香上供,遇到大事小情请它指点和保佑。

      从此以后,我家开始供狐仙,直到解放后还偷偷地供了许多年。

      看到父母为二姐烧香,我跑到后山坡折下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也为二姐烧起“香”来,而且一定要把中间那根“香”插得高高的,让它变成“青龙香”。我边磕头边嘟嘟囔囔地祈求:“狐老太太,求你让我二姐的病快点好吧。你要让她的病好了,我把过年分的花生、花盖梨都给你……”

      从那以后,我总想摸摸二姐背上的包是不是小了,看看父母和我烧的香是不是灵验。可我不敢摸,怕二姐生气。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摸二姐背上的包,却被二姐打了一巴掌,打完,二姐抱住我呜呜地哭起来。

      我总幻想着有一天清晨醒来,二姐的罗锅没了,又像从前那样直溜溜地站着,又能带着我满山遍野地疯跑了。可是,二姐再也没有那个时候了,她才十六岁。我觉得狐老太太骗人,说话不算数,画的圈不灵。

      母亲也说二姐的病给耽误了,要早点治也许不会落下残疾。第二年春天,二姐已经起不来炕了。父亲这才卖掉粮食,赶马车拉着二姐去铁岭看病。

      临走那天,我看到二姐盖着被子躺在马车上,脸色就像山坡上的残雪一样惨白,再也没有去年秋天那种红扑扑的鲜亮了。

      二姐用眼睛瞅瞅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是父母和哥嫂都在身边,什么都不能说。我明白她的心思,就冲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没想到,二姐刚走不久,就听到山下传来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急忙向拨浪鼓声跑去……

      果然又是那个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货箱子,两脚沾满了黄泥,一见到我,就笑眯眯地问我:“你二姐怎么没来?”

      我说:“二姐刚走,去铁岭看病去了。”

      小伙子顿时一脸失望,望着山道上刚轧出来的两道车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从货箱子里取出两条粉红色的绸子,对我说:“我答应给你二姐的……”

      我急忙说:“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拿点花生!”

      他说不用了,挑起货箱子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拿着两条红绸子跑到刚开化的小溪边,把红绸子举到头上冲着溪水左照右照,一个劲儿地臭美,可我不敢戴,那是人家给二姐的。

      二姐从铁岭回来那天,我把红绸子偷偷地给了她。二姐毫无血色的脸上立刻浮起两片红晕,但很快又消失了,淌下的泪水掉在红绸子上,她急忙伸手擦去……

      二姐一直舍不得扎这两条绸子,我问她为啥不扎,她说等病好了再扎。

      可是,二姐把小山般的中药吃光了,仍然不见好。我经常看见她偷偷地抚摸着两条红绸子,红绸子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寄托,也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安慰。

      身体稍好一点,二姐就拖着越来越罗锅的身子来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可是,那条山路除了两道深深的车辙以外,很少见到人影。

三十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跟我家都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在解放四平时,父亲应召去当了几天担架队长,还受到上级的表彰,成为父亲一生的荣耀。

      父母带着我们一家老小,每天重复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只盼望大年三十晚上吃一顿饺子,大年初一吃一顿旱稻子做的大米饭。这就是全家一年的盼头了。

      1952年冬天,我大姨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来看望母亲,看到我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就劝父母搬到佳木斯去,说城里比这穷山沟好过活。

      母亲告诉我,最后能搬离这个穷山沟,还是狐老太太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那天,筷子画的圈特别大,把桌子上的小米都碰掉了。

      不管怎样,父母和哥哥能舍弃那份家业,舍弃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举家北迁,把全家十几口人带出大山,尤其对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壮举……

      搬家前,父亲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乐颠颠地忙活着,好像从此以后,贫穷和苦难都将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是希望和富裕。他张罗着卖马、卖车、卖农具,没人买的石碾子、石磨、犁杖都送人了,只带走两只水桶及衣物和被褥……

      搬家前一天,父亲要把我家的大黄狗送人。我和一帮侄子哭着站在狗窝前,不让父亲抱走大黄。大黄也好像知道要把它送走似的,夹着尾巴躲进狗窝里不肯出来。

      可是,大黄还是被父亲装进麻袋放到马车上拉走了。马车驶出好远,我还听到大黄在麻袋里一声接一声的哀嚎:“嗷……嗷……”

      搬家那天夜里,天很冷,顶着星星,我穿着母亲给我新做的花格棉袍,跟着姐姐和侄子们爬上马车。

      临动身,父亲抱着双拳,冲着黑咕隆咚几间空荡荡的屋子作了几个揖,然后跳上亲属来送我们的马车,带着全家十几口人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老屋,离开了这座只有我们一户人家的山沟……

      马车在山道上咯吱咯吱地轧着积雪,我坐在马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屋,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大黄狗,不知父亲把它送到哪儿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现后面追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后来终于看清了。天哪!竟然是大黄!我们几个孩子顿时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大黄!大黄!快上来!快上来!”

      满身是霜的大黄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一连蹿了好几次,这才跳到拥挤的马车上。一见到我们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用它湿漉漉的嘴巴一个劲地蹭我们,用舌头舔我们的衣裤,好像很怕再失去我们似的。我们怕被父亲发现,就把大黄藏到被子里。

      马车跑了半宿,终于来到只停留两分钟的小站——中固。

      随着一声刺耳的长鸣,只见喷着白雾的庞然大物呼啸着冲过来,吓得我赶紧抓住母亲的棉袄襟,很怕被火车“吸”进去……

      上车时,二姐不慎掉进站台下,被父亲和嫂子费好大劲才拽上来。我被拎着水桶、扛着行李的父母大呼小叫地推上车去。临跨上车门的刹那,我却看到了最为揪心的一幕……

      只见大黄急得像疯了似的,嗷嗷叫着,左蹦右跳,急着要冲上车来。它几次被人踢倒,又几次爬起来,一次一次地往车上冲,直到列车开动了,它仍然拼命地追赶着越来越快的列车……

