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梅（钟梅西）
当听说在美国西北俄勒冈（Oregon）小城希尔斯伯勒（Hillsboro）的森林里，藏着一架由退役的波音727飞机改造而成的飞机之家的时候，我便不由得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但又因着各种原因一直拖延着未能成行。
随着夏日来临，空气里总会在蝉虫的鸣叫和植物生长的喧腾中散发出一些气息，让心底的好奇与探索欲渐次生长。于是，约了一位友人，想去一探究竟。
朋友是个细心的人，她在网上搜好地址和参观时间，我们便分头出发了。
Hillsboro这座小城既有以Intel公司为代表的许多庞大的现代工业园区，同时也坐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各类农场。从波特兰（Portland）出发，进入Hillsboro后一路空气清新，景色宜人。20 多分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路口中央的三角地带，插着一块红色的警示牌：“NO AIRPLANE HOME HERE”（这里没有飞机之家）。我愣了愣，犹豫着把车停了下来。遥遥看见前面的小山坡上的房子里有人出来，站在那儿盯着我看。这户人家一定是被无数的人在这里问过路、打扰过吧。我心情居然有一丝紧张，又看看导航，还是硬着头皮开进了右边那条延伸进森林里的路。
到底有没有“飞机之家”呢？还是已经关闭了不让人看了呢？飞机那么庞大的身躯应该会以怎样的方式安放呢？心里正七上八下，忽然公路左边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入口，有块牌子上写着“AIRPLANE HOME”加一个箭头，我想，应该就是这里了。这个入口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我意识到的时候，车子已经开了过去。我掉头回来，进入一条窄窄的上坡土路，在高大笔直的树木间穿行片刻之后，终于，我看到了那架心心念念的飞机。
我看向它，它真的很破很旧。在周围高大茂密的树木的掩映下，它也没有我想象的庞大。它横卧在那里，如一头栖息的老兽，周身笼罩着一层静谧的气息。
朋友已经先到了。她说，我们好像有点幸运呢。我问，怎么呢？
她指着打开的一小扇机窗门说，主人好像在。
果然，从门窗里有个人探出身来，冲着我们热情地招手。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们不约而遇地碰到了飞机的主人Bruce Campbell。
台阶就在飞机的右侧机翼之下，我们拾级而上，从飞机的翅膀走过去。
主人Bruce看起来很高兴，是那种看到有人对他和他的飞机感兴趣而远道造访这件事情所拥有的乐此不疲的高兴。
他身形清癯而匀称。当他自我介绍说他已经75岁的时候，我们都有点不大相信。也许一个人心理年轻的话，他与他周围的世界都会自带一种与年龄无关的轻盈感。
入口，是飞机原来的一个紧急出口舱门。正对着入口的架子上，一排五颜六色的袜套是Bruse为参观者准备的，他还很贴心地问我们挑选什么颜色。
在Bruce的带领下，我们穿行在机舱的内部。呈现的有Bruce的淋浴、厨房、厕所、储藏、休息等生活区，工作区则是一张长台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他的工具和拆分的机器零件，在飞机的头部则基本完整地保留了驾驶舱区域。他让我们坐过去，给了我们一顶机长带的帽子，指导我们怎么拉动操作杆，同时头顶的灯光不停闪烁变换着，让我们有模有样地感受模拟操纵飞机的快乐。当然没有Bruce的指示，我们是不敢随便触碰飞机上的其它按钮的。
Bruce还在机舱里保留了一排原汁原味的飞机座椅，每个座椅上都有个小动物玩偶充当乘客，蜘蛛、老鼠、小松鼠……，很是有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版上写满了来自世界各地来访者的留言和签名，五彩斑斓，风格各异，各种语言都有，像个联合国的留言本。我驻足翻看着这些留言，陌生的人们用不同的文字给这里留下了同样的热情与温度。这些文字像是穿越国界的笑声与叹息，在纸版上彼此呼应，给予Bruce鼓励、赞美和陪伴，一定会让他即便独自一人时，也不会感到孤单吧。
