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寻找一个人》

2025年美中作协诗歌征文

作者:丁岚

网络是设计的

它盛不下李白苏轼一泻千里的才华

屏蔽不了海子的春天顾城开门见光的快乐

虚拟的鸟飞不出防火墙

数字的鱼游不进数据库

海洋等了很久

踏马迎风跑进网页

像素挤满照片

世界那么大

没空间了

空间呢

自由啊

盛世如你所愿

不老的我和年幼的你

随清零挂满AI的界面

残留的碎片和记忆

生老茧的手在刷新存盘删除它们

黎明拥着宇宙

寻找加密的人。

云端 从云端下来

交流边界整合灵魂

吹起口哨拉响手风琴

重设的白桦林推开梦幻的荒野

说我们要求一个人

屏幕问 你们要求什么人

露水和落叶调出天空的笑容

我们要寻找一个人

散文 《游园紫竹院》

作者:丁岚

 

     朋友约我到紫竹院西门等她,一起逛街。我早到,想独自看看紫竹院。

     记得母亲喜欢紫竹院。几次提出一起游园紫竹院,我没同意。"离家太近了,游它像游家门口。"我说。

     "游园非到很远的地方?"母亲的眉毛扬了一下:"你喜欢读红楼梦,林黛玉还不就游了自家园子。"母亲的观点让我笑了。我从阳光里看母亲,她目光很远,若有所思。我用手晃晃,挡去她的目光,母亲再笑,说紫竹院是平民公园,很多花草树木,很少名人提诗提字,游园起来感受都是自己的。

     "那是。"我说。"人民的国家,人民建立。"我这么想,就这么说。我这代人,生来就享有和平。我很神气,眼神简单。母亲用笑看我。我特别喜欢母亲的笑,笑不露齿,属于另一个时代,有很强的穿透性。

     母亲故去几年了。

     走在紫竹院的小路,思想母亲,恍如隔世。很多一簇一簇的竹子,长成了一片一片的南方,每一片都有红楼梦的小丫头紫娟那样忠勇的眼神。紫竹院在我对母亲的思念里亲切了,我假设母亲健在,我陪她散步,也或许得用轮椅推着她?我在手机里找到母亲的照片,有母亲在,一个人的路就不孤单。像以前一样,母亲的话总能走在我心里最自由的地方,她给我讲她理解的平民和劳动人民的关系。紫竹院任由丰满的秋天跟在我身后,我透过它们去看太阳,太阳像缩小的菊花,在属于它的季节里韵味悠长的吸引我,如果能再给我一次叫母亲的机会多好啊,我曾经如此地依赖母亲的爱护和宽待,现在,它们一起长成比世界重要的感情。

        紫竹院离家很近,有一千多米距离吧。进了门,很多条小路,每条都有一个特别的名字,我都没记住,倒记住了每个路口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花草树木,河水贴着它们九曲十八弯的转,一会儿把花搂在怀里,一会儿渡很多秋天去阳光聚集的藤蔓,阳光躺在藤蔓上,躺成胖胖圆圆的样子,天小了,却空旷,凉快了。麻雀背起漂泊的眼神去竹林,去槐树林,去长满少女心眼的柳条林里,搅乱了林了子里的温暖,那有太极,口琴和手风琴,生动的唤着远处的山脊和道路。一些假山和水泥不属于自然的创造,经过它们的水就回不到永定河故道了,花瓣们,草叶们,等着雨水。雨水可以再造它们——孩子们举着伞,追着小雨,数落星辰。老人们在伞下用一辈子的幸福看一家三代的快乐,坐在长椅上阅读眼前的一切,园林在不觉中长出满足的心思。

     母亲是把生命后几年早晚遛弯的时间给了紫竹园的。她慢慢、自在的走在这里,她能找到年轻时候带着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崇拜,义务的来这挖土,植树,栽花,修湖,想象长椅放哪儿,走累的游人坐哪儿能获得休息?休息的是老人?还是孩子?不同年龄的人对坐位会有不同的需求吧……等等这样细腻的心思……。老了有这些回忆陪伴,会懂"革命者有"吃咸菜就窝头也能指点江山"的气魄。

     风对着河面吹出很多皱纹,河面美丽了。鱼游远的水声,让时间有了思考。然后,静下来,它静下来了。多美啊,我的思想掠过千山万水,停在"天下太平"四个字前,世界明亮,一切如此简单。

     母亲常来这,她说这有普通人的理想,也有从北方落户的南方。她找到了这样细致的感觉。她或想她的家乡了?她没在我面前流露过呵,我做她女儿几十年也不知道她最爱吃什么?最爱思考的事情?最要紧的需求?她均等的对待我们几个孩子,每天像蜜蜂一样为父亲安排好一切,为我们做这做那,吃苦,吃亏,吃剩饭剩菜……我没见过她对自己的好,超过对待我们。我很多次心里发誓,我长大了不做母亲,要做父亲。父亲几乎什么都不做,甚至不用关心我们。

     我长啊,长啊,我长成了母亲,我有能力为(我的)母亲做事,去照顾她,亲爱她了,母亲走了。她多次对我说:"我不麻烦你,舍不得。"母亲走了。直到现在,我都在体会"天塌了"的感觉。母亲,我的生活。

     母亲出身富有。可是她喜欢革命。反对她老爹的三妻四妾。我曾与母亲讨论她对丈夫的要求,是不是维持婚姻的一妻一夫制就可以了?母亲说:"不。"然后她说:"我对你们父亲的态度决定于他对国家的贡献。他的工作太多太累。我必须帮他,也要照顾好他。"她带有感情又自然地说。

     我懂了。又不懂。从母亲言语不多的叙述里,我知道她从小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对与她家庭生活不同的人,有深深的同情。她太喜欢世界大同,均贫富这类思想。接触了以推翻人吃人社会制度为己任的革命者,就不顾年少,投身革命,更随大军南下,把红旗插遍中国。在这场革命中,她个人的生活损失了很多,是翻天覆地的,她舍得。她从没想过除理想之外,她能得到什么?这是我的母亲。

        母亲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也活成了我的幸福。我即使浪迹天涯,还是会把最温暖的心、勾我魂魄,让我瞬间泪目的感情变作一次次回家的行动,去看她。母亲安好,我就继续行走世界,把遇见听见的事情点点滴滴讲给她听。

一直以为紫竹院里有紫竹,是为紫竹院。后来知道,这块地上,在人类没有触摸到它之前,长有浓密健壮的紫黑色芦苇,它们是每日摇弋在阳光里的紫天鹅,被大片原始的晚秋围拢着。梦里,我遇见母亲怀里有一支秋菊,它低垂着颈项,母亲小心护着它。我记得母亲在家门口种过菊花,开花时候,太阳给了不可思议的光明,赤橙黄绿青蓝紫,许许多多的深深浅浅。有人耐心数过说有一百朵。母亲悄悄说可比100朵多。

    紫竹院有多少花朵呢?数不过来数不过来。紫竹院有数不过来的花朵,数不过来的幸福。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又不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还有喜鹊呢,乌鸦呢,很多很多的鸟儿呢。这年,槐树就举着紫槐花来了——几株开紫槐花的槐树用与众不同的颜色,惊艳了人们的眼睛和思想。在紫槐花的树下,我看到推小车行走的靳玉良叔叔,他是母亲的朋友,已逾耄耋之年了。我走过去客气的打了招呼。记得母亲说,他曾是部队的模范。1963年师范学院毕业,就报名参军到了从未向世人展示自己风格的大兴安岭,那时候人们叫它"高寒无人禁区"。它有多冷,人们不知道。它有多坚硬,人们不知道。人们只知道有一节绿皮火车已经从北京出发,正用千山万水侧目的速度向祖国最后一片原始的林子驶去,去开发它 ,使用它,了解它,建设它。那时候,这些出现在报刊字典上,管它叫"大兴安岭会战"。