      看到大黄向车上扑的样子,我伤心地哭了很久。

      第二年秋天,父亲回老家去清理卖车马的钱款,却看到老态龙钟的大黄从我家长满青苔的茅屋里走出来。它步履蹒跚,皮毛邋遢,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见到父亲,它眼泪汪汪,一个劲儿地蹭着父亲的裤腿,舔着父亲落满灰尘的鞋袜……

     父亲顿时红了眼圈,他知道狗是忠臣,但没想到它会忠诚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它会在这空寂无人的老屋里守到今天。父亲将一个吃剩的烧饼扔给它,它闻了闻,没吃。临走前,父亲再一次来山沟里看它,却发现大黄已经死了,趴在我家门口死的,嘴边放着那个烧饼。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送我们上车的亲属我一个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那条大黄狗,还有父亲分给我的两块糖……

      上车后,父亲从一个黄草纸包里拿出一些“光腚”糖块,给我们这帮从未见过糖的孩子每人分两块。我第一次见到这绿绿的、黄瓜形状的糖块,稀罕得舍不得吃,捧在手里一会儿舔一口。

      我坐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把两块糖在手心里整整攥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汪黏糊糊的绿甜水了,忙把甜水舔得一干二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甜的东西。

      后来,每当我坐在火车上,看到山沟里住着孤零零的一两户人家时,总会想:假如父母没有搬离那山沟,假如我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那么,我将会有怎样一番命运?不用说,我肯定跟姐姐一样,不能读书,只能成为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顶多在城里找个男人。因为没有文化就没有改变命运的资本。

       所以,我非常感谢父母把我们带出了大山。

      (待续)     

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二十

      从记事起,我就看见哥嫂屋里墙上挂着一张一尺多长的大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很瘦,很精明,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双手扶膝,两只小眼睛总是阴森森地盯着人。我走到哪,他的眼睛就跟到哪。我很害怕这张照片,所以很少去哥嫂的房间,偶尔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哥嫂的屋里,也总是猫在她们身后偷偷地盯着那张照片。

      我一直不明白,这种恐惧到底是来自老人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还是来自老人传奇般的身世……

      听母亲说,这位道长姓张,名庭宽,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他是辽宁开原县腰堡、大台一带威震四方的道长,人们都叫他张大师。张大师在荒无人烟的大台村南山沟里,置办了一份很大的家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在这里办道场,向信徒们开斋布道。每到开斋这天,山沟里挤得人山人海的,十里八村的信徒都赶来吃一顿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平时有钱人家老人过世,都来请张大师带着徒弟去给死者念经,一念就是几天几夜。

      那个年代信教的人很多,佛教、道教、一贯道、黄仙、狐仙,什么都信。我姥姥和我大姨都是虔诚的道教徒,一辈子不沾荤腥儿,连葱花儿都不吃。姥姥和大姨都劝我母亲入教,母亲却说:“我不入那玩意儿,我受不了一辈子不吃荤腥儿!”

      母亲说张大师一辈子没结婚,孤身一人,道行极深,精通阴阳,远远地就能一掌将人“击”死。我问母亲看过他击死人吗,母亲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了一句:“张大师后来跟一个吃素的寡妇相好,功夫就废了。”

      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年,她才对我详细地讲述了那段往事……

      早先,我家并不住在南山沟里,而是住在山外的大台村。

      这天,已近花甲之年的张大师派人传来口信,让父亲带着我六岁的哥哥去见他。父母带着哥哥来到南山沟里,走进虽是草坯结构,但却摆着八仙桌、太师椅等家具的大师房间,向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大师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你愿意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当孙子吗?你要愿意咱们明天就签字画押。我这把岁数了,这笔家业今后就由你来掌管。”说这话时,张大师用那双阴冷的小眼睛打量着父亲……

      父亲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二十几岁年轻人,身穿白色对襟小褂、黑裤子,刚刚剪掉辫子剃着光头,虽说是农民打扮,却长得身材修长,浓眉大眼,很是帅气。母亲说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说我们几个子女没一个能赶上他。正因如此,寡妇二婶才看上他。

      早在一年前,张大师将父亲的二弟,我二叔收养为继子,准备让二叔来继承他的家业。可是不久前,二叔突然病逝,扔下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二婶。有人传说,寡妇二婶是张大师的私生女,还说寡妇二婶的母亲有一次跟张大师生气,大骂张大师不是东西,骂他上边吃素,下边吃荤……

      当时,靠租地为生的父母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他们一辈子信奉“外财不富命穷人”的古训,所以对张大师的这份家业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没想到却找到他们头上来了。

      “张大师能相中我儿奎武,是我张国卿前世的造化,只怕孩子年幼不懂事,辜负了张大师的厚爱。奎武,快给爷爷磕头!”父亲念过五年私塾,说话聊天常常蹦出几句文绉绉的词来。

      父亲和张大师签字画押那天,母亲看着儿子跪在张大师面前成了人家的孙子,心里很是难过。她舍不得我哥,更不愿搬进这深山老峪、方圆几里不见人烟的山沟里过一辈子。可她左右不了父亲,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左右不了自己的男人。

      这年秋天,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从大台村搬到了已渐衰落的南山沟里,住进新盖的三间草房。

      这天晚间,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张大师派雇工叫父亲过去见他。父亲看到张大师坐在太师椅上,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越发显得阴暗人。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这份家业够你们全家几辈子享用了吧?”

      “对对对,多亏张大师的恩泽,要不我张国卿哪辈子能挣来这么大一份家业?”父亲急忙笑着回答。那确实是一份很大的家业,大大小小七个山头。

      张大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张国卿,我跟你说件事……”

      “您说。”

      “你二弟媳妇年轻轻的,总得找个人家。我看你就把她娶过来做二房吧。”

      那个年代,娶小纳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二婶是父亲弟弟的遗孀。再说,二婶的右手小拇指长了一个“瘘”,常年流脓淌水,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臭味儿。而且,父亲早就听说她是道长的私生女……

      父亲说:“张大师,您看这事……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张大师大为不悦。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说:“张大师,您知道我家戴素芳知书达理……”

      “张国卿!”没等父亲说完,却被张大师厉声打断了,“我让你必须娶她!”