Bruce一直在给我们事无巨细地介绍着，有问必答，让我们刚开始还有些拘束的心情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问起他为什么会产生在飞机上安家的念头的时候，他说，在他大约15岁的时候，他在电视画面上看到那些退役的飞机摆在停机场上蔚为壮观的画面，就萌生了想拥有一架飞机的念头。大学毕业后，他成为一名电机工程师。他觉得飞机无论是从安全性和已经具备的各种排水、照明、电路、空气循环等基础设施方面都已经完全具备了改装成居所的条件，而如果能用自己所学亲自动手改装的话，那将更是一件充满了挑战和有成就感的事情。这个想法就像种子一样埋在他的心底。多年后，他终于开始付诸行动。他买下了森林里的这块地，又花10万美金从希腊买下了希腊船王欧纳西斯和他的妻子肯尼迪遗孀杰奎琳都曾经搭乘过的这架退役的波音727飞机。接下来，为了把飞机运回来，他不得不大费周章，拆掉了飞机的机翼并花费了12万美金的运输费最终让自己的梦想于1999年在这片森林里落地成真。
他略有些感慨地说：“迄今为止，我在这里已经住了25年了。”
飞机后部的舱门本来是关闭的，他说，你想看吗？我说想。他爽快地拉开门，居然有一个舷梯直达地面。他抬头又指了指飞机的上方说，从这里还可以爬到飞机的顶部。
正说着，一只灰色的猫冲了进来，他慌忙去追猫，说这只邻居家的猫总是跑到他这里睡觉，他有点担心猫会去他的工作台捣乱，便拿了点猫粮让猫去外面机翼上吃。
我们跟着他出去，站在机翼上看他喂猫，忽然有点好奇他在森林里居然还有邻居。他哈哈笑着说，你们也可以来做邻居啊，到这里来扎营或者露营都可以。当然也可以考虑像他这样改装一架飞机当家来住。他历数以飞机为家的好处，比方说制造飞机的航空材料，可以防风防雨防地震，比普通住宅相比安全性高出了很多，还可以不用背负沉重的房贷压力。并且让退役的飞机可以废物利用，有效地节省地球上的资源。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鼓起勇气问道，你的家庭支持你吗？
他说，他一辈子都没有成家，这里就承载了他关于家的一切，快乐与自由。
Bruce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对于我们这些短暂造访的俗世过客来说，他的双眸里的光芒，如同森林里掠过的光影，有着我们无法企及的盛景。
Bruce说，接下来的周末这里还会举办一个小型的音乐会。我问，舞台搭在哪儿？他大笑着说，就在你站着的飞机翅膀上。他的“飞机”两个字是用很地道的中文说的，机翅抖抖的，仿佛也在笑。他给我看音乐会网站的图片，果然演奏者坐在机翼上面的一张椅子上，优雅地拉着大提琴，观众在机翼下方围坐，给人一种森林童话故事里的不真实感和梦幻感。
Bruce送我们走下飞机，我问他如果有别的朋友参观的话，怎么跟他预约，他说十月份之前他基本都在，但十月份之后，他会去他曾经工作过的日本长呆一段时间。
正说着，一群肤色各异的年轻的参观者热热闹闹、嬉笑着过来。Bruce又乐此不疲地开始了他的新一轮导游。但这群年轻人似乎呆的时间并不长，我们还在拍外景的时候，他们已经匆匆结束了参观。当他们经过我们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抱怨说没什么好看的，太狭窄，太凌乱拥挤，空气中好像还有一种霉味。另外一个声音说，快走吧，我们还是去酒吧喝点什么。
我有点感慨，这飞机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看到的杂乱，却是Bruce眼里无比精妙的设计和优雅；他们看到的窄破，却是Bruce可以穷尽一生沉迷的兴味无穷的乐园。
最后，朋友用无人机从高空俯拍了这架飞机。无人机的视角是天空俯瞰大地的视角，也是这架老式727飞机曾经有过的视角。
离开前，我又回头凝视了片刻。想象着，眼前这架老旧的飞机，也曾在无数个日出日落、风起云涌的过往岁月里，于天地之间俯仰，穿越晨曦与霞光，山川与湖海，翱翔过，呼啸过，最终蜻蜓一般落下了它的翅膀歇息在这静谧的丛林里。
森林是它的家，而它是Bruce的家，是人与机经历风雨起落后共同的归处。
注明：本文发表于2025年9月21日《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