    他所在部队经过曲折的行军——在靳叔叔的日记里蜿蜒如这样:新兵们坐着闷罐军列先到了吉林白城附近,又到哈尔滨乘船驶过黑龙江河,然后走急行军在北大荒边。一个被大雾包围的清早,他们摸到了到了生在大兴安岭边上的嫩江平 原。它好广阔呀?即使雾遮蔽了它,几十台,数百台拖拉机在收割军垦农场耕日夜收割高粱,大豆和麦子,都证明着它的一望无际,一望无际都是金灿灿的成熟,谁不被震撼?部队首长说,从这进去,身后是秋天,眼前已是寒冬。换上鞋子袜子,包括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要改变。整个部队穿成了棉衣棉裤再加皮大衣大头鞋皮手套,迎着大兴安岭九月的漫天风雪。你以为这就够了?走着瞧吧,靳叔叔这支部队走过大兴安岭首府加格达奇,没有停下来。那时候加格达奇除了有个名字,没路,没房,什么叫一张白纸?看到它就懂了。它的前面,几百公里远的前方,是大兴安岭古老的心脏。

    那里一片黑色,鄂伦春人叫它西里尼(死地),走不出去的沼泽草地沤着因千百万年腐烂而生的‌沼气‌,甲烷‌。所以,进大兴安岭不能在它暂短的春秋夏天,它们加在一起也不够三个月。只能在封冻漫长的的冬天。

    冬天在八月底就开始了。西伯利亚的寒风如狼,呜嚎而来。战士们一个一个牵着手走在指南针的方向上,山顶绿色如萤的狼眼凝视着这支队伍,代替大兴安岭的冬季凝视着,它看到下岗回到帐篷的战士,鼻子有点痒,揉了一下,帐篷里一片惊悚:"鼻子(头)冻……掉了! "

    没有人哭。

    你们看啊,野蛮的,亘古蛮荒的兴安岭上,地基挖了,桥架了,隧道通了,枕木铺了,铁轨铺了,火车通了——"这是我们的过去。"母亲说。 那样苦的地方母亲去了。是的,她去了西里尼。我心疼的贴着母亲的脸,她一身的关节炎是在那落下的,她说:"庆幸这样的苦,没有留给你们。我们克服了。"

    母亲此时像对时间宣告,眼里流露出做过女汉子的女人才有的眼神。她建议:你不是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吗?去问问靳叔叔,他当兵一辈子,写了51本日记,随便一页,就是一座紫竹院的故事。……嗯,他跟母亲比还算晚辈那。可不吗,革命者的年龄是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开始计算的。队伍里有少年的老革命,有老人的少年者。

    太阳带着大朵野罂粟的明亮,钻出林子。母亲向前看的眼神成了我前行的路,我风雨兼程的走;我记得母亲说:很多人,有绝对的权利走在中国任一条马路,任一座公园,没有他们,哪一座公园都有称不上美。是的。社会主义的公园是国家的。社会的。人民的。每一个建设者,哪怕衰老的无法直起腰,也高贵的像一座移动的雕像。

    很自然地我走到紫竹院餐厅门口。我看见很多人排队买午餐,我去买了两个炸糕,母亲生前喜欢炸糕,她的,我替她吃。一个带给朋友。

    出餐厅往前,我看见有人划船,有人抖空竹,有人亭子里读书,有人在桥上,有人在桥下,每个人都在别人的和自己的手机(相机)里。我还听到了人们自由的歌,歌者把毛时代唱回了紫竹院,指挥如醉如痴。

    我看见了母亲的另一位老朋友张叔叔。他保持着每个周末来听歌的习惯,他每年都要请指挥,乐队去馆子聚餐,他愿意跟他们成为朋友,听了他们的红歌,他心里装不下别的歌。

紫竹园就这样随歌走在中国百年的经历里,从推翻帝制,北上抗日,解放全中国,到多快好省地建设新社会……它们没有随时间的消失而消失,反而万物寻声,贴着声音长得欣欣向荣。论唱红歌的气势和气质,哪儿能跟紫竹园这比?出了紫竹院西门,是国家图书馆,很多大学,很多军队的离休所,休干所……紫竹院披着秋天的长衫赶着去另一个梦的路上。那边的公园随便可以穿越,交谈。当五千年都羡慕你,你怎么回应呢?

     "自然。很自然。"

    朋友吃着我买的炸糕,一边说。"往古论七百年前它是一片低洼的湿地……。

风吹起来了。吹得很多树叶有了游人的表情,蓬勃浓密又细长的柳条,带着人们的思绪走在对亲人的怀念里,梦里。这个时候游园紫竹院,它贴你心。

散文《槐树林的灵魂》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作者:丁岚

    妈妈去世前说:“我要树葬……”她说:“我想躺在树下。”

    早春,窗外的藤蔓停下生长,容光焕发的看着我和妈妈,我们靠在一起,谈到了妈离世后的去处。妈哭了。我低声问:“你怕了?”我抱住妈,“妈,不怕,有我。”

    从这个冬天到下个冬天,时间过得真快。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重病房门窗紧闭,靠窗的床上,躺着妈妈。我在妈的床前走过来走过去,眼睛不敢离开妈。直到监视妈妈生命体征的机器诡异地叫起来,妈妈脸上有了痛苦或解脱的表情?医生奔来,一阵忙乱,妈走了。那么快?我拉着妈的手,不松开。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睡着。一个中年女人往我这边看看,递我一支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接过来,凑近打火机,吸了一口。我从不吸烟。病房里不让吸烟。她说:“你哭出来吧。”细细的烟在我手上缭绕:我想起来,妈托我找一棵树。妈要葬在树下。

    后来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找一棵树。树不能离我远,最好经常可以看到……。可是,城里的树几乎都被认养了,被“实名认证”了。我去郊区,去山里,国家的山水国家的树,即便是个人的,也是国家的。即使认养了树,也没有动的权利。树,远离了原野的贵族呀,我怎么办呢?

    我去京郊观音庙踏青。庙旁有湖,湖岸北有槐林。槐林边一棵小槐树歪着,弱小。它的存在触动了我。风起,湖面乱了,林子摇晃,直到风沉默下来,飞去远空的鸟,飞了回来,有一朵花也从风里回来,歇在树根上,晃出一团黄色,宣布了它的主权:春天了,树疯长,花开无数,无度。

    我友好地摸摸那株小树。从此常去看它,为它浇水,除虫。冬天,给它围上草席,加固了三角架。“喂——,一个在湖里打捞叶子水草的老头冲我喊,还竖起大拇指,他的小船划过来。“打理湖的?”我问。“也管槐树林。”他说:“你认养了它吧。”“你再说一遍。”我的心“砰”地跳了起来,马上按照要求,办了认养小槐树的手续。

    喜悦那么意外的落在我心里。老头说,他住靠湖不远的村里,“这儿的土质,适合种槐。二三十年前,我找过县长,要求种槐。县长说行,要我点豆成兵,我就每年栽点;现在,瞧这一大片。县长说槐为国树。惟槐含鬼。寿逾千年吶。”一个瞬间,槐树林在我眼里有了辽阔的古意。我说:“你若同意,我叫你老庄。”他说:“我姓庄嘞。”

    他说,“槐花开了你就来采花。神仙们都来……槐花可香甜。”他真是林中庄子。他的话使我确信这是我要的树,我谈起了妈妈。我没有提妈要树葬这事,我说:“我认养的树歪了,需要重栽种吗?”

    老庄脸上满是刀刻斧砍的皱纹,稍动,皱纹便四下游走,他的脸极为生动。他抿抿缺牙的嘴说:“你明早来吧。”

    次日早我到的时候,距领养树不远,有一个新挖的树坑,边上有一棵槐苗,老庄看到我,脸上的皱纹动起来,他说:“栽完了叫我。”

    我小心拿出妈妈,用塑胶袋包了又包,放在坑下;在放下树苗,撒了细土、又陪土……踩实,浇水。又给认养树松了土,浇了水,清除了虫子……跟两棵树讲了彼此关怀、生死相依的话:“你们俩从此是我的命。”我转向认养树:“今后你是我,名邵。”我叫了一声邵,高高地又叫了一声,邵低下头,晃晃不丰满的身子,我拍拍树干,“替我照顾好妈妈……”我又对妈妈说:“妈你说过‘人活着是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你的故事完了吗?你多了不起,你用树葬,使我们再见,使我们有未来可期的时日。”老庄来了,忽然他瘪着的嘴里发出,“嘘……”的嘘声,我顺声寻去,我包包的丝巾上落着一只青白蝴蝶,它身上有几个绿色的点点,两只须子长长弯下去,须子一边一个黑眼睛,真美啊,她温暖如春地凝视我。“你是妈妈?”我的心和它在那一刻穿越时空,絮叨着思念!我捧起丝巾,她慢慢歪在丝巾上,好享受啊,我说:“你来谢我?”她立起来,两个翅膀扇啊扇啊,它飞出去,它又飞回来,像亲我……太阳迷蒙我的眼睛,我多幸福啊。