      “我就不娶!”父亲也火了,开口顶撞张大师。

      两人越吵越凶,反目成仇,彼此都说了绝话。

      “你不娶她,我凭什么白白送给你这么大一份家业?”张大师终于道出了实话。

      “我告诉你,我从不稀罕你的家业!”父亲虽然出身贫寒,但却生就一副宁肯受穷也不肯受辱的刚烈性格,“是你让我来继承的!”

      “那我就废了你的过继单!”

      “那你就废好了!我等着!”父亲破门而出,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好像茶杯摔到了地上。

      这天夜里,父母的婚姻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

      母亲出生于富豪人家。我姥爷家是马寨一带有名的首富,家有良田四十多垧。家里雇有四名炮手、两名厨师及十几名雇工。母亲姐仨儿每天骑着毛驴去村里读私塾的情景,成为全村男女老少最羡慕的风景。直到晚年,母亲还能读书看报。后来,姥爷怕被胡子绑票就举家搬到了铁岭。土改时,姥爷家的四十多垧良田只剩下四十根垄了,庞大的家业都败坏在抽大烟、耍大钱的舅舅手里,所以被定为富农。

      出嫁前,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戴家二小姐,心灵手巧,精明过人,为姥爷管理着全家的账目。可她十六岁那年瞎了一只眼睛,从此断送了本该不错的前程。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小六岁,已是二婚的父亲。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难产死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就是出嫁那天,姥爷派出四名炮手护驾,八抬大轿,十二辆马车,十几名挑夫,车载人挑,全是嫁妆,浩浩荡荡的阵势把沿途老百姓都看呆了。陪送的嫁妆应有尽有,炕琴、座钟、八仙桌、对箱、金银首饰、四十套带领衣服、四十套无领衣服、十二床被褥,还给我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每人都做了鞋、袜、绣花枕头……

      不久前,我在大姐家看到母亲陪嫁时留下的一对枕头顶,看到母亲八十多年前的刺绣手艺,我惊呆了,那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出生时家境早已衰落。我只记得炕梢摆着一台镶着花瓷砖的炕琴,还有一口座钟。听父亲说,钟盘上的数字是什么罗马字。钟盘下方有一幅荒凉而古老的图案,图案上有一个男孩儿遥望着远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看着这图案,我常常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想那个男孩儿的家住在山外哪个村子,离我家的山沟远不远……

      父亲的家境很穷,靠租地为生,二十多口人住着三间草房。奶奶从没穿过棉裤,母亲结婚给奶奶做了一条棉裤才第一次穿上棉裤。父母结婚就跟爷爷奶奶挤在一铺炕上,直到分家以后才各自单过。

      母亲的陪嫁虽然十分丰厚,但后来我家却穷得叮当响。所以,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发着感慨:“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当初,你姥爷给我陪送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一个穷。人哪,都是命!”

      母亲长得不漂亮,很瘦小,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又瞎了一只眼睛。在娘家时,她一直是有人侍候的二小姐,但嫁给父亲以后,却成了里里外外非常能干的农妇。我从没见过像母亲那么洒脱、那么勤快的人,干活风风火火的。说来,这得益于她的一双大脚。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得裹脚,就像冯骥才先生写的“三寸金莲”,把女人的脚裹成巴掌那么大。但母亲念过私塾,有文化,也有主见。她觉得好好的脚硬给缠成那么小,太痛苦了。所以,姥姥每次给她用白布条缠完脚,她都偷偷地放开来。姥姥发现后派我大姨和小姨看着她,结果姐仨儿都长成了一双大脚。

      这天夜里,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父亲和母亲坐在炕沿上愁了一夜。

      母亲对父亲说:“你可以娶二婶,我带着儿子和闺女回娘家。”

      “你胡说什么你?我就是想娶二房也不要她!”父亲气呼呼地嗔怪母亲。

      “你不要她,张大师能饶了你吗?”

      “不饶我能咋的?还能把我送进监狱呀!”

      这话果然让父亲给言中了。

      母亲让父亲去姥姥家躲一躲。父亲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母亲刚刚怀了第三个孩子,秋凉了,过冬的粮食、蔬菜都需要准备。

      天亮时,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只好对母亲说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多注意点儿身子,过几天我就回来!”抓起一件夹袄就向门外走去。母亲追到门口给父亲披上一件蓑衣,看着父亲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蒙蒙秋雨之中……

      这天上午,张大师让雇工挑着行李也走了,道场也不做了。从此山沟里只剩下母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和姐姐。

二十一

      母亲再见到父亲,已经是两个月后在开原县城的大牢里了。

      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跟叫花子似的,披着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麻袋片,坐在一堆干草上,外面都下雪了,他还穿着离家时穿的那件夹袄。母亲哭了,急忙拿出棉袄、棉裤让父亲穿上,又拿出包子让他吃。

      原来,父亲到姥姥家第三天,就被开原县派去的两个衙役给抓走了。进大牢不久,有人给父亲捎话,说父亲要同意娶二婶做二房就可以放了他。

      父亲却大为恼火:“我张国卿宁肯坐一辈子大牢,也不要那个臭女人!”大骂寡妇二婶不是东西,丧良心,说他出去以后一定要找她算账。

      父亲让母亲快回家去弄钱,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从开原县城回来,母亲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带着哥哥、姐姐来到另一个村子找到张大师,进门就给张大师跪下了,苦苦地哀求他:“张大师,求您看在您孙子的面上,看在老戴家的情面上,救救孩子他爸吧!”

      可是,张大师却闭着眼睛念起经来,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两个小时之后,母亲只好拖着跪麻的双腿,带着哥哥、姐姐离去了。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越发刚强,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把姥爷家陪送的值钱东西全部送进当铺,张罗着卖山,卖地,带着孩子一趟一趟地跑到离我家六七十里的开原县城,花钱托人找关系,有病乱投医,扔出去的钱无数。这期间,寡妇二婶那边也在变卖张大师的家产,也在托人找关系。双方打官司花的钱都是张大师的家产。

      这样,双方就形成了两股誓不两立的势力,那边一心要把父亲关进大牢,这边一心要把父亲弄出来。那边是财大气粗的宗法势力,这边爷爷奶奶都已过世,姥爷年事已高,舅舅整天泡在大烟馆里,只有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到了第二年夏天,父亲仍被关在大牢里,而母亲却要临产了。

      母亲说,那天夜里的山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啪啪直响,狼嚎得特别人。

      我知道我家的山沟里狼多,我家的猪和毛驴都被狼掏过。小时候,月亮大好的夜晚,经常看到两三只狼站在山顶上,把嘴巴往天上一仰就嚎起来,一听到那鬼哭狼嚎的叫声,我就会吓得急忙跑进屋里。

      这天晚间,母亲哄我哥哥和姐姐睡下不久,就觉得肚子一阵紧一阵地疼起来。她忍着疼痛烧了一锅开水,抱来一堆干草来到无人的西屋,掀起炕席铺上干草,预备好剪子……

      我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是落生在干草上,而我是在山楂树下露头的。

      母亲说,那时候没人拿女人当人,对女人生孩子就更不当一回事了。女人不能在炕席上生孩子,怕血水弄脏了炕席。而且,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干活,不少女人都得了子宫下垂,晚间睡觉把子宫送上去,白天干活又掉下来,整天像夹个茄子似的,子宫都磨出血了。

      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看到佳木斯大街上拉煤、拉锯末子、推水泥,全是女的。她们拉着比她们体重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货物,脸上淌着臭汗,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了。我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中国男人的承受力远不如女人,大概就因为中国女人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缘故吧!

      那天夜里,母亲躺在干草上一直折腾到深夜,我的小姐姐总算出生了,却是脐带缠脖,全身青紫,已经断气了。母亲很难过,一条小生命连爹妈都没看一眼,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她给小姐姐戴上一只小红兜兜儿,捆上一捆干草。第二天早晨,让哥哥把草捆扔到了后山上。几天后,母亲在后山只找到那只红兜兜儿和几块小骨头。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啥事都能遇到。你说谁能想到我一个富人家的二小姐,一辈子遭那么大的罪?人哪,到啥时候说啥话吧,没逼到份儿上,要逼到那个份儿上,啥事都能干出来!你说我那会儿,你爸爸关在大牢里,等着我把他弄出来,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你姥姥家又远,一些亲戚都眼红咱家得到了张大师的家业,都巴不得看咱家笑话。你说我不挺着咋办?有啥法子?”

      母亲说得极是,遇到这种事不挺着又有啥办法?

二十二

      没等满月,母亲就带着哥哥和姐姐跑到开原县城,通过一位表哥,终于找到了那位办父亲案子的县官—— 一个姓史的又黑又瘦的小老头。母亲一直叫他史官。

      母亲对史官说,父亲是冤枉的,是寡妇母女陷害他,请求史官秉公办案放了父亲。史官坐在太椅上一言不发,末了,见母亲将三百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说了一句:“回去等你男人吧。”

      听到这话,母亲急忙跪下给史官磕头……

      三天后,被关押了一年多的父亲,第一次被带到县衙门过堂。

      在大堂上,父亲拒不承认自己调戏过寡妇二婶,说他因为拒绝娶寡妇二婶作二房,所以才遭到二婶的诬陷。父亲本以为过完堂就该放他回家了。

      可是,史官却在大堂上宣判:“张国卿目无国法,多次调戏亲弟媳……”

      一听这话,父亲勃然大怒:“不!我从没调戏过她!是她诬陷……”

      原来史官也是信教的,与张大师的私交甚笃。寡妇二婶早用重金买通了他。

      就在这时,大堂里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吓得道貌岸然的史官顿时目瞪口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那风尘仆仆的母亲抱着姐姐,领着哥哥,不顾衙役的阻拦,拼着性命闯到了史官面前……

      母亲瞪着一只眼睛逼视着史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姓史的,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史官,你收了我的大洋还要判我男人!我告诉你,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说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史官面前,把手里攥着的一把大烟泡,猛地塞到了嘴里……

      这可吓坏了史官,他怕出人命,急忙宣布休庭。

      原来,母亲到家第二天就接到表哥捎来的口信,说父亲的案子明天就要过堂,而且凶多吉少。母亲只好雇马车连夜又赶往开原。

      母亲吞下大烟泡之后,并没有死,很快就将大烟泡排泄出去了。大烟泡外面包着一层蜡纸,只要蜡纸不脱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像现在用人体走私毒品一样。

      母亲的壮举轰动了衙门,也轰动了整个开原县城。母亲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父亲的故事,在大台村那一带流传了很久,1988年我第一次回故乡去看望姑姑,姑姑还说起这件事呢。

      当年,母亲对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当我撰写这部书稿,当我开始反思人生、审视父辈时,却另有一番深刻的感慨:

      我的父母虽然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草民,进城以后也只是一个下等公民,没有任何值得儿女炫耀的地方。但是,在那吃人的黑暗社会里,为了家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利,他们居然在操纵着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前,在极其强大的宗法势力面前,毫无惧色,顶天立地地活了一把,上演了悲壮而感人的一幕,实在令晚辈感到钦佩和自豪!我佩服母亲视死如归的勇敢,更佩服父亲宁肯坐牢也不肯屈服的个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发生这一幕不久,寡妇二婶就去世了。寡妇二婶的家人提出要分张大师的家业,父母同意分给她一座山头。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总算结束了。双方打官司折腾的都是张大师的家产,所以土改时我家被划为中农。

      父亲回家那天,父母守着火盆聊了半宿。

      母亲一边往火盆里抖落着父亲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诉说着一年来的遭遇,说到孩子的死,母亲哭了。

      父亲却说:“嗨,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刚死,他败家的老婆就来诬陷我……要不是你当堂吞下大烟泡,我说不定要蹲几年大牢呢!你说这败家的世道……”

      父亲觉得这一年多的监狱蹲得太窝囊,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天天躺在炕上生闷气。他决定去奉天找点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就不受张大师的气了。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十三

      这天半夜,只听“欻啦”一声,窗户纸忽然被人撕下来了。

      被惊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背枪的,以为来了胡子。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上前应酬:“各位长官,穷家寒舍的,没啥像样东西……孩子他妈,快给长官烧水沏茶煮鸡蛋!”