    我领养了两棵树:邵和妈。当太阳照在它们身上,它们和所有的槐树一样显出明亮的色彩。我在它们的枝桠上系了许多来自我心愿的红布条,每每风过,它们和我聊天,会说;“天晚了,快回家。”小时候妈妈常这样说。我用槐花酿了酒,给了老庄一坛,老庄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回不去了。

    我和老庄熟悉的像老朋友了,我跟他聊了树葬。他给妈树剪枝的时候说:“跟你妈说些体己话吧,她听得见。树灵。每片叶子都是耳朵,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就带着你的话生长,越长越是你希望的样儿。”我听着,觉得妈来了,环绕着我,不知名的野花们在那一刻怒放了,我在邵和妈树上分别刻了它们的名字。老庄说,他要让靠近妈妈树的枝桠,往外长长。树像人能生善良长友爱,当树边花草在阳光里化成光辉,树长得更快,天籁长存,一如妈的故事长成了槐树林的灵魂。

随笔  《幸福的苏州老城》

 

作者:丁岚

 

 

写在前面

          有老城,就有新城。聪明如苏州人就这样分别了苏州的过去和现在。我去苏州,在老站下车,古事,小桥,灵动飞檐的房子涂着喜鹊的颜色温暖地告诉我:这有神仙们下凡的秘密,那有泰伯西施孙武子们充满智慧的故事……我关了手机,丢开时间,链接起每个故事,我只有两天两夜可以乐不思蜀——走前的那个傍晚,我的眼睛越过窗外万家灯火,心落在初夏的花上,落在苏州老城——

(一)

            本来,没有特别的愿望游苏州,好不容易有了能随心所欲支配的时间,旅行偏偏从苏州开始了——芑是我在夏威夷认识的朋友,20多年没见。她在电话里说:她四月来中国苏州。我说:“你到苏州,我从北京赶去看你。”芑说:“行。”

           她说:“你不要再租房间,跟我挤一挤吧?我们还可以聊天?”芑轻言轻语像说着别人的事情,就把我安排了。

           我准备不足,天马行空,到苏州了。

 

           认识芑有三十年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带着儿子在火努鲁鲁(夏威夷首府;Honolulu)一个公园玩,有个人在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然后问我:“你是中国来的?”我点点头,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她说:“我走来走去,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认识你。可是你老不说话,我只有先开口了。”竟还有这么直接的人。我认真的看她,她有着在夏威夷久住的人才有的赫亮肤色,小而紧致的脸,眼睛大且明亮,微笑的样子,像开放的喇叭花,连阳光都愿意留在她脸上。都说男孩子看女孩是挑剔的,其实女人看女人才更严格。她愿意认识我,我大概也期待和她认识?我们三言两语就交换了彼此生活的状态,她的生活让我觉得别开生面,我记住了她,渐渐成了朋友。她说:“我曾是苏州乡下小镇传去香港的一段故事。你信么?”她看着我的眼睛,停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呢?”她的眼睛迷小了,睫毛遮起了她水晶般晶莹的眸子。

           她说:她从小生得漂亮,在苏州乡下长大,妥妥的一水乡小姑娘。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有了关于她的传说的第一个版本:有人选美选到了苏州乡下,要她去参选。她虽不知道什么叫选美,也不知道到哪选美?却有一张她的照片,像被风刮丢的叶子,翻山越岭到了香港,到了一位叫J的先生手里。J哈佛大学硕士毕业,来香港工作数年。据J说,他先是听了传说,就半信半疑跟给他讲故事的人要照片。讲故事的人本来讲的是坊间传闻,哪有照片?情急之下,把外甥女芑的照片拿来塘塞。传说的第二个版本是:J本是个不温不火的人,看了芑的照片,也不听讲故事人的解释,执意要去苏州乡下见芑,并且进入了疯狂的准备阶段:订机票,买礼品,办签证……这些在八十年代早期哪一条都不容易办到,J都办到了。而事实是,讲故事人是芑的亲舅舅。把芑的照片给出去,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会儿他又没了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芑,请她出来救场。传说的第三个版本开始接近真实:J到了苏州,芑出场了。

            芑说她“并不是那种只有傻傻简单气质的乡下女孩,”芑说。她那时候是有一点复杂的,她想离开乡下。她说。她虽然初中没毕业,但是改革开放的洪流还是席卷了她,她“很向往到国外去。所以,”她说:“我怎么会抱怨我舅舅?我决心用各种方法抓住J。这是J和舅舅没想到也不知道的。后来嘛,一切跟我设计的一样啦。”她一面跟我说,脸上漾出她耍了小聪明时候的得意。是挺可爱的。我跟她差不多大,也是女人,可我心里就没有她这些小女孩儿般的“小把戏”。故事的真或假,在J那里不重要,他反正找到了他心里的西施。对,他是奔着西施去的,他只看了芑一眼,就认定西施不过如此,芑就是他的西施(后来我和别的朋友悄悄分析,美国长大的J那里欣赏的了西施之美,他眼里的西施是个芭比娃娃也未可知。巴比娃娃在美国人心里那是生动的上了天庭的女孩儿)他根本不理他父母的阻挠,一分钟不肯耽搁的给芑办了护照、出国手续、签证等等,两人到香港的时候,已是夫妻,然后就去美国,在夏威夷定居了。朋友坐在我旁边落落大方地讲着自己的生活:“一个哈佛的硕士就这么和我这个苏州乡下的小姑娘结婚了,过起了日子。那时候,我一句英文都不会呢。”芑半认真半嗲地说。我忍不住笑:“其实,哈佛的硕士是为你这样的人准备的。”

           我的话,使她乐了。“真的吗?”她笑起来真好看。我问她,她的J先生有没有这样说过?她抿着嘴,浑身笑意,却不说话了。我想起了网络飘出来的“声声慢”: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婉然的你在哪里?或许这就是芑的命。她注定会掉进她的婚姻,婚姻便是她的事业和高中、大学,至于她的头脑,放置不用也行。“我就不同。”在芑的问询下,我几乎叹着气讲了我当时生活里的麻烦。我直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坐的离我更近些,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帮你吧。”

           我不由得笑了。我答应着,因为我觉得我迫不及待需要别人的帮助,但自己的事,别人怎么帮呢?尤其芑,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好人,除了她的家,她大概没经历过什么?我觉得。

           没几天芑给我电话。她问我:“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给目前还算你先生的那个人打了电话。你想不到吧?他问我你是谁呀?听他软塌塌的口气我就气了。我说:你以为我是谁?我要跟你唱四季歌不成?你脑里一天想的都是什么,港都啦(傻掉啦)?我是你最需要认识的人耶!”

            这真的出乎我的意外。对他,那个时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真不知道对付他那种人,老天另有办法。我开始佩服芑。我请她来吃包子。我虽才学会,饶有兴致地展示手艺。她来的时候,带来了她的姐姐和妈妈。哇,她妈妈都70多岁了,可是太美了呀。“可惜,你不像你妈妈。”我说。她叹口气,说她长得像她爸爸。她爸爸是台湾人,解放前从台湾到北京,一见他妈妈就穷追不舍,台湾也不回了。结果,没多久,中国解放了,他这个公子哥想走也走不了了,在家属还乡的时候,下放回了苏州老家,“拖家带口的,我们一家都去了,苏州是苏州,我们去的却是苏州乡下呢。后来,改革开放了……我爸把自己开放到别的女人那了。多气人,我就把妈接到了美国。”她的故事,听了让我长长叹气。“我知道你为什么帮我了。你看不得这样的事。”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对芑说。“谢谢你对我的同情。”那天我们有时间,聊了很久,海风和海浪陪了我们很久,陪我听她的故事,她的家事。

           生活里她很聪明,准备了很多“小妙着”给她的J和公婆。她的公婆很瞧不起她,她就扩大她的家庭,巩固她的地盘。她把她妈、哥哥姐姐都接到美国,她公婆再为难她,“要想想我后面一家子人是不开心的。”她口气鲜少有的坚决。与她的精明比,我有些惭愧,我活得过于真,过于真情实感了。生活不是直线的,有些事情,拐个弯就事倍功半。后来,我跟芑更熟了,她劝我:“离开原来的生活吧?……桥归桥,路归路。他不会再有开挂的生活,也回不到风光的过去的。”我听着,不能相信这些话出自芑的口。她目光坚定的说:“相信我。”天呐,她在婚姻里经过怎样的摔打(呀)才获有如此道理。

           我点头。不久,我离开了夏威夷。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南韩机场意外见到了芑。我们拉着手那么高兴,想不到呀,我们还能坐着同一班机到北京,老天不仅有这样的安排,还帮助我们找到了彼此。“我们已年近花甲,不能再了丢了彼此了。”我们互道珍重的时候这样说。从此,我们每年都有电话。特别是疫情期间,我们的时间宽裕起来,电话更经常了。这回她回苏州是请一位老中医为她针灸,我们约好苏州见。

          从芑那里陆续得知,这位老中医也是传奇人物。刘姓,刘邦真传第几十代孙?退休早,退休金并不高,多年不涉江湖,只偶尔给朋友扎扎针。芑便是他退隐江湖后还保留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的一个。芑现在六十多岁了,仍可用亭亭玉立来形容,我去苏州见她,也愿意见见为她治病的老中医,他如此这般,治病不收钱,大方做朋友和意外事故的“保健医”,不吭不哈地成为社会的一份古道衷肠,不像一般人为市场忙碌,为钱忙碌,让我感佩。早听人说,苏州有一传统,来自最接地气神仙吕洞宾,他化妆成郎中为民治病,从不收钱,久而久之,苏州部分郎中自成一派,学习吕洞宾,被百姓亲切叫为:吴门医派。我愿刘老中医来自吴门医派,即使退休,云游乡里,为人治病祛病。假若这般,也就不足为奇。这样的人注定成为苏州一道“风景”。

           在夏威夷时候,曾见过一位苏州来的金石专家。他是被一位玩古董字画、年纪大我很多的朋友特从苏州请来的。我去的时候,金石专家正为我的年长朋友鉴定从苏州买的老八角架子床。且不说这张床有多大多惊艳(里面有桌有椅有洗脸盆,也有尿盆;做工精致,考究),床的来历更吸引人。据说是侥幸逃过满清杀戮之手的明代最后一个皇帝的后人所睡之床,也算龙床。坊间的话不管能不能信,专家被请到了夏威夷。那张床当时报价$10万。我把我的一块鸡血石也拿去请金石专家看了。他一眼看出:“这是红山鸡血石。”那是1997年夏的事了。他说:“价格至少十万左右。”我高兴的快跳起来了,觉得苏州人搞不好是我的贵人,至少因擦边而近?

            快到苏州的时候,我知道发小卫在苏州,他的母亲和我母亲是极好的朋友,我去苏州,一定要去看他。可是在我找到他的电话,告诉他我到苏州了,我就没办法安排自己了。他说:“你到苏州,当然要听我的。咱们是家人,我安排——。”

            从卫的叙述里,我知道卫的父母去世多年,先是父亲去世,然后是母亲。卫谈到他母亲,没说几句,就流泪了。他说:少年时候多好,青年时候多好,父母健在的时候不知愁滋味,多好呀。他说:他结婚的时候,该离开父母家去自己家了,新婚的妻子在他们自己的家里等着他呢。可是他舍不得走,从部队复员几年了,都是跟父母住。现在结婚了,要走了,看着长出白发的老妈,他哭了。他妈说:孩子,人家都是女儿哭,你一个要当丈夫的人哭什么?是呀,他哭什么?他是舍不得。他知道走出去,就再回不来了,时光不再,他有自己的家了。

            “你的家……”我问。

            “我很满意。”卫说:“我来给你说说我的脚步咋停在了苏州?”卫和卫的岳父都是上个世纪40年代末参加新四军的。他们跟着部队解放了全中国,就上了朝鲜,然后卫的父亲到铁道兵修鹰厦铁路,又去大兴安岭修嫩林铁路……八十年代初,他父亲正团,四十多岁,组织上安排他转业到连云港林业局任书记。大兴安岭出来的嘛,管理一片林子应该。在火车上他还豪情万丈地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当年我一个人出去当兵打仗,现在带回我这一大家子,也算荣归故里。他接着安慰家人一样,描绘了他未来的工作:那会是一大片一大片树林子………我不去谁去?我去最适合了!几十年了,别说三过家门不进,都记不清有几次路过老家没回去了。现在好了,还能有20年好时光吧,就把这20年给家乡了!可是一下火车,我们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站在火车站上,都傻眼了。林业局连接的人都没有,房子也没有……很小很小的树林羞怯怯的呆在那,很轻很轻的职务,车子也没有,房子也没准备。我弟妹和老妈都哭了。老爸挺尴尬的,他还是笑着,拿出口琴吹了吹,大概是“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吧?他对我说:卫,你还是个军人,帮助妈妈安好家,就归队吧,不许因家里的事情影响工作。至于我,没什么不满的,这不是老家,但离家乡很近了,我得……好好建设它!卫说,他父亲在他的职位上干到退休,“他干的太辛苦,退休没多少年就病故了。关于他的光荣,他为革命作出的贡献,他没讲过,可我知道。”卫接着说:“我岳父的经历是从朝鲜回来到了吉林空军,又从吉林转业到了连云港。四个孩子,他都带回老家了,这是他最得意的。回到地方,他和我老爸成了同事,自然而然,两家孩子的婚事成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出马了。”

           卫说到自己声音就高亢起来:那时候咱复员不久,单位不咋地,可考上了电大,明显缺点就是个矮,但是胸前別着电大的校徽,我觉得我挺精神的。我一见被介绍人推到我眼前的姑娘,心里就一个字:追!你知道上官云珠吧?就是那个样子!两家也同意,很“门当户对”,不是吗?结局就是没有任何悬念的我们结婚了。我老婆对我家好,我妈也喜欢她。我们是从连云港启程,到了南通,到了………最后我们走进了苏州……退休了,也喜欢这儿,我们不会离开了……苏州现在是人民的帝王城,我们的“都”也定在这了。卫个儿不高,一副军人的身板,嗓音浑厚透亮,讲起家的故事,自己的故事,特别是自己十四岁不到,拿着老妈给的一张火车票,独自一人,从大连乘火车,到哈尔滨入伍当兵就不胜感慨。“一切像梦来的那么快,那年接近年底了,老妈说,你老要当兵,当兵,你爸让你现在去他那当兵。你不要怕,到了车站你爸会去接你。……儿子,你是大人啰。说着老妈递过来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火车票。我糊糊涂涂接过来,脑子一直都没有明白,就这样一个小卡片结束了我开始不久的少年时代,卷进了潮水般当兵的热潮,从那天起我就是大人了。”卫坐在我对面,一面往我碗里夹菜,一面快乐豪迈地回忆着自己少小离家,开始了为国效力的经历。“我根本就丢了。”他说:“我那时候太小,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老妈料理,自己还觉得自己什么都行,离开妈的视线才一分钟心就没底了,火车“咕哧咕哧”越开越快,看不见妈,也看不见站台。我的泪一下子流的稀了哗啦,手里紧紧攥着妈给的火车票,我才有气力没有中途下车,把火车做到了哈尔滨。到了哈尔滨我重复着妈的叮嘱:’站在站台前,哪儿也不去,等你爸来接。‘ 我垫着脚,抻着脖子,这看一下,那看一下,脖子都抻长了,老爸也没来!天渐渐暗下来,黑下来,我终于可以不顾一切的哭了,白天哭太丢人,晚上哭别人看不出来,我开始担心老爹是不是嫌我调皮,不想要我了?那我就去找他!我没想过往回走,我横下心,开始打听去哈尔滨医科大学附近的路怎么走?老爸的部队在那,这我知道。我一路打听,一路避开我认为可能的危险,一路害怕,一路哭,心里恨恨的,看我见到爸的时候怎么质问他!妈平日对爸的唠叨,批评我都记起来了。快天亮了,脚都走出血泡了,满脸混儿画的,终于被老爸派出去找我的战士发现,把我带到爸面前。爸站在办公桌后面,一手按着电话,帽子高高掀起来,他看到我,一步就冲过来:我的个乖乖!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哎,咋搞成了小叫花子啦?他弯下身子,两手叉腰看着我。我的心一下软了,化了,一眼看到桌子上的两盘饺子,抓过来就吃,这饺子是凉的还是热的都不知道,就是饿,两大盘都干下去了,才直起身,打着嗝,看着爸傻笑,然后就问了一句:爸,你是考验我的吧?”卫说到这,笑得流了泪,“我是真想他们!”卫突然说。他的话说的十分深情,我们从餐馆走去窗外的石板路上,石板路边很多不知名的小花,懂事的摇着晃着,倾听不语,“以后嘛,就是一年一年的过,新的一年来了又去,旧的一年去了又来,人走着走着就没了,去了的,永远去了……。”卫不语了。