      一个当官模样的说他们迷路了,让父亲送他们去金寨。

      金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父亲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对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带孩子先睡吧!”

      母亲说,那天晚间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门外的山坡上,望着那条落满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第二天,母亲带着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从金寨回来她就病倒了。她觉得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太险恶、太难熬了。父亲刚从大牢里出来又被人抓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难熬也得活下去。从此,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打发着艰难时光。

      第二年春天,终于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他被抓去当兵了。捧着这封信,从不落泪的母亲放声大哭,总算知道父亲还活着呢。

      春天,母亲带着哥哥和姐姐开始种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母亲就到山外的村里雇来几个帮工,为了让帮工好好干活,母亲给他们做高粱米面菜团子吃。清晨三点,天刚放亮,母亲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将高粱粒子搓下来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来白菜剁馅、和面、包菜团子……中午,帮工们看到母亲挑着两桶菜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地头,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能干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深山老峪的山沟里,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每天晚间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很长时间连共青团都入不上。

二十四

      从父母身上,我看到了那代人的悲哀与无奈,但从母亲身上,却看到了中国女性勤劳、坚强、不畏苦难、不惧强权,敢于维护自己权利与尊严的高贵品格!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在宗法势力极其强大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父亲,在大堂上怒斥贪赃枉法的县官,冲着黑暗势力吼出内心的愤怒:“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

      是的,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地位高低,不在于势力大小,更不在于贫富差异。

      中国近代向世界列强跪了一百多年,最后跪来的是什么?是耻辱,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是日本奴役中国东北十四年,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

      在决定打不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一个堂堂作家,就这样一次次地被伤害、被折磨,难道你连父辈的骨气都没有吗?难道你们这些作家的尊严和权利就这样被人践踏,被人欺负,却连个声都不敢吭吗?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跪下去吗?

      “不,我是人,我要站着活!我要像母亲那样,活出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自己的权利来!”我知道,这是我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格,向我发出的最后通牒。

      人们说,尊严无价,人格无价,权利更无价!

      过去,我一直用拙笔为他人呐喊,现在,我该用法律为自己抗争了。为了我们作家的权益和尊严,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这三场官司。

      在起动法律程序之前,我在北京约见几位法律界的朋友,检察出版社的牛静河先生、检察官出身的罗辑先生、检察出版社彭年贵副社长等,请他们帮我分析三起官司的可行性……

      2002年6月,我请北京远东律师事务所的乔冬生、孙树理两位律师,担任我的代理律师,同时起诉三起官司:

      诉赵女士的侵权案;

      诉广东伟佳音像制品有限公司及潇湘电影制片厂音像公司的VCD、DVD侵权案,这两起案子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立案;

      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一案,在湖南长沙市中级人院立案。

         (待续)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把我推到生死边缘 (3)

十七

      海明威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也许,我就像海明威笔下那位老渔夫桑提亚哥一样,宁肯拖回一副大马林鱼的骨架,也要与鲨鱼搏斗下去……

      之后,我把除夕夜带来的气愤、不平、痛苦,统统地嚼碎了,咽进肚里上路了——第二次飞往布鲁塞尔。

      全家人没一个赞成我去,怕我把小命丢在欧洲。可我必须要去。因为他们弄丢了五张钱秀玲老人的照片底片,再说我出书要使用老人的照片,必须取得老人的授权。

      我先生见我去意坚决,只好给我带上心脏药,买了“一路平安”、“万事如意”的条幅让我带着……

      2002214日大年初三下午一点,我就要登机了,先生双手搭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我:“雅文,到了布鲁塞尔,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挺住。记住,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和孩子都盼望着你能早日归

来……”

      我冲先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转身向海关走去。

      过了海关,我回头瞅一眼站在远处向我招手的先生和孩子,心头掠过一丝苍凉,甚至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两眼顿时模糊了。

      昨天晚上,我背着家人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胡玉萍打电话说:“玉萍,如果我真的飞不回来,这本书就是我的绝笔,你一定要出好……”

      “雅文,你胡说什么呀你?别胡说八道!”胡玉萍嗔怪我。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坏到了极点。我不知能否经得住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更不知钱秀玲老人的监护人能不能同意授权。我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飞回来……

      但是,个性决定我的行为,也决定着我的命运。

      十个小时后,飞机到达法兰克福机场。这次的换乘时间很长,又遇到飞机晚点,我在法兰克福机场待了六个多小时。

      坐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不由得想起上次在法兰克福“撵”飞机的情景,想起见到钱秀玲老人的激动心情……那时,我怀着那么美好、那么宏大的愿望,什么苦啊、难啊,全不放在眼里。可今天,我却变得身心憔悴,伤痕累累,连署不署自己编剧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剧本到底改成了什么样子。

      记得我小有名气之后,一天晚间,母亲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一边对我说:“人这辈子,名啊,利啊,福啊,寿啊,都是有天数的。你要记住,是你的你要,不是你的,金山摆在那儿都不能要,那是老天爷给别人的。老天爷早就看着你哪。”

      母亲说的虽然有些宿命观点,但却道出一个简单而朴素的人生哲理,那就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可母亲哪里知道,女儿生性善良,一辈子没有根基,从来都是被人欺负,哪还敢抢占别人的呢?