           我们匆匆地走在古老的街道上,不论是石板路还是石子路,都不觉静寂。路边总是多树的,这些树结实的,被人照顾着,生长得多自然,多无忧无虑啊,它们每一株都有同样的躯干和面孔,都长出浓密的叶子。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家乡,被人类种在这里,它们完全地适应了,也都有一股不问出处的“皮实”,这很像我们。好还是不好呢?我们就没有什么家乡观念,但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正当风雷激”更引我们关注。我们好像生来就是国际的孩子,世界的孩子,天下的孩子哈?这风,风里夹带的小雨滴们,日复一日,一路兼程地要去哪?能去哪呢?哗啦啦,哗啦啦细细地听是多大的动静,一再地卷起我们各自50年的故事。大约人只有遇到多年不见的发小才能这般……这般什么呢?这般竹筒倒豆子。我们好像才上了魔毯,它没有飞,只是带我们去了我们各自的50年——完全不相同,完全陌生,甚至是世界完全不同的异地。对,是两个不相交的轨迹。但是这些在我们面前一下子变得完全不要紧、不重要了。我们站在或坐着互相的对面,我们都是好人,有经历的人。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信仰,我们从彼此父母身上继承的东西竟然相像,我们想跟小时候一样还能为同一件事情快乐或难过,我们还能彼此相称同志呢!为国家或个人生活的每一点变化感受幸福。零星小雨和微风不懈地挤进我们谈话,让我们由衷松弛地感受到活的生动和五味杂陈;而要紧的、不要紧的旧事一面在叙述里实实在在地复活,一块块压缩饼干般被丢进服务员续满再续满的茶水里,泡开,浓郁在我们不停的叹息,笑声,困顿,争执里。少年呀,青春呀,家庭呀,冒出来,又沉下去,一面成为心事,往事,故事,一面成为笑话。

           苏州老城石桥很多,我感觉有上不完的桥;这些桥似乎可有可无,又非有不可。它是水泊留给人惟一一处可造之美。石子路很长,逛苏州从平江路,观前街、山塘街道开始,也可以从看阊门,盘门,蛇门、相门开始,还有娄门,齐门,平门……但是路总是越走越多,越多就不嫌多,直到你那里都走到了,它们成为你的路了,在你心里了,你便知道还有一条路你可能没有走到,比如胥门,就算到了胥门,走了胥门,也未必走的完胥门。这个门上至始至终都有一个人,一双眼睛。哦,它有太多古人/故人的心结,故事了。它是破楚之门,也是能讲出孙武子和伍子胥刎颈之交风流旷达的故事之门,还是能讲出孙武子和伍子胥断袍割义的遗憾之门:他们从这里出发,并肩伐楚,获战功赫赫。伍子胥更把他的头颅挂在了这城门之上……想起这些,实在觉得苏州有嗲,更有英雄风骨,也曾横刀立马!当苏州后人们从有血性的历史长卷走过,不沾几分仗义,也会怀揣几份感情。

           ——在我看来,为芑针灸的刘老先生身上是有些这样气质的。他听说芑喜欢国画,就把他朋友送他的国画拿出几张给芑。他朋友所以给他画,是因为中风,瘫了,他去为他扎针。后来扎好了,能走路了。他的朋友为了感谢他,给钱,他不要,便给了他多幅自己的画作。不过,朋友芑也喜欢画,他拿过几幅说:“你喜欢,你拿去欣赏,我朋友的画在苏州有名气的。”

           芑向老中医介绍我:远道而来,很累,身体毛病多。他看了我几眼,为我搭脉,扎了几针。“身上轻没轻一些呢?”他问我。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有位老法师见了他,主动教他扎针治病的本事,那时候他才七八岁。长大了,他上中医学院,做了大夫,悬壶济世就是本分。 他平淡地介绍了自己。他说,他听芑说我想看红木家具,“我带你去个地方,买不买去看一看,不会骗人的。”他侧重地说:“老板是信佛的。”话不多,表示了他对佛的认识,又表示了他看人的态度。有意思的是,这家不大的红木家具店在定慧寺对面,在这做生意,佛缘不浅;日日暮鼓晨钟,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六字真经,佛禅真性,“生意老好了。”他说。他知道芑喜欢小古玩,就从家里拿来几个小勺,小簪子给芑。“把玩吧。”他说不要特意去买,老东西都有人性,都粘人性,岂是卖去买来之物?他说:“这种事,讲究如若泡茶,随缘随意,是你的就是你的。”

            这样的话有醍醐灌顶的力量,我的平常心活跃起来。苏州人身上的简单平顺,诚意待人的性情,如泡在水里的茶,只要温度刚好,曲转成螺的茶叶就舒展,走出浓淡相宜的气息,仿佛有位红袄,绿裤、长辫的古典小丫头撑船从桥下来,从眼前过,精致的声音贴着河面“哎呀……,正月里梅花开哎呀,……”河面不紧不慢地荡漾,荡漾着。苏州人的生活是水乡的生活,清清凉凉,滋滋润润,干干净净,即便在风起云涌般改革开放的今日,苏州在我心里仍是这样般模样,有闲云野鹤般文人志士的抱负,又有从唐诗宋词中浸泡过的斯文;读诗经,如诉如泣;读唐诗宋词,金戈铁马,吴侬软语;我看回廊是回廊,苏州可以让回廊走出回马转阁的步子;我看炊烟几缕飘出国画的境界,以为神韵,在苏州人的认知里,人在画里小到成点,小到似无,便是有,便是存了天地精华,故留大片空白,在画外和世界谈话,散步,对弈,饮茶,赏花,绣花……倦怠的曲子在扩音器里转呀,转呀,石板路都听得能咿咿呀呀了,许多许多的丁香紧跟其上,细碎地从路边长到河边,河边便散出一片片淡紫非红的芬芳,很多的枝桠更是长成逍遥,不受拘束地向河面上伸去,河里的丁香就比岸上的多了勇敢和湿润,它给了看它的人一种别乎小家碧玉的俏皮,置身事外的清闲,这样的生长很适合苏州园林,而高亢靓丽的评弹是这时候抒发的情致,恰如姑苏湖泊数百里一般情思绵延——假使一叶扁舟来,尽可以撑起伞,划向对面茶楼。那边孔明已从评弹琴师的指尖“翻山越岭到西城,三路人马勇往前”……,吗呀,世间竟有这样的旋律,我听着想着看着,心里长出英雄气质,它酣畅淋漓,生死相依——苏州城是有一种友情叫孙武子和伍子胥的,他们从战国来,是两个真实的灵魂。

           苏州是能引来帝王之气的城。帝王不来的时候,苏州人是帝王城的帝王,伍子胥用自己的眼睛镇守城门了2400多年。那时候的战争,有时候为争夺领地,有时候为一段友情,有时候为一场灵魂的拯救和引领,那时候的人为追求自我认识的完美,会用格斗的方式,射箭的方式,那时候有才华的人是要有道德修为做依托的,那时候的好人,是有感情的人。那时候,苏州不叫苏州,叫姑苏。

           苏是从诗经来,所谓“山有扶苏” 。繁体苏是简体的前世,本义是用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古人认为,如果这样做,鱼落水里还可复活。蘇带着古人对鱼类的善意,跃过历史沿革的千山万水简单成了现在的样子:苏。当时间走到隋(朝)那个刻度,废郡设州,苏的后面得一州字,苏州成为苏州。成为古今中外再复制不来的苏州。所谓古来万事贵天生,苏州便是一座天生长满美丽的城。