      七个小时之后,我乘坐的4226次航班在当地时间零点一刻,到达了布鲁塞尔机场。我推着旅行包走出游人寥寥的海关,一位年轻人向我奔过来,问我:“请问您是张雅文女士吧?我是大使馆文化处的白光明。”

      在这深更半夜的异国机场,听到这声亲切的问候,我心里感到特别温暖。我急忙说:“白先生您好!让您久等了。”

      这次来比利时,余美和参赞及比利时使馆工作人员黄其光先生给了我很大帮助。黄先生给艾克兴市长发去传真,请市长给我发来邀请信。余参赞给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文化处现任参赞张文民先生打来电话,请他关照。张参赞派白光明先生开车陪了我五天,给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凌晨两点,白先生把我送到我事先联系好的沈阳驻布鲁塞尔高建武夫妇开的招待所。可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今天中午要宴请钱秀玲老人及米加夫妇,成败在此一举。我不禁有些担心……

      这天中午,很少见到阳光的布鲁塞尔破天荒地出了太阳,这给我灰暗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白光明先生陪我来到陆嘉兴先生的餐馆,看到钱秀玲老人比两年前老多了,但仍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慈祥模样。

      “钱妈妈,您还认识我吗?”我问她。

      “认识。”

      “记得我是谁吗?”

      老人却摇了摇头,显然已经不记得了。我拿出为他们每人准备的礼物,送给老人一条花格羊绒大披肩,送给米加夫妇一套中国工艺品及一块丝绸……

     落座之后,米加夫妇开口就质问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从表情上看出他们好像很生气。

      白先生翻译说:“他们问你,为什么后来换成了另一名编剧,而不是你?剧组到来之后,为什么一点不尊重他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向媒体大肆宣传他们的母亲?”白先生低声对我说了一句,“我们必须化解他们的不满情绪……”

      我这才得知,剧组与钱家人搞僵了,双方都动用了律师。米加夫妇提出,不许剧组在《盖》剧中使用钱秀玲老人的肖像,不许在宣传中提到钱秀玲的名字。后来,钱秀玲老人的孙女来中国拍摄她祖母的纪录片,给我打的电话,是我请人民文学出版社给她发的邀请函。

      面对这种情况,我越发担心授权问题,只好赔着笑脸向他们道歉:“对不起,剧组换成另一名编剧,是为了充实编剧的力量。剧组没有向您打招呼,是他们年轻考虑事情不周……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白先生悄声说了一句:“张大姐,该道歉的不应该是你……”

      白先生翻译完,米加医生连连摆手:“NONO!请你放心,这些事情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时,我小声跟白先生商量,现在提出授权问题行不行?白先生说可以。我这才客气地提出了肖像授权问题……

      白先生翻译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不同意,我将白跑了一趟……

      只见米加医生冲我点了点头,拿出纸和笔,在餐桌上匆匆地写起授权书……

      悬了多少天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我起身去拥抱米加夫妇……

      接下来的五天,白先生开车陪着我,马不停蹄地跑了好多地方,再次来到艾克兴市,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给我重新翻拍了弄丢的九十多名人质的照片,还带我到二战展览馆拍了好多照片。我给市长也带去了珍贵礼品——陪他游览长城时给他拍的六个胶卷的影集。之后,白先生又带我来到纳粹在比利时的军政总督府塞纳弗城堡;又驱车跑到一百六十多公里外的海尔伯蒙小镇,找到钱秀玲老人的旧居;又带我跑到兵器资料馆,找到二十多幅纳粹将军法根豪森的照片。看到这些珍贵的照片,我高兴极了。不过,资料馆对出版使用的照片要价很高。

      白先生问我:“张大姐,他们要五十美金一张,你能买吗?”

      “买!多少钱都买!如果我带的美金不够,就从你们大使馆借。”

      白先生跟他们讲了半天价,二十多幅照片全部被我买下来。

      这天下午,白先生有事,我请高建武夫妇开车带我找到关押法根豪森将军的圣·极乐监狱以及钱秀玲就读的鲁汶大学,拍了许多照片……

      回国前一天晚上,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关呈远大使及张文民参赞,在一家欧式餐厅为我举行小型招待会。关呈远大使高度赞扬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促进了中比文化的交流。我也向关大使表示感谢,感谢大使馆文化处给我提供的极大帮助。

      第二天中午,我该起程回国了。

      此刻,我已拿到钱秀玲老人的肖像使用授权书,买到了法根豪森将军的照片,补拍了丢失的照片,又拍了监狱、鲁汶大学、老人旧居等许多照片,应该说,此行已经圆满成功。但我却觉得心存遗憾,没有拿到法根豪森受审判的照片。

      第二天早晨,高先生不在,犹豫再三,我还是向高夫人开口了。

      “张女士,能不能麻烦您,带我再去一趟资料馆,我还有一张最重要的照片没有弄到……”

      于是,她冒着大雨带我打车来到兵器资料馆,问他们有没有法根豪森受审判的照片。工作人员摇摇头,让我们去另一家史料馆问问。张女士的法语也不太灵,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史料馆。

      已经是十一点了,十二点二十分,白先生就来接我去机场了。我和张女士急忙跑上楼,这时,遇到一位个子不高、头发花白的老人,张女士比比划划地问他哪里能找到纳粹将军法根豪森的照片。老人手一摆,让我们跟他进屋。

      老人竟然从一只落满灰尘的盒子里,拿出四张法根豪森在法庭上受审判的照片,还说:“全比利时只有这四张法根豪森受审判的照片。”

      啊,真是天助我也!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上前拥抱这位陌生的比利时老人……

     我在出版的《盖》剧本和小说里所用的上百幅珍贵照片,就是这样得来的。

      221日上午十点,我终于满载而归。我先生和孩子在机场见到我,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是的,我终于胜利地归来了。

      从机场回来,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中国照相馆。晚上五点钟,我把当天冲洗出来的两套一百多幅珍贵照片,分别交给了等待下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及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两位编辑……

十八

      2002328日,折腾了三年的《盖》剧,终于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播出了,看到张雅文的名字总算打在编剧的位置上……