(二)

           苏州有水,有桥,有苏州园林,小桥流水人家并非它的全部。

           苏州有丝绸,有苏绣,有评弹唱嗲的万种风情——听评弹,先要看评弹:一男一女(演员)分坐在两把太师椅上;有时候,中间隔一个八仙桌,男的抱三弦,女的弹琵琶,吴侬软语,呀呀咿咿,却是唱《八面埋伏》,整场的三国,气势虽然委婉,也飞檐走壁,气吞山河,有着让人心碎的唏嘘。若窗外雨来,几柄油伞撑在檐下,便似海棠开放,三弦里走出的评弹故事,如琵琶声,声声慢唱,你会不自觉有了李煜、李清照的心思,负重的心会放下一些事,寻找松弛,午夜时分,灯笼会亮一团小径,为你看见沿河水漂来的一支或几支小船——

           抗日的时候,苏州也曾勇敢。水乡里就有披一袭蓑衣,头戴大大的斗笠,像饰演游击队长的上官云珠那样(游击队员),腰间别着驳壳枪,站在船头,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也还有《满意不满意》(电影),此后多少人爱上了得月楼,松鼠桂鱼不用广告,成为大江南北最爱;又如娇滴滴的林妹妹携着苏州走进全国一样,印象里,有一段时间刘姥姥进的都不是大观园,而是人民大会堂了。新的社会,新的价值观,就像女游击队长那样走进苏州人新的生活和精神。从1949年至今,苏州携着她的古老,拖家带口,一步步走进毛泽东时代,改革开放时代———有路的地方,让它有水,有水的地方,让它有桥,有桥的地方,有人,有人的地方,有家,有活的灵魂,花草树木,一切的一切在表扬和欣赏里得到神清气爽的气场,走进它的,成为它;苏州就这样的成为中国十个一线城市之一。这,借给刘备三个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本来让他乐不思蜀的苏州又是如何做到大气绝美之这般?他是在棺材里被惊醒的呀,只要老天给他从《三国》里走出的机会,他绝不呆在书里,他会走走看看,现在是怎样一个风起云涌的社会!周瑜也会拉着大乔小乔悄悄从阊门走出来,估计他会穿的西服革履,带着墨镜,酷酷的,神气十足!当他们听着评弹里的他们,拳拳爱情,勃勃野心,他们会诧异,也会知足,——这些,都是故事的去处。也让我相信,我们的祖先去了,但是他们对我们的宠爱在,他们为我们争来的江山在。

           苏州,一座灵魂的城,它在桥那边,我们在桥这边,有时候我们和它就“三步桥”那么远,三五米那么高。

           苏州的老城很老,一砖一瓦一石,都老,在老城盖房,明文规定不许过四层。在苏州新区,高楼大厦比比皆是,一个门,身高309米,被叫做东方之门,也是世界第一门,在苏州的新城,这不算奇迹。

           在老街,在木渎镇,很多穿唐装汉服旗袍的少男少女,不知道的是古人“闪”回或我们“闪”去?——不管你信不信,这里出租古代——租套古装,手摇团扇,脚穿木屐,满桥上下是唐宋拿捏的小步子,加上水生风云,木渎便“日出万绸,衣被天下”,飘飘欲仙。谁不愿意跟李白、苏轼、李清照、特别是皇帝李煜、乾隆转木渎,愿意跟他们欣赏苏州的繁华和自然?在历史里,苏州是中国最老的城,没有因任何原因发生过断裂的城,它两千四百多岁了。

            它的开始是从西北跑来了的一群人,这群人在历史里用一个目光,就完成了从蛮荒部落跨进农耕社会的过程。从此文明像开了挂,像踏在了哪吒的风火轮上,有了村庄,有了城郭,有了国。接纳了著名的流亡者伍子胥,伍子胥带来了他的铁粉孙武,也就发生了后面一串至今都震撼我们的故事:闻名千古的复仇,一夜白头的悲愤,宝典“孙子兵法”在苏州。

           那时候苏州叫吴国。那时候吴国不光阴柔,还有满满的豪气。一天吴国和楚国边境发生了两个女人为争抢一棵桑树叶子,打的死去活来。开始两个女人打,后来两家打,全族打,两个边城打,打得吴国输掉了这个城。吴王怒,大怒!他佩着他的宝剑,又有伍子胥和孙武子带军队杀了过去,连夺楚国两城,凯旋而归。早先苏州(吴)民风就是这样血性。因一棵桑树,去改写两国历史。这般开了先河,就有吴越之战,夫椒之战,虽越王勾践,磨刀霍霍,这不影响吴王争霸中原;可是很快吴王只听西施的。他令伍子胥自刎。伍子胥临死前说:……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放在吴东门上,让我看到越国怎样灭掉吴国吧。从此西施不仅是美女,更是战争。伍子胥死了,吴人为了纪念他,至今阴历5月吃粽子,要吃一个月,他们吃粽子可不是为纪念屈原。胥门东,至今有伍子胥悲怆、忠诚的眼神。伍子胥死了,大将孙武留下“孙子兵法”,像他的老师鬼谷子一样遁世,不涉江湖。他身后却留下一串造剑工匠的名字:干将、莫邪、鱼肠、湛卢……。据说,伍子胥去世不久,在一个月勾向上的夜晚,一片竹林小径走来一个劲装挎剑、右手紧攥着剑柄的将士,他匆匆走去东门,单腿跪下,剑尖入地,凝视城门;好一会儿,他确定他看见了悬挂城门上伍子胥的眼睛,一行泪流下脸颊,他低下头,拔剑,自刎了。

           据说,这是一个剑客。

           自此每个夜晚,每一座苏州桥下一颗月亮;自此每个白日,每一座苏州桥上一轮太阳,苏州的美,美在英雄。如黑从夜从神秘来,黑夜之美不可言语,当它走到尽头,黑里就出了白色,出了辩证的关系。苏州满城建筑皆黑白,这是一座领悟了生活辩证关系的城。

 

           我们从史书里知道,在吴国败给越国之后,吴王夫差自刎。这是一个内卷的故事。很多年过去,苏州消停了,开始习惯没有英雄也没有美女引诱或参政的日子,开始习惯过简单的生活,苏州开始进步,学习礼让;学习一家一户走进画里,用石子铺路,用青石板搭桥,一块一块拼出精确的角度完成这一块和另一块对接的技术,让桥梁拱起来,像抛物线那样,小猫小狗那样,也像驮背的老人那样,这样桥就获得内力,就减轻压力,就可以数千年存在,而不受损。在这样的奇思妙想面前,在完整地演示了美学的要义面前,苏州吸引了很多鲁班来,陪着拱桥的,有风车,有风箱,有各式的塔,庙宇……站在它们面前不得不承认人类是有“永动机”这样的东西存在的。它被劳动和生活所使用,它只是有时候不一定在数学家或工程师的卡尺和计算公式里。苏州的美很大一部分是有各式的桥,宝带桥,觅渡桥,枫桥……它们给水长高的愿望,给船对陆地的盼望,给诗人丰富的想象……这些桥,这么多桥,凑到一起,成绝世罕见的桥博物馆,六百多座桥,威风地立于水之上。方才说了,苏州多太阳,太阳在水里;苏州多月亮,月亮在桥下。桥是水延长的手臂,伸长的腿脚,神秘的笑靨。过桥就是为过河,来来回回千百年,河还是那条河,桥却走出吴王桥,乌鹊桥,桃花桥,连让吴王丢了吴国的西施,人们都宽容地在木渎古镇给她修了一座叫西施桥的桥。还有一座桥,它不在桥的总数里,叫奈何桥。

           西施是该走奈何桥的,两千多年来爱她的人恨她的人,不在了,留下她的故事成为(她的)桥的灵魂。历史就这样方便,也就这样纠结。

            1951苏州人有了一座不属于文人墨客的桥,叫人民桥。至此,苏州人有了新的情怀,宽阔的心胸。让人相信:我给你一片山,你要成为愚公;我给你一片水,你需建成苏州城。一千多年前,苏州有355座桥;一千多年后,它共有649座桥。去南通的,去北方的,去四面八方的,还有火车,高铁,飞机。

           桥,至始至终是交通方式里不完全代表距离和速度的一种慢动作,是古人创造的方便,从彼到此最短的距离。比如我和你,从你的心到我的心,最短的距离,也是最长的,走不到头的。要做苏州人,很难,走过的桥,必须比走过的路多。

           古人信风水。苏州的选择,也是风水的选择。苏州在风水的方位中,为辰位。辰,即东南偏东。在司马迁的史记里,他没有写风水对苏州的影响,只说从西北向南来的领头人,是周王子,分别叫泰伯和仲雍;他们跑到看不到边的水泊之地,面对纹身断发的土人,几乎忘了“让国南来”的初心。他们勉强站住,避开天罡星对应的杀气,抹去不太适合普通人居住的忧虑,他们毕竟是周天子的儿子,他们要留在这里,流动的水会泻去所有不利,为他们带来幸运。

           我们看到它现在的样子,它现在顺水顺舟,又有九门围城,围城上的城楼飞檐翼角……它的命运必须运用这些,其运就可以改,就可以保护城里百姓的平安吉祥……聪明的泰伯更通过一次让贤,二次三次让贤,把一手要命的烂牌打成王炸。当我们跟这些祖先们留下的智慧遗产发生了链接,踏着他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我们只有叹为观止:苏州第一任村长是泰伯。第一任市长是泰伯。第一个王是泰伯。从古至今对苏州贡献最大者当推泰伯,他是苏州的天选之人。他让平淡,明事理,懂道义的秉性,长在土里,水里,空气里,成为地方个性和风格。知己知彼,顺风应水,上上修为。

 

           我是“五一”节前到的苏州,西施桥上挤满了人。人们观看西施桥,最想体验的怕是乾隆爷当年走上西施桥的心思。他看不到西施,我们也看不到;他上去了,我们也上去了,他看到前面一片水乡房子屋檐翘起的倒影,阁楼亭榭长廊,流水小桥行人点点,花朵绿叶竹林片片,鸟声蛙鸣人语轻轻……我们也看到这些。然而,我们还看得到少男少女们挤来挤去“扎神仙”的样子,看到行人涌去风景,行人就是风景的热闹,每每农历四月十四,最有人情味的神仙吕洞宾就从天界下凡,一面和我们捉迷藏:一面装小商小贩渔夫农夫或你的样子我的样子,率性自在地作济世度化百姓的工作,百姓们尽可以在这里得运气,粘仙气,也有得道成仙的呢,反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展开想象的翅膀吧,挤来挤去会挤出个消灾祛病的好兆头,乾隆爷来了谁挤他呀?所以,我们的快乐比他多。

           我看到人们把快乐都挤在桥上啦,把照片都拍在桥上啦,人们挤得没空思索,看苏州就是苏州,租来一身汉服套身上,就到汉朝唐朝宋朝,就有四方来贺,就是气派自信,就是好了。人们想着那样的情景,就嬉笑着挤在桥上不下来。

           其实下来就有美食。一街的苏州小吃。我是北方人,在北方,甜就是甜,咸就是咸,甜咸泾渭分明。在苏州,你需要确信,稻香村的点心到了苏州那是点心回家,赤豆粥梅花糕牛舌饼酥皮的枣泥的豆沙的蛋黄的甜咸的肉粽枣泥肉馅芝麻大烧饼能迷幻世界,颠覆三观,让肠胃吃得不知所以。有个老板,80多岁,在做自家糕饼,枣泥和肉为馅,外面的皮儿松软,上面粘满密密麻麻的芝麻。现买现做现烙现打包。老板很快乐,自夸是活到老干到老了。因为是卫领我去了他的摊子,卫熟络地问:“我常来你这买饼吃。还记得我吧?你儿子怎么没在?他不是跟你一起干吗?”老人自豪地头一甩:“我在前面又开一家,他在那里顶摊子。”哇,奔好生活的愿望,让这位八十有六的老人,脸堂红润,声音洪亮。我买他的糕饼,在讨他的吉利呢。

           吃的街过去,是玩的街。不管造纸术也好,印刷术火药指南针也罢,都一定是苏州小街上制的玩具最好。这条街上,什么都有,大到家具,家具一定是红木的;小到牙刷火柴风筝。扇子最是别开生面,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宋朝李石美美的把人们带进了沟里——他说,酷夏,手抡蒲扇,就“好是緱山明月夜,大家骑凤上天来,”瞧瞧,一把扇子就能让他舒服得如骑上飞天的凤凰,这要是用上空调,还不美的自诩嫦娥。扇子来自人类早期的科学,是老祖宗虞舜给的福利(创造)。它扇风驱蚊,又可拿来题诗,作画,成为艺术,成为个人经历的花束,名片,苏轼的扇画扇诗那是上上作,弟弟苏辙就敢对日本人手拿他们的大扇子招摇过市,不以为然:“扇从日本来,风非日本风。”岂不是矣。

            当我们也拿把绢扇走进过去是严家花园,现在是人民花园的花园,再大摇大摆走进过去有钱人才能进的红饮山房、古松元,坐在榜眼府第考椅里,想起的却是吴敬梓笔下范进中举的故事。读书读书,不知学位读到更高才好,还是够用就好?怎么样才是够用呢?

            榜眼府第多游人,窃窃说着木渎的故事,说甪直的来历,说阊门原意是古代传说中的天门和宫门……唉,在中国旅游好累好累,然后是累,真累,走半天路,故事知不全,字识不全,话也懂不全,吃也吃不全……比出国行走天下还费力。只是到了苏州,总要跟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乃至帝王们同路,一如范进般不达目的,不作罢休,心才会飞起来。

           州本身是平静的,人是淡泊的。我在面提到,卫的出现,改变了我和芑游苏州的计划。卫对我的接待从住宿开始,一日千元,他安排;两天美食,从红烧肉、小笼包,到松鼠桂鱼到……那么多那么多,走前又有茅台酱香了促膝谈心,会不会喝也要喝,他安排。五十年前我们还是少年,少年的回忆随时都可以被催活,勾起;五十年后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的,这样的嘱咐,他安排。卫还记得我父母,我还记得他父母;卫还记得我顽劣和读书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坐在他家窗户前,一会儿吹笛子,一会吹唢呐,一会弹琴琴的样子,那时候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少年英俊,现在是一位谢顶老人,我不是如此?我们这一面,如卫说:中间隔50年。生命还会放进另一个五十年吗?面对一桌苏州特产,他说:“吃,不要说多;50年一桌菜,值。今天咱不提哲学上的存在,就跟上帝借一点点虚无,我们为未来好好吃喝。就算无缘再见,也在这一刻一醉方休。”我们彼此的小名,进了酒里,我们为彼此还能记住彼此干杯。好。除了好,还是好。

           卫太太在。她温和地举起酒杯,我觉得卫的判断是满分的判断,有一种美叫上官云珠,她是他的上官云珠。她给了他一个柔情的家,一份审美的满足,她给了他充足的欣赏,为此我们品一口茅台,让感情的故事浓郁,朋友来了,卫好酒好肉好招待,她夫人温柔地陪在一旁。温柔的为我安排细致的路线,虽时间匆匆,也要防止挂一漏万,这些从我相机里满满的照片就知道。为了这些,我这个从不碰酒的人,再尝试“一口酎了”的豪迈,让热烈像年轻人那样展开。我们三人把时间问题、血压问题,心脏支架问题,脑血管问题……交给明天。然后,我们走啊,走啊,为(我)多看一个地方,再多看一个地方。可是苏州真大,怎么走,两天也走不完;每个地方都那么重要,都没法取舍,都有必要去看,去打“卡”;去告诉那里,告诉祖先:我来过了,贵族的富裕的生活看了,听了,我这个祖上几辈子的平民呦……满意的走吧,走吧。

(三)

           苏州是一座幸运的城,泰伯是它确定的始祖,第一个行政长官——他在他那个时代,是世界所有王子中,无疑最出色,有韬略和伟大的。他用一气跑了无数马拉松的勇气,“长征”一样的勇气,到了“让国南来”的荆蛮之地,司马迁在他的史记里,用温暖的笔触,记叙了周朝两位王子带着家奴为活着,为自由地活着片刻不停,一路向南,跑过荒漠沼泽,跑过森林高山,史记说:,“……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太伯。”司马迁让后人的目光穿过迷离的历史,停在了这个时候,至于周朝老天子派兵追赶这两个逃走、不辞而别的儿子,挽留还是追杀,史记让历史闭上了嘴巴和眼睛,我们猜——清晨了,放下笔的司马迁,让晨曦留在了身边,他和我们一起陷入思考。