      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而是心里酸酸的,想哭。

      与此同时,我的同名长篇小说和剧本,也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作为重点书出版,首发十几万册。刘扬体先生为小说作序。不久,外文出版社又将小说翻译成英文出版,并参加了在法兰克福举行的世界书展。327日,比利时大使特邀我和中国妇联秘书长参加了比利时首相伏思达先生举行的招待会。在招待会上,比利时首相接见了我,我把我的《盖》书赠给了他。同时把几十套《盖》书寄给了中国驻比利时使馆及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也赠给了制片人及演职人员。

      这天,我走进中国妇联大楼,来向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两位领导表示深深的谢意。我知道如果没有两位领导的一再坚持,我的编剧地位肯定被人挤掉了。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领导在制片方会议上几次公开讲:“你们如何改剧本我不管,但张雅文是编剧这是不可改变的。因为没有张雅文就没有这部剧!”而且,就在《盖》剧首播新闻发布会上,有人公开冷落我,坐在台上的中国妇联领导用手势示意我不要生气。观样片时,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一位领导把我叫到台前,跟我谈了很长时间,一再安慰我,让我往前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还说:“没想到有些男人做事情,远不如我们女辈……”

      中国妇联坚持的不仅是一个编剧署名问题,而是一份正义,一份起码的公道,一份对人格和著作权的捍卫……

      进屋后,我情不自禁地与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两位领导紧紧地拥抱……

      接下来,一位领导说出一番令我很受感动的话:

      “雅文,两年来,我一直也在观察你。我知道你为了这部剧受了太多的委屈,可你为了顾全大局,一直默默地忍受着。我很佩服你的执著精神,也很欣赏你的人格。我们妇联本身就是维护妇女权益的,不可能看着不公平的事情在我们身边发生而不说句公道话。关于你的编剧问题,从一开始就是定下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后来那些事……”

      一年多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之后,这位领导跟我谈到一个不错的妇女题材,问我感不感兴趣搞一部电视剧。她说有人曾向她推荐另一个人当编剧,她没同意。她说她欣赏我的为人及执著精神,所以准备让我来搞。

      我告诉她,我刚接手另一个题材。她说:“那太遗憾了。不过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来找我,我们等着你。”

      后来,因为官司和身体情况,我一直没有接手这部剧。但在那种遭人贬斥、屡屡被人排挤的情况下,中国妇联领导居然能拒绝他人的推荐,而选择我,这不仅是对我创作水平的首肯,更是对我人格的首肯。

      在此,我向中国妇女的娘家——中国妇联、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她们在我求告无门、欲哭无泪的时候,能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

      《盖》剧播出后,我还想到一个人——一个给了我莫大帮助、却不知是谁的人。我想谢谢这位朋友,想送给他一本书。可惜我一直找不到他。但我要告诉他,我对那个沉稳持重而带有磁性的声音,对他那颗正义而善良的心,将永远心存感激。

      谢谢你,我的朋友!

十九

      本以为《盖》剧播完了,噩梦总该结束了,一切恩恩怨怨、争争抢抢,都该结束了。我很想尽快逃离这场噩梦好好疗治一下身心的创伤,重新寻回到过去的那份平静。

      可我又错了。

      《盖》剧播出后,观众一片骂声。导演不得不就片中的硬伤向观众道歉。听到这些骂声,我内心非常痛苦。

      我去比利时使馆送书,女外交官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质问我:“请问张女士,你为什么把我们比利时人民写得那么低下?难道你不知道比利时人民在反抗德国法西斯战斗中作出了很大贡献吗?”我被问得张口结舌。

      这期间,不少媒体记者极力想撬开我的嘴巴,想让我谈谈对《盖》剧的看法,但我却一直闭口不谈。虽然我在《盖》剧创作中受到莫大伤害,而且看到《盖》剧拍成这个样子非常痛心,但我觉得《盖》剧的拍摄很不容易,制片方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演职人员都作出了巨大努力。再说,这是国际题材,两个国家的民众和领导都很关注这部电视剧,我不能信口雌黄,更不想激化矛盾。

      但是,我善良的愿望却再次被现实击碎了。

      首先是导演向我发难,公开对媒体贬低我……

      接下来,我接到朋友的电话:“雅文,怎么回事?《电影电视文学》第二期杂志上发表的《盖》剧剧本,编剧是姓赵的,你却成了原著……”

      我不相信,电视剧早都播完了,字幕上明明打着编剧张雅文,改编赵女士,怎么还可能发生这种事?

      紧接着,又有朋友打来电话:“雅文,你快找来《盖》剧的VCDDVD看看,上面打的编剧不是你,而是……”

      我急忙找来2002年第二期《电影电视文学》杂志,果然看到发表的《盖》剧剧本编剧署名是赵女士,而我则变成了“原著”。而《盖》剧VCDDVD光盘上的编剧署名,既不是我,也不是赵女士,而是A先生。

      这一切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他们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吗,还要继续伤害下去?

      接下来,我打电话问周先生,什么时候支付欠我的二十五万元稿费。他却一改以往的态度,拒不承认签订过《补充协议》,更不同意支付我的稿费。我只好给潇湘电影制片厂厂长打电话。厂长说:“这件事由周主任个人负责。我跟他谈了,他不同意支付,我也没办法。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完全可以理解。”

      更可气的是,某制片人公开对外界讲:“我们已经付给张雅文三十万元稿费了。她还不知足,还要稿费!”

      这种诋毁我人格的谎言,给我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我怎么解释别人都不相信,只好以我全家的性命发誓:“我只拿到了第一笔稿费十五万元,否则……”

      一位老作家得知真实情况后,看到有人公开诋毁我,就为我说了几句公道话,没想到立刻遭到某些人的封杀。后来在他编剧的一部电视剧播出时,不得不将自己的编剧署名改用笔名……

      有的朋友问我:“雅文,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你?”