           泰伯年轻的时候除了心机,还有理想,在突发的事件中,他不正面冲突,冷静地选择离开,消失——他走的远远的,成功地成为后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的范例。也为诸多年后孙武子出现在由他开创的吴国,并将心血之作“孙子兵法”留给吴国,埋下了生动的伏笔,“孙子兵法”共三十六计,最高超一计就是走为上策,这不能不说没受到泰伯事件的启发和影响。还有泰伯逃走是有“科学”依据的:那个时代的科学除了对地球的观察,还有对蓍草的膜拜:用它为自己的行为占卜,预知未来。这一卦给他的讯号就是离开,方向为南。泰伯收拢族人,甩掉追兵,向南去,把自己跑成了逐日的夸父。当跑到一望无际的水泊、沼泽、泥泞,他面对不成气候、披头散发,把身体纹的非人非兽,嘴里说着自己方言的土著人,泰伯拽了拽身上的衣裙,请人梳好头发,仰看太阳,口里念念有词,把手中的廷杖直直插进地里,然后铺上席子,拿出蓍草。他面向正东,虔诚的跪坐筮卜。土人慢慢聚拢,凝视着从天而降、和他们如此不同的一群人。

            太阳缩小,坐在了廷杖顶端,四周没有丁点影子。占卜师宣布:午时到,这是一天阳气最旺盛的时刻,获得宣布的占卜结果是:大吉大利。这里是老天许配的土地呢,泰伯盘腿坐下,面对他的人公布出他的意志:我们要在这里建造家园。他坚定地说:看看我们四周,我们的前方,虽无人烟,却水丰土肥,点点梅花,使我们如在花海,我们叫它梅里吧。来吧,给我纹身,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之后,他带着人们把水围起来,造出更多田地。不久,他们由西北人,成为了南方人。泰伯筑城为都,取名勾吴。勾吴是他的意志,他的家国,也是他施展情怀、才华的自由之城。

             之后,老周天子去世。臣们对赶回奔丧的泰伯提出子袭父位吧。泰伯选择回勾吴去,这时候的他已是经过历练的战略家和谋略家了,在继承与创建中,他选择创建。当他的三弟周天子故去,他又去奔丧,又对挽留说不,那个时候勾吴已经建得如周朝都那么灿烂,周人惊讶地看到了勾吴的富有,他们不再能用过去的眼光看待勾吴了,他们以没有过的心情,封勾吴为国,泰伯从此是吴王。勾吴从此是吴国。

             在历史的沉沦里,苏州有着好名声,因为泰伯高贵。为他的民做到了殚精竭虑,他无争无欲,活得很长寿,活成了民众的爱和榜样。他崇文也尚武,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泰伯故去,崇文也崇武都是吴的风格。君子佩剑,不仅仅显示了那个时候男子的美学。吴在历史里蹉跎很久,虽无大富大贵,它的简约正是它的繁华之美,即使在战争中,也能完好地保持自己,这不能不感叹它风水之奇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州文化无处不有泰伯的性格,文化就这样以阴克钢、不着痕迹地完成了向文的转变,吸引着历代才子们的才情。如果把与苏州有关系的文人墨客名字排列出来,恐能从苏州写到北京。正是这样的结果,苏州的发展阴柔有余;美嘛,美得不可方物。即使套上苏格拉底“美是难的”这句名言,苏州还是美——每七八座桥水流外,三四座房画中来,每一步推远一片哗然,每一丈外收回一点芳香,有梅花七八九十傲雪,便有茉莉三四五六出家,媚。魅。寐。面对这样的苏州,无话可说。

             即使历史发生暗流,衡量文明的尺度有偏差,从远古走来的故事,从吴王夫差失败的故事,从消失了两千多年神秘宝剑的故事,从阴谋如西施者的故事,可笑如东施效颦的故事,伍子胥眼悬东门的故事……哪一个哪一桩没有融化在苏州的风骨里,它们是苏州的定海神针,镇着魑魅魍魉,让苏州每一天都美好。在她静下来,看到湖泊河流里的自己,希望像风,牵起老人的手,少年的信心之手,让无数个“满意不满意”为你称赞,花,无数的花融化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东方在这儿收起她的阳光——恰当、奇妙地独处,在万类霜天获取得自由。

           很遗憾我和苏州新城只一眼之缘。它的壮阔与每个新型的城镇相近,信心和成果耸立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苏格拉底的话乘着四轮马车踢踏踢踏从马路穿过,他思考时声音那么沧桑,他说:美是难的。思考吧,人们,苏格拉底说:“美是难的。”是说:美是独特的?

           如果当周朝人到勾吴,眼睛所见皆是周朝都城的样子,京都大华朝都高贵的样子,勾吴是周朝都的翻版,会不会认为泰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相反,勾吴无贵有富,小桥流水,是一个平民的城市,生活的城市,一个小而美丽、因地制宜的水泊之城。周到勾吴的使者心大安,他们觉得自己看到了泰伯寻求安逸生活的态度,一砖一瓦和平的展示,也是别开生面的光明和追求。当万物渐露,吴因水桥多,因潮湿而清新,因明亮而儒雅,友好的无法形容,至此他们知道,泰伯创造的勾吴,迁就自然,独特轻松,无关战事。

           苏州的新城与老城之间,并非想象里那样有着很远的距离,就一街之隔。这边青砖灰瓦,那边高楼广厦林立,表达的是现代语境的符号,这样的语境每个城市都有,北京更多。更多更多的“所见略同”。我想,有一天苏州新城有了自己的马斯克我再来。现在我把我的时间留在老城。

           我很愿意多说说泰伯,通过他我看到了周朝的了得,它把泰伯和仲雍教育成圣者,司马迁的书里有他的位置,更有他的温度。连我想起他,似曾相识,他是全心全意为民服务的王者,中华民族的一个伟人。他创造的城郭风格至今被模仿,我多自豪成为他的“粉丝”。

           我顺着定慧寺土黄色的围墙走进如同禅院的定慧寺庙(院)大门,心里装满这样的感情。此时我一个人安静走着,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色彩都沉默了,除了大片大片不会发光的土黄色从院墙延伸到一座大殿,又一座大殿,我看到一位老师傅坐在殿边吃饭,吃得很慢,她好像看见了我?我买了香,许了愿,在功德箱里放了钱,我跪在蒲垫上,我的面前是巨大的佛,我悄悄看老师傅,她爱笑,清瘦,她起身,又盛了一碗饭,好像在笑,好像了然了她与我之间的距离,我忙专心叩头,有一大束阳光照进大殿,从我身后照过来。哎呀,为什么我只拜大殿,不拜老师傅呢?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吧,我起身去找老师傅,老师傅方才呆的地方,只有阳光和一口水井,不远处有两株写着约两百余年的银杏树,长相蓬勃婆娑,一怀禅意。

           当定慧寺传出瓮翁钟声,声音破去所有阻挡,在山上的茶场慢慢停下来,成为回音,成为能让满山长出墨绿,声音长在叶子里,叶子们小心地旋转,保存起远来的天籁之音,长成、晾晒碧螺春的样子,阳光普照的样子,回到人们的生活。只一篝炉火,一掬井水,和噗噗之声,就可饮茶——饮远山与井水,井水与日头,日头与人心,有时候交流一时,有时一杯茶交流一世。所以,喝过茶的时间,叫日子,除此,是生活。日子在生活里长大变老,在书里永生。茶如果能陪着自家女人酿的米酒,周围的砖瓦都会泛出红晕……这些都是定慧寺给的方便之门。方便之门是一门科学的桂冠,是价值观的学问,是生活的概括和小结。也是人的行为不断简化的精神和生活,因此,打不打开潘多拉的盒子,都是繁琐。对于有情感的人,守住方便,得到方便……。

            定慧寺大殿旁有石井,任何情绪在这儿都可以得到自在和缘起,它冲淡着闹市的生活。至少,佛这么以为,禅也这么以为,它是她们活跃的心眼。幸福的苏州,还让我说什么呢?一片墨泼的花,长在流动水泊的城。