      是的,这正是我弄不明白的问题。我从没有得罪过他们。后来,一位资深编剧说出的一番话才使我渐渐醒悟:

      “雅文,你要能弄明白,你就不会受窝囊气了!影视界本来就处于一种无法、无序、无德的状态。有门有窗的能找个靠山,没门没窗的就像孙子似的,只能被人宰割,编剧根本没有地位!交剧本时,你明明是独立编剧,等播出来一看,你他妈居然变成老三了!明明是改编你的剧本,到最后改编者却变成了编剧。这种事太多了。不把你气出脑溢血和心脏病就算万幸了!你有合同有啥用?对某些制片方来说,只是废纸一张!人家大权在握,不用你当编剧,能给你找出一火车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排斥你,然后起用他们圈子里的人。有的剧本明明存在很多问题,却受到制片方的大加赞赏,最后拍出来只能是一堆播不出去的、或受到观众责骂的电视垃圾。就说你这部《盖》剧吧,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我只看了两集实在看不下去了。太可惜了,这么好的题材,本应该弄出一部好剧,最后却弄成这个样子,别说你痛心,我都感到痛心!再说这些编剧,谁没遇到过被制片方请去修改他人剧本的事?如果看到人家的题材好,就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变成自己的,那还要著作权法干啥?做人应该有起码的道德和法律底线!影视界的侵权问题,涉及当前的文艺体制、法律不完善等诸多原因。影视界的侵权只不过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其实质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些文人真应该先净化一下自己的灵魂,否则,你争我夺,目无国法,怎么可能创作出好作品?又怎么能净化社会环境?”

      后来得知,许多作家和编剧都因被侵权而付出了惨痛代价。一谈起侵权问题,好多作家和编剧都义愤填膺,心绪难平……

      沈阳军区的专业编剧李英杰,因被侵权而郁闷成疾,至今瘫痪在床。跟何庆魁一起搞小品的廊坊市文联主席赵德平先生告诉我,他编剧的一部电视剧,因没时间修改,让制片方请人修改。可是播出时却发现,编剧署名署着别人,而他的编剧名字却跑到滚动的字幕上了,而且一直拿不到稿费。最后,这位全国人大代表不得不用法律来为自己维权,虽然赢了官司,却使他的身心受到很大伤害……

      山西太原市电视台著名编导王喜凤女士对我讲,她创作了一部长篇电视剧剧本,已申报广电总局批准立项,并投入了大量前期资金。但某合作方以剧本不行为由,推荐一位编剧来修改剧本,王喜凤同意了,并向对方支付了稿费,双方签订了共同编剧的合同。可是,合作方用修改后的剧本开拍后,却不承认王喜凤是编剧。她四处奔走,向各级领导发出二十多封停止侵权的电报,却无济于事,气得她晕倒在北京的过街天桥上……后来,这起侵权案以法庭上调解告终,对方向王喜凤赔偿四十万元。她气愤地说:“两个一字不差的剧本,拿在我手里就一钱不值,而拿在另外人手里就非拍不可!这说明什么?是择人,还是择剧本?”她说:“我不怕用真实姓名,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证据确凿。我认为这是向邪恶作斗争,抛开个人受的伤害不说,这是一种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如果我们能团结一些正义人士,把反侵权的斗争做大,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位因屡遭侵权而患上严重心脏病的作家告诉我,他很想写一本揭露侵权的书……

      看来,侵权已经不是什么个案,它已成为文艺界的一种公害了,许多作家和编剧都受过侵权的伤害。

      三年前,我自费赴欧洲挖掘出尘封半个多世纪的素材,把钱秀玲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推向世界,因此受到中、比两国大使的高度赞扬,赞扬我促进了中比文化的交流,比利时首相接见我……

      现在,面对一次次明目张胆的侵权,面对所欠的二十五万元稿费,面对一年多来几近崩溃的折磨,面对他人的诋毁,我的人格和尊严再也不允许我沉默了。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向媒体开口,向法律求助!否则,我无法洗刷他人对我的诋毁,更无法保护我起码的权益。不仅是为我自己,也为那些屡遭侵权、屡受伤害的同行们!

      200255日,我接受了《南方日报》两位记者的采访,他们撰写的《剧本改编者的权利有多大》的文章,以半版篇幅发表在《南方日报》上。

      但我深知,一个编剧向强大的制片方宣战,等于是以卵击石,会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会粉身碎骨,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输,输了就更是输了。

      我先生更是坚决反对:“雅文,你千方不要把你的时间耗费在没完没了的法庭上!我搞了二十多年法律,比你更了解法律,也比你更了解中国的执法环境。你不要对法律抱有太大希望!法律是死的,法官却是活的。法官也是人,同样生活在充满诱惑的社会里,同样受着各种关系的制约……再说,咱们国家的知识产权法才实施几年,好多法条都处于完善阶段。另外,你同时要起诉三起官司,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受得了吗?我劝你还是咽下这份委屈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

      就连高级外交官余美和参赞都为我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你?没有你张雅文,能有这部剧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人做事应该讲起码的良心!”后来,他向法庭出示证言,公开谴责他们的侵权行为。

      其实,我一直也想委曲求全,也曾想让自己的灵魂继续委曲地跪下去,如果能跪来尊严和权利的话。可我却发现,委曲求来的不是“全”,而是被人一步步地蚕食掉所有的权利。电视剧播完了,侵权还在继续。我认为,一味地放纵他人的侵权行为,只能使中国文坛的侵权行为更加泛滥,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无法无天。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黑龙江这片粗犷、豪放、充满暴风雪的冻土地,曾培养出杨扬、王等一批不惧世界强敌、勇夺奥运冠军的冰雪健儿。而我这个同样在那片暴风雪的冻土地上成长起来、同样有着冰雪人生经历的老运动员,面对这一次次的侵权,面对一次次的伤害,我那不肯屈服的个性不可能再让我保持沉默了。

      从我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教育我,人要知恩图报。所以,我对所有帮助过我的人都要报答。但母亲也告诉我,人不能太软弱,不能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否则,你在家里外头都直不起腰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